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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水照訪談錄》,王水照/口述,侯體健/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7月第一版, 68.00元
此書由十二次訪談結集而成,時間跨度從2008到2020,是王先生年在桑榆的口述。范圍大致有三:一是憶往事,二是思故人,三是論學術,但主題實際上只有學術。他進入學術之門的時間,如果從1955年考入北大中文系算起,經歷了中國現(xiàn)代史上種種正常的、異常的、反常的事件,一個學者如何在異常、反常的環(huán)境中盡量保持正常,雖然王先生未多談及,且出語平和,但還是可以給人以啟示和幫助。我很欣賞克萊夫·詹姆斯的一句話:“如果不能記住所有的事情,我們至少應該知道自己忘記了什么。”(《文化失憶》)讀此書,可以幫助我們抵抗遺忘,并讓自己和一段段逝去的歲月重新建立聯(lián)系,從而更好地面對當下。
六年前,周勛初師出版了《艱辛與歡樂相隨:周勛初治學經驗談》一書,我曾經組織門下生學習討論。當時就有學生說,讀此書與讀程千帆先生《桑榆憶往》的感覺大為不同。如果從后學者步趨前輩的角度來說,勛初師接受的教育屬于現(xiàn)代教育,與先師千帆先生曾在“有恒齋”接受過傳統(tǒng)教育的路徑不同,所以,如果有意“復制”前賢的成功道路,那么,前者可復制,后者則難以復制。六年后的今天讀到王先生的書,我想說,這又一次提供了可供復制的學術道路。雖然各人的資質不同,復制出的產品也會有不同色彩和不同質量,但只要愿意,就有復制的可能。王先生說到他與上一輩如錢鍾書先生的差別:“老先生的童子功是十三經等古代經典……他們學問的底子就是從大量的、經典的文本著手,量非常大……我們的學術起點就是大學教學,真正的入門就是文學史。”(第40-41頁)反忖自己,我的學術起點也只能從進入大學開始,雖然晚了王先生二十二年,講授文學史劃分的段落也還是一樣的: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清、現(xiàn)代。畢業(yè)留校工作,忝為人師,也仍然這樣講文學史課??上е恢v過前三段,所以文學史知識就不夠均衡。我總是覺得,因為教育體制、學術體制的關系,向勛初師、王先生這一輩學者學習,其直接效用要優(yōu)于向更老一輩學者學習,更不用說向古人學習。幾年前南大古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生開題,有好幾位同學以宋代文章為研究對象,其中一位提出:不知道該怎樣研究古人文章。老友本棟教授脫口而出:“讀書百遍其義自見。”從那位同學一臉茫然的樣子觀察,估計還是不得要領。這雖然是一句古人常說的話,卻未必是一句普遍有用的話,尤其是對于“自中人以還”者。此話出自《三國志》中的董遇,后面跟著這樣兩句實錄:“諸生少從遇學,無傳其朱墨者?!笨梢娖湫Ч芳?。在現(xiàn)代教育中,如何指導博士生撰寫文章學論文,王先生就強調“帶著一些比較宏觀的理論觀照去做這些具體的研究”,并且指示以朱剛的同類文章為參照(第206頁)。既有方法又有樣板,堪稱循循善誘。
在對社科院文學所前輩學人的回憶中,本書集中在兩位——何其芳和錢鍾書,根據(jù)王先生的自述:“文學所對我影響最大的兩位老師,一位是錢鍾書先生,一位是何其芳先生。在具體寫作能力的培養(yǎng)和鍛煉上,我還是受何其芳先生的影響大一些?!保ǖ?5頁)老友蔣寅教授曾經有個比喻,他說文學所高手云集,就像國家乒乓球隊。用來對照王先生所在的文學所狀況,倒是相當貼切。盡管如此,對他影響最大的就是這兩位。而從能夠“復制”的角度看,何先生的實際作用更大。何先生的特點是什么呢?主要就是“強調文學研究工作中理論、歷史、現(xiàn)狀的結合”(第10頁),他“每年對新進所的同志都要講話,都要講研究方法,每年他都要強調'三基’——基本理論、基本知識和基本技能,但每年講法不一樣,用的例子不一樣”,并且總結道:“他這個方法對我們比較合適,我們不可能像錢先生那樣,原來的學術積累深厚無比?!保ǖ?6-47頁)我可以很負責任地說,任何一位稱得上成績卓著的學者,沒有一個是不重視理論和方法的。錢先生、何先生是如此,王先生也是如此,雖然各自的理論資源未必相同。如果讓我舉出王先生受錢、何影響最重要的一點,我想說的就是這一點。
