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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讀書和新知』
90年前的6月2日，著名學(xué)者王國維自沉于昆明湖，年僅51歲。王國維身處禮樂崩壞、政治紛亂之世，又極具敏感的哲人氣質(zhì)，如他自己所說，“體素羸弱，性復(fù)憂郁，人生之問題，日往復(fù)于胸臆”。
今天的微信，我們編選葉嘉瑩先生評介靜安詞的一篇舊文，以為紀(jì)念。文章中寫到，王國維的孤獨寂寞是一個哲人對整個人生的悲憫，“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 ”，王國維就是那個覺醒的人，那個不幸的人。
*文章節(jié)選自《紅蕖留夢：葉嘉瑩談詩憶往》（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2013-5）“第七章：研讀治學(xué)”，有刪節(jié)，標(biāo)題系編者所擬。文章版權(quán)所有，轉(zhuǎn)載請與微信后臺聯(liá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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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維（1877年12月3日－1927年6月2日）
葉嘉瑩 | 口述
張候萍 | 撰寫
“
我以為王國維在這首詞中寫的不是抒情，不是敘事，也不是說理，他寫的是對人生哲理的一點體悟?！芭奸_天眼覷紅塵 ”，你偶然睜開了眼睛看見了紅塵間的人世；“可憐身是眼中人 ”，可悲哀的是，你其實就是你所看見的下面蠕蠕蠢蠢的紅塵中的人。
我早期寫的第一篇真正嚴(yán)格意義上的關(guān)于詩詞評賞的文章，是評賞王國維的詞，題目是《說靜安詞〈浣溪沙〉一首》。那是 1956年夏天，臺灣的教育主管部門舉辦了一個詩詞講習(xí)班，請了一些社會上有名的教授主講，詞這一部分請的是臺大的知名教授鄭騫先生。我那時只有三十二歲，是青年教師，正在臺大教大一國文和歷代文選，而臺大的詩選、詞選都是我的老師一輩在教。戴君仁先生教詩選，鄭騫先生教詞選?？墒沁@個講習(xí)班鄭騫先生自己不愿去，他讓我去講，所以我就去講了幾小時五代和北宋的詞。講座結(jié)束以后，教育主管部門又要我們這些講課的人，每人寫一篇論文刊登在當(dāng)時臺灣教育主管部門出版的《教育與文化》這本刊物上。
那一陣子我剛剛從患難之中走過來，我對于人生真的是非常的悲觀。那時我特別喜歡悲觀的作品，還不只是悲觀，我是特別喜歡那種把人生寫到絕望、痛苦、什么希望也沒有的作品。因為王國維就是一個非常悲觀的人，而且他的一些詩詞也寫得極為悲觀，這正是我喜歡他的詩詞的原因。于是那些經(jīng)常在我心中盤旋的、靜安先生的悲觀絕望的詞句，就臨時被我借用為寫作的題材，草寫了《說靜安詞〈浣溪沙〉一首》。王國維的這首《浣溪沙》是這樣寫的：
山寺微茫背夕曛，鳥飛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 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
