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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隱集㈠
fuhaizhenren
>《詩社》
2021.12.16
關(guān)注
寄蜀客
君到臨邛問酒壚,近來還有長卿無?
金徽卻是無情物,不許文君憶故夫。
此蜀客往昔曾游蜀,當(dāng)有艷遇,今再游,義山風(fēng)之,言前之妙姝,今非所屬,蜀中自有如司馬長卿者,琴挑而去也。
一、二言君到蜀地,當(dāng)知近來有否司馬相如者流。三、四云琴聲無情,君之所謂如文君之姝,當(dāng)早為其所挑而再不憶汝也。朱荊之《增訂唐詩摘抄》云:“本意言(青樓)女子無情,游其地者勿為所惑耳。唐時蜀中極盛,蓋佳麗之藪也。如張喬詩曰'行歌風(fēng)月好,莫老錦城間。’又云:'相如曾醉地,莫滯少年游。’意蓋可見。”朱箋最切,毋庸深解。詩蓋諷勸之辭,故隱其名曰“蜀客”。
寄在朝鄭曹獨孤李四同年
昔歲陪游舊跡多,風(fēng)光今日兩蹉跎。
不因醉本蘭亭在,兼忘當(dāng)年舊永和。
一、二重敘舊游,見昔日同年之誼深,而今日四位在朝,我獨淪落也。三、四言設(shè)若不因同年之舊譜尚在,我?guī)淄鼌s當(dāng)年曲江游宴、雁塔題名事矣。屈復(fù)曰:“寫自己之幾忘舊譜,反言見意?!?/span>
同年在朝,我獨沉淪;于同年交誼幾忘,正感嘆同年之忘我也。吐屬委婉,語極含蓄。張采田曰:“借以自慨,非怨詩?!?/span>
贈白道者
十二樓前再拜辭,靈風(fēng)正滿碧桃枝。
壺中若是有天地,又向壺中傷別離。
此留贈白道士。一言白道士于道觀前再拜辭別。二敘拜別時觀前景象。碧桃、靈風(fēng),點時在春日。《重過圣女祠》:“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fēng)不滿旗。”三由白道士而及于壺公懸壺。四由拜辭傷別而及于壺天傷別。言鐘情之如我輩,則人天皆然;人生天地間,則無可逃于情者也。屈復(fù)曰:“神仙亦不能無別離之情,而況我輩情之所鐘乎?”朱彝尊評三、四云:“奇想。”
晉昌晚歸馬上贈
西北朝天路,登臨思上才。
城閑煙草遍,村暗雨云回。
人豈無端別,猿應(yīng)有意哀。
征南予更遠,吟斷望鄉(xiāng)臺。
一言自晉昌令狐宅晚歸,朝朱雀大街行進。商隱寓所在南郊樊川南,入城似皆借宿開化坊令狐楚舊宅。開化坊在朱雀街東第一街,近皇城朱雀門。晉昌坊在街東第三街,近曲江池。自晉昌至開化,須往西北方向經(jīng)朱雀大街,故云“西北朝天路”。二言于路中登高臨遠而思绹;以“上人”贊绹。三、四為歸路登臨所見,因夜色蒼茫故云。五句言此別赴東川,非平白無故,蓋京華無棲身之處,言下绹竟不肯援手。六句言己如猿哀,啼鳴有因,蓋悼亡無依,《聞驚禽》篇所謂“失群掛木”也。結(jié)言將南行蜀地,吟斷于望鄉(xiāng)臺矣。
或云此詩與《宿晉昌亭聞驚禽》皆商隱陳情令狐之作,誤。令狐绹陰妒義山,而外示周旋,商隱自不可與之交絕。將赴東川,臨行拜別,亦人之常情。至虧贊其“上才”云云,亦禮儀須當(dāng)如此,不可因此而言“屢啟陳情”也。
寄裴衡
別地蕭條極,如何更獨來?
秋應(yīng)為黃葉,雨不厭青苔。
沈約只能瘦,潘仁豈是才。
離情堪底寄,惟有冷于灰。
馮浩注引徐武源曰:“潘仁句用悼亡,裴或其親亞歟?”劉學(xué)鍇云:“'潘岳豈是才’,猶言'潘仁只是哀’,似作于王氏新亡后。”可從。一、二言己不當(dāng)重來昔日別地,別地今何等蕭條!三、四補足“蕭條”:秋風(fēng)秋雨,黃葉飄零,青苔遍地。五、六言己悼傷之后,瘦如沈約,哀似潘仁。七、八因獨來蕭條別地而憶昔別裴衡,離情滿懷,今何可寄!唯有一片灰冷之心。馮浩評曰:“情之蕭條,較地尤甚矣。逐層剝進,不堪多讀。”張采田曰:“結(jié)句回應(yīng),章法極完密,非率筆可擬也。”
裴明府居止
愛君茅屋下,向晚水溶溶。
試墨出新竹,張琴和古松。
坐來聞好鳥,歸去度疏鐘。
明日還相見,橋南貰酒。