在訪談中,王先生多次對宋代文學研究的前景作出展望,并且對“理論”的重要言之再三:“如果說對文學史或者對于某一段文學的研究,我們沒有大的理論觀照,那么我們的文學研究整體水平就很難提高?!保ǖ?5頁)“我一直在考慮,宋代文學研究應該要有'理論性建構’,如果我們的研究完全是瑣碎的'創(chuàng)新’,陶醉在'碎片化’的研究中,毫無重要的理論關懷,那是沒有出路的。”(第163-164頁)“我雖然年紀大了,但對新的學問非常向往,希望能夠從新的視角,用新的思維推進相關研究?!保ǖ?00頁)這是一位八十歲的老學者講的話,但這種意氣風發(fā)、充滿進取的精神狀態(tài),說是一個青春的狀態(tài),也完全可以。
在今天,見慣了而立之齡的“躺平”者,我們更有理由說,青春不是僅以年齡來衡量的。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會想起先師千帆先生,其學術青春的“爆發(fā)”正是在65歲之后的二十年中。訪談錄中也曾提到先師:“你們南大不是流傳一句話么,說只要是程先生指出的地方,挖下去就有金礦?!保ǖ?57頁)很慚愧,我雖然人在南大,卻從未聽過這句流傳的類似“胡人識寶”的話,但先師“識寶”則是事實。其招收的碩士生、博士生中,就有好幾篇學位論文題目是他給定的,如《唐代婦女生活與詩》(徐有富)、《黃庭堅詩研究》(莫礪鋒)、《宋詩宋注纂例》(張三夕)、《宋元之際作家的心靈活動》(張宏生,以上碩士論文)、《江西詩派研究》(莫礪鋒)、《大歷詩風》(蔣寅)、《江湖詩派研究》(張宏生)、《北宋黨爭與文學》(鞏本棟,以上博士論文)等,都取得了豐碩的收獲,即為明證。王先生對先師很尊重,說“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南京大學的程千帆先生”,并且強調“他的理論素養(yǎng)深厚,所以他看問題就很深入”(第257頁)。
他也關注學界新進的研究,即便不予茍同,語氣也非常謙和,正如《詩·大雅》所謂“尚有典刑”。他還留意到南大兩古專業(yè)的后輩學者如徐雁平、金程宇的論著,且不吝夸贊(第199、205頁)。作為南大退休在即的老叟,我為王先生的這番學術公心而感動。
王先生重視理論在研究工作中舉足輕重的作用,但也非常強調文獻基礎。他說:“'大判斷’必須從實證開始,從'小結裹’開始。”(第17頁)又說:“我在思考、探尋學理性建構的'大判斷’時,也始終強調文獻整理是研究的前提和基礎?!保ǖ?1頁)其皇皇巨編《歷代文話》的編纂就是一例。但即便是文獻的收羅整理,王先生也有明確的編纂理念,而非重復“謝客集詩,逢詩輒??;張隲《文士》,逢文即書”(借用鐘嶸《詩品序》語)的呆板思路,崇尚“應有盡有,應無盡無”的標準,這是一則文獻整理工作中較為高超的標準。做文獻工作的學者,廣搜博取是其長,細大不捐就未必是長。王先生的這一編纂理念,想必受到錢鍾書先生的影響,他在接受有關《歷代文話》編纂的訪談時,曾引用錢先生給他信箋中的話:“學問有非資料詳備不可者,也有不必待資料詳備而已可立說悟理,以后資料加添不過是弟所謂'有除不盡的小數(shù)多添幾位’者?!彼栽趶氖逻@項工作的時候,他“時常告誡自己,不要貪多,要體現(xiàn)出選者眼光”(第220-221頁)。這樣的“告誡”,在今天互聯(lián)網發(fā)達、資料容易入手的情形下,是尤其值得我們引以為惕的。
魯迅曾說:“學說所以啟人思,文學所以增人感?!保ㄔS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一部好書實在可以將“啟人思”與“增人感”融為一爐,讀此書就常能獲得這種快樂。作為錢鍾書先生的學生,王先生對錢先生非常敬重,前年專門出版了一部《錢鍾書的學術人生》,訪談中也有兩篇是專談錢先生的,其他訪談也有涉及。在我看來,錢先生是當代世界學術史上偉大的天才,“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毀來”(韓愈《原毀》)是一件無可奈何之事。所以,錢先生既得到不虞之譽,也遭遇求全之毀,就屬無法避免。王先生在訪談中對一些非議或誤解有所澄清,既感人情懷,又能引人深思。比如對于惡劣政治環(huán)境下學者的操守,王先生舉出了帶有“私密性”意味的《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中對章士釗《柳文指要》的批評:“此書與郭沫若《李白與杜甫》同意相類,均為逢迎主意之作?!