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驛過一驛，驛騎如星流。
天寶八載（公元749年），初次出塞的岑參寫下了他第一首邊塞詩。西出鳳翔（陜西寶雞），一入河西走廊，戈壁千里無垠，粗獷、剛烈西北風(fēng)成為主宰。這里似乎是星球上一塊被遺忘的角落，荒涼、寂寞，只有長長的商隊、悠悠的駝鈴提醒著人類的存在。突然傳來的“得得、得得”馬蹄聲格外響亮，擾亂了駝隊的安詳，那是來往傳送軍情的驛馬，急急如火。
就像俗套的劇本一樣，岑參祖上也曾發(fā)達過，祖父輩出過幾個宰相，不過家道中落了。這似乎是個無比正確的……廢話。在沒有普及義務(wù)教育的時代，能從小有書可讀，能讀得起書就是家族的陰德了，畢竟家族幾代人的努力才能供得起十年寒窗。好在岑參是塊讀書的好材料。“澗花燃暮雨，潭樹暖春云。”“山風(fēng)吹空林，颯颯如有人。”這些早年岑參的作品清新俊逸，流動著林樾清露的氣息。
天寶三載（744年），岑參以進士第二人進士及第，時年二十八歲。參考一下盛唐、中唐時期諸位詩壇大佬中舉年齡，王維、柳宗元中舉時才二十歲，劉禹錫二十一歲，韓愈二十四歲，王昌齡、白居易也是二十八歲，岑參成績也算是A或A-了吧，足以秒殺王之渙、杜甫、高適那些沒有中進士的“學(xué)渣”。
不過，唐朝進士科舉雖然內(nèi)卷很厲害，但是進士及第后還須經(jīng)吏部詮選才能授官，類似現(xiàn)在清北畢業(yè)后也必須參加公務(wù)員國考，這樣就太讓人無語了。即便授官，也只是個縣尉、兵曹參軍之類的官職，像《西游記》孫猴子被封的弼馬溫，看似威猛，其實級別只有九品。因為起點太低，升遷需要熬資歷，拼家世，賽人品。授官后的岑參吐槽道：
三十始一命，宦情都欲闌。
自憐無舊業(yè)，不敢恥微官。
澗水吞樵路，山花醉藥欄。
只緣五斗米，辜負一魚竿。
——岑參《初授官題高冠草堂》
曾經(jīng)榮耀的家世固然是座豐碑，同時也投下長長的陰影，給后人以昔榮今悴的巨大壓力。故而岑參對于功名的渴望，較之旁人，也許更加迫切。好在有一條類似終南捷徑的路可走。當(dāng)時，大唐帝國有限責(zé)任公司CEO玄宗皇帝躊躇滿志，其商業(yè)版圖不斷擴展。他尤其青睞海外業(yè)務(wù)擴展，駐外分公司負責(zé)人（邊帥）歸國后都入核心決策層，有海外工作經(jīng)驗的人也職場優(yōu)先。因此那些駐外分公司負責(zé)人就像股市上的獨角獸，是官職低微、科舉落第的文人群里的最愛?；蛟S是顏真卿的舉薦，岑參得以入安西分公司（節(jié)度使）高仙芝的幕府。（順便提一句，四年后高適也是顏真卿的推薦，入河西節(jié)度使哥舒翰的幕府。）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
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
——岑參《逢入京使》
初次出塞，道逢歸京的使者。岑參忍不住東望長安，思念那里的妻子，也在思考著此次抉擇：這邊遠地區(qū)掛職鍛煉，真的能實現(xiàn)自己揚名立功的初衷嗎？
安西節(jié)度使駐節(jié)今新疆庫車附近的龜茲，時任老板是高麗人高仙芝。高是典型的武人，性貪，但對士兵們揮金如土，頗得士兵愛戴。岑參入幕府那兩年，他很忙碌，忙著殺人獻俘，僅天寶九載一年就俘獲突騎施可汗、吐蕃酋長、石國王、朅師王幾個大Boss，戰(zhàn)斗力爆表，可惜有時他不怎么講武德（偽與石國約和，引兵襲之，虜其王及部眾以歸，悉殺其老弱。）岑參在幕中任右威衛(wèi)錄事參軍、充節(jié)度使幕掌書記。大老板忙，打工人也閑不住，“彌年但走馬，終日隨飄蓬?！毙旅貢瘏⒐烙嬤^著996的生活。此間他留下的日志很少，談不上與老板的互動，只是偶爾合上電腦，拿起手機，在朋友圈里發(fā)幾張帳外的雪山白云，配上一首詩，抒發(fā)思鄉(xiāng)之情：