此詩以慕裴明府之高雅閑逸而見志。一句“愛君”字直貫六句。一、二愛其茅屋四周,向晚時有溶溶水色,自所見落筆,見居止之清雅不俗。三、四試墨新竹,張琴松陰,見主人之高情逸致。五、六綰合主客,言閑坐時聞啼鳥好音,歸去則疏鐘遠送,二句自聽覺寫出。以上六句皆義山之所愛。七、八云既有如此脫俗出塵之處,則明日我當(dāng)復(fù)來,且至橋南賒酒,再共度一日也。屈復(fù)曰:“義山之傾倒于裴至矣?!痹娨阅矫鞲咭荩慊聢鲲L(fēng)波之厭倦。然生計所逼此高雅逸致“求之流輩豈易得”哉!其《復(fù)至裴明府所居》云“行矣關(guān)山方獨吟”,塵世營擾,煩襟難灑!可與《復(fù)至》一首同參?!稄?fù)至》云:“伊人卜筑自幽深,桂巷杉籬不可尋。柱上雕蟲對書字,槽中瘦馬仰聽琴。求之流輩豈易得?行矣關(guān)山方獨吟。賒取松醪一斗酒,與君相伴灑煩襟?!比慌崦鞲嘤小盁┙蟆闭?,且須以松醪美酒澆灑之,則亦官場中翻過筋斗者,故可引義山之傾倒共鳴矣。姚培謙曰:“裴蓋去官家居者?!毙湃?。
據(jù)“行矣關(guān)山”句,則或徐幕、梓幕前作。
及第東歸次灞上卻寄同年
芳桂當(dāng)年各一枝,行期未分壓春期。
江魚朔雁長相憶,秦樹嵩云自不知。
下苑經(jīng)過勞想象,東門送餞又差池。
灞陵柳色無離恨,莫枉長條贈所思。
此同年未詳,意或韓瞻。詩人及第東歸省母,而同年則留長安,彼此分離,故有“江魚朔雁”“秦樹嵩云”之謂。五、六舊解多誤。劉學(xué)鍇、余恕誠箋:“二句謂曲江之會,已成追憶,惟供異時之想象回味;今日同年東門設(shè)宴餞行,依依話別,正如雙燕之差池?!蹦┰萍号c同年雖兩地差池而無效小女子態(tài)“共沾巾”,故亦無須枉折柳條以贈我也。
王鳴盛云:“不過尋常敘別語,亦必用如許曲致。義山之思深,而解者(按指馮浩)之悟微,兩得之?!币ε嘀t箋云:“對此灞橋柳色,彼豈能知人離恨耶?翻覺折贈之為俗況矣?!币嗫蓚湟徽f。
贈田叟
荷衰翁似有情,相逢攜手繞村行。
燒畬曉映遠山色,伐樹暝傳深谷聲。
鷗鳥忘機翻浹洽,交親得路昧平生。
撫躬道直誠感激,在野無賢心自驚。
詩有“相逢攜手繞村行”句,當(dāng)作于會昌四至五年(844—845)閑居永樂時?!盁尅?,未必荊楚始有,故定編桂府歸途作,乏據(jù)。按杜甫《秋日夔府詠懷》云:“煮井為鹽速,燒畬度地偏。”是蜀地也燒畬。大約江南均有此俗,陸游《村舍》云:“山高正對燒畬火?!比粺G榛雜草做肥之俗,永樂未必不有,俗稱燒荒,東北至今遍有之。
屈復(fù)箋曰:“相逢似有情,因而攜手同行。次聯(lián)同行時情景。五淡遠之情,六孤高之品。有情如此,安得野無遺賢哉!鷗鳥忘機,翻能浹洽;交親得路,竟昧平生,人不如鳥!田叟之高如此;故結(jié)言野有遺賢也。”按此詩主旨盡在末句:“在野無賢心自驚。”既指田叟,亦以自寓。《新唐書·李林甫傳》載:玄宗嘗詔天下有一藝者得詣闕就選,林甫建言,悉委尚書省選試,而無一中程者,“林甫因賀上,以為野無留才”,此暗用其意。野無遺賢,野無留才,則不在朝者,均非賢者,無有才智。言下在朝之“交親得路”如令狐绹輩妒賢嫉能,扼塞賢才,故自心驚也。
送崔玨往西川
年少因何有旅愁,欲為東下更西游。
一條雪浪吼牛峽,千里火云燒益州。
卜肆至今多寂寞,酒壚自古擅風(fēng)流。
浣花箋紙?zhí)一ㄉ?,好好題詩詠玉鉤。
崔玨為義山知交,本欲沿江東下,無奈卻作西川之游,故有旅愁。李商隱于赴桂途經(jīng)江陵巧遇崔,作詩送之、慰之。起以問語出之,言年少不應(yīng)有旅愁。下三句倒折,申述旅愁原因。紀曉嵐箋:“此言己之流離老大,有愁固宜,年少乃亦旅愁,從何處有耶?”又云:“'欲為’三句正是旅愁之故?!倍?lián)“一條”“千里”,“雪浪”“火云”,“巫峽”“益州”,皆屬對精巧。陸昆曾《李義山七律詩解》云:“'巫峽’一聯(lián),不過寫景,著'吼’字、'燒’字,便不平庸,然又極穩(wěn)妥。”下半慰之之詞。五句是賓,六句是主,言無須問君平之寂寞,但看相如之風(fēng)流,是可游樂也。結(jié)則進一步慰之:還有浣花箋紙足供吟詠。陸昆曾以為末聯(lián)“收拾中四句作結(jié),此詩家大開大闔法也”。
贈劉司戶
江風(fēng)吹浪動云根,重碇危檣白日昏。
已斷燕鴻初起勢,更驚騷客后歸魂。
漢廷急詔誰先入?楚路高歌意欲翻。
萬里相逢歡復(fù)泣,鳳巢西隔九重門。
商隱越年有《哭劉》詩云:“黃陵別后春濤隔?!笔橇x山與劉此次相遇在黃陵。黃陵,山名,在今湖南湘陰,近湘水入洞庭湖處。據(jù)劉學(xué)鍇、余恕誠考證,劉自柳州放還而商隱自南郡返桂,二人相遇于江鄉(xiāng),故詩當(dāng)作于大中二年(848)春正。
