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評杜甫詩歌是王夫之詩論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用揚杜或抑杜概括王夫之的態(tài)度都嫌過于簡單。王夫之評杜,揚抑尊貶,雜出互見,立論多與眾相異,因而也就較具有爭議性,在杜學史上,很有其特色。本文就此談一些自己的認識。
王夫之像
一
先對《唐詩評選》選杜甫詩歌的情況作個統(tǒng)計,并與其他詩人入選作品的數(shù)量略作比較。
卷一樂府歌行,李白16首居第一,杜甫12首居第二,岑參7首居第三。卷二五言古詩,杜甫19首居第一,李白17首居第二,韋應物14首居第三。卷三五言律詩,杜甫19首居第一,王維12首居第二,李白、杜審言各7首并列第三。同卷五言排律,杜甫、沈佺期各4首并列第一,王維3首居第二。卷四七言律詩,杜甫37首居第一,李商隱13首居第二,劉禹錫、王建8首并列第三。
在全部入選的詩歌中,杜甫91首居第一,李白43首居第二,王維25首居第三,杜甫入選詩遙遙領先。在具體各類詩中,除樂府歌行杜甫選入詩居第二位之外,其它各體均居首位;七律比位居第二的李商隱詩足足多24首,幾乎是李商隱入選詩的兩倍。盡管《唐詩評選》未選絕句,是一部不夠完整的詩歌選本,這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選入的詩人和詩篇的數(shù)字統(tǒng)計;因為,假如選入絕句的話,擅長該體的詩人選篇數(shù)目必然增加,從而有可能使統(tǒng)計數(shù)出現(xiàn)一定改變。但是,由于杜甫詩較位居第二的李白詩多了48首,這比李白選入的全部詩歌還多,所以即使將絕句的因素考慮進去,也不可能改變杜甫詩在《唐詩評選》中位居榜首的局面。所以從《唐詩評選》一書詩人的選篇數(shù)量來看,王夫之尊杜的意向應該說是表現(xiàn)得比較明確。
王夫之評選詩歌,往往結合詩人的具體作品來分析詩歌創(chuàng)作現(xiàn)象,總結其經驗教訓。我們檢看他《古詩評選》、《唐詩評選》、《明詩評選》的評語后發(fā)現(xiàn):在他例舉的詩句中,涉及杜甫的作品最多,共有45首左右,其中30余首未選入《唐詩評選》。對這些選篇之外的杜甫作品,王夫之除少數(shù)評語持肯定態(tài)度、極個別評語表現(xiàn)出稍偏于中性的立場外,絕大部分評語都是對所例舉的詩作表示不滿,這類被批評的詩歌有25首;而且,書中還頻頻出現(xiàn)王夫之許多直接批評杜甫詩歌創(chuàng)作(不是針對某些具體的篇、句)的評語。應該說,王夫之在這些評語中流露出來的貶杜傾向同樣也是比較明確的,而且還相當突出。
尊杜和貶杜二種相反的傾向都同時突出地存在于一個批評家身上,這在杜詩學史上還是比較少見的。