曉笛引鄉(xiāng)淚，秋冰鳴馬蹄。
一身虜云外，萬里胡天西。
終日見征戰(zhàn)，連年聞鼓鼙。
故山在何處，昨日夢清溪。
——岑參《早發(fā)焉耆懷終南別業(yè)》
好在這種苦日子時間不久。天寶十載（公元751年）三月，安西節(jié)度使高仙芝調(diào)任河西節(jié)度使。在安西盤桓了近兩年之久的岑參，和其他幕僚一道跟隨高仙芝來到春光初臨的涼州（甘肅武威）城中。在經(jīng)歷了漫漫瀚海的辛苦旅程之后，驀然領(lǐng)略了道旁榆錢初綻的春色和親見老人安然沽酒待客的誘人場面，他忍不住口占一絕：
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壺百甕花門口。
道傍榆莢仍似錢，摘來沽酒君肯否？
——岑參《戲問花門酒家翁》
與此同時，閑不住的高仙芝正調(diào)兵遣將，準備迎擊石國和黑衣大食的進攻。正值壯年的大唐帝國和如日中天的阿拉伯帝國迎面撞上了，這是一場注定影響世界歷史的大戰(zhàn)--怛羅斯之戰(zhàn)。戰(zhàn)云密布，岑參的上司、同僚紛紛奔赴前線，岑參似乎也按捺不住到內(nèi)心的激情，滿眼的艷慕。
火山六月應(yīng)更熱，赤亭道口行人絕。
知君慣度祁連城，豈能愁見輪臺月。
脫鞍暫入酒家壚，送君萬里西擊胡。
功名祗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岑參《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
慶幸的是，岑參沒有參加這次殘酷的大戰(zhàn)，因為唐軍敗得很慘。
（仙芝）將蕃、漢三萬眾擊大食，深入七百馀里，至怛羅斯城，與大食遇。相持五日，葛羅祿部眾叛，與大食夾攻唐軍，仙芝大敗，士卒死亡略盡，所馀才數(shù)千人。
怛羅斯戰(zhàn)敗后，高仙芝灰頭灰臉，調(diào)離安西節(jié)度使，岑參第一次出塞也無疾而終。
彎彎月出掛城頭，城頭月出照涼州。
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
琵琶一曲腸堪斷，風(fēng)蕭蕭兮夜漫漫。
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別來三五春。
花門樓前見秋草，豈能貧賤相看老。
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
——岑參《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
天寶十三載（754年），再次出塞為伊西節(jié)度使封常清幕僚的岑參路過武威。新月初上，西北涼爽的夜風(fēng)吹拂著古城樓，如縷縷美女發(fā)絲掠過面頰，更兼葡萄美酒，琵琶激揚，故友重逢，何等心曠神怡！
最令岑參喜悅的是這次的大老板——封常清。封常清雖然外表不像個軍人，但是胸有謀略，賞罰分明，頗有膽量，且喜歡讀書，對讀書人很器重。因此，他們一起登高醉舞，看橫笛驚雁，聽嬌歌共云。坐擁旌旗，瀚海納涼，像一對快樂的基友。岑參把一生中最壯麗、最激情的詩篇都獻給自己的這位知己：《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
輪臺城頭夜吹角，輪臺城北旄頭落。
羽書昨夜過渠黎，單于已在金山西。
戍樓西望煙塵黑，漢兵屯在輪臺北。
上將擁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軍行。
四邊伐鼓雪海涌，三軍大呼陰山動。
虜塞兵氣連云屯，戰(zhàn)場白骨纏草根。
劍河風(fēng)急雪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
