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首譯作,我一時無法找到原詩或其英譯進行對照,不過,有這個必要嗎?我寧愿原文是這個樣子!(按博爾赫斯的說法“為什么原文就不能忠實于譯文?”)這是一首多么動人的譯作!像“她的雙臂整天在脆弱的枝間忙碌”、“在她的唇上造出夜的濕氣里的一襲虛構”,我相信這都不是一般的譯者可以“譯”出來的,其中的“脆弱的枝間”、“一襲虛構”堪稱神來之筆!這也正好印證了葉先生自己所說的“翻譯:神思的機遇”。也許,譯詩之為藝術,之所以和創(chuàng)作具有同樣的價值和難度,就在于一個譯者必得抓住這樣的“神思的機遇”?!
當然,葉維廉的譯詩之所以值得深入研究,還不僅在于其具體的翻譯藝術,他的翻譯,實則是他自己詩學思想的深刻體現(xiàn)和實踐。在龐德的啟發(fā)下,他把中國古典詩的詩學視點和漢語的精湛功力帶入了對西方詩的翻譯,他甚至用中國詩的語言句法來譯寫西方詩,改造西方詩,如他自己所說“創(chuàng)造一種可以兼容中西視野的靈活句法”。他運用中國古典詩的“句法”和感物方式來譯詩,“利用語句中的空間切斷和語法切斷來引發(fā)出并時性”,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西方詩中的邏輯性和分析性,使詩意的呈現(xiàn)更為強烈、直接、豐富。他那精湛的譯詩語言,純粹、凝煉(“無一字虛設”)、富有質(zhì)感(“文字的雕塑”)和節(jié)奏的拍擊力。另外,他還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文言來重新整合現(xiàn)代漢語,使它在“文白之間”形成一種特有的張力。對此,我曾在《從〈眾樹歌唱〉看葉維廉的詩歌翻譯》(《新詩評論》2008年第2輯)中做過具體分析,這里不再復述。
除了以上譯詩集,這半年來,一些詩歌網(wǎng)站如“詩生活”、“今天詩歌論壇”上的譯詩及其討論,也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阿九所譯的一大組沃爾科特詩選,雖然其中有些已有人譯過,但仍給我以新鮮感,而王嘎所譯的帕斯捷爾納克的早期詩,則使我對一個詩人的“天賦”有了新的、令人振奮的發(fā)現(xiàn)。的確,帕斯捷爾納克的詩幾乎從一開始就是一個謎,或者說就具有某種神話般的力量,“黃昏以它鐘樓的全部青銅闖進你的窗戶”、“太陽依偎著巨大的冰塊取暖”,等等,這些都是我曾記住的句子,而王嘎帶有研究性質(zhì)的翻譯(這些詩都是他在譯帕斯捷爾納克評傳時所譯的),不僅進一步揭示了帕氏早期詩中那種令人著迷的詩性感受力和隱喻才能,也讓我切實地感到了一個詩人的脈搏,如《麻雀山》一詩:
你被親吻的雙乳,仿佛在凈瓶下洗過。
夏日如泉水涌濺,卻不會綿延百年。
我們讓手風琴低鳴,卻不會踩踏節(jié)奏
夜夜起舞,任由音調(diào)與塵土飛揚。
我曾經(jīng)聽說過老年。多可怕的預言!
揮手向星辰,已不再有細浪翻卷。
他們說著,你懷疑著。草地上沒有人影,
池水邊沒有心,松樹林里也沒有神。
你呀,擾亂了我的魂!不如把今天喝干。
這是世界的正午。何處是你的眼眸?
你看,思想深處,啄木鳥、烏云和松果
暑熱和針葉,全都變成了蒼白的飛沫。
在這兒,城市電車抵達了盡頭,
前方有松樹值守,軌道不得延伸。
前方仍會有星期日。一條小徑
分開枝條,從草葉間一滑而過。
透過樹影,浮現(xiàn)出正午、漫步與圣靈節(jié),
小樹林要讓人相信,世界向來如此:
就這樣被濃蔭顧念,被林間空地感染,
被我們承擔,仿佛云朵滴落在印花布上。
該詩出自《生活,我的姐妹》(1917)。“生活,我的姐妹”,可以說這就是帕斯捷爾納克早年的詩學:詩人是天賦的、獨立的,但生活又是他的姐妹。詩人和他的生活姐妹血肉相連、聲息相通、一起成長。令人驚異的是這首詩的生命力,或者說是譯者那種“抓住作品永恒的生命之火和語言的不斷更新”(本雅明《譯者的任務》)的能力,正是經(jīng)由這樣的翻譯,使這首近百年前的詩,新鮮得像是詩人剛剛散步歸來后寫下似的!這里,詩一開始的“凈瓶”就用的非常好,它不僅使肌膚相親和肉欲之愛頓時具有了詩性的凈化意味,它也給全詩(譯作)定下了音調(diào)。而全詩最后的“滴落”,也滴落得恰到好處!它不僅富有詩意,也有助于我們從整體上把握帕氏的詩。在帕氏看來,一個詩人的藝術“承擔”,無非就是對生活的“吸收”,因此,他會鐘情于那云朵浸潤的印花布:它柔軟,濕潤,樸素而又五色斑斕,在《幾點原則》(1918)中他還這樣明確寫道:“某些現(xiàn)代派人士想象藝術如噴泉,其實它卻如同海綿。他們斷言,藝術應當噴涌而出,其實它卻應當不斷吸收并達到飽和?!?/p>
還需要再說什么嗎?這樣的詩和這樣的話,使我在這個悶熱的夏日再次聽到了清泉潺潺。
2010/6/30
(《當代作家評論》2010年第4期)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