我以為王國維在這首詞中寫的不是抒情，不是敘事，也不是說理，他寫的是對人生哲理的一點體悟。王國維曾經(jīng)說，寫實的作品中間也要有理想，而理想的境界也要合乎現(xiàn)實。我們從上半首來看好像是寫實的?！吧剿挛⒚１诚﹃?”，他說山上有一個寺廟，在微茫遙遠(yuǎn)的地方看不清楚?！跋﹃?”是傍晚的斜暉，西天落照，太陽已經(jīng)沉下去了，但還有一點光影在那里。這座寺廟還不是對著斜暉，而是背著斜暉。他這里寫的是一個非常高遠(yuǎn)，非常渺茫的，看不清楚的境界?！傍B飛不到半山昏 ”是說這個寺廟那么高，那么微茫，看都看不清楚，連鳥都飛不到那里，而且半山的天色已經(jīng)昏暗了?！吧戏焦马喽ㄐ性?”是說你雖然看不見，也飛不上去，可是你卻能聽到在那上邊的寺廟里有孤磬的聲音傳來。這個孤磬的聲音非常美妙，使得天上飄行的云都停在那里不肯離開。這里用的是《列子 ·湯問篇》的典故，《列子》上說：有一個叫秦青的人，唱的歌很動人，秦青唱歌的時候，“響遏行云 ”，能把天上的云彩留住。這里寫得很妙，上方那個高遠(yuǎn)的寺廟你看不清楚，也不能到達，可是有一個孤獨的擊磬聲使你動心，吸引著你。所以你就要“試上高峰窺皓月”，“試”是嘗試，努力。當(dāng)你努力想爬到那寺廟所在的高高的山峰上，看一看天上的明月的時候，“偶開天眼覷紅塵 ”，你偶然睜開了眼睛看見了紅塵間的人世；“可憐身是眼中人 ”，可悲哀的是，你其實就是你所看見的下面蠕蠕蠢蠢的紅塵中的人。
我是讀了一輩子古典詩詞的人，這第一篇賞評文字為什么不寫五代、兩宋的大家，而寫王國維呢？用我自己的話說，就是 “不得于心者，固不能筆之于手 ”。如果不是我真的有感受，真的有理解，我是不會把它寫出來的。我無論講詩詞還是寫論文都是有自己的感受、自己的體會才寫出來、講出來的。
那時我除了為生活而必須工作，對兩個女兒盡教養(yǎng)的責(zé)任之外，我對一切都不存任何希望，所以有很長時間都不曾提筆寫作。有些人談到小說的寫作，常常說一般作者的第一篇小說，都多少帶有自傳的性質(zhì)。因為無論任何一個人，他所感受得最深，知道得最清楚的，總是跟他自己的生命相結(jié)合的一些事物，所以在一開始寫作時，總會多少帶有一點自己的投影，總要把這些長時間已經(jīng)郁積的感受抒發(fā)完了，才會開始向自己以外的世界去尋找可寫的題材?！墩f靜安詞〈浣溪沙〉一首》這一篇文稿是我在好久不寫作之后的第一篇作品，所以在一開始寫了一段近于自敘的話。當(dāng)我說到靜安先生悲觀寂寞的心境時，也不免有我當(dāng)時心情的一些投影。
| 1988 年與王國維之女王東明（右）在臺北合影
《說靜安詞〈浣溪沙〉一首》這篇文稿是用淺白的文言寫的，因為其中有些我自己的投影，用文言也比用白話多一份安全的距離感。這時我剛剛開始寫學(xué)術(shù)的論說文字，還不是很習(xí)慣，雖然是寫賞評的文字，還是帶著我那種創(chuàng)作的情意來寫的，不只是簡單地說一個道理，還希望有一些文采和詩意。不像我現(xiàn)在寫學(xué)術(shù)論文，只注重在于說一個道理，把它說明白就好了。那時我在寫作風(fēng)格上很注意文字的美感，也模仿了王國維的風(fēng)格，王國維的雜文集里寫的都是淺白的文言，別具一種風(fēng)格。有的人以為王國維的散文和梁啟超的散文一樣，都是由古開今轉(zhuǎn)折時期的作品，都是既保留了古典的傳統(tǒng)，又注重實用價值的，近于白話的淺白的文言。這種看法只是說了一個方面。另一方面他們的風(fēng)格卻是截然不同的，梁任公的風(fēng)格是鋒銳、奔放、縱橫馳騁、開闊發(fā)揚；靜安先生的風(fēng)格則是古雅、寧靜，在含蓄收斂之中隱含有深摯激切之情，是一種在靜斂中也仍然閃現(xiàn)出來的才華和光彩。我對他的這種風(fēng)格也像對他的詩詞一樣欣賞，寫作的主題又是靜安先生自己的詞作，所以我在寫這篇文章時有意模仿了靜安先生的文字風(fēng)格?，F(xiàn)在我早已用白話寫論說文字，但仍一直不肯寫白話的抒情文字，還是用古典詩歌來抒發(fā)內(nèi)心的情懷。
