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懷念童年，懷念童年時擁有火塘的那些溫暖歲月。想念在火塘的日子，想念那些親朋好友和鄉(xiāng)親們！身為鄉(xiāng)村人，從小我們就知道，家是每個人成長和棲身的搖籃，它既是人生命的起點，又是生命的終點，而火堂則是家的中心。因此，我們鄉(xiāng)村人有圍著火塘烤火做飯的習(xí)慣。這是從老祖宗那里傳下的規(guī)矩，一年四季，家里的火堂里總是暖洋洋的。在火塘邊我體味到共享了火塘溫暖，家庭暖情，感知鄉(xiāng)親的真情。
小小火塘，那煙熏火燎的日子，留給我的記憶總是充滿了溫暖。有了火塘，便沒有寒冷的冬天，便沒有冰冷的心，我孩提時代就這么認為。我家的火塘，就是廚屋內(nèi)靠墻的右側(cè)挖個淺坑，四周以一尺見方的條石鑲砌，圍成正方形，中間生火。冬天天氣特別寒冷，經(jīng)常冷風颼颼，陰雨綿綿的。為了不讓身穿單薄衣服的我們五兄妹受冷。母親用火柴點燃明子，先用又薄又小的幾塊干柴架起燃著火塘，有了火苗，母親便把我們平常從山林里挖來的干樹疙瘩架在火塘上方，這樣火才越燃越旺?；鹈缂t紅的全家圍坐在火塘邊，我們五兄妹把手伸到火旺處，讓火苗舐手掌手背，等到手熱后，再把包圍圈擴大，雙手抱膝，慢慢地讓熱氣烘?；鹛磷茻嵛覀兊男靥牛鹛磷茻嵛覀兊乃闹?。身子熱起來氣氛也熱了，我們五兄妹說笑聲、打鬧聲，隨火苗起伏?；鹛吝吙净饡r，母親常告戒我們，不要用手去抹烘熱的腳小腿，這樣會容易起火斑的。當時，哥姐聽母親的話，從不用手去抹烘熱的腳小腿，唯獨我不是一個乖小孩，總用小手去抹小腿，結(jié)果造成今天我的小腿竟留下了丑丑的火斑，夏天穿裙子，我不得不穿絲襪遮掩住。我們五兄妹圍坐著，邊烤火邊說笑，樂在其中。如果火小了，就用長長的竹火筒吹，吹得火星四射，火苗才出來。有了火塘，我們盡管衣裳單薄，也能平安過冬?；鹛脸藷鹑∨赣H還常常在火塘頭上支起三角架，上邊支鍋，給我們煎玉米和面粉粑粑充饑。那時我們五兄妹按從小到大的順序，一人抬著一個碗排著隊等母親把煎熟的粑粑裝在各自的碗里。我最小自然排在前面，煎好第一個粑粑時，母親就用鍋鏟鏟出小心翼翼放進我碗里，我顧不了燙，三嘴并兩嘴吞咽下肚，還沒等第二個粑粑煎熟，我就吃完了，我只好把眼光投向哥姐，哥姐看我饞樣十足和一副可憐巴巴狀，趕緊用小手把他們的粑粑從碗里撕來一半給我。因為當時家里生活困難糧食不多，母親做粑粑時，通常是算好的五兄妹一人一個。想多吃就沒有了，就連母親自己的份也沒煎。有時母親會往火塘里放幾個紅薯或洋芋，二十分鐘左右就燒得香噴噴的，讓我們刨出來解饞。其中最讓我難忘的，莫過于下大雨時母親沒有下地，她和我們五兄妹圍坐在火塘邊烤火。我們嬉鬧著，母親卻忙碌開了。她在為我們兄妹飛針走線地捺著鞋底，做著布鞋。她坐在火塘邊，每一進針都用頂針頂進，每一抽針都用牙齒咬出，每一次拉線都把聲音拖得長長的，有時候手指被針戳出血了，母親不慌不忙用嘴匝了匝，不叫苦不叫累，一心一意一針一線，為我們縫鞋子，她那份專注常讓我和哥姐感動，也感受到有母親我們真的好幸福啊鞋子上，母親用五彩絲線繡花鳥蟲魚，繡在鞋頭、鞋邊上，在樸拙中流露精巧，古樸中彰顯新奇，銘刻對生活的追求與向往。想起火塘，我的心里就會覺得無比溫暖。過年了母親常在火塘頂上用鐵絲吊起竹竿，平時掛種子、紅辣椒、玉米包之類，年豬殺過后則加掛臘肉、香腸等。臘肉的油滴到火塘里，火燃得更紅更旺。一到冬天，屋外寒風刺骨，屋內(nèi)卻是溫暖舒適，這可都是火塘的功勞?；鹛晾铮瑹凉癫駮r會發(fā)出噼噼啪啪響。有時燃燼的木渣如煙花濺得滿地都是，我們得縮起身子，齊齊把腳藏到凳子下面去，生怕火星子把鞋襪燙壞。
