存樸,原名李家淳,廣東省作協(xié)會員,在《天涯》《散文》等主流文學期刊發(fā)表過幾十萬字作品,部分作品入選《散文2010精選本》《2010年度中國散文佳作》《江西現(xiàn)當代散文選》等,出版有《私人手稿》《慢生活》等作品集。
一、《柏林童年》
一九三三年三月,希特勒上臺,本雅明因猶太人身份被迫離開德國,輾轉流亡法國、西班牙、丹麥和意大利等地。他預感到“即將和自己出生的那個城市作長久的,甚至是永久的告別”,前后花六年時間寫作《柏林童年》,以喚起“最能激起思鄉(xiāng)之痛的都市童年畫面”,塑造蘊含其中的未來歷史經(jīng)驗。對一個誤入城市多年的閱讀者來說,書中這些句子很容易擊中內(nèi)心:
——在一個城市中不辨方向,這說明不了什么。但在一座城市中使自己迷失,就像迷失在森林中,卻需要訓練。
——畫面中那些遙遠的地方對他們其實并不總是陌生的,有時候遠方喚起的渴望并非是引向陌生之地,而是一種回家的召喚。
——起初的那些夢是輪廓不清的,其中仿佛有巨浪滔滔或是充溢著牛奶的香氣;后來的那些是連綿不斷的,它們有關漫漫行程和悠悠細雨。
類似句子在《柏林童年》中隨處可見。我傾向于把開篇《內(nèi)陽臺》看做童年記憶的起點,也是生命初始某種“庇護與不安”的交織。內(nèi)陽臺半開半閉的建筑美學,纏繞其間的氣味、光線、聲音,真實又夢幻地凝聚成永恒的畫面,收藏在記憶幽深的角落里;生命旅途中,不經(jīng)意地回首一瞥,許多年前懵懂認知過的人與事,比如親人的音容舉止、庭院中的樹木、出租馬車站、家庭沙龍文化、有軌電車駛過的節(jié)奏,等等,都一一被喚醒。從“內(nèi)陽臺”這只搖籃出發(fā),視線如觀察“西洋鏡”,從“兒童讀物”的小心探求,到腳步逐漸大膽邁進“蹄爾加藤”這種“禁區(qū)”,再到“電話機”這類機械時代的物質(zhì)認知和精神想象,以及“彎街”上的游逛、夢幻中的幽靈跡象、長輩的死亡消息……生命的深意和暗示紛紛降臨,浩大,細碎,像冬天的雪片,舊雪片尚未融化,新雪片迅即覆蓋?;貞洉r,事物如此新鮮,時間如此蒼老。內(nèi)陽臺,像早已準備好的一座墓穴,祈求它長久保留,即使身體無法安居一地,也是精神的最后棲息所。
碎片式的結構,準確、細膩、深入的事物判斷,本體敘述和隱喻手段自然嫁接的語言特征,組成《柏林童年》有機的文學整體;以畫面聯(lián)想和抽象思維的雙重能力,構建童年視角的普遍存在,投射著精神燭照。陌生化文字外觀難掩其詩性與哲思的內(nèi)質(zhì)——一種屬于瓦爾特·本雅明獨有的現(xiàn)代性文本。當此二十一世紀,我們得以窺見其中的某種預言和富有成效的人文風貌。
這部作品,落實到我遲緩的閱讀目光里,有著陌生化的文本效果和相互指認的情感漣漪。陌生化,緣于個人的鄉(xiāng)村背景;從“迷失與尋找”的角度看,我后來的二十年都市游蕩體驗,又會在閱讀中產(chǎn)生情感的“依存度與融匯點”。像《捉迷藏》中的許愿:歷經(jīng)世事,恍然明白,那童年的清晨睡夢、女傭升起的爐火和烤蘋果酥松的香氣,便是我們渴求的安全歸宿。在鄉(xiāng)村幾間老屋里,我的童年時代有著與此相通的暗渠:親情與大自然的滋養(yǎng),給予身體的照拂;現(xiàn)實生活的困窘與動蕩,又加劇著內(nèi)心的不安和反抗。這是疏離和眷念相互印證的理由所系,孩童捉迷藏一樣,充滿寓意。