“
花雖然落了，可是樹已長成，而且枝葉繁茂，該盡的責(zé)任我也盡了，我可以休息了。這是一個疲于悲苦的人希望早日得到一個休息之所的愿望。我想，這就是王國維自沉之前的心境。
那時臺大外文系的老師和同學(xué)辦了一個《文學(xué)雜志》，是夏志清的哥哥夏濟安和外文系的一些學(xué)生們辦的?！段膶W(xué)雜志》是一個文學(xué)性的刊物，刊登一些小說、詩歌、翻譯和一些評賞的文章。我在中文系教書，外文系有一批學(xué)生，像白先勇、陳若曦、歐陽子等人，也都跑來旁聽我的課。他們也向中文系的師生要稿子，因此我才寫了《幾首詠花的詩和一些有關(guān)詩歌的話》和《從李義山〈嫦娥〉詩談起》這些文章，發(fā)表在《文學(xué)雜志》上。
《幾首詠花的詩和一些有關(guān)詩歌的話》，這篇文章也是從王國維引出來的。因為我看到一本王國維的紀(jì)念特刊，里面有王國維自沉昆明湖前一天給學(xué)生寫的一個扇面，扇面上寫的是兩首詠花的七言律詩。我在這篇文章里把從《詩經(jīng)》以來，所有的詠花詩的不同風(fēng)格都做了一個比較。為什么中國的詩人常常詠花呢？因為所有有生命的東西，都有一個從生到死的過程，一個人要活好幾十年，生死的過程不是一下子能看到的。特別是成年以后，今年看起來是這樣，明年看起來也還差不多，人的變化是逐漸的?？墒腔ň筒灰粯恿?，從它含苞，到它開花，到它零落是很快的。就像《桃花扇》里說的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那樣。
我原來以為，王國維自沉前一天寫在扇面上的那兩首詠花的詩，因為那兩首詩寫的都是對生命悲苦無常的感覺。后來我才知道那是清朝另外一個詩人陳寶琛寫的。這兩首詠花詩是這樣寫的：
生滅原知色是空，可堪傾國付東風(fēng)。喚醒綺夢憎啼鳥，罥入情絲奈網(wǎng)蟲。雨里羅衾寒不耐，春闌金縷曲方終。返生香豈人間有，欲奏通明問碧翁。
流水前溪去不留，余香駘蕩碧池頭。燕銜魚喋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委蛻大難求凈土，傷心最是近高樓。庇根枝葉從來重，長夏陰成且小休。
第一首開頭他說 “生滅原知色是空，可堪傾國付東風(fēng) ”，“生滅 ”、“色空 ”原是人人都知道的言語，但是用在這里仍然有震撼人心的力量。這兩句是說生命的短暫，變化的無常，因為從花開到花落是很明顯的，中國的詩人就是這樣把人世間的滄桑表現(xiàn)出來了?！皢拘丫_夢憎啼鳥 ”，用的是孟浩然的詩，——符號學(xué)注重語言的來歷，要有出處，說到落花，最有名的當(dāng)然就是孟浩然的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 ”這首詩了，前面說的是處處的 “啼鳥”，后面說的是多少的落花 ——“綺夢 ”是美麗的夢，是窗外的啼鳥把你從美麗的夢幻中叫醒了；“憎”是說人不愿意醒來，憎恨啼鳥把人喚醒，因為醒來就驚破了好夢，落花的意思是因孟浩然的詩句隱藏在這里邊的。下面說 “罥入情絲奈網(wǎng)蟲 ”，“罥”就是被網(wǎng)住，“情絲”對于人來說，指的是愛的牽掛，而對于花來說，則應(yīng)當(dāng)指的是蜘蛛的網(wǎng)絲。辛棄疾有一首《摸魚兒》說“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迷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 ”，是多情的蜘蛛網(wǎng)網(wǎng)住了落花飛絮，可是你要知道，它網(wǎng)住的不只是你這花絮，還有蟲子呢！