王夫之大致將杜甫詩歌分為三個時期:一、入蜀以前;二、入蜀或夔府期間;三、出峽以后。對杜甫不同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他的尊貶態(tài)度有明顯不同。關于第一個時期的詩歌,他常常予以較多肯定,如云:“杜陵早歲詩,固有典型。”(杜甫《春宿左省》評語,《唐詩評選》卷三)“右丞(王維)獨開手眼處,則與工部天寶中詩相為伯仲?!保ㄍ蹙S《觀獵》評語,《唐詩評選》卷三)。關于第二個時期的詩歌,他多表示不滿而予以批評,言詞往往比較嚴厲。他說:“入蜀后哀音亂節(jié)”(杜甫《渼陂西南臺》評語,《唐詩評選》卷二),“夔府詩則尤入俗丑”(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評語,《唐詩評選》卷一)。他對杜甫夔府詩的批評在評語中比比皆是,此不再引述。要說明的一點是,王夫之所說的“夔府詩”、“夔州詩”不單是指杜甫在夔州寫的詩,而是指包括夔州詩在內的全部蜀中時期的詩歌,“夔府”、“夔州”在他的杜詩批評中,是蜀的潛代詞。如《唐詩評選》卷一杜甫《閬水歌》評語曰:“恬雅,自不與夔州他作為類?!奔磳ⅰ堕佀琛芬暈橘缰葜?,而《閬水歌》作于廣德二年(764)春,此時杜甫在蜀中,他到達夔州(今重慶奉節(jié))則在大歷元年(766)四月??勺C王夫之評杜所用“夔州”這一地名是對蜀的替代。關于第三個時期的詩歌,王夫之又轉為肯定和稱贊,如云:“出峽詩往往神似?!?(杜甫《過津口》評語,《唐詩評選》卷二)“杜出峽詩方是至境”(杜甫《船下夔州郭宿雨濕不得上岸別王十二判官》評語,《唐詩評選》卷三)。他認為杜甫離蜀以后,雖然還保留了一些蜀中詩的缺點,但是整體上已經離俗歸雅,步入至境。對杜甫詩歌尊兩頭(入蜀前、出峽后),貶中間(在蜀時期),這正是王夫之尊貶杜甫的具體態(tài)度。
這可以從《唐詩評選》所選杜詩,以及《古詩評選》、《唐詩評選》、《明詩評選》三書評杜詩所舉詩例的情況中得到證明。
先看《唐詩評選》選杜甫詩的情況。
入蜀前49首:《哀王孫》、《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麗人行》、《潛興》四首、《前出塞》二首、《后出塞》二首、《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石壕吏》、《贈衛(wèi)八處士》、《渼陂西南臺》、《赤谷》、《春宿左省》、《晚出左掖》、《喜達行在所》、《秦州雜詩》二首、《野望》、《廢畦》、《夜宴左氏莊》、《初月》、《重經昭陵》、《題張氏隱居》、《鄭駙馬宴洞中》、《城西陂泛舟》、《贈田九判官梁丘》、《送鄭十八虔貶臺州司戶傷其臨老陷賊之故闕為面別情見于詩》、《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紫宸殿退朝口號》、《題省中院壁》、《曲江陪鄭八丈南史飲》、《曲江》二首、《曲江對酒》、《曲江值雨》、《九日藍田宴崔氏莊》。
在蜀時期28首:《閬水歌》、《都城府》、《三韻》選一、《禹廟》、《倦夜》、《夜宿西閣曉呈元二十一曹長》、《漫成》、《落日》、《琴臺》、《春歸》、《野老》、《野望》、《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鄭公》、《十二月一日三首》(選二)、《夜》、《秋興八首》、《即事》(“暮春三月巫峽長”)、《見螢火》、《九日登高》、《即事》(“天外云山孤草亭”)。
出峽以后14首:《短歌行贈王郎司直》、《風雨看舟前落花戲為新句》、《過津口》、《次晚洲》、《登岳陽樓》、《船下夔州郭宿雨濕不得上岸別王十二判官》(按:此詩自云安遷居夔州時作,為蜀中時作品,但王夫之評語認為是“出峽詩”。)《旅夜書懷》、《祠南夕望》、《千秋節(jié)有感》、《行次古城店泛江作不揆鄙拙奉呈江陵幕府諸公》、《詠懷古跡五首》選二(按:該組詩一般認為作于夔州時,但詩中所詠有屬今湖北之古跡,如王夫之所選二首,應視為出峽后的作品。)《小寒食舟中作》、《燕子來舟中作》。