上半興而兼比。首句就眼前湘水即景寫起,興也;而風(fēng)浪掀石,又比閹官之勢盛。二句取“白日昏”義,以比朝廷蔽于小人。劉,燕人,故以燕鴻喻之。燕鴻初起,特指太和二年(828)劉應(yīng)賢良方正科;因?qū)Σ呙土遗険艋鹿俣溥x,故又云“已斷?!薄昂髿w魂”,言朝廷急詔征回者不乏其人,而獨后歸。“初起”即被斷,歸又獨后,見之坎坷,亦以示商隱對友人之同情與不平。從“后歸”又啟下句之“急詔”,是下半抒慨,回歸本位。意劉因詔入京,故“楚路高歌”,冀有升遷之望,可歡也;然君門萬重,鳳巢西隔,又可泣也。紀曉嵐評曰:“只'鳳巢西隔九重門’一句竟住,不消更說,絕好收法。”
贈從兄閬之
悵望人間萬事違,私書幽夢約忘機。
荻花村里魚標在,石蘚庭中鹿跡微。
幽徑定攜僧共入,寒塘好與日相依。
城中猘犬憎蘭佩,莫損幽芳久不歸。
此贈從兄而相約歸隱之作。味“悵望人間萬事違”“城中猘犬憎蘭佩”語,則義山之憤世嫉俗可知,唯其憤世,故欲忘機歸隱。中四句皆擬想歸隱鄉(xiāng)間之情景,悠然神往也。荻花村,石蘚庭;攜僧游,月相依,端的是一幅世外桃源圖。七、八言長安之狂犬見蘭佩君子既怪且憎,莫因久留而損幽芳也。
然歸隱非義山本意。考義山一生,儒之積極入世乃是其人生準則。然黨人排擯,一生沉淪,故時有向慕佛道而出塵歸隱之想。此亦文士大夫之通例:能儒則儒,“儒”不上則佛,則道;得意時儒,失意時則道,則佛,如此而已。
劉學(xué)鍇以為徐幕前作,可從,蓋大中三年(849)作也。
贈司勛杜十三員外
杜牧司勛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詩。
前身應(yīng)是梁江總,名總還曾字總持。
心鐵已從干鏌利,鬢絲休嘆雪霜垂。
漢江遠吊西江水,羊祜韋丹盡有碑。
此詩應(yīng)重看者二:一、詩之主旨在勸慰并贊嘆杜牧。五、六言杜牧胸有甲兵,心鐵堅利,非一般文士可比,雖年已老大,亦不必嘆老嗟卑。七、八回應(yīng)一、二,贊其詩文定當(dāng)傳世。詩則《杜秋》一篇,文則有韋丹碑足與杜預(yù)《墮淚碑》同輝千古。時杜牧出刺江鄉(xiāng),自有失意之嘆。而義山桂管歸京,始選周至俗尉,轉(zhuǎn)留假京兆參軍,其淪落甚于杜牧,其不計一己之窮愁,反慰勸他人,亦可嘉也。二、詩以復(fù)詞重言出之,潛氣內(nèi)轉(zhuǎn),往復(fù)回環(huán),風(fēng)調(diào)情味殊殷切懇誠,一似胸中緩緩流出。金圣嘆曰:“二'牧’字,二'杜’字,二'秋’字,三'總’字,二'字’字……出奇無窮也?!奔毼鲋?、二、四、七句皆疊在二、六字;三、四句“總”字勾連,末又回應(yīng),則頷聯(lián)三“總”復(fù)疊;二“字”字在一、四句,又均為第五字,真“水精如意玉連環(huán)也”。
汴上送李郢之蘇州
人高詩苦滯夷門,萬里梁王有舊園。
煙幌自應(yīng)憐白,月樓誰伴詠黃昏。
露桃涂額依苔井,風(fēng)柳夸腰住水村。
蘇小小墳今在否,紫蘭香徑與招魂。
此詩作年,劉學(xué)鍇考證翔實,為大中四年(850)春,商隱奉使入京途經(jīng)汴州與李郢相逢而作。首句言郢人高詩苦而留滯“夷門”,點汴上。時郢未第,故以侯生家貧不達喻之。二句“萬里”點蘇州,言蘇州有郢舊時幕主在。三、四擬想郢至蘇州,雖可倚煙幌,賞清音,然樓上月中孤寂一人而無知音相伴。五、六言唯吳娃之桃頰柳腰可慰思苦寂寞。七、八宕開一步,言郢至蘇州當(dāng)訪蘇小小墳頭,代我一招其魂。
七、八當(dāng)有寄托,然未可坐實,或亦“桃根”“桃葉”之流。張采田曰:“露桃涂頰,風(fēng)柳夸腰,雖預(yù)寫蘇州景物,實則暗寓義山往日所思之人。蓋其人流轉(zhuǎn)江鄉(xiāng),歿于吳地,有《河內(nèi)詩》及《和人題真娘墓》詩可證,所以結(jié)句屬其代為招魂也?!?/span>
留贈畏之
清時無事奏明光,不遣當(dāng)關(guān)報早霜。
中禁詞臣尋引領(lǐng),左川歸客自回腸。
郎君下筆驚鸚鵡,侍女吹笙弄鳳凰。
空記大羅天上事,眾仙同日詠霓裳。
此將赴職梓潼謁韓,遇韓瞻朝回,約當(dāng)作于大中五年(851)初冬。首二言清時無事,自無早朝晏退之煩。三、四云韓居中禁,清要之班,望之可即;而我將適蜀,思歸之客能無回腸耶?對照顯然。五、六稱頌畏之郎君有鸚鵡之才,侍女皆鳳凰之侶。言下我則悼亡,男幼女小,榮悴如判。七、八收束,回想當(dāng)年同登高第,共詠霓裳,今日思之,能不黯然!
赴職梓潼留別畏之員外同年
佳兆聯(lián)翩遇鳳凰,雕文羽帳紫金床。
桂花香處同高第,柿葉翻時獨悼亡。
烏鵲失棲常不定,鴛鴦何事自相將?