亞相勤王甘苦辛，誓將報主靜邊塵。
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
——岑參《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
當(dāng)年一介書生班固，追隨竇憲大軍，千里絕漠，大敗匈奴，銘石燕然，流芳百代，何等功名！岑參自己的功名不正在眼前嗎？
“是時中國盛強，自安遠門西盡唐境凡萬二千里，閭閻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稱富庶者無如隴右?！?/span>
盛唐在哪里？在秦王破陣大曲里、在公孫大娘的劍器舞里、在大明宮的巍巍宮闕上、在端嚴渾樸的顏楷間。而這盛唐最強音符，就跳蕩在邊塞詩上。
西北邊陲如一座鬼斧神工的鍛造廠，鑄造出詭奇壯麗的邊塞詩。大漠戈壁拓展了詩歌的境界，高冷雪山拔高了詩歌的層面，古城廢壘夯添了詩歌的底蘊，艱難軍旅增添了豪邁，奇特風(fēng)俗增加了新奇，怪異氣候添加了魔幻。那些或入幕邊帥、或出使邊塞、或游邊的詩人們，身臨其境后，就像一只塤置于陽關(guān)烽燧下，像一把胡琴置于天山雪山下，自然而然奏出一曲慷慨的壯歌來。連“詩佛”之稱的王維在出塞勞軍時，也忍不住慨嘆出千古名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當(dāng)然，杜甫、李頎、崔顥等沒有邊塞經(jīng)驗的詩人，只要才思高妙，把清冷雪山、哀鳴胡雁、幽怨琵琶、斷腸橫笛這些邊塞元素組合在一起，也可以寫出像模像樣的邊塞詩。而在唐代詩人中，岑參在西北邊塞走得最遠，直到北庭、安西都護府，因此他的所見所聞成為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最大寶庫。他的邊塞詩歌真情外露，詞語直白，不事雕琢，好像大聲歌唱，散發(fā)著男性荷爾蒙的勁道：“四邊伐鼓雪海涌，三軍大呼陰山動?！薄?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fēng)滿地石亂走”；寫景充滿質(zhì)感，就像角斗場上搏殺，刀刀見血：“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帶著浪漫語境，像西北荒瘠連綿的大山下春日盛開的杏花：“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span>
這兩年是岑參一生中正能量最為滿滿的時刻！
天寶十五載（756年）的安史之亂成為無數(shù)人命運的轉(zhuǎn)折點。舊日的大廈突然傾倒，揚起無盡的塵埃。塵埃很重、很重，像座山樣壓倒許多人；塵埃很輕、很輕，像片羽翼負載許多人直上青云。岑參不幸成為前者中的一員。
岑參的兩任老板，高仙芝和封常清，在敗于安祿山叛軍后退守潼關(guān)。玄宗聽信內(nèi)官讒言，竟然下旨將兩人同日誅殺。
仰天飲鳩，向日封章，即為尸諫之臣，死作圣朝之鬼。若使殞而有知，必結(jié)草軍前，回風(fēng)陣上，引王師之旗鼓，平寇賊之戈，生死酬恩，不任感激。
這是封常清臨刑前上奏玄宗的《謝死表聞》里的文字。讀到老板兼知己的遺書，岑參一定淚流滿面。他心里清楚，他一生最澎湃的激情、最快樂的時光隨封大夫而去了。
“將軍初得罪，門客復(fù)何依?！币驗樯纤镜墨@罪，岑參職場經(jīng)歷徹底清零。
至德二年（757年），隨著勤王的軍隊東歸后，岑參經(jīng)杜甫推薦，做了名議員（右補闕），基本上屬于平級調(diào)動。其后他的仕途波瀾不驚，在鳳翔、長安、潼關(guān)等做過郎官，乾元年間（759-762年）任虢州長史，這期間他的職場生活很是平凡無趣。他像被海浪拋到沙灘上的貝殼，心中懷著重返大海的藍色夢想，卻置身于寂寞的沙灘上。岑參臉上常掛著禮貌而不失尷尬的笑容，酒桌上迎來送往，相冊里曬圖集贊，詩里處處流露著困窘、無奈和懊惱的氣息：