杜甫入蜀前詩歌360余首,蜀中創(chuàng)作的詩歌920多首,數(shù)量最多,出峽后約170余首?!短圃娫u選》所選入蜀前詩的絕對數(shù)大大多于蜀中詩;而以比例計算,所選出峽后詩比蜀中詩高出2.7倍以上,王夫之對杜詩尊兩頭貶中間的態(tài)度在選篇數(shù)上顯露無遺。
再看王夫之評語所舉詩例的情況。
批評性舉例的詩篇,入蜀前10首:《同諸公登慈恩寺塔》、《玉華宮》、《彭衙行》、《北征》、《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春日憶李白》、《哀江頭》、《夢李白二首》之一、《題李尊師松樹障子歌》、在蜀時期15首:《別唐十五誡因寄禮部賈侍郎》、《太子張舍人遺織成褥段》、《白小》、《后游》、《江亭》、《舍弟占歸草堂檢校聊示此詩》、《客夜》、《九日請人集于林》、《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存歿口號二首》之二、《戲為六絕句》之一、《不見》、《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出峽后的詩歌沒有舉例??隙ㄐ耘e例的詩篇,是入蜀前的《苦竹》諸篇、《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蜀中的《解悶十二首》之五、《戲為六絕句》之二,出峽后詩歌沒有舉到。以稍偏于中性態(tài)度舉例的,是作于蜀中的《野望》(“西山白雪三城戍”)。書中不針對具體詩篇的許多批評性評語,矛頭主要也是集中指向杜甫蜀中詩的。這同樣反映出王夫之對杜詩尊兩頭貶中間的態(tài)度。
在杜學史上,王夫之這種尊兩頭貶中間的見解是一種自具面貌的認識,他肯定學習杜詩而更強調應當“善擇”,具體來說,就是要“不問津于夔府”,而上求“曲江以前、秦州以上之杜”(楊維楨《送貢尚書入閩》、楊基《客中寒食有感》評語,均見《明詩評選》卷六),并輔之以學習杜甫出峽后的詩歌。其實質是對宋江西詩派、明閩詩派和前后七子以來對杜甫蜀中詩尤其是夔州詩句律、格調、氣象為宗的學杜路線的逆轉。朱熹對杜詩也有學前不學后之說。他以為“杜甫夔州以前詩佳,夔州以后,自出規(guī)模,不可學”;“杜詩初年甚精細,晚年橫逆不可當”;“人多說杜子美夔州詩好,此不可曉。夔州詩卻說得鄭重煩絮,不如他中前有一節(jié)詩好”;“杜子美晚年詩都不可曉。呂居仁嘗言:詩字字要響。其晚年詩都啞了。”(《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王夫之一生精究理學,與朱熹思想有十分密切的關系,在評杜問題上,二人的認識有相當一致的地方,這顯然是王夫之受到了朱熹的影響。與朱熹之說相比,王夫之進一步擴大了“夔州詩”所包含的時間范圍,同時又給予出峽詩相當高的評價,此外,王夫之借評杜以扭轉詩壇風氣的干預愿望也比朱熹更為強烈。
杜甫像
二
