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陳居中（傳） 文姬歸漢圖 局部
壹
黃沙漫漫，旌旗獵獵。
一行來自中原的使者頂著風(fēng)塵返程，大風(fēng)吹得旌旗獵獵作響。隊伍中一位頭戴貂冠、身著胡服的女子在這惡劣的歸途上思緒萬千。
十二年來她已被胡地的寒風(fēng)磨礪得粗糙憔悴，一身詩書風(fēng)流難擔(dān)下異域顛簸。
馬兒嘶鳴，她偶爾還會回頭凝望，而遠(yuǎn)山漸漸模糊在她的淚眼中。也許回去的路比她來時要更加蜿蜒一些。
女子一聲喟嘆：“存亡永乖隔，不忍與之辭?！?/p>
萬種愁思終于壓抑不住，蒼悠凄楚、深沉哀怨的《胡笳十八拍》從車隊里傳出，整個車隊籠罩在她的琴聲下。
從三國的天空看此時胡地已很遙遠(yuǎn)，車隊像歸入山水墨畫的一個墨點(diǎn)，蔡文姬用她已經(jīng)很擅長的異族樂器將心事在歸漢的路上說起。
貳
蔡文姬，名琰，字文姬。陳留郡人，蔡邕之女。
《后漢書·列女傳》稱其“博學(xué)有才辯，又妙于音律”。有人稱其為“東漢第一才女”。
蔡琰自幼便飽受詩書熏陶。在她九歲時，曾聽父親蔡邕夜里彈琴，突然一根弦斷了，蔡琰便說：“是第二根弦斷了?！辈嚏呗牭胶蟊砻嫔蠌椙偃缗f，卻又故意弄斷另一根琴弦來考校女兒，于是蔡琰再答：“是第四根弦斷了?！?/p>
在三國這樣的亂世里，人命如草芥，婚姻如紙薄。幸而蔡琰幼有才名，父親蔡邕又是一方名士，在父親精挑細(xì)選后，蔡文姬被許給了河?xùn)|士族衛(wèi)氏的衛(wèi)仲道為妻。
這是蔡文姬生命里的一段幸福歲月，名門才女與望族公子相得益彰。夫妻二人每日里焚香作畫，煮酒論茶，在月朗風(fēng)清的生活里如膠似漆。
初為人婦的蔡文姬，儼然是淑女的典范。
正如范曄對蔡文姬的評價：“端操有蹤，幽閑有容。區(qū)明風(fēng)烈，昭我管彤?！?/p>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xù)到衛(wèi)仲道病逝。
仿佛只是時代亂世的一個細(xì)微注腳，但卻在文姬的生命里第一次掀起波瀾，起初的美好從此流星耀目般倏忽而去。
之后她獨(dú)自回到了蔡家。
陳留董祀妻者，同郡察邕之女也，名琰，字文姬。適河?xùn)|衛(wèi)仲道。夫亡無子，歸寧于家。
——《后漢書·列女傳》
叁
興平二年（195年），董卓掌權(quán)時曾強(qiáng)召蔡邕為祭酒，董卓被誅殺后，蔡邕因在王允座上感嘆而被下獄，不久便死于獄中。
而在董卓等作亂中原之時，屬國南匈奴趁機(jī)叛亂劫掠，蔡文姬也被匈奴左賢王擄走。
哪怕多年過去，蔡文姬仍對那時的場景有所恐懼：
大隊的蠻夷士兵燒殺搶掠，趁著中原戰(zhàn)亂凌虐郡縣。蠻橫的匈奴士兵如同驅(qū)趕牲畜般驅(qū)趕著百姓，他們將裝來的絲綢瓷器同中原的女子一并作為戰(zhàn)利品帶回。
“平土人脆弱，來兵皆胡羌?！?/p>
“馬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p>
“所略有萬計，不得令屯聚?！?/p>
在匈奴的鞭笞和驅(qū)趕中，成為奴隸的人們，絕望前行。
與另一個叫王昭君的女子不同，王昭君是為了她的國家自愿入胡，而蔡文姬則是伴隨著國家命運(yùn)的飄零而無助地流落。
經(jīng)過長途的跋涉和顛簸后，這支不幸的隊伍終于到了胡地。
匈奴的左賢王也許是為蔡文姬身上展現(xiàn)出的中原文明所驚訝，更可能只是單純的為了她的美色，蔡文姬被收入了他的帳中。
明 佚名 胡笳十八拍局部
她的胡人丈夫?qū)λ⒉豢量?，她也為左賢王生育了兩個兒子。但她也許并沒有像后人所以為的那樣被特別寵幸，史料中未記載她獲得匈奴王妻子“閼氏”的稱號——她仍只是一件來自中原的戰(zhàn)利品。
懷著對回歸故土的渴盼，文姬在胡地生活了十二年。對她來說“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異域的苦寒和飛雪讓她心苦身寒，胡人吃的羊肉和奶酪腥氣難聞，隴河水聲嗚咽哀怨。
每一次有從中原來的客人到此她都滿心期待地詢問，而后希望又被胡地的飛雪消磨。
