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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論為詩的典范之作 ——鐘教授陪您讀古詩詞（22）

2020.06.26

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F(xiàn)任南京師范大學(xué)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xué)基金委“外國學(xué)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xué)金”指導(dǎo)教授，中國韻文學(xué)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xué)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yīng)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xué)。

議論為詩的典范之作

——鐘教授陪您讀古詩詞（22）

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二首其二

[清]林則徐

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

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謫居正是君恩厚，養(yǎng)拙剛于戍卒宜。

戲與山妻談故事，試吟斷送老頭皮。

道光二十年（1840）至二十二年（1842）中英鴉片戰(zhàn)爭期間，清軍屢遭敗績，昏庸無能的朝廷為了求和，竟將主持“虎門銷煙”的民族英雄林則徐革職，發(fā)往伊犁（今新疆）“效力贖罪”。詩人西行途中，在西安臥病數(shù)月，于道光二十二年七月告別妻子，繼續(xù)前行。臨別時，他創(chuàng)作了兩首七律，這是第二首?！案笆保父耙晾缡剡吔??！暗浅獭?，上路?！翱谡肌?，即興作詩，隨口吟誦而成。

首聯(lián)“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自謂此前身負(fù)重任，而能力有限，勞神既久，疲憊不堪，再要以衰病之體，盡庸薄之力，定然難以支撐?！傲ξⅰ薄八ビ埂保八ァ眲t有之，其他概屬自謙。重謫之后，久病之余，心力交瘁，情緒難免有些低沉。然而詩人畢竟是人中龍鳳，思想境界非一般文人士大夫所可企及。任是蒙冤受屈，病體不支，也動搖不了他報效祖國，九死不悔的決心。于是，頷聯(lián)“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詩筆陡然振起：只要對國家有利，就是死我也心甘情愿，怎會因為禍患而逃避？言下之意，遠謫伊犁，又算得了什么！春秋時，鄭國執(zhí)政官子產(chǎn)因改革稅制而遭人誹謗，有名言曰：“茍利社稷，死生以之?！?/span>（《左傳·昭公四年》）“社稷”即“國家”。此聯(lián)上句，即從子產(chǎn)語化出。下句則是詩人自撰。二句對仗極其工穩(wěn)?！皣摇薄吧馈薄暗湼！薄氨苴叀?，皆偏義復(fù)詞，偏指“國”“死”“禍”“避”，“家”“生”“?！薄摆叀彼淖种皇桥阋r。一般來說，以議論入詩，缺乏藝術(shù)形象；以直說為詩，不耐咀嚼諷詠：是詩家所忌。但此聯(lián)以沛然莫御的人格力量振聾發(fā)聵，極具震撼力，讀者不但不嫌其議論，不嫌其直說，反而覺得非如此不足以弘揚民族正氣。這便是藝術(shù)的辯證法了。

頸聯(lián)“謫居正是君恩厚，養(yǎng)拙剛于戍卒宜”，仍是議論：謫居伊犁，見得皇恩浩蕩，待我甚厚（沒有加以死罪，只是從“輕”發(fā)落）；要涵養(yǎng)質(zhì)樸的性情，當(dāng)一名戍守邊疆的小兵正合其宜。（“剛”，副詞，恰好。）這當(dāng)然不會是詩人的真實想法，但在那封建專制的時代，他還能說什么呢？你懂的。事實上，詩人在伊犁擔(dān)當(dāng)?shù)慕巧?，也非“戍卒”可擬：他積極襄助當(dāng)?shù)剀娬L官領(lǐng)導(dǎo)軍民勘田墾荒，興修水利，發(fā)展農(nóng)牧生產(chǎn)，緩解民族矛盾，為鞏固國防以警惕沙俄對新疆的覬覦，做出了重大貢獻。因此，不出三年，他又被朝廷起用，署理陜甘總督，重新回到了省級正職的一線崗位。

尾聯(lián)“戲與山妻談故事，試吟斷送老頭皮”，引用了一個詼諧的歷史典故來安慰妻子：宋真宗召見隱士楊樸，問其臨行時有沒有人作詩相送。楊樸答道：臣妻有詩曰“今日捉將官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今天被“捉”去見官，這回可要了你的老命）。真宗大笑，便放他還山。后來蘇軾任湖州知州，因文字獄獲罪被逮捕進京。其妻哭著送他出門，他卻對妻子說：你就不能像楊太太那樣作詩送我嗎？其妻不覺失笑。事見蘇軾《東坡志林》。在命懸一發(fā)之際，還能與妻子開玩笑，足見蘇軾的豁達與幽默。詩人當(dāng)日的處境，雖不如蘇軾那樣兇險，但畢竟是遠謫，妻子送別時心情的沉痛，仍可想而知。此時此地，用此典故，也見出詩人“君子坦蕩蕩”（《論語·述而》）的胸襟。

此詩一出，我中華民族又新增兩句勵志的格言：“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林則徐之所以在忠貞報國而被貶黜荒遠，遭到極不公正待遇的情況下，仍能坦然面對，自強不息，終至東山再起，難道不是因為如此崇高的價值觀、如此堅定的愛國信念有以致之么？

編輯/章雪芳 校對/馮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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