“錯料一生事，蹉跎今白頭?？v橫皆失計，妻子也堪羞?！?/span>
“早知逢亂世，少小漫讀書?；诓粚W(xué)彎弓，向東射狂胡?！?/span>
俗話說“人比人，氣死人。”與當(dāng)年一起登大雁塔的好友杜甫、高適相比，岑參更加有這種感覺。他在廣德元年（763年）才熬到了祠部員外郎，腦補一下杜甫的檢校工部員外郎，就知道這官職的含金量了。和同為邊塞詩人的高適一比，這種尷尬就更大了。高適雖然年齡長岑參十四歲，但是中舉很晚（不是進士科），入幕府更晚，哥舒翰潼關(guān)兵敗后高適的職場人脈也徹底清零。至此，高適和岑參兩人職場經(jīng)歷高度契合，比賣慘的話高適更慘。但是，高適快馬加鞭追上了倉皇入蜀的玄宗，像追上了一張大彩票，由此收獲了他人生規(guī)劃的小目標—五品諫議大夫。想想也是，當(dāng)時無權(quán)無勢無錢的玄宗，困窘的只有官帽子可以封了，并且封起來很任性。能說會道的高適就從八品的左拾遺（這小官就丟給杜甫了）直接跳到了五品的諫議大夫，邁入中高級官員俱樂部。不久，處于風(fēng)口的高適又被提拔為淮南節(jié)度使，去討伐前好友李白的大Boss永王璘。尚未到任，永王兵敗，高適躺著就摘到了桃子，好運真是爆表。
那邊廂，在新皇帝肅宗旁邊的岑參則可憐巴巴地熬著資歷，升遷艱難。這個皇帝膽小謹慎，又是個小心眼。杜甫被視為房琯的人，岑參偏偏又是杜甫推薦，因此岑參躺著中箭。直到永泰元年（765年），岑參總算熬資歷升職為嘉州（四川樂山）刺史，卻因蜀中大亂，無法履任而半途而返。第二年，岑參任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杜鴻漸僚屬，隨之入蜀平叛。和事佬杜鴻漸還朝后，在西蜀留下一地雞毛。結(jié)果是瀘州刺史楊子琳突襲成都，蜀中再次大亂。在嘉州刺史位置上剛坐熱的岑參無兵可用，不能戰(zhàn)不能守不能和，被迫罷官逃至成都，運氣簡直壞透了。
成都是岑參的好友杜甫、高適、嚴武的安樂窩，卻是他自己的傷心地。“自從兵戈動，遂覺天地窄。”嘉州罷官后的岑參想東歸江陵故里，但是阻于兵亂，滯留于成都。上天不再給他送來新朋友，反而從他身邊不斷扯走舊朋友，高適、嚴武……“相看俱是客?！彼?jīng)買舟東下，天若有情，他也許能追上仍舊滯留于江陵岳陽間的杜甫，一起重拾當(dāng)年渼陂“仙侶同舟晚更移”的美好回憶?？上粝腚m然豐滿，現(xiàn)實依然骨感，囿于兵盜的他被阻于戎州（四川宜賓），最后被迫北返成都。大歷四年（公元796年），岑參猝然逝于成都客舍。
岑參老病困窮之際，在他的詩稿中沒有提及出塞的歲月，也許這是種選擇性的遺忘。出塞，曾經(jīng)寄托著他建功立業(yè)、廣大祖庭的夢想，這夢想?yún)s因為不可抗的外因突然化為泡影，出塞也就淪為一段美好卻徒勞的經(jīng)歷，不愿意再被提及。于岑參而言，封侯升職的功業(yè)固然無望，但是火山走馬，雪域軍行，轅門鼓鳴，那些封存在記憶里，舞動在紙稿上的詩歌，其實才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功業(yè)。
宋代大詩人陸游對岑參極為推崇，
予自少時，絕好岑嘉州詩。往在山中，每醉歸，倚胡床睡，輒令兒曹誦之，至酒醒，或睡熟，乃已。
讓我們再一次聽聽這些詩句：
花門樓前見秋草，豈能貧賤相看老。
人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
這桀驁勃發(fā)的生命張力，不正是任何王朝、任何民族、任何時代，艱難困苦時希望和原力之所在？！
作者：甘棠散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