火塘雖小，卻成了我們五兄妹的啟蒙之地。在外面工作的父親每次回家來，時常用小柴棍或者黑火炭在火塘邊手把手教我們數(shù)數(shù)、寫拼音、識字、寫名字，再大一點就著火光教我們學(xué)習(xí)打算盤，學(xué)習(xí)美妙的歌謠。在火塘邊，父親不但給我講《山神廟》、《兩土司老爺爭斗》、《香香公主》、《款張三智斗老財主》等民間故事，還買回來幾十本小畫書給我們講書中的故事如《渡江偵察記》、《紅色娘子軍》、《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血戰(zhàn)臺兒莊》、《英雄兒女》、《黃繼光》、《楊家將》、《劉胡蘭》等故事聽得我們?nèi)缱砣绨V，很久很久，依然沉醉不已。傳統(tǒng)的道德教育也是在火塘完成的。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是美，什么是丑，家里都有規(guī)矩，是不能違背的。父親教給我們的人生諺語，我至今還記得一部份，火要空心，人要忠心；秀才不怕衣裳破，只怕肚中沒有貨；栽秧要趁早，教兒要趁??；鄰居爭吵難相處，弟兄不睦難成家；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話明氣散，帳明心寬這些都是火塘的烙印。《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弟自規(guī)》都是在火塘傳播的。我們在火塘里學(xué)到了知識，得到樂趣，得到滿足。
火塘雖小，卻留著一份鄉(xiāng)親們純樸的友情。俗話說，伙伴伙伴，有火有伴。那時鄉(xiāng)村沒有電，每個晚上，鄰里串門、親朋光顧，常以火塘為中心圍坐，儼然城里的客廳?；鹛吝吥桥乱粋€小小的縫隙也能接受火光的溫暖。依稀記得，我家的火塘邊就成了最熱鬧的地方，每次鄰里鄉(xiāng)親來串門，父母就得把火塘邊最好的座位讓給客人坐，父親相繼給客人斟一杯酒，遞一袋旱煙，泡一罐茶以示對客人的尊重，假如是冷天，母親還要往火塘里加柴，讓客人取暖。父親陪客人喝酒喝熱茶，一會兒雙方便進入了友好的交流之中。他們談生產(chǎn)聊時事擺農(nóng)門陣，神吹瞎吹不要本錢，顯擺當年的威猛發(fā)泄個人私憤無拘無束。這時候，火塘里總是烤著父親的土制茶罐。茶是自家種的，熬一罐，倒一杯，慢慢品嘗，苦中藏甜，別具風味。母親則不時地往熾熱的火堆里焐進幾個洋芋或紅薯，差不多時候，又用火鉗把它們掏出來，然后拍去上面的火灰，遞給來客人當點心，圍坐在火塘邊烤火，談笑風生，其樂融融，不管外面多冷，火塘里總是暖洋洋的，主客們的臉上總是紅樸樸的。我依偎在母親懷里，做起夢來?；鸬墓庋孀屛覝喨贿M入一種忘我的境界，無為的意識里，只覺得一團溫暖罩得我迷迷盹盹滋滋味味。眼睛半開半合，如醒似睡，陶然其中；溫馨、坦然，仿佛進入童話王國，逍遙如仙，火塘邊便生出恬靜的享受，幸福的體驗，美妙的遐想。直到很晚客人才高興離去。自然有個火塘，給日子憑添了許多暖意。家家火塘旺，鄉(xiāng)里人對蹲火塘是最感愜意的事情。晚上，一家子圍坐一圈，便成了一個幸福的圓。