什么蒼蠅、蚊子它都網(wǎng)住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人生在世不要說沒有遇見有情人，就是遇見有情人，真正百分之百純潔的感情有嗎？大多數(shù)感情里邊都是有雜質(zhì)的，就像網(wǎng)住了落花的蛛網(wǎng)，同時也網(wǎng)住了蟲尸?！坝昀锪_衾寒不耐 ”，用的是李后主的《浪淘沙》，“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的意境，這里寫的是對整個人生感到的心靈上的孤寂寒冷。
“春闌金縷曲初終 ”，春天已經(jīng)走了，“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ㄩ_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這是杜秋娘的《金縷衣》曲。往者不可追，逝者長已矣。消逝的就是消逝了，零落了就是零落了，再也回不來了。所以下邊說 “返生香豈人間有 ”，你燒了這個返生香，想把春天拉回來，把春天留住，讓花再生、重生 ——這樣的事人間有嗎？為什么人世間這樣的無常呢？“欲奏通明問碧翁 ”，我們除了去問一問碧空之上的老天爺還有什么辦法！這首詩寫得很妙，它是一首詠落花的詩，但是通篇看不到落花，可是幾乎每一句都引了前人與落花有關(guān)的詩，真是一首好詩。
第二首他說 “流水前溪去不留 ”，古《前溪曲》有“花落隨流去，何見逐流還 ”的句子，花雖然落了，水也流走了，不能再回來，可是留下了一縷香氣。陸放翁說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去者難留，逝者無還，生滅色空，早當(dāng)了悟。然而最使人難堪的，是逝去之后留下的難忘的余情，所以下面說 “余香駘蕩碧池頭 ”，這“余香 ”的“駘蕩 ”給人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哀。“燕銜魚喋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 ”，花都是要落的，可是每一朵落花的命運是不同的。同是落花，有的零落成泥，被燕子銜去做了巢；有的漂流隨水，被游魚吞到嘴里成為食餌。然而不論被燕子叼走還是被游魚吞食，還好像有相親厚的意思，還是不錯的結(jié)局。如果落在泥土之中，苔蘚之上，就被污穢了。同是落花，命運不同各有因緣。“委蛻大難求凈土 ”，“委蛻 ”就是擺脫，離開塵世?？墒请x開塵世到哪里去呢？“難求 ”是難以找到，你找不到一塊干凈的土地?！皞淖钍墙邩?”，這里用的是杜甫的詩：“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 ”，花都是要落的，矮處的花是要落的，高樓上的花也是要落的，可是高樓上的花落就更使你傷心。“庇根枝葉從來重 ”，人有生就有死，不足為惜?？墒悄阌袥]有盡到責(zé)任呢？今年的花落了明年還有沒有呢？樹的根本是不是還在呢？用你的枝葉保護好樹的根本從來是最重要的。就像一個人在大的民族文化傳統(tǒng)中，有沒有盡到傳承的責(zé)任呢？“長夏陰成且小休 ”，花雖然落了，可是樹已長成，而且枝葉繁茂，該盡的責(zé)任我也盡了，我可以休息了。這是一個疲于悲苦的人希望早日得到一個休息之所的愿望。我想，這就是王國維自沉之前的心境。
| 1924年春節(jié)，王國維與宮內(nèi)同僚們合照，左一羅振宇，左二王國維，左四陳寶琛。
“
痛苦的人是他醒了以后，覺得他是勞苦的，覺得是沒有意義的。可是他又跳不出去，還得過這樣的生活。王國維就是那個覺醒的人，那個不幸的人。
