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原本是反對自殺的,他曾在《教育小言》中寫道:
自殺之事,吾人姑不論其善惡如何,但自心理學(xué)上觀之,則非力不足以副其志,而入于絕望之域,必其意志之力不能制其一時之感情,而后出此也,而意志薄弱之社會反以美名加之,吾人雖不欲科以殺人之罪,其可得乎?
王國維27歲時評《紅樓夢》,實際上也在探求人生之真理,尋找解脫人生之苦痛的方法。他以哲人的眼光看待人生,認(rèn)為生活的本質(zhì)是“欲”,由“欲”而產(chǎn)生苦痛,“而生活之性質(zhì),又不外乎苦痛,故欲與生活與苦痛,三者一而已矣”。這自然是一種悲觀主義的哲學(xué),深入王國維的內(nèi)心與思維。在此內(nèi)心的苦痛中,王國維希望找到解脫之道,但他的解脫之道卻又絕不是膚淺的。所以,他犀利地剖析著:“嗚呼!宇宙——生活之欲而已。而此生活之欲之罪過,即以生活之苦痛罰之:此即宇宙之永遠的正義也。自犯罪,自加罰,自懺悔,自解脫。美術(shù)之務(wù),在描寫人生之苦痛與其解脫之道,而使吾儕馮生之徒于此桎梏世界中,離此生活之欲之爭斗,而得其暫時之平和。”
“《紅樓夢》一書,實示此生活此苦痛之由于自造,又示其解脫之道,不可不由自己求之者也。”這便是王國維眼中《紅樓夢》的精神所在。
他又詳細(xì)論證:“而解脫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殺。出世者,拒絕一切生活之欲者也。彼知生活之無所逃于苦痛,而求入于無生活之域。當(dāng)其終也,恒干雖存,固已形同槁木,而心如死灰矣。若生活之欲如故,但不滿于現(xiàn)在之生活,而求主張之于異日,則死于此者,固不得不復(fù)生于彼,而苦海之流,又將與生活之欲而無窮。故金釧之墮井也,司棋之觸墻也,尤三姐、潘又安之自刎也,非解脫也,求償其欲而不得者也?!?/span>“今使為寶玉者,於黛玉即死之后,或感憤而自殺,或放棄以終其身,則雖謂此書一無價值可也。何則?欲達解脫之域者,固不可不嘗人世之憂患,然所貴乎憂患者,以其為解脫之手段故,非重憂患自身之價值也。”
王國維此時的思想,很受德國哲學(xué)家叔本華的影響。叔本華專門寫過《論自殺》的文章,王國維一定看過。叔本華反對將自殺看作一種罪惡,但他同時認(rèn)為:
自殺妨礙了人們獲得最高的道德目的,自殺是為了真正地從這個苦難的世界解脫出來——事實上,這種解脫僅僅是表面的。
王國維又何嘗沒有這種觀點。所以他說:“解脫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殺。”
“解脫”二字,在王國維心中是非常重要的。他的一生都在進退之間尋求真正的解脫之道。他以自己超凡的聰慧,清醒地認(rèn)識到“完全的解脫”是無法達到的,但他有此理想。就像他在《紅樓夢評論》中得出的結(jié)論:
今使解脫之事,終不可能,然一切倫理學(xué)上之理想,果皆可能也歟?……茍無理想,則世界之內(nèi),弱之肉,強之食,一任諸天然之法則耳,奚以倫理為哉?然世人日言生生主義,而此理想之達于何時,則尚在不可知之?dāng)?shù)。要之,理想者,可近而不可即,亦終古不過一理想而已矣。人知無生主義之理想之不可能,而自忘其主義之理想之何若,此則大不可解脫者也。
夫如是,則《紅樓夢》之以解脫為理想者,果可菲薄也歟?夫以人生憂患之如彼,而勞苦之如此,茍有血氣者,未有不渴慕救濟者也;不求之于實行,猶將求之于美術(shù)。獨《紅樓夢》者,同時與吾人以二者之救濟。人而自絕于救濟則已耳;不然,則對此宇宙之大著述,宜如何企踵而歡迎之也!
王國維試圖為美好理想與現(xiàn)實苦痛間搭一座橋,這便是他的解脫之道——“不存于自殺,而存于出世”“不求之于實行,猶將求之于美術(shù)”。這其實非常符合王國維的真性格。
但世事又總是這樣難以預(yù)料。王國維后來戲劇性地竟成了一個遺老,且成為一個非常較真的遺老。而中國傳統(tǒng)的遺老觀念,是將尊君不二為根本原則的,而尊君不二中最值得稱道的行為之一,就是在舊王朝消亡后以自殺方式以示對前朝的忠心!
因此,王國維對自殺的觀念也起了巨大的變化。末代皇帝被趕出紫禁城時,他曾打算自殺以明志。1917年7月6日,當(dāng)他得知張勛復(fù)辟失敗的消息后,第一反應(yīng)是:“北行諸老恐只有以一死謝國。”但過了8天后,他仍沒有聽到有人自殺的消息,于是非常痛恨地稱:“此次負(fù)責(zé)及受職諸公,若再覥顏南歸,真所謂不值一文錢矣.……”又在7月17日給羅振玉寫信:“報紙記北方情形惟在軍事一面,而寐叟等蹤跡均不一一記,惟一記陳、伊二師傅,一投繯,一赴水,不知信否?黃樓(指張勛)赴荷使署,……又言其志在必死,甚詳,此恰公道。……此等均須為之表彰,否則天理人道絕矣?!焙髞淼氖聦嵶C明,王國維的希望都落空了。但于此表現(xiàn)出他對忠君自殺的態(tài)度是稱頌和贊揚的,因為這里面有氣節(jié)在,有“天理人道”在!
時局繼續(xù)劇烈地變動,多少遺老均已變節(jié)。而王國維這一本來只是做學(xué)問的書生,卻仍在堅持著遺老的信念。
他依然留著長辮,冷眼看著這個世界,而內(nèi)心卻充滿了巨大的矛盾與沖突。
他也考慮著退路,但這種退路應(yīng)該是不違背自己做人原則的,應(yīng)該是不違背自己根本的精神追求的!
他想了很多很多,卻感覺退無可退了——只有無窮的精神苦痛!
一種深深的恥辱感!
他感覺無法解脫了!
王國維最后時光的精神苦旅,似乎應(yīng)了叔本華對自殺過程的闡述:
“一個人一旦對生活的恐懼超過了對死亡的恐懼,他就會立刻結(jié)束其生命,這在生活中是屢見不鮮的。但是,死亡的恐懼往往相當(dāng)頑固,它仿佛是守衛(wèi)在這個世界出口處的衛(wèi)兵?!薮蟮木裢纯鄷刮覀儗θ怏w痛苦麻木不仁;我們漠視肉體的痛苦,不,倘若肉體痛苦超過精神痛苦,它就會分散我們的思想。因此,我們總是希望以肉體的痛苦來緩解精神的痛苦。正是這種情感常導(dǎo)致自殺,因為對那些備遭精神折磨的人來說,肉體痛苦是無關(guān)緊要的?!?/span>
最后,當(dāng)他想到“義無再辱”四個字時,就像“海上鋼琴師”那樣,明白自己該如何選擇了。
如此,他的心情恢復(fù)了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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