京華庸蜀三千里,送到咸陽見夕陽。
前有《留贈畏之》,此則畏之送至咸陽留別之作,約大中五年(851)初冬。
首聯(lián)言同時婚娶,同為茂元僚婿。三句云開成二年(837)同登進士第;四句言夏秋之時我獨悼亡,言下而羨畏之家室完聚。五句自比烏鵲,棲無定所;六言畏之夫妻相攜,琴瑟和鳴。七、八收束,言京華至梓州路途遙遠,送到咸陽已是黃昏,終有一別。一去一留,刻意傷別。
梓州罷吟寄同舍
不揀花朝與雪朝,五年從事霍嫖姚。
君緣接座交珠履,我為分行近翠翹。
楚雨含情皆有托,漳濱多病竟無憀。
長吟遠下燕臺去,惟有衣香染未銷。
此梓州府罷,吟此以贈同舍,大中九年(855)作。一、二言自春經(jīng)冬,五年從事梓幕。三、四互文,言不論上客、營妓,我與君等皆曾交之、近之。言外非僅我特近翠翹也。似同舍中有人以義山詩多言艷情而譏之,故五句緊接“楚雨含情皆有托”,言我雖有艷情之作,然多為美人香草,有所寄托。楚雨含情,借神女巫山事以喻艷情之作。六句進一層,言五年梓幕,亦因多病無憀,未嘗多與樂營宴舞,交接樂妓。七、八就“梓州罷”作結(jié),言從此皆別梓幕而去,然府主之恩義猶未能忘懷也。
偶成轉(zhuǎn)韻七十二句贈四同舍
沛國東風(fēng)吹大澤,蒲青柳碧春一色。
我來不見隆準人,瀝酒空余廟中客。
征東同舍鴛與鸞,酒酣勸我懸征鞍。
藍山寶肆不可入,玉中仍是青瑯玕。
武威將軍使中俠,少年箭道驚楊葉。
戰(zhàn)功高后數(shù)文章,憐我秋齋夢蝴蝶。
詰旦九門傳章奏,高車大馬來煌煌。
路逢鄒枚不暇揖,臘月大雪過大梁。
憶昔公為會昌宰,我時入謁虛懷待。
眾中賞我賦高唐,回看屈宋由年輩。
公事武皇為鐵冠,歷廳請我相所難。
我時憔悴在書閣,臥枕蕓香春夜闌。
明年赴辟下昭桂,東郊慟哭辭兄弟。
韓公堆上跋馬時,回望秦川樹如薺。
依稀南指陽臺云,鯉魚食鉤猿失群。
湘妃廟下已春盡,虞帝城前初日曛。
謝游橋上澄江館,下望山城如一彈。
鷓鴣聲苦曉驚眠,朱槿花嬌晚相伴。
頃之失職辭南風(fēng),破帆壞槳荊江中。
斬蛟破璧不無意,平生自許非匆匆。
歸來寂寞靈臺下,著破藍衫出無馬。
天官補吏府中趨,玉骨瘦來無一把。
手封狴牢屯制囚,直廳印鎖黃昏愁。
平明赤帖使修表,上賀嫖姚收賊州。
舊山萬仞青霞外,望見扶桑出東海。
愛君憂國去未能,白道青松了然在。
此時聞有燕昭臺,挺身東望心眼開。
且吟王粲從軍樂,不賦淵明歸去來。
彭門十萬皆雄勇,首戴公恩若山重。
廷評日下握靈蛇,書記眠時吞彩鳳。
之子夫君鄭與裴,何甥謝舅當(dāng)世才。
青袍白簡風(fēng)流極,碧沼紅蓮傾倒開。
我生粗疏不足數(shù),梁父哀吟鴝鵒舞。
橫行闊視倚公憐,狂來筆力如牛弩。
借酒祝公千萬年,吾徒禮分常周旋。
收旗臥鼓相天子,相門出相光青史。
此詩大中四年(850)作于徐州盧幕,自敘其生平之閱歷。
首徐州為古沛地,故以“沛國東風(fēng)”起興,并點時令。繼借同舍勸言,美同舍兼自謙抑,又以點題?!拔渫④姟币韵?,追敘己與宏正之交誼,并緯以生平之經(jīng)歷。“我生粗疏”四句,言己之粗疏,原不足與同舍比數(shù),唯橫行闊視、筆力雄健為盧公所憐賞,自謙亦自負語。末四句以贊祝府主作收。
中五十六句為一篇主體,又約可厘為七層?!拔渫卑司浞Q頌宏正并感聘入幕?!皯浳簟卑司溲栽谖艏丛苤诤暾?。“明年”八句言為生計所迫,骨肉分離而南下昭桂?!爸x游”八句言羈旅桂州,離職罷幕及歸途風(fēng)波?!皻w來”八句敘還京授尉周至,留假參軍專事章奏事。“舊山”八句言本擬歸隱舊山,無奈愛君憂國,故去而未能;值此忽聞盧公開燕昭以待賢者,遂慨然入幕?!芭黹T”八句敘宏正之深得軍心,一時幕僚盡皆名士,再頌美府主兼及同舍。
此詩論者異議處在“武威”八句,錢龍?zhí)琛㈠X良擇、姚培謙、屈復(fù)、程夢星諸人,皆以為義山感茂元知遇并以女妻之,而馮浩、張采田、劉學(xué)鍇則以武威公為盧宏正。聊記以備考。
此篇為玉溪集中之大構(gòu)佳作。起手即蒼蒼茫茫,磊落坦蕩。通篇峻快絕倫,一氣轉(zhuǎn)旋,傲岸激昂,一洗酸儒之氣。紀曉嵐評曰,“沉郁頓挫之氣,時時震蕩于其中”“挨敘而不板不弱,覺與盛唐諸公面目各別,精神不殊,蓋玉溪筆法原高耳”。陸士湄以為“變盡艷體本色”“足見其才之未易量矣”。
感懷詩·古來才命兩相妨
滯雨
滯雨長安夜,殘燈獨客愁。
故鄉(xiāng)云水地,歸夢不宜秋。
此雨阻長安,思鄉(xiāng)之作。首句切題,“夜”字起二句“殘燈”。二句燈殘客獨,故鄉(xiāng)愁襲來。三、四言故鄉(xiāng)云水縈繞,此秋云、秋水,最易牽客子羈愁,即便夢歸故里,亦不宜秋夜。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崩隙拧兜歉摺吩疲骸叭f里悲秋常作客。”義山滯雨長安,羈客孤愁,想故鄉(xiāng)秋云、秋水,今如此秋夜,更易引悲秋之情,是所以“不宜秋”也。
紀曉嵐評:“運思甚曲,而出以自然,故為高調(diào)?!彼^“運思甚曲”,正詩人不正言滯雨悲秋,而反言不宜秋日歸鄉(xiāng),即便“歸夢”,亦不宜秋天,是“偏愁到夢里去”,更顯鄉(xiāng)愁之濃!
早起
風(fēng)露澹清晨,簾間獨起人。
鶯花啼又笑,畢竟是誰春?
詩言己于清晨簾間獨起,安閑恬靜,見鶯啼婉轉(zhuǎn),春花怒放,然此春物畢竟為誰,言下如此春物,非我有也。
考義山一生,可謂春物昌榮而非其所有,當(dāng)是武宗會昌時期。此期間正衛(wèi)公當(dāng)政,王茂元出鎮(zhèn)陳許,未久又以書判拔萃,重入秘書省,所謂“鶯啼花又笑”也。然其后(會昌二年,842)即因母喪居家,又其后(會昌三年,843),茂元卒、徐氏姊夫卒,又其后(會昌四年,844)移家永樂,所謂“我獨丘園坐四春”(《春日寄懷》)也。會昌僅六年,而“遁跡丘園,前耕后餉”達四年,大好“春光”幾失。迨會昌五年(845)十月服闕入京,重官秘書省正字,而六年(846)三月武宗遽崩,李德裕、鄭亞等貶斥,則“春光”全失矣。故此有“畢竟是誰春”之嘆。徐增《而庵說唐詩》云:“人言義山詩是艷體,此作何等平澹,豈絢爛之極耶?”
