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詩的發(fā)生有它自己的內(nèi)在邏輯,不能不承認西洋詩是中國白話詩——不是唯一卻是不可或缺的催生婆。但細究一下,西洋詩和中國白話詩之間實際還隔著一層翻譯詩。準確地說,“夾層”的譯詩才是新詩發(fā)生的雙重主要源頭之一。
奇怪的是,小說、戲劇、散文的翻譯從不被涂上“舶來”色彩,唯獨詩歌?蓋因譯詩的權重太大,直接影響深,接受時更需要付出“拐彎”的痛苦。廣為流行的說辭是:詩歌是翻譯流失的部分——最不易掌控。詩歌的本體屬性居然與翻譯緊緊捆綁在一起,甚或某種程度被“左右”。那么反過來說,豈不襯托出翻譯“任重道遠”的難度與“舉足輕重”的奧妙?難度與奧妙,都集中在各路指揮家們的指尖上,面對樂譜進行的“演繹”,每翻閱一頁,便可能“變奏”一次。
但說到底,譯詩的整個過程脫不了“交互”的對話,是翻譯主體(兼具高級原讀者和隱含原作者雙重身份)經(jīng)由文本中介與原作者通話,再通過二次文本與未來讀者對話,從而構建一種不斷完善的循環(huán)。其本質(zhì),是一種基于互文關系的轉換性“再造”作業(yè),于多元“轉盤”(渠道、方法)中,堅持屬于自己“這一個”翻譯個性,最終在“通衢”中勝任、紓解多元接受壓力。
任何譯本都無法一統(tǒng)天下,因為譯者和受眾心理都希望有下一個好球。通常情況下,是少數(shù)領跑譯本做“捷足先登”,多數(shù)譯本“緊隨其后”;他們都或多或少留下這樣那樣的“漏洞”,好讓后來者“彌補”。永遠處于揚棄中的“循環(huán)”,這,或許是譯詩的最大魅力,也在不斷的“翻供”中,贏得一批批受眾。
應該承認,譯詩的耗損特別巨大:語言、形式、節(jié)奏、韻律,難以言傳的神韻、意味,經(jīng)過“二傳手”有意或無意的“疏忽”,有時變得面目全非,慘不忍睹。但也應該肯定,不少優(yōu)秀的“二傳”能巧妙擺脫困局,以高起高跳的主攻面目出現(xiàn),打出意想不到的好球——譯本超越原著的案例難道還少嗎?
于今許多人還在抱怨,譯詩大多并沒有反映出原作的節(jié)律樣貌,通常是在“走了樣”的格律中完成的。在不同格式轉換中,究竟算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成功“歪曲”,還是不太負責任的“偷懶”。反過來,百分之百忠實于原籍格律,就一定是上乘的嗎?貌似最嚴格的,依然受限于不同語系之間在語性、習慣、口味等方面的摩擦而不出現(xiàn)偏差。在咀嚼各種酸甜苦辣之后,人們應該會重新回到梁啟超在《新中國未來記》中的預告:“翻譯本屬至難之業(yè),翻譯詩歌尤屬難中之難”,從而大大敞開“同情之理解”。
二
翻譯在嚴復手里最早是打出“信達雅”旗號,它以忠實為圭臬、暢達與美形式為兩翼。后來許淵沖提出“三似”(意似、形似、神似)和“三化”(淺化、等化、深化),再后來提出《譯詩六論》“一、異、依、藝、易、怡”6個字。但激進的論者與詩人不太滿足這種穩(wěn)妥的辯證法,他們更愿意追求“尖新”的東西。埃斯卡皮主張翻譯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叛逆”;溫伯格主張原作與譯作“不是克隆,而是父子關系”;余光中主張“翻譯,實在是一種信不信由你的一面之詞”;汪劍釗主張譯詩是一次冒險的戀愛;王家新主張“通過背叛達到忠實”,且化為三條標準:靈犀性、精確性、創(chuàng)造性。楊煉繼承瓦爾特·本雅明關于翻譯為“第三種語言”的說法,借此打了個比喻:兩國語言的轉換好像銅與錫混合成青銅,避開了銅之脆和錫之軟,卻變得既硬且韌,像另一種元素。