尊兩頭不等于對杜甫入蜀前和出峽后的詩歌不作批評,貶中間也不等于對他的蜀中詩沒有肯定。對于杜甫早期歷來受推崇的記事抒懷名篇,王夫之選了“三別”、《石壕吏》等,卻黜落并抨擊《北征》、《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對于宋明詩人爭相學習和模擬的夔州詩歌,他雖然給予了較多的否定,卻又選了杜甫這時期的代表作《秋興八首》。這些反映了王夫之獨特的批評視角。
《古詩評選》、《唐詩評選》、《明詩評選》三書雖然都是依詩體編次的,其實王夫之對超越詩歌體裁的共通的藝術至境的注重,更甚于對具體詩體特征的關心。他說:“古詩、歌行、近體”“相為一貫”。(王績《北山》評語,《唐詩評選》卷一)在他詩學觀念中,蘇李詩、《古詩十九首》等不僅是五言古詩藝術的頂巔,同時也代表了整個詩歌藝術的最高成就;古詩的極至是其平美的藝術,“平”與“不平”是古今雅俗的區(qū)分線,所謂“平治一言,乃五言至極處。盡唐宋作者,止解出聲,不解內聲,凄緊唐突,唯不平耳?!保▌⒒堵门d》評語,《明詩評選》卷四)所以他很贊同鐘嶸“以平為貴”的言詩主張(見趙嘏《九日陪越州元相讌龜山李》評語,《唐詩評選》卷四)他常以“平”、“平而遠”、“詞平意遠”評贊詩人詩作。他用的“勻美“、寬平澹靜”、“清別不激”、“平緩安詳”、“靜好之音”、“清神遠韻”、“清微流麗”、“蘊藉溫美”等等詩歌評語,都統(tǒng)屬于平美的審美范疇。王夫之認為,杜甫詩歌精彩出色的一面正是對古詩平美傳統(tǒng)的繼承,主要表現(xiàn)為平靜婉切、自然神秀的特點,而這又主要見之于杜甫入蜀前和出峽后的詩歌中:“夔府詩”里也有一部分,但并不多,如稱“少陵蜀中詩間亦有此”(高叔嗣《宿香山僧房》,《明詩選評》卷五),即是指那少量的帶有平美特點的作品。他又認為,魏晉到六朝,古詩平遠潤秀之美也在逐漸失去,產生了追求警語、爭弄聲韻之巧、覓隱澀、逞蒼茫汗漫的習氣,而這些在杜甫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也同樣留下了烙印,特別集中地反映在入蜀以后的詩歌中(見《古詩評選》卷五、卷六庾信《詠懷》、《奉和永豐殿下言志》評語)。他以為杜甫在蜀中時自述“語不驚人死不休”、“老節(jié)漸于詩律細”,稱贊庾信“凌云健筆意縱橫”等,正是對魏晉至六朝上述詩風認同的表現(xiàn)。他將這些都視為是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教訓。王夫之說:“善學杜者,正當學杜之所學?!保ㄠ嵣品颉都词隆吩u語,《明詩選評》卷五)其意就是希望人們尋本探源,直繼蘇李詩、《古詩十九首》的傳統(tǒng),沿著“平美”的道路繼續(xù)推動詩歌創(chuàng)作向前發(fā)展。他評杜詩而尊兩頭貶中間,特別突出杜詩嫻雅深婉而有神行之妙的一面,實際上是抑奇求平的詩歌藝術觀的反映。以此承續(xù)漢代文人古詩“平美”的藝術傳統(tǒng),改變豪橫張方的詩壇風氣。因此,評杜實際上是王夫之清理整個詩歌藝術史工作的一部分,而與杜學史上某些研究者就杜而論杜有著很大的不同。
