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讀《傷寒》悟八綱
仲景《傷寒論》,創(chuàng)辨證之綱領,定論治之準則,組方嚴謹,遣藥精當,理法方藥一線貫穿,辨證論治環(huán)環(huán)緊扣,形成一套獨特的診療體系。研究這個診療體系,首先就要研究辨證綱領。
《傷寒論》的辨證綱領究竟是什么?
《傷寒論》沿用了《素問·熱論》的太陽、陽明、少陽、太陰、少陰、厥陰,而且以“辨太陽病……”、“辨陽明病……”等作為篇名,所以古今醫(yī)家大多認為“六經(jīng)”是本論辨證的總綱。
“六經(jīng)”的真義,仲景并未闡發(fā),注家自成無已以下,或從經(jīng)絡、臟腑釋義,或從經(jīng)界、病位立說,甚則還從氣化大加發(fā)揮。但細觀本論原文,無一言提及氣化,涉及經(jīng)絡者寥寥,惟辨陰陽表里寒熱虛實者,比比皆是。在397條中,明確標示八綱內(nèi)容的條文,幾達三分之一;其他條文,雖未明言,亦多意寓其中。
細觀仲景原文,三陽皆為陽證、熱證、實證,三陰皆為陰證、寒證、虛證。而在陰陽寒熱虛實之中,又有在表、在里以及半表半里的不同。太陽為表,是陽證、熱證、實證之表,所以證見發(fā)熱惡寒;陽明為里,是陽證、熱證、實證之里,所以有胃實見證;太陰、少陰亦為里,是陰證、寒證、虛證之里,所以或見下利,或見但寒不熱的證候;少陽為半表半里,是陽證、熱證、實證之半表半里,所以證見往來寒熱;厥陰亦為半表半里,是陰證、寒證、虛證之半表半里,所以有寒熱錯雜的見證。顯然,仲景沿用《內(nèi)經(jīng)》的“六經(jīng)”分病,其意實為八綱辨證。早在明代《醫(yī)林繩墨》第一卷“傷寒”章中,即已明確指出:“究其大要,無出乎表、里、虛、實、陰、陽、寒、熱八者而已?!苯岁愡d齋氏在《傷寒論改正并注》的序言中則進一步認為:“六經(jīng)者,乃陰陽寒熱虛實表里之代名詞也。”我認為,八綱辨證就是《傷寒論》的核心。
證之臨床實際,對于外感疾病必須著重運用八綱,才能辨證精確,論治恰當。就“傷寒”病而言,若僅以“六經(jīng)”分病,而不著重運用八綱辨證,則論治無從下手。例如,僅定為太陽病,而不辨其表虛、表實,則無從確立解肌或發(fā)汗的治法;又如,僅定為少陰病,而不辨其虛寒、虛熱,又怎能確定扶陽或養(yǎng)陰的治法?!
《傷寒論》對八綱辨證的運用極為廣泛、深入而具體。其特點有四。
其一,四診與八綱結合
本論辨證的依據(jù),全在“脈證”,所以各篇均以“辨……脈證并治”名之。而“脈證”的獲得,又靠四診,論中雖未明示四診一詞,但觀其描述,四診的運用極其深入細膩。就問診來說,“有汗”、“無汗”是說汗的有無;“自汗”、“盜汗”是說汗出時間,“手足汗出”、“但頭汗出,劑頸而還”是說汗出部位;“微汗”、“漏汗不止”是說汗出程度,其問診之詳,可見一斑。就望診來說,諸如“項背強幾幾”、“振振欲擗地”、“手足躁擾”、“循衣摸床”等種種情狀描述,如非觀察細膩,焉能如此生動形象。就聞診來說,又有“鼻鳴”、“譫語”、“鄭聲”等記敘。至于切診,不僅詳于辨脈,亦重按診,僅按腹一項即有“按之則痛”、“按之石硬”、“按之自濡”等種種區(qū)分,倘非仔細觸按,何能若此?!
