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昌凌
寫前解釋:
近來,驚聞一朋友關于四十多年前家中失火至今心猶震悚的描述,我震撼了,便又想起了自己童年的經(jīng)歷。于是,我有意將它們“魔幻”在一起,并用第一人稱著有下面的文字。有位名家曾言:就散文而言,故事和情節(jié)可以虛構,而情感不能虛構。本文至少誠意希望給讀者帶來一絲有益的警省和思考。
我的生活中有一種最重要的習慣,便是少不了的午睡,而我在午睡時總會出現(xiàn)一種怪異的現(xiàn)象,那便是在午后一點二十與三十之間,突然驚醒。如果覺得醒來還早,你可以繼續(xù)再睡,但這種午睡中突然驚醒的習慣——可以用“習慣”這個詞嗎?——我卻已經(jīng)數(shù)十年不曾改變過,改不了!也許讀者覺得很玄虛,我也覺得夠玄的,但這卻是事實!我午睡前怕誤了上班時間,總是用手機定時,我每次醒來都看一下時間,定神核實一下:是“自然”醒來,還是鬧鈴鬧醒的?經(jīng)過無數(shù)次檢驗,我確信我每次驚醒的時間是在十三點二十與三十之間。我不知道有沒有什么科學道理能夠解釋在我身上發(fā)生的“奇跡”,思量再三,莫不是與我未成年時,家中曾讓我驚心動魄的三次失火有關?!
那我們就不妨逆著記憶的長河,回溯到我八九歲的時光。那是我家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樣,居住的是低矮的土墻茅草屋——我想,“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指的就是我們那時住的茅草屋吧——我家的隔壁住著一對夫婦,帶著五個孩子。大孩子是個男孩,名喚“長水”,男青年中中等偏下的個子,長得很浮胖,先天性智障,已經(jīng)十七八歲,生活尚不能自理,春夏秋冬的晚上都睡在鍋門口,就是白天也常躺在這兒。當時農村燒的是草鍋,鍋門口總是堆著一小垛草。天暖的時候,長水便穿著件大腰褲子(許是他父親穿過的“老頭褲子”),光著上半身躺在草垛邊上;天冷的時候,他便穿著一件爛棉襖,鉆入草垛里——白天依然看到他襖子上露出的棉絮掛著稻草?!獡?jù)說他還曾經(jīng)蜷睡在草鍋里,也是有的。
因為長水的亂躺亂動,造成我們隔壁兩家第一次失火。
火是從他家燃到我家的,所以我們兄妹三個(那時候我的小弟和三妹還沒有出生)的人身安全沒有危險,因為我們有時間進行人身轉移??墒且呀?jīng)貧寒的家境,是經(jīng)不起失火這樣的大災難的!
好在村里不管誰家遇到了大災難,全村人都齊心協(xié)力來營救。“失——火——啦——!救——火——呀——!失火啦——!救火呀——!……”大家抄臉盆的,挑水桶的,扛鐵杈子的,背草繩子的……中年人,小伙子,甚至白發(fā)蒼蒼的老爺子,都從村里的各個角落飛奔而來。一時叫嚷聲、潑水聲、拽拉茅屋頂?shù)穆曇簟鞣N聲音紛雜,我小小的心靈也在驚恐,在震顫。父親在屋頂上,生命有危險;母親在屋外,望著大火號哭,落淚!