一八九二年七月十五日,瓦爾特·本雅明生于柏林一個猶太商人家庭,二十歲前主要在柏林度過,博士畢業(yè)后申請教授未獲成功。一九二五—一九三二年作為文學報刊和電臺的撰稿人,以寫作為生;一九二六年冬天,因與塞爾維亞女革命者阿絲婭的戀情和對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興趣,他赴莫斯科訪問兩月。一九四○年,由于蓋世太保的迫害,躲在法國和西班牙邊境波特博的本雅明服用過量嗎啡,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據(jù)說,《柏林童年》的手稿被作者藏于巴黎國家圖書館,首次出版時間遲至一九八七年,相隔三十七年。他的思想與學術跨界較大,著有多部作品,最具文學色彩的作品是《柏林童年》和《單行道》。德裔猶太哲學家漢娜·阿倫特說他:“學識淵博,但卻不是學者;研究文本及其注釋,但卻不是語言學家;對神學和宗教頗有興趣,但卻不是神學家;翻譯普魯斯特、圣·瓊·佩斯和波德萊爾的作品,但不是翻譯家;寫文學評論,但卻不是文學批評家;寫過關于德國巴洛克的書,但卻不是歷史學家;作品具有詩性般的思考,但卻不是作家。”這是一段被人津津樂道的評說,就如我眼下毫無創(chuàng)意地引述一樣,本雅明天才般的思想稟賦,七十多年來作為迷人的異類,為世界矚目。相對人文領域里一些未能留存下來的偉大作品,本雅明及其精神遺產(chǎn)無疑是“幸運”的。這是雙向的安慰,屬于本雅明,也屬于我們。
二、《單行道》
知道本雅明,緣于《莫斯科日記·柏林紀事》,潘小松先生在譯序中說:“其實沒有多少讀者能真正讀懂他(包括從事德語文學研究的德國本土教授),卻常有人提他。”什么人啊,不就是日記之類的文字么。當下就有點心不在焉,不以為意。除了多認識幾個人,比如布萊希特、賴希、肖勒姆,以及重點記述對象、作者的戀人阿絲婭以外,并沒有譯者那種強烈的讀感。不過,日記中的內(nèi)心坦露——對阿絲婭“風雨交加般的愛恨”和為期兩月懸浮在莫斯科的孤獨感,倒是像本雅明喜歡收藏明信片、郵票和微型玩具那樣,我有著孩童般的好奇。日記中,本雅明剛到莫斯科,便向阿絲婭“急匆匆獻上題好詞的書?!?/span>
獻詞為——
這條街叫
阿絲婭·拉西絲大街
以她的名字命名
她作為工程師
在作者心中打通了這條街
(李士勛譯)
為什么阿絲婭·拉西絲在作者心中的分量那么重,值得他如此獻詞?自然地,我讀到《單行道》中文譯本(又譯《單向街》)。相對于《莫斯科日記·柏林紀事》的本體敘述,《單行道》隱喻意義上的意象性,讓我開始相信潘小松的感覺:語言詭異、晦澀,像一個深潭,看不見底;又像一座迷宮,沒有入口。要找到開啟的鑰匙,談何容易啊,于是便放下,情形類似曾讀維特根斯坦的筆記、薇依的《重負與神恩》,讀幾行,放下,又讀幾行,又放下,如此反復;從未有過如此悻悻然又癢酥酥的閱讀心理。直到某天,閑極無聊,再次拿起它,忽然心有所動?!斗糯蟆芬黄?,表面是寫孩提時代的經(jīng)驗,幾個小節(jié),如“閱讀的孩子”、“遲到太久的孩子”、“偷吃甜食的孩子”、“乘坐旋轉木馬的孩子”、“捉迷藏的孩子”、“不愛整齊的孩子”等,似乎都是兒時經(jīng)驗,標題總在提醒我,不要將閱讀視線輕易地落實在文字外殼上,不要以習慣眼光理解,甚至不嘗試“讀懂”。