《從李義山〈嫦娥〉詩談起》這篇文章也是在王國維的影響下寫的。我在這篇文章中，從李商隱的《嫦娥》詩談到王國維，又談到王維，把詩人的寂寞心做了一個比較。我覺得這幾位詩人雖然都是有著一顆寂寞的心，但是他們寂寞的原因和結(jié)果是不同的。靜安先生所有的是哲人的悲憫，摩詰居士所有的是修道者的自得，而李義山所有的則是純詩人的哀感。我對于這篇文章中所涉及的幾位詩人的稱謂并不一致，我對王國維稱“靜安先生”，以表現(xiàn)我的一份尊敬之意；對王維稱“摩詰居士”，以表現(xiàn)我的一份疏遠(yuǎn)之感；對于李商隱則不加任何稱謂，直呼他的字“義山”，以表示一種近于同類的親切。這種純?nèi)巫约旱穆?lián)想和主觀感受的寫作方式，其實并不符合一般論文的寫作慣例，我覺得約我寫稿的《文學(xué)雜志》并不是嚴(yán)肅的學(xué)術(shù)刊物，我寫的當(dāng)然也不必是嚴(yán)肅的學(xué)術(shù)論文，所以我才敢放筆去隨意抒寫，沒有受體例和形式的限制。（【相關(guān)專題】葉嘉瑩：詩人的寂寞心）
從前我在輔仁大學(xué)讀書的時候，曾經(jīng)見到文學(xué)院院長沈兼士先生書法所寫的兩句詩：“輪囷膽氣唯宜酒，寂寞心情好著書?！比酥挥性诩拍胁拍苡^察，才能感受，才能讀書，才能寫作。作為一個詩人，更要有仔細(xì)的觀察和銳敏的感覺，所以詩人大多都是有寂寞心的。詩人有詩人的感情，常人是不能體會的，就是說常人的境界常人能夠體會，可詩人的某一種感情常人不能夠理會。王國維所說的 “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 ”，那也是他離開了塵世，不同于常人的那種感覺和感情?？闪硪环矫婺銓嵲陔x不開常人，你也要過常人的生活，也要經(jīng)歷常人的悲歡哀樂，這就是 “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 ”。
| 葉嘉瑩先生在王國維故居前留影
王國維的孤獨寂寞是一個哲人對整個人生的悲憫。王國維的感情極為深厚，而理智又促使他研究哲學(xué)，希望在哲學(xué)中求得了悟與解脫。感情又使得他沉溺在對人生的厭倦和痛苦中不能自拔。我們來看王國維的另一首詩《蠶》：
余家浙水濱，栽桑徑百里。年年三四月，春蠶盈筐篚。蠕蠕食復(fù)息，蠢蠢眠又起?？诟闺m累人，操作終自己。絲盡口卒屠，織就鴛鴦被。一朝毛羽成，委之如敝屣。耑耑索其偶，如馬遭鞭棰。呴濡視遺卵，怡然即泥滓。明年二三月，??長孫子。茫茫千萬載，輾轉(zhuǎn)周復(fù)始。嗟汝竟何為？草草閱生死。豈伊悅此生，抑由天所畀？畀者固不仁，悅者長已矣。勸君歌少息，人生亦如此！
這首詩寫的真是極其悲觀?！坝嗉艺闼疄I，栽桑徑百里 ”，是說我的家在浙水邊上，這個地方幾百里種的都是桑樹?！澳昴耆脑拢盒Q盈筐篚 ”，每年三四月份的時候，所有的竹筐都養(yǎng)滿了蠶?！叭淙涫硰?fù)息，蠢蠢眠又起 ”，這些蠶蠕動著一口一口地吃著桑葉，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又接著吃?！翱诟闺m累人，操作終自己 ”，這是說每個人都要為吃飯忙碌，蠶也是如此?！敖z盡口卒屠，織就鴛鴦被 ”，等蠶把絲都吐出來了，它就自己給自己做一個繭，這里把繭比作鴛鴦被?！耙怀鸪?，委之如敝屣 ”，一旦有一天蛾子的翅膀長成了，它就把原來的繭當(dāng)作外殼丟掉了。“耑耑索其偶，如馬遭鞭箠 ”，這些蛾子就像被鞭子抽打著一樣，迫不及待地去追求配偶。這里王國維是受了叔本華的 “意欲 ”之說的影響，就是說人生都是在欲望的驅(qū)使之下，不管你是在追求飲食的欲望，還是追求配偶的欲望?！皡殄σ曔z卵，怡然即泥滓 ”，是說等蛾子有了配偶，產(chǎn)了卵，它就很安心地歸于泥土了。