火救滅了,房子修繕了。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總是害怕聽到“失火”、“救火”等詞眼,可是每每對關于失火的故事卻強烈地感興趣。
母親給我講過的“火人”的故事,嚇得我終身不會忘記: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某人家有個娃子撥開屋門出來要入茅廁解大便。這時,外面早已沒了人影,連一條狗也見不到。村邊的樹叢在風中發(fā)出類似人哭的號聲,他有些害怕,趕快完事準備逃回屋里。這時,忽然看見鄰家窗玻璃上還搖曳著微弱的燭光,這說明他家還有人沒有入睡,想必一定有人在說話,于是他不再害怕,反倒感興趣地向窗戶靠近,想看看誰在說話,想聽聽在說什么。還沒待他看清窗戶里的人,突然窗戶前的另一種景象把他嚇得目瞪口呆:
窗子外面站著位比常人高大得多的巨人模樣,說他像人,只是因為他不過具有人的外形罷了。他身體的輪廓隨著穿的一身烏紗而融入茫茫的夜色之中。臉面和手上的肌膚呈刺眼的火紅——像烤燒餅的爐子里熄了焰煙的炭火一般紅。這就是火人?;鹑苏槼白永?,眼神滿含陰險的微笑,他面目猙獰,長著一張血盆大嘴,露出野獸般的獠牙……男孩嚇蒙了!一陣涼風刮來,他嗒嗒嗒打了幾個寒戰(zhàn),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拔腿就往回跑。
到了家中,他面色蒼白,父母親問他這是怎么了,是不是在外面看到了什么,而他緊張得全身顫抖,上下牙床亂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父母親撥開門出去尋看,外面卻什么也沒有。當天晚上,男孩一夜高燒不退。第二天一大早,鄰家被一場大火惡狠狠地燒得凈光。
失過火的家庭當然防火災意識更強了。不用父母親提醒,我每次做完飯,都把鍋門口的柴草收拾干凈,斷絕火源。鍋堂口的碎草屑,我很難用挑火棍清除干凈,便蹲下身來用嘴吹凈,經(jīng)常吹得我滿面灰燼、兩鬢秋霜。有一次,二妹夜里突然哭著喊道:“失火了!失火了!救火呀!救火呀!……”我們兄妹都被嚇醒了,定神一看,二妹在做夢,但她叫聲不停,弄得我們幾個都十分恐慌。父母親走到她床邊,想叫醒她、安慰她,但她哭聲更大了,并討?zhàn)埖溃骸盎鸩皇俏覠模荒芄治?!不能怪我!……”父親氣惱了,發(fā)起雷霆來了,甚至打了二妹一個耳刮子,但二妹依然沒有清醒,更大聲音地求饒道:“不能怪我,不要打我!不能怪我,不要打我!……”記得最后父親讓母親端來一盆涼水,替二妹洗了一把冷水臉,才使她神志清醒過來,安靜下來。
我們希望不要再失火了,我們幼小的心靈、貧寒的家境,實在受不了那樣的重創(chuàng),但是人世間的事情,總是怕鬼有鬼,第二次火災又來了。
大約在我十一、二歲那年,當時村里各家照明用的都是煤油燈或燭臺。晚上,弟妹們都睡下了,媽媽和我坐在里間屋里。煤油燈下,媽媽面朝房門,借著昏黃的燈光在納鞋底,我也趴在桌邊寫學校老師布置的家庭作業(yè)。家里一片安靜,除了能聽到母親納鞋底抽拉線頭的聲音,便是斷斷續(xù)續(xù)的蟋蟀的鳴聲。
突然,媽媽大叫一聲:“不好了!”我渾身打了一個哆嗦。接著,只聽媽媽大難臨頭地喊道:“不得了,火!”我明白了,家里又失火了,但我被嚇愣住了,不敢回頭朝失火的方向望去,我怕看到一個巨大兇惡的火人。好一會兒,我才清醒過來,向母親跑去,向火跑去。其實我的母親是一個比較健壯的農村婦女,只見她握起鐵叉將一梱又一梱幾十斤重的干草,從我家堂屋拖向大門口。母親這樣做是為了將火源斷開,后來,我才知道母親是因為驚慌而不知所措,她這種做法是不可取的,她這樣做只能讓火燒得更旺。她應該打開水缸蓋,用水撲滅火源,或者淋濕一床棉被,用濕棉被去捂滅火種。
我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慌忙之中更沒了力氣。有一個木水桶原來里面盛著淘米、洗碗過后的喂豬用水,我剛提起來,便重重地翻倒在了我的腳下,我浪費了最珍貴的救火資源!鄰家的老翁看到我母親拖出一個個火紅的冒著焰煙的草梱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在村里頭大聲喊叫起來:“救火呀,譚廣林家里失火啦!”——差點忘了告訴你,我父親名字叫譚廣林——多虧鄰里的再次相助,我家的三間房屋還留下了兩間,雖然家什被燒壞了不少,淋透了不少,但口糧終于還是原封不動地保護了下來。
當天夜里和第二天,便飄起了漫天雪花。由于房屋來不及修補,雪花肆無忌憚地侵犯著我無遮無攔的受傷的家。桌子上是雪,凳子上是雪,甚至糧垛上、鍋臺上也落了雪。天在下雪,沒辦法籌到干草,屋頂上更堆積著雪,一時半會兒房屋無法修繕,我們兄妹和父母都傻愣愣地看著猶如開著巨大天窗般的破屋頂,眼巴巴地盼望著晴天的來臨。
過年了,別人家家都是鞭炮齊鳴,佳肴豐宴,喜笑顏開,而擠在一個床榻上的我們五個兄妹,日夜聽著的都是父母的嘆息聲。
老家人說,無論什么壞人,做什么惡事情,都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否則便天將不容??苫鹕駞s第三次燒了我的家,是否天將不容呢?!