彼蒼者何辜，乃遭此厄禍。
邊荒與華異，人俗少義理。
處所多霜雪，胡風(fēng)春夏起。
翩翩吹我衣，肅肅入我耳。
感時念父母，哀嘆無窮已。
有客從外來，聞之常歡喜。
迎問其消息，輒復(fù)非鄉(xiāng)里。
——蔡文姬 《悲憤詩》片斷
十二年了，她的希望早已在長久的等待中黯淡。
然而，偏偏這個時候，使者來了。
宋 陳居中（傳） 文姬歸漢圖 局部
建安十一年（207年），曹操見蔡邕沒有子嗣，便派遣使臣赴南匈奴將蔡文姬贖回。
蔡文姬怔怔地看著使者對著左賢王侃侃而談，身邊兩個孩子緊緊地抓著自己的雙手。
“生仍冀得兮歸桑梓，死當(dāng)埋骨兮長已矣?！痹凇逗帐伺摹匪缡菍懙?。
但她當(dāng)時的心情要更加復(fù)雜，回歸故鄉(xiāng)的渴望與骨肉分離的悲痛交織。無論是婚姻離合與久居異域的生活，她的人生將要去往何方從來她說了不算。
元 佚名 文姬歸漢圖軸局部
當(dāng)她隨著使者帶領(lǐng)的車隊回到中原，有關(guān)這個女子獨(dú)自一人流落大漠的經(jīng)歷，在史書中只有短短一句話。
《后漢書》記載：
文姬為胡騎所獲，沒于南匈奴左賢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
而關(guān)于她此后的生活也只有一句落筆：“而重嫁于祀。”
肆
董祀是曹魏的屯田都尉，也是蔡文姬回到中原后的丈夫。
有關(guān)董祀的記載并不多，只說他曾經(jīng)犯了法要判死罪。
在某個寒冷的日子，曹操和他的賓客們——這其中既有冠帶嚴(yán)整的官員，也有出身望族的名士，還有來自遠(yuǎn)方的使者——坐滿了一整間屋子。
蔡文姬以這樣一種形象闖了進(jìn)來：她的頭發(fā)胡亂地垂著，赤著的腳板沾著泥土，她向曹操叩首請罪，被風(fēng)沙磨礪過的聲音卻分外清亮。她一路倉皇趕來，仿佛比被擄掠時還要落魄，但她的一生中卻沒有比此時更加決絕地要把握自己的生活。
曹操和滿座公卿名士被震驚了，曹操最終釋放了董祀。
祀為屯田都尉，犯法當(dāng)死，文姬詣曹操請之。時公卿名士及遠(yuǎn)方使驛坐者滿堂，操謂賓客曰：“蔡伯喈之女在外，今為諸君見之?！奔拔募нM(jìn)，蓬首徒行，叩頭請罪，音辭清辯，旨甚酸哀，眾皆為改容。操曰：“誠實相矜，然文狀已去，奈何？”文姬曰：“明公廄馬萬匹，虎士成林，何惜疾足一騎，而不濟(jì)垂死之命乎！”操感其言，乃追原祀罪。
——《后漢書.董祀妻傳》
之后曹操賜給了她頭巾和鞋襪，又對文姬問道：“聽說夫人家里原來有很多的古典書籍，還能記得起來嗎？”
蔡文姬回答：“從前我過世的父親留下的書籍四千余卷，但因為我遠(yuǎn)離家鄉(xiāng)處境艱難，沒能保存下來，現(xiàn)在能記得背誦出來的，只有四百多篇罷了?！?/p>
曹操又問道：“那我派十個書吏到你那里去抄寫？”
蔡文姬婉拒了，她說：“我聽說男女有別，按照禮制男女之間不能親口傳授。請給我紙筆自己抄寫?！彼a(bǔ)充道，“是用楷書還是草書全聽您的命令?！?/p>
時且寒，賜以頭巾履襪。操因問曰：“聞夫人家先多墳籍，猶能憶識之不？”文姬曰：“昔亡父賜書四千許卷，流離涂炭，罔有存者。今所誦憶，裁四百余篇耳。”操曰：“今當(dāng)使十吏就夫人寫之?！蔽募г唬骸版勀信畡e，禮不親授。乞給紙筆，真草唯命。”于是繕書送之，文無遺誤。
——《后漢書.董祀妻傳》
伍
據(jù)傳，南宋遺民詩人汪元亮，曾為身在獄中的文天祥彈奏《胡笳十八拍》，以敘國破之哀恨。這一時期，《胡笳十八拍》在南宋的舊臣遺民間很快流傳開來。根據(jù)《琴書大全》的記載，此曲引起了空前的共鳴。
蔡文姬一生三次出嫁，流落至胡天塞外又重返中原，一生波折，除了《胡笳十八拍》之外，“文姬歸漢”的典故也廣為人知。
而對于蔡文姬來說，當(dāng)她與丈夫董祀平安地回到家中時，此后就不必再有多余的記載了。
作者：聆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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