保ǖ?43頁)如果再結合其《管錐編》論“文德”所謂“竟陵王子良、梁武帝篤信輪回,而范縝無鬼,不改神滅之論;昭明太子、簡文帝特賞陶潛,而劉勰、鐘嶸談藝,未嘗異目相視;皆'不賂貴人之權勢’,可謂'文德’”;又《容安館札記》比較紀昀《眼鏡》之用典工切,錢曾《秋夜宿破山寺絕句》中“莫取琉璃籠眼界,舉頭爭忍見山河”之家國破碎,感嘆“詩人不可無懷抱也”;以及對“約束整齊,俾才皆就范,思不出位,乃曰開詩書之禁,廣言論之路,冀熊魚之兼得,昧矛盾之相攻,充其量只是Die geordnete Meinungsfreiheit(案:譯為中文即'守秩序之言論自由’)耳”的譏刺,就更能看清其立場。
至于在學術上是否有體系,是否下大判斷,學術界的誤解就更甚。王先生在訪談中已經作了一些澄清(第16,294-295頁),因為這還牽涉到宋代文學研究中“唐宋變革論”的“大判斷”,所以我再談些自己的想法。錢先生自己多次說過不追求理論體系,多談具體問題,但他的話實在很難處處作死于句下的理解。他曾在給周振甫的一封信中說:“讀拙著如'鱉廝踢’,則參禪之死句矣。故拙著不易讀者,非全由'援引之繁,文詞之古’,而半由弟之滑稽游戲貫穿潛伏耳?!彼^“鱉廝踢”,見載于《蘇長公外紀》,蘇東坡與司馬光開玩笑,后者不明戲語,死于句下,東坡乃云“是之謂鱉廝踢”。不追求理論體系,未見得沒有內在體系;好談具體作品,未見得沒有大判斷?!疤扑巫兏镎摗笔菤v史學界的“大判斷”,對于文學研究不能說無用,卻未必貼切。恰恰在這一方面,錢先生是有“大判斷”的?!墩勊囦洝返谝粍t“詩分唐宋”條云:“唐詩、宋詩,亦非僅朝代之別,乃體格性分之殊?!本褪且粍t“大判斷”,而這一“大判斷”,乃立足于“就詩論詩,正當本體裁以劃時期,不必盡與朝政國事之治亂盛衰吻合”。“體格性分”是傳統(tǒng)術語,用現(xiàn)代文學理論的說法近似風格。為什么是唐宋而不是其他什么朝代?這需要一大判斷;為什么根據(jù)“體格性分”為別,而不是以朝代區(qū)分,又涉及文學與時代的關系,也需要一大判斷。如果結合錢先生《中國文學小史序論》《旁觀者》等文,就可以看到他曾經反復宣揚這種“大判斷”。又如關于文體嬗變,《談藝錄》說:“文章之革故鼎新,道無它,曰以不文為文,以文為詩而已……謂為詩文境域之擴充,可也;謂為不入詩文名物之侵入,亦可也?!痹偃缙涓镜奈幕^念,就是《談藝錄序》中揭橥的“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其說雖出自宋儒,但在文學/文化批評的實踐中,國人視西方為一團,東西各有其文化本位;西人視中國作家為一律,全然失卻其本來面目。所以錢先生一方面打通東西,從“異”中見“同”(因為講“異”的人太多);一方面辨析古代詩人作品,從“同”中見“異”(因為看不出“異”的人太多)。上述感想容或與王先生稍有異同,但也都是從其訪談中激發(fā)出來的“啟人思”的結果,若幸而不以為謬,也要歸功于其書。
王先生的這部訪談錄精彩處甚多,有時只言片語,也能一語中的。比如在談到《四庫全書》的時候說,“收錄的書籍在未涉及民族問題、國家問題的時候,它選用的本子都是當時最精善的本子,特別是在'詩文評’這一類文獻中”(第27頁)。這是他編《歷代文話》的體會,絕非信口開合。我在這里可以再進一例,趙與虤的《娛書堂詩話》二卷收在丁福?!稓v代詩話續(xù)編》中,廣為人知。郭紹虞根據(jù)書目著錄,另有四卷本和一卷本,他說“今傳二卷本亦非足本矣,惜不得四卷本一證之也”(《宋詩話考》卷上),頗以為憾。十五年前,我看到了一明抄本,正為四卷,但與《四庫全書》一卷本對校,則內容完全一致,所謂“一卷”實則未分卷,較《歷代詩話續(xù)編》多出將近一半內容。今年鳳凰出版社約我重新增訂《稀見本宋人詩話四種》,《娛書堂詩話》也在增收之列,就擬以明抄四卷本為底本,以《四庫》本參校。由此可見,《四庫全書》“詩文評類”的版本,乃善本而非劣本,證明王先生之說堅卓不可移。
我讀《王水照訪談錄》,收獲甚多,感想甚多,惟見仁見智,恐生誤解。疫情未息,病毒多變,無法東游滬上,面聆雅教。爰草成小文,聊表敬意。
(作者為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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