近年出現(xiàn)王家新、黃燦然與北島之爭;李笠與馬悅然之爭,反映了譯詩觀念、路徑、技術、方法策略的不同。以后者為例。2011年圍繞特朗斯特羅姆的中文版翻譯,馬悅然與李笠發(fā)生“火拼”。馬堅稱:最理想的譯者應該是技術極為純熟的工匠;譯者必須模仿原文作者,而其譯作必須近似原文,據(jù)此挑出李的錯誤多達130條。李笠是第一位用瑞典語創(chuàng)作的優(yōu)秀中國詩人,他嘲笑一個人對一門外語無論掌握到多么精深的地步,如果他骨子里不是詩人,他沒法譯詩。這樣的巨大分歧再次回到原點:翻譯是同步式呼喚原文語詞間的對應,還是對原文本土化的二度書寫?如何化解這些矛盾在邏輯和想象中達成統(tǒng)一?有論者比較老鷹崖/馬悅然譯、鷹崖/李笠譯兩個譯文,說李笠保持住了特翁原詩的平淡中升華的特色,馬悅然以沉默中開篇,過分煽情,不是特翁的風格。
三
應該說,采用“比較”,是譯詩標準具體操作的有效方法,在比較中容易檢出高低。保羅·策蘭的《花冠》(Corona)是讀者愛不釋手的經(jīng)典作品,先后有黃燦然、孟明、北島、王家新四人譯本。也有人通過比較大致分出四種譯本的長處短板“我們能夠看出:王譯相對雅致準確,但節(jié)奏感遜色;北譯語氣、節(jié)奏感非常好,但有些地方缺少精準;黃譯舒展自然,可圈可點,可惜失之散淡,顯然將原詩緊張的節(jié)奏放緩了;孟譯口語用詞和書面用詞交錯得混亂,節(jié)奏感匱乏,總體上不如前三種譯本,但他的譯本主要來自德文,在某些用詞上也總結了前譯的經(jīng)驗,所以更為準確精煉,仍有可取之處”。(王凱梅)
這里,涉及到譯詩的標準取舍與風格問題,由于標準的復雜帶來標準的悖論,故有人吁請那些還不能把握漢語詩歌最高水準的譯者,應放棄譯詩。因為不少國際詩人的譯作,不如國內(nèi)一般詩人的作品的水準,一流的原作譯成了二、三流的東西。有不少譯者在漢語詩的水平?jīng)]有跟上來的狀態(tài)里去翻譯詩,企圖以“含混”蒙蔽過關,結果導致大量的語言垃圾。
在某種意義上,詩譯更容易發(fā)生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現(xiàn)象。人們的確無法強制性推行某種“規(guī)范”,但需要注意的是,譯詩中容易失卻的東西主要是肌質(zhì):意蘊、節(jié)奏、形式、語感、口氣等文化積淀,(包括詩歌在內(nèi)的所有文學翻譯,其實最容易丟失也最難譯出的是“語境”,即被漢語古典詩學稱之為“氣韻”的那部分。)而不容易丟掉的東西往往是構架:思路、情節(jié)、事實、細節(jié),以及部分關系確定的詞語。那些流失的東西正是詩歌中更重要、美妙、特殊的所在。正是這一內(nèi)在矛盾與困擾,激勵一切有志譯詩的人們,前仆后繼,也錙銖必較。
面對新詩翻譯的多元“轉盤”(渠道、方法),人們希望有一輛出色的跑車,一勞永逸、應付裕如地馳向理想的終極目標。這樣的跑車永遠無法找到,但多年積累的經(jīng)驗,從目的論到方法論,人們已有足夠的策略應對多元譯本的考驗。據(jù)說當年上帝為了禁止人類抵達上天的通道,用不同語言隔絕人類的交流,導致人類的巴別塔計劃落空?,F(xiàn)今信息大爆炸、咨詢大暢通的新形勢下,雖然通往詩的巴別塔依然困難重重,但憑著西西弗斯的苦力,人們該越來越接近向往中的“天光”。
我個人傾向于譯詩的“天光”如同創(chuàng)作一樣,從層層堆積的云層里透露出來,即講究精準基礎上的“新見”——那是高級階段精細與“變造”的產(chǎn)物。比如王家新翻譯策蘭的“晚詞”“晚臉”,晚是稍后、遲到、姍姍來遲,與“臉”組合,有陌生化驚奇,不止突破表面字意,還觸及詩歌神秘隱秘部分。比如題目《死亡賦格》與《死亡的賦格》,只差一個“的”字的微妙區(qū)別,前者做并置結構翻譯,是為突出四個字的專有術語;后者是偏正結構,是為突出復調(diào)這一音樂體裁。如何取舍,都需具備繡花之眼。
所以,譯詩之道,一旁看宏觀,“轉盤”之際,當多方促成“通衢”;一旁做微觀:譯詩有如繡花走針,絲絲縷縷,南經(jīng)北緯,千姿百態(tài),見微知著。粗疏之材、浮動之心、僵硬之指,最好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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