大約在我十四、五歲的光景,一個周六的下午,我的一個狐朋狗友因為沒有完成語文老師布置的學習任務,老師便罰他在學校補寫作業(yè),我自愿留下來陪著他。午飯時間已過去好一會兒,我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他還剩有不少作業(yè)沒有寫完,我急了,簡直想幫他寫了。這個時候語文老師來了,首先批評了我狗友的學習態(tài)度,然后看了一下手表,說:“都一點二十五了,你們回去吧!下次要勤奮點兒,努力點兒!”就在老師領著我們剛剛跨出校門的時候,突然聽到老師說了一聲:“不好了,誰家失火了!”那幾年時間,由于自己和別人家失火的緣故,我已經(jīng)患上了“失火恐懼癥”(這個概念的名稱是我自己起的),聽到“失火”這一詞,我就變得四肢癱軟起來。但這一次我馬上開始說服自己:不會是我家,不會這么巧又是我家!但是順著濃煙沖天的方向看去,那分明是我家居住的方位,于是我又開始在心里命令自己:你已經(jīng)是大人了,你的家、你的財富失火了,你應該趕緊回去拯救它們!我拔腿就往回跑,奇怪的是,跑起來后竟產(chǎn)生一種敢于拼殺的勇氣,恐懼感暫時被抑制了。
到了近處,我確信我家又一次失火了,村里人正在拼死為我家救火。我看到我的親人在哭,我的眼睛馬上濕潤了。一時間我不再珍惜自己的生命,我要去救火??墒?,我要搭梯子爬上我的屋頂,媽媽卻死死抱著我的腿;我要從濃煙里沖進我的房子,村里人卻死死摟住我的腰……我沒法動彈,我救不了我的家,我開始聽見自己的哭聲,我發(fā)現(xiàn)自己淚泗滂沱……
這次失火,是白天燒的,父母親都在野地里干活,姐妹們也不在家,是什么緣故起的火,我們無法弄清原因,總之幾乎被燒個凈光,連口糧都所剩無幾,這是最震撼我魂魄的一次失火。
感謝政府救濟和鄉(xiāng)鄰幫助,父親用政府的救濟款結合村民們從我家房屋上救出的木梁、竹椽等,在我家老房子的宅后蓋起了占地約20平米的“防震棚”。之所以說是“防震棚”,是因為我們的棚子搭好不久,正趕上民間傳聞有關地震一事,各家都在紛紛搭建防震窩棚,村民們也都毫無嘲意地稱我父親搭建的棚子是“防震棚”了。
我們在“防震棚”里住了近三年時間,一家七口人,父母帶著我們五個孩子,住地僅二十平米,說起來別人肯定難以理解!其間,我家很少有親戚來訪,來了也無處安歇。
只記得姨表妹小蘭子曾經(jīng)在我家歇過一夜,是趕農貿買東西路過我家的。她和我們兄妹很長時間才見到一次面,于是見到了自然要多說一會兒話。曾記得,她和我們交談的方式是,她說話了,我們都不說話,只是睜大眼睛聽著,不插嘴;我們說話了,她也只是睜大眼睛好奇地聽著,不插話,也不問。談話的時間長了,黃昏來臨了,又加上天開始零零星星地下起了雨水,母親便一再挽留她,不讓她走了——雖然床鋪不多也不大,但母親還是不會讓她在這個時候回家的。記得小蘭子晚上在我家睡覺時,不敢脫衣裳,臉羞得緋紅,不敢上我們兄妹五個人睡的“大鋪”,睡倒了以后也不敢動彈,更不敢與床的另一頭伸過來的我的腿腳相碰……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她那時已是個懂得事禮的大姑娘了,而我那時卻還是一個懵懂未開化的傻小伙子。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農村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我家經(jīng)濟好轉了,蓋起了樓房?,F(xiàn)在我們住在高聳、寬敞而防火的樓房里,心情寬松,生活愜意。但是,每當我樓前那棵高大的久經(jīng)風雨的梧桐樹,伸出它的枝柯摩挲我陽臺上的欄桿,并將枯黃的霜葉整把整把地灑向我的陽臺時,我都會回想起我昔日的舊宅,往日的家。
彈指間已三十多年過去了,陰錯陽差中我早已由一個背著雙肩包的“小兒郎”,變成了一個挎著單肩包的“教書先生”,但每逢提起失火、救火之事,我依然是心有余悸。而且在我身上總是發(fā)生著本篇文章開頭提到的奇怪現(xiàn)象,便是每天的午睡中,我都會在午后一點二十與三十之間突然驚醒?;蛟S是,“失火”、“救火”一直警醒著我的生命!
2013年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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