詩當(dāng)作于移家永樂,約會昌四年(844)或五年(845)春間。
高花
花將人共笑,籬外露繁枝。
宋玉臨江宅,墻低不擬窺。
此偶見籬外“高花”,有感而發(fā),非詠花也。宋玉,義山自比。高花,或謂喻身份高貴之女子。云我宅墻低,雖可窺此“高花”,然“不擬窺”也。言外高者自高,低者自低,我未必“窺”汝也?;蛑^高花喻高品京職,亦通。余謂此“高花”可比宏博,可比令狐,要之,義山有感于人情冷暖,雖時有陳情,然自有一身傲骨?!安粩M窺”乃全詩主意,言我門墻雖低,并不高攀。故姚培謙評曰:“身份自高?!?/span>
天涯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
詩中天涯當(dāng)喻指梓幕。言花不開在京華,而開在天涯,更兼斜陽殘照,鶯啼花闌。我之應(yīng)辟梓幕,遠離京華,更兼遲暮之悲,何以為懷!三、四忽發(fā)為癡語,問鶯啼可否有淚,則倩汝啼鶯為我一灑殘花也。楊智軒評:“意極悲,語極艷,不可多得?!鼻鼜?fù)曰:“不必有所指,不必?zé)o所指,言外只覺有一種深情?!?/span>
夕陽樓
在滎陽。是所知今遂寧蕭侍郎牧滎陽日作。
花明柳暗繞天愁,上盡重城更上樓。
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
文宗大和七年(833)三月,蕭澣貶鄭州刺史。八年(834)十二月入為刑部侍郎。九年(835)七月,貶為遂州刺史,八月再貶遂州司馬。《序》稱“今遂寧蕭侍郎牧滎陽日作”,則當(dāng)作于大和七年(833)蕭澣任鄭州刺史時,而于太和九年(835)蕭再貶遂州時補《序》,故云“今遂寧”。
按大和七年(833)二月,李德裕入相。據(jù)《南部新書》載,時牛黨羽翼楊虞卿、張元夫、蕭澣為黨魁,故三月文宗貶楊常州,貶張汝州,貶蕭鄭州。是年春間,商隱首舉進士試,為知舉賈所不取,返滎陽家中。滎陽為鄭州東甸,因得以拜謁蕭澣。時商隱年二十二。蕭為仕途坎坷,李以舉場失意,“同是天涯淪落人”。故當(dāng)商隱拜謁蕭澣時,賓主極為款洽,此所以小《序》稱蕭為“所知”。
花明柳暗,春光自好,而在失意人眼中,卻是愁緒繞天。黃昏登夕陽樓,遙望遠天,宇下蒼茫,自有“身世悠悠”之感。而天際征鴻一點,更觸動滿腹愁思;因己而及于所知蕭澣,被貶鄭州,不亦似此孤鴻!馮浩云“自慨慨蕭”,極是?!端鍟けR思道傳》載:思道仕途蹭蹬,“遷武陽太守,非其好也”,因作《孤鴻賦》以自慰?!顿x》有云:“忽值羅人設(shè)網(wǎng),虞者懸機;永辭寥廓,蹈跡重圍。始則窘束籠樊,憂憚刀俎,靡軀絕命,恨失其所……”三、四句暗用《孤鴻賦》典故,借孤鴻“恨失其所”以比己之失意、蕭之遷落;“欲問”切蕭,“不知”切己。無論蕭、己,同是失意,此為心有所系,情有同構(gòu),故引發(fā)深切之共鳴。屈復(fù)解為“言蕭公不能薦達”,非是。
任弘農(nóng)尉獻州刺史乞假歸京
黃昏封印點刑徒,愧負荊山入座隅。
卻羨卞和雙刖足,一生無復(fù)沒階趨。
縣尉主治安,負責(zé)緝捕盜賊、監(jiān)管“刑徒”。《舊唐書》本傳所謂“'活獄’忤觀察使孫簡將罷去”,指李商隱在縣尉任內(nèi)救活無辜的獄囚而得罪了上司孫簡,以“乞假歸京”為借口準備辭職返家。李商隱同情人民疾苦,其“活獄”而忤孫簡正是他進步歷史觀的反映。其《行次西郊作一百韻》云:“依依過村落,十室無一存;存者背面啼,無衣可迎賓?!庇衷疲骸氨I賊亭午起,問誰多窮民?!彼J為所謂“盜賊”,大多是無法生活的貧苦人民,為了活命拿一點東西,罪不至死,這是他救活死囚的思想基礎(chǔ)。故而與上司孫簡意見相左而將被罷尉,他反而覺罷得一身輕松,從而不必再對上司趨走跪拜。“愧負荊山”,即有愧于卞和:窮顏低意、阿諛奉迎甚于傷足,語極沉痛。一個縣尉不能按自己的認識行事,在其位,不能行其政,不辭何為?高適《封丘尉》云:“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迸c此同一機杼,不能純以調(diào)補俗尉抑郁不得志目之。
岳陽樓
欲為平生一散愁,洞庭湖上岳陽樓。
可憐萬里堪乘興,枉是蛟龍解覆舟。
作于大中元年(847)赴桂途中。李商隱約四五月間,南出長江進入洞庭前,當(dāng)駐足岳州(今岳陽)登岳陽樓,詩為旅程抒懷。
李商隱丁母憂,會昌五年(845)十月服闕入京,重官秘書省正字。與釋褐校書郎相較,官階反降。明年武宗暴崩,朝局反復(fù),牛黨執(zhí)政,秘書省非商隱長留之處,故應(yīng)鄭亞辟南赴桂州。登岳陽樓,正是“欲為平生一散愁”,一、二兩句倒裝。三、四言萬里赴桂可為乘興而來,即便蛟龍覆舟,也是徒然。言外有不畏蛟龍之覆舟也。蛟龍,寓比牛黨。本受黨人排擠,長路風(fēng)波,卻用反托晦之,故倍極凄痛含蓄之致。
或以為是篇所作己歷洞庭風(fēng)波之險,不確。岳陽樓在岳州,為長江至洞庭入口處,赴桂須先至岳州,然后泛洞庭逆湘水,經(jīng)靈渠而轉(zhuǎn)漓江始至桂州,不可能先泛洞庭而后再折回登樓。
楚吟
山上離宮宮上樓,樓前宮畔暮江流。
楚天長短黃昏雨,宋玉無愁亦自愁。
大中二年(848)秋,桂州罷幕歸程于江陵作。馮浩曰:“吐詞含珠,妙臻神境,令人知其意而不敢指其事以實之?!币痪涞菢撬湍?,二樓前宮畔,唯有暮江東流。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見年華似水,時光不再,而以復(fù)疊吐珠,連環(huán)出之。三句遠眺,無非暮雨蒼茫。不論暮江東逝,抑或楚天夢雨,均足引發(fā)愁緒,故末托宋玉悲秋,點破胸愁。此等詩妙臻神境,不必指實其事,更佳。
日日
日日春光斗日光,山城斜路杏花香。
幾時心緒渾無事,得及游絲百尺長?