這就是蠶的一生，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就吃。然后有了配偶，產(chǎn)了卵，就死了。“明年二三月，??長孫子 ”，到了明年二三月份，這些蛾子產(chǎn)的卵就孵化出來，變成了小蠶?！懊ＣＧf載，輾轉(zhuǎn)周復(fù)始 ”，天地之間，千萬余年都是如此，一代一代地循環(huán)?！班等昃购螢椋坎莶蓍喩?”，我就笑你們這些蠶啊，你們這一生有什么意義呢？這么匆匆忙忙地來了又死了。“豈伊悅此生，抑由天所畀 ”，是你們這些蠶果然喜歡這樣的生活，還是真有個上天讓你們這樣生活呢？“畀者固不仁，悅者長已矣 ”，如果真的有個上天讓你們過這樣的生活，那是天地不仁，如果是你們自己愿意過這樣的生活，那我無話可說?！皠窬枭傧?，人生亦如此 ”，我勸你們還是停下來不要唱這首歌了，人生不也就是這樣嗎！這就是王國維看到的人生。
我覺得一般人都是在欲望的驅(qū)使之下過這樣的生活。一個人過著像蠶這樣愚蠢的勞苦的沒有意義的生活，但他自己不以為他是勞苦的、他是愚蠢的，他是心甘情愿這樣過的還不算什么，他沒有覺醒。痛苦的人是什么？痛苦的人是他醒了以后，覺得他是勞苦的，覺得是沒有意義的?？墒撬痔怀鋈ィ€得過這樣的生活。這就是 “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 ”。就如同一個人死了，尸身已經(jīng)腐爛了，長滿了螞蟻、蛆蟲，他也不知道，沒有痛苦。難堪的是，有一個人死了，可他沒有完全死掉，他還有知覺，是清醒的。他看見自己這樣的腐爛，那才真是一件痛苦的事。王國維就是那個覺醒的人，那個不幸的人。這是那時我對王國維的解說。
《紅蕖留夢：葉嘉瑩談詩憶往》
葉嘉瑩口述 / 張候萍撰寫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2013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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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而言之，我早期寫的論詩說詞的文章，都是帶著我自己的感情色彩，《說靜安詞〈浣溪沙〉一首》、《幾首詠花的詩和一些有關(guān)詩歌的話》、《從李義山〈嫦娥〉詩談起》這幾篇文章，都是當(dāng)時我在悲觀痛苦之中看到這些詩詞有了感動，對這些詩詞有了共鳴后寫的，里邊帶著我自己主觀的感情。如果從詮釋學(xué)的角度來說，就是所有作詮釋、欣賞的人沒有一個可以離開自己的?？娿X先生也說我雖然是欣賞古人的詩詞，但常常有我自己的理想、情意在里邊。
本來從我母親去世，我就對人生的無常和空幻有了一種體認(rèn)，形成了一些對空觀的認(rèn)識。人生在世，這世界上所有的悲哀、痛苦、挫折、患難都是原本就在里邊的，人生就是一個非常悲苦的世界?，F(xiàn)在我對空觀的認(rèn)識沒有改變，只是把它轉(zhuǎn)過來了，就是我所說的以悲觀的心情過樂觀的生活，我以我對空觀的認(rèn)識，已經(jīng)從過去的悲苦中跳出來了。有人問我你是什么時間跳出來的，當(dāng)然這也不是一個簡單的過程，我也不是那么早就有什么覺悟，那么快就跳出來的。我想我回國教書的時候應(yīng)該是在我跳出來以后，你們大家所見到的我已經(jīng)是跳出來以后的我?，F(xiàn)在我已經(jīng)超越了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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