本論運用四診所得,著重從八綱辨證。就問診所得而言,據(jù)“發(fā)熱惡寒”而辨其屬陽,“無熱惡寒”而辨其屬陰;“發(fā)熱惡寒”并見,知病在表;見“不惡寒,反惡熱”,知病在里;見“往來寒熱”,則病在表里之間;“日晡所發(fā)潮熱”提示里熱而實;“無熱惡寒”提示里寒而虛。就聞診所得而言,“實則譫語,虛則鄭聲”。就脈診所得而言,“脈浮者,病在表”,“脈沉細數(shù),病為在里”,脈“遲則為寒”,“數(shù)則為熱”。由此可見,仲景將四診與八綱結合得極為緊密。
其二,定位與定性結合
本論運用八綱均著眼于“辨”,而辨證的重點,一是確定病位,二是判明病性。例如,“知不在里,仍在表也”,或稱“此為半在里,半在外也”,即是辨別病位的在表、在里或在半表半里?!鞍l(fā)熱惡寒者,發(fā)于陽也;無熱惡寒者,發(fā)于陰也”,是辨別病性的屬陰屬陽?!安∪松泶鬅?,反欲近衣者,熱在皮膚,寒在骨髓也;身大寒,反不欲近衣者,寒在皮膚,熱在骨髓也?!庇质潜鎰e病性的屬寒屬熱。而“發(fā)汗后惡寒,虛故也;不惡寒,但熱者,實也?!眲t是辨別病性的屬虛屬實。
確定病位與判明病性,必須相互結合,才能全面反映病證特色,所以論中單一標明“表證”、“熱證”、“陽證”等證型者較少,而標明為復合證型者甚多。諸如“表有熱”、“里有熱”、“虛有寒”,或“里虛”、“熱實”、“寒實”,或“瘀熱在里”、“熱結在里”、“寒濕在里”、“陽絕于里”,或“表里俱熱”、“表里俱虛”、“陰陽俱虛”等等。此外,更有種種錯綜復雜的證型。諸如“表虛里實”、“表熱里寒”、“里寒外熱”等等。
試以太陽表證為例。“脈浮,頭項強痛而惡寒”為風寒表證的辨證提綱,明確標示其主證主脈。而表證既為正邪交爭,其證當有發(fā)熱,故論中將“嗇嗇惡寒,淅淅惡風,翕翕發(fā)熱”并舉。雖也有初起僅見惡寒而暫不發(fā)熱者,但終要發(fā)熱,故又有“或已發(fā)熱,或未發(fā)熱,必惡寒”的補充說明。本論以“發(fā)熱而渴,不惡寒”為溫熱表證的辨證提綱,此與風寒表證迥然不同:一是發(fā)熱突出,二是津傷口渴,三是惡寒不明顯?!稖夭l辨》論溫病初起有“但熱不惡寒而渴者”,《醫(yī)宗金鑒》謂“溫病熱病不惡寒者,表熱也”,皆源于此。謂溫病“不惡寒”是與風寒表證“必惡寒”對舉,意在強調(diào)前者惡寒不明顯,而后者則惡寒突出。正如吳鞠通所說:“仲景所云不惡風寒者,非全不惡風寒也,其先亦惡風寒,迨既熱之后,乃不惡風寒耳。”顯然,惡寒發(fā)熱并見,是表證的主要特征,而表屬陽,所以本論明確提出:“發(fā)熱惡寒者,發(fā)于陽也?!逼渌鹘?jīng)病證的種種證候,也都可用八綱加以概括。
無論運用八綱確定病位或判明病性,均非固定不移,而是可以互相轉化的。例如,“此為陽去入陰故也',此即由陽轉陰;“此表解,里未和也”,又為由表轉里;“汗多亡陽,遂虛”,則系由實轉虛。
其三,八綱與臟腑結合