詩中有“山城”字,似桂林幕中作。
一、二言春光爛漫,日日與春陽爭妍斗艷,更兼漫步山城,山路蜿蜒,杏子飄香。義山仕宦失意,然后從鄭亞至桂州,如此清閑漫步于山城斜路,心緒自佳。然漫步遣愁,剎那間事;心中“有事”,自不可解。故三句一轉(zhuǎn):何時而心中全無俗事牽掛,得似游絲隨意飄揚者!何義門評曰:“驚心動魄之句!”姚培謙曰:“茫茫身世,痛喝多少!”此詩之妙,全在意緒,若詩語則皆在有意無意中。故田蘭芳云:“不知佳在何處,卻不得以言語易之。”
鈞天
上帝鈞天會眾靈,昔人因夢到青暝。
伶?zhèn)惔盗压律?,卻為知音不得聽。
此詩刺令狐绹兼以自寓,桂管返京后作,約當(dāng)大中二年(848)秋冬。昔人比令狐绹,庸才貴仕,因“夢”而到青暝者:未嘗知音,偏忽夢到,喻指令狐之得君?!坝嗄苏嬷粽摺?,吹裂孤竹,反而不得聽鈞天廣樂,自寓“官不掛于朝籍”。所謂賢者不必遇,遇者不必賢,“暗誚子直,兼自傷也”(徐逢源箋)。
望喜驛別嘉陵江水二絕
嘉陵江水此東流,望喜樓中憶閬州。
若到閬州還赴海,閬州應(yīng)更有高樓。
千里嘉陵江水色,含煙帶月碧于藍。
今朝相送東流后,猶自驅(qū)車更向南。
商隱大中五年(851)冬赴梓,于利州謁黑龍?zhí)稇{吊武后,然后由望喜驛改走陸路赴梓州。此為登望喜驛樓別嘉陵江水之作。
上首一、二云登樓遠眺東流之嘉陵江水,擬想東流未遠即是閬中郡。三、四云己須改陸程赴梓;若能偕江水為伴,則至閬州,應(yīng)更有高樓可遠望江水之入海(指奔入長江)。
下首一、二美嘉陵江水含煙帶月,碧綠清澈。三句“今朝相送”,送嘉陵水也;相,偏指,代嘉陵江水。四言送其東流之后,唯覺旅況孤寂,思故鄉(xiāng)千里;而江水更自東流,人則“猶自驅(qū)車更向南”矣。
此二首乃旅途孤寂,借惜別嘉陵江水,抒故鄉(xiāng)遙遙,仕途坎坷之嘆。有賈島“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意。紀曉嵐云:“曲折有味?!逼淝墼趶?fù)辭重言,回環(huán)往復(fù),一詠而三嘆也。上首五地名連環(huán),而“閬州”三疊。下首又以“嘉陵江水”與上首之“嘉陵江水”重言之,故有反復(fù)詠嘆之妙。《集》中此種銜疊曲折者甚多,讀者味之,妙在一氣轉(zhuǎn)旋,語淡而神足。
梓潼望長卿山至巴西復(fù)懷譙秀
梓潼不見馬相如,更欲南行問酒壚。
行到巴西覓譙秀,巴西惟是有寒蕪。
此詩論者多以為“傷不遇”也。何義門云:“相如有監(jiān)門之薦,譙秀有元子之表,今不可得矣。”程夢星云:“傷今更無人薦己也,觀題中'望’字、'懷’字可見?!?/span>
此詩三、四“巴西”銜疊,似《夜雨寄北》《別嘉陵江水二絕》。紀曉嵐評:“一氣寫出,自饒深致,最老境不可及?!?/span>
馮浩編大中二年(848)作,劉學(xué)鍇云:義山“于望喜驛別嘉陵江水后復(fù)西南行,越劍閣而至梓潼縣,再向西南,行至綿州巴西縣,乃順涪江而東南下至梓州”。又云,“據(jù)'寒蕪’字,詩當(dāng)即大中五年(851)赴東川幕道中作”。最為得之。
霜月
初聞?wù)餮阋褵o蟬,百尺樓南水接天。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
一句蟬咽雁飛,暮秋風(fēng)急。二句登高南眺,霜月如水。水,喻指霜華,與皎潔之秋空一色,故云“水接天”。“百尺樓”隱含高遠之志?!度龂尽の褐尽り惖莻鳌罚骸霸S汜與劉備并在荊州牧劉表坐,表與備共論天下人,汜曰:'陳元龍湖海之士,豪氣不除。’……備問汜:'君言豪,寧有事耶?’汜曰:'昔遭亂過下邳,見元龍。元龍無客主之意,久不相與語,自上大床臥,使客臥下床?!瘋湓唬?君有國士之名,今天下大亂,帝主失所,望君憂國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問舍,言無可采,是元龍所諱也,何緣當(dāng)與君語!如小人(按劉備自謂),欲臥百尺樓上,臥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間耶?’”義山用此以抒寄自己“憂國忘家,有救世之意”,所謂“匡國之心”。然蟬咽雁征,秋高霜冷,“高處不勝寒”!紀曉嵐云:“首二句極寫搖落高寒之意,則人不耐冷可知。卻不說破,只以青女、素娥對照之,筆意深曲?!彼^“對照”,一以青女素娥之“耐冷”與己之不耐高寒相對,一以己之“憂國忘家,有救世之意”,與青女素娥之寒中斗妍爭艷相照,寄托遙深。屈復(fù)曰:“三、四霜月中猶斗嬋娟,何其耐冷如此!吾每見世亂國危,而小人猶爭權(quán)不已,意在斯乎?”屈箋可謂探得義山心曲?!队木佣骸吩疲骸叭绾慰飮?,不與夙心期?!绷x山之高情遠志未申,匡國之心難期,正是此輩小人借朋黨之爭排擯所致。
樂游原
萬樹鳴蟬隔斷虹,樂游原上有西風(fēng)。
羲和自趁虞泉宿,不放斜陽更向東。