一般認為,杜甫入蜀前的“詩史”作品構成了其一生創(chuàng)作中的第一個高峰。王夫之卻從詩、史之別出發(fā)批評杜甫詩歌,并將這作為他不滿杜甫一部分入蜀前詩歌的重要的理由。明代楊慎反對“詩史”說,王世貞則又肯定杜甫“詩史”。王夫之對楊慎的詩歌評價甚高,在“詩史”問題也基本接受了楊慎的看法,而且將詩與史的關系討論得更加展開。王夫之堅持認為,不同的文體各有其不同的承載和表達功能,詩歌的功能不能為別的文體所替代,猶如它不能替代別的文體,如想“窮六合亙萬匯而一之于詩”,只是對詩歌不切合實際的一種奢望(見庾信《擬詠懷三首》評語,《古詩評選》卷五)。在《詩廣傳》卷五《魯頌》中,王夫之更對詩歌與史書的區(qū)別作了明確的概括:史書“意必盡而儉于辭”,詩歌“辭必盡而儉于意”?!豆旁娫u選》卷四《古詩》(“上山采蘼蕪”)評語也說:“詩有敘事敘語者,較史猶不易。史才故以檃栝生色,而從實著筆自易。詩則即事生情,即語繪狀,一用史法,則相感不在永言和聲之中,詩道廢矣?!北砻魍醴蛑饕前言姼枳鳛橐婚T語言藝術來認識的?;谶@種認識,他對“詩史”一說表示完全無法滿意,當然也就認為,“以‘詩史’稱杜,定罰而非賞”了(曹丕《煌煌京洛行》評語,《古詩評選》卷一)。《唐詩評選》選了“三別”、《石壕吏》、《前出塞》、《后出塞》,是因為這些“傳時事”之作,寫得“意蘊生動”。雖然從更嚴格的要求來看,他覺得《石壕吏》“于史有余,于詩不足”,《新婚別》等也有繁縟多余的句子,但總的還是符合古詩傳統(tǒng)的。不選《北征》、《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等,則是在王夫之看來,這些作品語言“趨下”,而且夾帶過多直接的判斷句和評述語,不能象《后出塞》那樣“照耀生色“(見《無家別》、《后出塞》評語,《唐詩評選》卷二),不符合古詩縈紆蘊藉的藝術規(guī)范。以上詩篇歷來都被看成是杜甫“詩史”的代表作,王夫之則從詩歌語言藝術的角度,對其作出了高低的區(qū)別。但是,如果因此將王夫之反對“詩史”一說簡單地看做是阻斷詩與史的聯(lián)系,那也并不符合他的認識實際。他說詩歌既“敘語”,也“敘事”,“敘事”中當然就包括史事在內,關鍵在于詩人應該將史事的敘述融化在“永言和聲”中,使其變?yōu)樵姼璧乃囆g語言,而不是對史事的直接講述。在這一方面,他是很贊同李白“于唱嘆寫神理”,使“聽聞者”自“生其哀樂”的藝術經驗的。他認為李白《登高丘而望遠?!贰熬攀蛔种杏幸徊块_元、天寶本紀在內”,詩里雖然沒有具體敘說史事,即沒有“出像”,卻又勝于通常意義上的“詩史”一類作品(《唐詩評選》卷一)。因此評價涉及歷史和重大現(xiàn)實事件的詩歌,其標準應該是詩而不是史,說到底,就是應當具備古詩那般唱嘆詠歌、聲情神理的美的形式。王夫之認為,在這方面杜甫雖然勝過白居易,卻與“永言和聲”的詩歌理想仍有很大的距離。
夔州時期的詩歌(尤其是近體詩)是杜甫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第二個高峰,歷代評價甚高,被認為在詩歌格律上錘煉更為精純,以拗生新,拙樸勁健。王夫之卻對其衡之以平美的古詩標準,大量黜汰。他也選了《夜》、《見螢蟲》、《九日登高》、《即事》(“天外云山孤草亭”)、《秋興八首》等七律。其原因,一著眼于其合古合自然的特點,如評《見螢蟲》曰:“一結近古。”評《即事》曰:“自然目動心移。”說明王夫之對這些詩歌的首肯,仍然是因為它們與古詩風范的某種接近而不是偏離。二雖然肯定其大體吻合詩體“宗風”,但是又對其“變體”或“破體”,即詩歌體格不夠純正表示不滿,態(tài)度仍有所保留。如評《夜》曰:“盡一夜所適目驚心者,隨拈隨合,才高自可,不爾必雜,要亦變體也。”