“他感動書中的人物時而溫和,時而神秘,時而稀稀落落,時而非常擁擠,就像圍繞著人飛舞的雪花。他懷著無限的信賴向人群中走去。書中的寧靜越來越誘人……他會沿著那些故事中影影綽綽的小路走去……他覺得在字母的漩渦里仍然可以看到英雄的冒險經(jīng)歷故事,就像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看到的人影和聽到的信息那樣……當他站起來時,閱讀過的那些故事便像雪片似的把他完全覆蓋住?!?/span>
(《放大·閱讀的孩子》李士勛譯)
雪片,閱讀。一個名詞,一個動詞,奇怪地隱喻出某類意象性的事物:純潔、凝固、白、蒼老、空寂……如果說童年是伊甸園尚未偷吃智慧果的亞當夏娃,幼稚而單純,樸實而善良,閱讀(或人生歷程中的各種體驗)就如智慧果,誘惑之下,不復原初面目?!叭松R字憂患始”,靈與肉的生命經(jīng)歷塑造或修改著我們,當生命走出一條簡單至復雜的道路,目光還能保持童年的清澈么?雪花是最初的寧靜和潔凈,又是生命旅程被時間改造后深沉的無奈和巨大的悲憫。由個體而人類,多少人事不是初衷美好而最后面目全非?政治、經(jīng)濟、社會、歷史、人文……你會想起很多。我們走過,周身何嘗沒有落滿厚厚的雪花呢。
《遲到太久的孩子》:想起學生年代那些遲到的日子,那些群體面前的尷尬和不適;長輩們專制作風的逼迫,社會教條的桎梏,對自我的同情,內(nèi)心充滿了逆反的不安和刺激,品嘗過“旅途”的孤單和自適;敏感,時常讓我保持懷疑,怕見人,怕應酬,警惕集體性狂熱沉淪在某種“鐘聲”里的行為;心有所慕者,是陳寅恪的風骨:“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span>
《偷吃甜食的孩子》:一幅思維和身體動作交融的意象場景,是“欲望”的直接經(jīng)驗和人性深處的“惡之花”。貪欲和罪孽是孿生兄弟,為私欲而不擇手段早已司空見慣;人類經(jīng)受過洶涌的罪惡屠戮,借助“進化論”這樣的道具掩飾,眼下又在工業(yè)利爪的踐踏下,欲望惡魔出籠,道德和信仰蕩然無存。讀這節(jié)文字,奇怪地使人想到《論語》、《老子》和《莊子》,想到《圣經(jīng)》,想到人與自然生態(tài),佛家的晨鐘暮鼓仿佛在虛靜中回響?!疤鹗场?,多像兩性中的愛與欲、低賤與高貴!
《坐旋轉木馬的孩子》:音樂,母親,不安全,著陸,目光。一些詞語意象構成旋轉木馬上的孩童經(jīng)驗,也是我們由最初的懵懂、向往到不安、壓抑的人生隱喻,“萬物永恒的重復早已變成兒童的智慧,而生命變成一個古老的統(tǒng)治的陶醉”,令人想起卡夫卡的相似論調(diào)。
《不愛整齊的孩子》:本雅明喜歡收藏,喜歡各式微型玩具、古董和明信片,童心跳蕩,收藏的過程是夢幻得以延續(xù)的過程,是精神生活中最為”獨自”的完成過程;“自由、平等的天性”又何嘗不會引導我們努力抗拒那些社會規(guī)則呢。
《捉迷藏的孩子》:在充滿玄機與誘惑的世界,我們在“物”的迷宮中尋找一個安身之處,精神探索何其艱難;萬物之神躲在暗處,救贖是唯一的自我修煉之途。
《早點鋪》和內(nèi)文看起來幾乎不搭界。幾百字,首句和末句涉及到“早點”而已,大部分提到“夢的魔力”。夢,和弗洛伊德對夢的解析沒有什么關聯(lián),在此作為內(nèi)心呈現(xiàn),是人基于“希望”層面的潛意識選擇;“早點”是介于白天和夜晚之間的橋梁,是一天的開始,如人生的嬰幼兒階段,如四季中的“立春”,要把夢想化為現(xiàn)實,腹內(nèi)自然不能空泛,走進早點鋪吃點東西,就如給想象中的建筑物設計圖紙。這個時辰,如果空著肚子,卻輕易把昨晚的夢(內(nèi)心的希望或理想)講述出來,很可能付出代價;每個人都存有夢想,如果毫無準備而一味奢談,失敗是注定的,夢想因而成了夢話。人們常說“一天之計在于晨”、“一年之計在于春”,恰是進入早點鋪前的注腳。