嗑瓜子、拉家常、談收成、談學(xué)習(xí)，熊熊火焰不只調(diào)和了寒冷的空氣，更溫暖了每個人的內(nèi)心。想念火塘就是懷念那一份親情和友情，想念那一份人與人之間像火塘一樣溫暖而純真的愛！是啊，茫茫紅塵，沒有了親情和友情，人生就成了沒有綠洲的沙漠。羅曼羅蘭說，愛是生命的火焰，沒有它，一切變成黑夜。擁有火塘的日子，讓我感知了一個道理：人生一世并不漫長，我們應(yīng)該倍加珍惜親情和友情，倍加珍惜人與人之間的愛。因為只有這樣，生活才會充滿激情與眷念，人生才會擁有鮮花與芬芳！
火塘雖小，煮出來或者是燒出來的東西卻很香。在我的記憶中，火塘解決了我們家生活中的許多問題。我們在火塘上煮著一日三餐，燒柴、燒樹疙瘩禾。米飯的清香，鄉(xiāng)野瓜果的清香，農(nóng)家小菜的清香，雞鴨魚肉的清香，揭開鍋蓋，熱乎乎香噴噴，帶著令人垂涎的氣味猛然躥出來。特別是忙的時候，只需要往火塘里放上煮米鍋，另一口菜鍋里煮上瓜豆或青白小菜，菜水漲開不久，菜就熟了，再在火塘邊的灰堆里燒一把辣子，揉進鍋里和味精一同攪拌，在沒有肉的日子，這些火塘邊煮出來的飯菜，讓我們吃飽喝足，身體長得健壯。鄉(xiāng)村人愛這樣說，世上好吃的東西在鄉(xiāng)村。當然，事實上世上好吃的東西并不都在鄉(xiāng)村，但是鄉(xiāng)村的火塘煮出來或者燒出來的食物，確實是別具特色、首屈一指的！記得小時候最好吃的東西是從火塘里燒出來的豬肉、雞肉、羊肉、牛肉以及土豆、玉米、豌豆、蠶豆等。長大后，走出家鄉(xiāng)，在外面吃了中餐西餐等美味佳肴，但感覺還是不過癮，沒有家里面火塘燒的好吃。殺過年豬，殺牛羊，都需要把剩下的肉炕干，否則就會發(fā)臭。我家每年都要在火塘上方炕許多豬牛羊肉。父親的朋友同事來我家吃飯，煮豬肉和牛羊肉時，總是奇怪我家的豬肉和牛羊肉為什么會那么香，那么好吃，其實那是因為這些肉在火塘上方炕過的緣故?。?/p>
回鄉(xiāng)下探親，村里通了電，鄉(xiāng)親們蓋起了嶄新的樓房，客廳里、廚房里全是電視機、電冰箱等一系列五彩繽紛、冷暖皆宜家居用品，冬天還有了電烤爐，火塘的感覺，找不到了。村里的年青人說：現(xiàn)在，哪個做飯、烤火還用把房子都熏黑的火塘呀！農(nóng)戶擺脫了火塘的束縛，于是火塘的數(shù)量在一個個減少，在追求現(xiàn)代文明生活方式過程中，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新的文明，新的進步，但親情、鄉(xiāng)情在逐漸淡化。如今烤火用電爐或取暖器，在電爐或取暖器上烤火，我始終覺得不如在火塘邊烤得暖和，烤得過癮。沒有火塘的日子，生活總是缺少了什么。曾經(jīng)擁有的一切，如今都變成遙遠的回憶。我是在火塘邊長大的，火塘伴隨我走過了難忘的童年。溫暖光明的火塘終究被時代的大潮淘汰，看來火塘邊我是永遠回不去了?？赡欠輰鹛恋耐度耄欠莪h(huán)繞火塘的熱鬧，那種坐在火塘邊的親切感，那種由火塘生出的歡喜氛圍，不會隨時間的推移和空間的位移而漸行漸遠，只會如打開的窖酒濃郁芳香。這么多年來，我的記憶里始終珍藏著老家的熱火塘。愿人間真愛像火塘里的火一樣永遠燃燒在我們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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