評《九日登高》曰:“結句生僵不惡,要亦破體,特不作死板語?!比龑τ跉v來受推崇的《秋興八首》,也自有他個人的藝術領會。他評道:“八首如正變,七音旋相為宮,而自成一章。或為割裂,則神體盡失矣,選詩者之賊不小?!保ㄖ辉u語)李攀龍《古今詩刪》、《唐詩選》對《秋興八首》并未全選,鐘惺、譚元春《唐詩歸》僅選“昆明池水漢時功”一首,王世貞說甚愛其中二首(“玉露凋傷楓樹林”和“昆明池水漢時功”),然又批評前者“斤兩不足”,后者“惜多平調,金石之聲微乖”。王夫之將《秋興八首》視為一個嚴密的整體而全部予以選入,是有明確的批評指向的。此為一。其次,他別處眼光,將《秋興八首》當作是“以古詩作律”的成功的例子。他評第五首道:“無起無轉,無敘無收,平點生色,八風自從律而不奸,真以古詩作律。后人不審此制,半為皎然老髡所誤?!蓖醴蛑J為近體詩拘于一景一情、一實一虛、起承轉合等刻板的格式之中,皎然《詩式》難辭其咎,因在評語中多予以攻駁。他肯定杜甫此詩能將古詩經驗運用于律詩創(chuàng)作,讓近體詩融入到相對自由的古詩的藝術河流中,使近體而具古風之美。他評《秋興》第一首道:“‘叢菊兩開’句聯(lián)上景語,就中帶出情事,樂之如貫珠者,拍板與句不為終始也。挨句截然,以句范意,則村巫儺歌一例?!币彩侵钙淠芡黄平w格式的局限,與“以古詩作律”同一意思。這是王夫之近體詩論的一個很重要的觀點。他崇尚古詩的平美和自由,能以古詩為近體的詩人和詩作便自然為他所高度重視。他評楊慎《折楊柳》一詩時道:“才說到折處便休,無限無窮,天流神動,全從《十九首》來。以古詩為近體者,唯太白間能之,尚有未純處;至用修(楊慎)而水乳妙和,即謂之千古第一詩人可也?!币詶钌鳛椤扒Ч诺谝辉娙恕彪m難成為詩歌史上的定論,但“以古詩為近體”的創(chuàng)作原則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從以上的分析,《秋興八首》所以受到王夫之重視,道理也就清楚了,符合古詩的范式正是其中一個很關鍵的因素。再次,王夫之認為,《秋興八首》最后一首“最為佳境”。在八首中,第八首雖因“香稻”一聯(lián)而局部變得奇峭,總體而言,與其他七篇相比,這一首的風格又最為夷猶杳渺,接近平美。其中也流露出了王夫之以古詩為標準的審美批評眼光。
杜甫晚年行跡地圖,來源:搜韻網
三
王安石論杜甫詩歌“發(fā)斂抑揚,疾徐縱橫,無施不可”,指出杜詩“綿麗精確”、“嚴重威武”、“奮訊馳驟”、“寂寞閑靜”、“風流蘊藉”諸體無所不備。歷來評杜者又普遍認為“沉郁頓挫”是杜詩風格的主要特點,杜詩藝術對后世的影響雖然是多方面的,而其主要影響則在“沉郁頓挫”。王夫之以漢代古詩以來的“平美”傳統(tǒng)為詩歌正宗,他評選杜詩,特別重視選入具備平美特點的作品,或者特別注意去抉發(fā)作品中平美的藝術特征,評語中從不提“沉郁頓挫”四字,對杜甫具有奮迅馳驟、勁健縱橫、鋪張排比特點的詩歌,不是大量黜落就是加以譏誚。在眾多的唐詩選本中,王夫之《唐詩評選》因此而顯出新異的面貌,其中的杜詩部分更是與歷來多數(shù)論者對杜詩的認識有很大的差異。王夫之評杜甫《遣興》曰:“觀其風矩,尋其局理,固當文于王粲,章于袁淑。杜陵未敗之筆,固有如此。宋以來學杜人,舍其狗馬而學鬼魅,盡古今人求一為之難者,不易也?!庇种赋龃嗽娂颜呤窃娙恕摆に阉茫瞬恢に阎荨?。即以為杜甫此詩的長處在于有文章光彩,能蘊藉而不著“冥搜”痕跡,也就是肯定其長處在平美。古人有“畫鬼魅易,畫狗馬難”之說。王夫之認為,循杜甫平美一路好比是“畫狗馬”,學奇拗一路好比是“畫鬼魅”,宋以后學杜棄常求異,就易避難,路頭顯然是走錯了。在對學杜史作反思之后,王夫之并沒有放棄尊杜學杜,但是在尊什么、學什么問題上,與宋以后的主流意見很相違左。以上這條評語在王夫之論如何學杜方面,有相當?shù)拇硇浴?/p>