一、二登樂游原所聞,所見,所觸,所感?!叭f樹鳴蟬”“原上西風(fēng)”,極衰颯之象,蓋晚年衰頹時作也。三、四感嘆時光難再,而怨羲和自尋虞泉宿去,不放殘陽復(fù)東,以癡語出遲暮之嘆?!队裆健吩疲骸昂翁幐蠡厝沼??!薄吨]山》云:“從來系日乏長繩?!绷x山晚年時發(fā)遲暮之嘆!可與“向晚意不適”一首同參。
宮辭
君恩如水向東流,得寵憂移失寵愁。
莫向尊前奏花落,涼風(fēng)只在殿西頭。
一、二言君恩如水,豈能長在。二云失寵固憂,得寵亦憂。三、四勸其邀寵者,莫恃恩嬌妒,涼風(fēng)一至,秋扇見捐,則所謂“恩情”者,亦中道絕矣。屈復(fù)曰:“被寵者自當(dāng)猛省!”紀曉嵐曰:“怨之至矣,而不失優(yōu)柔之意,余音未寂?!?/span>
有感
中路因循我所長,古來才命兩相妨。
勸君莫強安蛇足,一盞芳醪不得嘗。
此詩主旨乃感嘆人生有才無命,與命抗爭者,即強安蛇足,憤激語也。馮浩以為“芳醪”喻宏博、校書,未確。詩中言“中路”,感慨人生途中事,當(dāng)非少年時,而更似晚年回顧一生之感嘆。
一、二言人生途中因循其固然之道原我之本性,言下己原非奔競趨利之徒;無奈自古以來有才無命者多矣,故而亦曾逆固然而不堪認命。三、四“強安蛇足”即未因天理,未循固然之謂。莊生云:“因其固然”“順其天理”,則恢恢乎游刃有余(《養(yǎng)生主》)。而我芳醪未嘗,乃逆此而行也。詩面似自責(zé),實為憤激嫉俗之語。
有感
非關(guān)宋玉有微辭,卻是襄王夢覺遲。
一自高唐賦成后,楚天云雨盡堪疑。
此詩以宋玉自況,襄王當(dāng)是泛指。一、二言我詩雖似宋玉,有微辭托諷,然蓋因“襄王”之沉迷艷夢?!胺顷P(guān)”“卻是”言我之微辭乃不得不然。三、四言豈知戀、艷之詩一出,則舉凡此類詩作盡被疑為有所托諷。此詩明言:我《無題》諸作,雖有些小托諷,然并非全是;別將“楚天云雨”之詩盡當(dāng)托寄之作也。
春宵自遣
地勝遺塵事,身閑念歲華。
晚晴風(fēng)過竹,深夜月當(dāng)花。
石亂知泉咽,苔荒任徑斜。
陶然恃琴酒,忘卻在山家。
馮浩云:“念歲華,是不能忘也;陶然忘卻,聊自遣耳?!卑磿辏?43),義山母喪,罷職居家守喪。第二年移家永樂,所謂“山家”,自述此時“遁跡丘園,前耕后餉”“渴然有農(nóng)夫望歲之志”。詩面似悠然自得,實也無奈。云“忘卻在山家”,是真不能忘卻而聊自排遣耳。
幽居冬暮
羽翼摧殘日,郊園寂寞時。
曉雞驚樹雪,寒鶩守冰池。
急景倏云暮,頹年浸已衰。
如何匡國分,不與夙心期?
首聯(lián)云罷官幽居,二聯(lián)以“雪”“冰”點冬,三聯(lián)衰暮,結(jié)應(yīng)起句,然匡國理政之心猶未嘗忘也。紀曉嵐云:“渾圓有味。無句可摘,而自然深至。此火候純熟之后,非可以力強也?!?/span>
晚晴
深居俯夾城,春去夏猶清。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并添高閣迥,微注小窗明。
越鳥巢干后,歸飛體更輕。
二聯(lián)名句,情與景,景與理渾融無跡,雖為自解自慰,而人生哲理在焉。七、八自喻,有寄托,似言待桂州事畢歸京,當(dāng)令人愉悅。紀曉嵐以為“末句結(jié)'晚晴’,可謂細意熨帖,即無寓意亦自佳也”。
北樓
春物豈相干,人生只強歡。
花猶曾斂夕,酒竟不知寒。
異域東風(fēng)濕,中華上象寬。
此樓堪北望,輕命倚危闌。
此大中二年(848)春日登桂州北樓北望京華思入長安之作。前四句一自胸中流出,氣勢渾成流走。五、六氣格亦大。朱彝尊曰:“濕字奇?!逼摺送麣w之切,至于輕命,無限凄痛。歸思與望闕并具。
夜飲
卜夜容衰鬢,開筵屬異方。
燭分歌扇淚,雨送酒船香。
江海三年客,乾坤百戰(zhàn)場。
誰能辭酩酊,淹臥劇清漳。
此以衰病之身而強與夜飲,有感而作。據(jù)“江海三年客”,則作于大中七年(853)。
五、六名句,絕似老杜。言三年客蜀,天地乾坤一似于苦搏之所,亦世事唯艱之謂。紀曉嵐評:“五、六高壯,使通篇氣力完足。”又曰:“五、六沉雄?!庇衷疲骸巴跚G公極推此五、六句,通體亦皆老健。”
風(fēng)雨
凄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
黃葉仍風(fēng)雨,青樓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舊好隔良緣。
心斷新豐酒,消愁斗幾千?
據(jù)“窮年”字,當(dāng)是暮年所作。一句借高吟郭元振《寶劍篇》,抒發(fā)懷才不遇和抑郁不平,言每吟之即生凄愴之感。二句倒接,申足所以凄涼之由,乃一生至窮年暮齒,仍羈旅漂泊。張采田箋:“不能久居京師,翻使窮年羈泊?!比?、四切題,興而兼比。詩題《風(fēng)雨》,實由眼前風(fēng)雨起興,又以比一生坎坷,風(fēng)雨疊至。更兼黃葉飄零,無所依托。四句比照三句,言己之羈泊猶自羈泊,他人顯貴猶自顯貴。青樓、黃葉,設(shè)色映襯;管弦、風(fēng)雨,繪聲相照,對仗精切。五、六“新知”遭毀,舊好疏隔,一無知己援手。七、八“新豐酒”雙關(guān),言安得新豐美酒以消憂解愁,又暗用馬周事,言外馬周當(dāng)年處新豐逆旅,有太宗賞識,而我何一世羈泊?