《擺滿豪華家具的十間套住宅》從偵探小說里描述的十九世紀下半葉貴族們的室內(nèi)家具和裝飾風格講起,寬敞的居室,奢華的家具擺設,私密的空間,想想,這不正是現(xiàn)代人夢寐以求的物質(zhì)理想么?“這樣的擺設只適合尸首居住?!蓖蝗粊砩弦痪?,令人驚懼而不解??纯串斀瘳F(xiàn)代人追逐窮奢極欲的物質(zhì)生活,以及享樂主義者身上的原罪和衰亡氣味,就明白了。
《加油站》隱喻文學寫作的價值觀和救贖信念,寫作者必須深入文學內(nèi)部,以實踐力完成作品;《中國工藝品》觸及兩性、閱讀和抄書,有種觸摸與體溫的感覺;《回來吧,一切都被原諒了!》暗示人與人之間的背叛和寬容;《宣誓審計員》透過文字傳播的變遷,涉及到藝術或現(xiàn)代文明的創(chuàng)造性;《武器與彈藥》可能更符合作者和戀人阿絲婭之間的“單行道”狀態(tài),與扉頁上的獻詞異曲同工,是關于愛情的夢幻想象;《德國人喝德國啤酒》讓人啞然失笑,大眾那種盲從心理、跟風做派多么滑稽,尤其在我們這個曾強調(diào)“慎獨”的國度;《書籍與妓女》十三則格言式的段落,把兩種風馬牛不及的事物聯(lián)系起來,關鍵字眼是“公共性”、“純度與污染度”、“各取所需”之類;《為過分講究的貴婦服務的理發(fā)師》有政治上的隱語,暴力或專制隱隱可見;《室內(nèi)裝飾》提及建筑與文學藝術之間的相通之處,建筑注重個性之美,藝術亦然。幾年前,一位朋友和我談到去某地采風時,說起寫作,有幾句話記憶猶新:“昨天抽空去看了一處生態(tài)園,那里的建筑因為距離、方向的不規(guī)則和建筑在濕地之上的原因,體現(xiàn)出一種建筑本身不具有的美感;這批建筑的設計沒有一幢是相同的,但它們看上去又是如此一致?!蔽蚁矚g這樣的看法。
……這些讀感,只是個人猜測,每次閱讀,都會引發(fā)新想法與新感受,那些夢幻式的意象,像穿過作者的單行道,一次次穿過閱讀的目光,使人神思飄忽又若有所悟。
獻詞里的阿絲婭·拉西絲,作為某種隱喻,這位塞爾維亞女革命者曾經(jīng)深刻影響過本雅明的思想情感。“單行道”,又是全書所要揭示的東西:政治、歷史、社會……愛情,在生命或人類的時間長河中走過一條無法回歸的單行道——這無疑是使人有所期待、卻更感到憂傷和孤獨的旅程。
讀本雅明,總會想到卡夫卡。本雅明曾經(jīng)在作品里談到卡夫卡,大意是,閱讀卡夫卡的作品,能夠洞悉其內(nèi)心脈絡。這該是他們精神相通的緣故;驚人相似的精神氣質(zhì),又截然不同的個體經(jīng)歷,恐怕是許多人在他們奇險意豐的作品里癡迷多年的原因之一吧。據(jù)說卡夫卡終生沒有離開過布拉格這座城市,而本雅明孤獨地游蕩于歐洲大地;兩顆憂郁的靈魂,如星辰般照亮許多探索的眼睛。
合上書,我的閱讀遠未完成,其實只是開始——由六十篇短文字組成的意象集,輻射狀的現(xiàn)代思維,文學觀照的寫作手法,既是一首時代的挽歌,也是現(xiàn)代文明“斷裂與救贖”基礎上的預言。它謎一樣地深邃,在不可言說處,我們就是那個“閱讀的孩子”,學習靈魂的內(nèi)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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