然而,平美畢竟不是杜甫詩歌主導的藝術傾向,想通過集中發(fā)掘杜詩平美的特點來突出杜甫在唐代詩人中的地位,事實上也不太有這種可能性。所以,《唐詩評選》雖然選杜詩數(shù)量最多,似乎是將杜甫當成了唐代第一詩人,其實王夫之的用心并非如此。同樣是以平美為標準,王夫之以為,李白的歌行體“一味本色”,“誠為大宗”;杜甫只能算是“散圣”、“庵主”,因為杜甫的歌行“以古童謠及無名字人所作《焦仲卿》、《木蘭詩》與俗筆贗作蔡琰《胡笳詞》為宗主”,師法不正,源頭不清。不僅是歌行體,王夫之認為五古“杜得古韻,李得古神”,李白也有勝于杜甫的地方。與王維相比較,杜甫五言 近體的優(yōu)點是“即物深致,無細不章”,王維則有“廣攝四旁,圜中自顯”之妙,能使“在遠者近,摶虛作實”,此又為杜甫所難以問津,二者在藝術上形成互補。七律方面,王夫之對李商隱“寓意具遠,以麗句影出”的作品風格相當傾倒;他評李商隱《即日》詩“苦寫甘出”,然后比較道:“少陵初年乃得似此,入蜀后不逮矣?!岸谄矫赖脑姼铇藴手?,杜甫更多是與李白、王維、李商隱等近乎同列的,他們的詩歌各有優(yōu)勝,可以互補。王夫之在評語對杜甫每多有批評,實際上也已經消除了該書因多選杜詩而使人產生獨尊杜甫的錯覺的可能性。本文開頭,我們通過對《唐詩評選》所選的一些詩篇統(tǒng)計,肯定王夫之有尊杜的一面而不說他獨尊杜甫,正是基于對上述情況的考慮。
詩歌藝術的發(fā)展,不僅是指維護一種優(yōu)良的傳統(tǒng)使其長期地傳承下去,更是指使它不斷地獲得異質,形成新的特點,在創(chuàng)造中追求豐富。杜甫既是以為詩歌藝術的集大成者,更是一位啟新變者,二者的意義都非常重要。如果真的可以將杜甫的詩歌分為平美和奇美二大類的話,那么很顯然,從詩歌史上來看,其奇美的一面比平美的一面更多地體現(xiàn)出藝術上的創(chuàng)造性,而平美的一面則與古詩傳統(tǒng)存在著更多的承續(xù)關系。王夫之評杜甫,樂意接受其與漢代以后文人古詩平美傳統(tǒng)相承續(xù)的一面,卻過分地貶抑其較能體現(xiàn)新變特點的奇的一面。所以盡管他評選杜詩,有助于加深人們杜甫創(chuàng)作的平美的特征(這一點經江西詩派、前后七子學摹杜詩后確實在很大程度上被淹沒了),在杜學史上自有其意義,但是,其片面之處也十分明顯;此外,就其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指導來說,唯平美是求,排斥勁健硬朗的詩風,雖有針砭其當代詩風可以理解的原因,但顯然也是失當?shù)摹?/p>
李白《俠客行》,李白的歌行體更符合“平美”的標準,因而被王夫之譽為“大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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