為使定位更為明確,仲景還將八綱與臟腑作了一定結合。論中將二者并舉,并非少見。諸如“此為臟寒”、“熱入血室”、“胃中虛冷”、“脾家實”等等。而將“冷結在膀胱”與“熱結膀胱”對舉,明確區(qū)分膀胱病證的寒、熱兩型,即是八綱與臟腑結合辨證,從而鑒別病證類型的例證。至于對胃腑的辨證,則尤為細膩。要而言之,論中即有“胃中寒”、“胃中燥”、“胃中虛”及“胃家實”等多種區(qū)分,明確標示胃腑病證的寒熱虛實,堪稱八綱與臟腑結合辨證的典型范例。
其四,八綱與八法結合
本論運用八法,均以八綱為立法依據(jù)。表證當用汗法,所以說:“病在表,可發(fā)汗”、“表未解也,可發(fā)汗”。里證則須根據(jù)病位的上下,以及病性寒熱虛實的不同,而酌情選用吐、下、清、消、補諸法。邪結胸中的里實證,宜用吐法,所以說:“病在胸中,當須吐之。”邪結胃腸的里實證常用下法,所以說:“此為實也,急下之”、“大便難而譫語者,下之則愈?!逼渌行螌嵭?,也宜使用下法,如“有宿食也,當下之”、“為有血也,當下之?!睙嶙C當用清法,如“里有熱,白虎湯主之”、“以有熱故也,白頭翁湯主之。”寒證又宜用溫法,如“自利不渴者屬太陰,以其臟有寒故也,當溫之?!碧撟C當用補法,如“發(fā)汗病不解,反惡寒,虛故也,芍藥甘草附子湯主之。”、“傷寒脈結代,心動悸,炙甘草湯主之?!敝劣诒菊撝械南?,則主要體現(xiàn)在消散水氣,如“從腰以下有水氣者,牡蠣澤瀉散主之”、“水逆,五苓散主之?!睂Π氡戆肜镒C,則既不能發(fā)汗解表,也不能瀉下攻里,只有和解一法,故有“此為半在里,半在外也,……可與小柴胡湯”的范例。
尤須指出者,仲景用方,皆以八法統(tǒng)之,而八法的應用,又與八綱緊密相聯(lián),從而使辨證論治一線貫穿,理法方藥,環(huán)環(huán)緊扣。概括說來,表證當用汗法。表寒實證宜辛溫峻汗,用麻黃湯為主方。表寒虛證,則宜解肌發(fā)汗,用桂枝湯為主方。半表半里證,當用和法,以小柴胡湯為主方。里實熱證,當用清、下兩法,或選白虎湯清氣泄熱,或選承氣湯瀉下實熱。里虛寒證,當用溫法,或以理中湯溫中祛寒,或以四逆湯溫腎回陽。里虛熱證,當用清補之法,或用黃連阿膠雞子黃湯養(yǎng)陰清熱,或用竹葉石膏湯補氣和胃、清泄余熱。
總而言之,我想強調(diào)說明一點:《傷寒論》首創(chuàng)辨證論治診療體系,而八綱辨證正是這一體系的核心,因此以八綱為主軸來研究《傷寒論》,不僅能提綱挈領,執(zhí)簡馭繁,更易理解和掌握這一體系,便于臨證運用,而且對于探討各種辨證綱領的相互關系,進而創(chuàng)立統(tǒng)一的中醫(yī)辨證學,也有重要意義。如果以八綱為核心的中醫(yī)辨證學得以確立,用現(xiàn)代科學闡明八綱實質(zhì)的研究,就抓住了核心課題。現(xiàn)代對八綱實質(zhì)的研究,日益引起國內(nèi)外學者的重視,有從病理生理研究的,有從病理解剖探討的,有人從分子水平研究其實質(zhì),有人用電位變化探討其機理。近年更有人以八綱為核心,提出“中醫(yī)診治模型的最優(yōu)碼函數(shù)形式”,從而給電子計算機應用于中醫(yī)診療開辟了新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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