此詩論者極賞“自”字。紀曉嵐云:“神力完足,'仍’字、'自’字,多少悲涼?!毖ρ┰疲骸袄隙派朴?自’字,“李義山'青樓自管弦’'秋池不自冷’'不識寒郊自轉(zhuǎn)蓬’之類,未始非無窮感慨之情,所以直登老杜之堂,亦有由矣?!卑戳x山用'自’字又如“翠幕自黃昏”“一徑自陰深”“白閣自云深”“朔雪自龍沙”“萬崦自芝苗”“舊歡塵自積”“春風(fēng)自碧秋霜白”“今日東風(fēng)自不勝”“閶闔門多夢自迷”“楓樹夜猿愁自斷”“思子臺邊風(fēng)自急”等,均以足詩句神韻者。
曉坐
后閣罷朝眠,前墀思黯然。
梅應(yīng)未假雪,柳自不勝煙。
淚續(xù)淺深綆,腸危高下弦。
紅顏無定所,得失在當(dāng)年。
一、二言于后樓朝眠起,至前廳靜坐而思,則黯然神傷矣。三、四自眼前景借喻,言梅自素艷,不假雪助;柳自婀娜,不勝煙籠。劉學(xué)鍇云:“言外似含昔日之名,非由假借;今日之遇,實緣弱質(zhì)之意。”五言淚流,六言腸斷,回應(yīng)二句“思黯然”。七、八結(jié)出本意,言紅顏漂泊,無所棲托,“得失在當(dāng)年”,其有悔于入令狐之門之意。此亦“平生誤識白云夫”“今日惟觀對屬能”之意。
安定城樓
迢遞高城百尺樓,綠陽枝外盡汀洲。
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游。
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雛竟未休。
此詩作于文宗開成三年(838)二三月間,商隱年二十七。二月應(yīng)博學(xué)宏辭試,已為周墀、李回二學(xué)士所取,卻被某“中書長者”以“此人不堪”為由“抹去之”(《與陶進士書》)。商隱旋赴安定,為王茂元掌書記。詩為初至安定登城樓感宏博不中選而賦。
一、二登樓遠眺?!鞍俪邩恰彪[寓自己憂國忘身,不為所知?!度龂尽り惖莻鳌份d:劉備責(zé)許汜求田問舍,言無可采,殊乏憂國救世之意,說自己當(dāng)臥百尺樓上而臥許汜于地。二句登樓遠眺,賈生王粲、江湖扁舟、鴛雛腐鼠,等等,俱自綠楊汀州生出。蓋古人每于感懷憂憤之時憑高臨遠,一抒襟懷?!百Z生垂涕”,與《行次西郊作一百韻》云“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同一意緒?!巴豸哟河巍?,除寄慨依人做幕外,也兼寓“冀王道之一平,假高衢而騁力”之意。
五、六為一詩主旨,亦唐詩中之名句。據(jù)《蔡寬夫詩話》載:王荊公晚年喜吟此二句,以為雖老杜無以過。王安石為舊黨所攻訐,辭相前,或譏其“戀(相)位”?!跋惨鞔恕碑?dāng)是借此二句表明自己永遠記著白發(fā)時將退隱江湖(并不戀位),但現(xiàn)在不退,尚未“回轉(zhuǎn)天地”(變法改革),怎可便入扁舟?王安石與李商隱當(dāng)時的思緒心境十分相似,故引為同調(diào),深為共鳴。
末聯(lián)云宏博不過“死老鼠一條”,實是失意時姑作不屑語以自慰,不必泥看。
此等詩為商隱真本色。紀曉嵐云:“五、六千錘百煉,出于自然,杜(甫)亦不過如此。世但喜其浮艷雕鐫之作,而義山之真面隱矣?!?/span>
出關(guān)宿盤豆館對叢蘆有感
蘆葉梢梢夏景深,郵亭暫欲灑塵襟。
昔年曾是江南客,此日初為關(guān)外心。
思子臺邊風(fēng)自急,玉娘湖上月應(yīng)沉。
清聲不逐行人去,一世荒城伴夜砧。
此詩為赴弘農(nóng)尉任宿盤豆館,對梢梢叢蘆感懷而作。自秘書省斥外,由清資降職俗吏,心懷郁勃,兼念母思家故發(fā)為遠游之悲。
詩從叢蘆興起,由眼前景而憶昔日情(客江南之遠游);再由昔日情而抒今日之“關(guān)外心”。此詩“關(guān)外心”最需重看:百端交集皆由調(diào)補弘農(nóng),恥居關(guān)外而起?!八甲优_”寓思母;“玉娘湖”托寄思妻。末云梢梢叢蘆不隨行人而去卻縈系腦際伴隨荒城、砧聲,孤旅,失意、思親之情交集,象中有神。
春日寄懷
世間榮落重逡巡,我獨丘園坐四春。
縱使有花兼有月,可堪無酒又無人。
青袍似草年年定,白發(fā)如絲日日新。
欲逐風(fēng)波千萬里,未知何路到龍津。
李商隱會昌二年(842)丁母憂,守喪至是首尾恰為四年,故云“我獨丘園坐四春”也。“青袍”,唐八品以下官服。義山開成四年(839)釋褐秘書省校書郎,調(diào)補弘農(nóng)尉,均為九品。未及三年罷歸幽居,故云“年年定”。三聯(lián)對仗襯貼,“青袍似草”“白發(fā)如絲”不唯設(shè)色相映,更嘆官秩卑微而頭顱老大;而草青、絲白,兼具一種衰颯之調(diào)?!澳昴甓ā保荒昱芜^一年,一點沒有升遷跡象;“日日新”日子一天天過去,頭發(fā)一天天白了,一“定”一“新”,在動感上相對襯。讀此即可知其為仕進無路,汲引無門之嘆。故末云“未知何路到龍津”。姚培謙云:“此嘆汲引之無人也。榮落之感,世人何日能忘!不謂我之一坐,已是四年。縱使不以聲利縈懷,而對花對月,如此無人無酒之恨何!況青袍不改,白發(fā)添新,非敢憚風(fēng)波而甘丘壑也。仕路無媒,唯有撫時而嘆耳?!笨芍^善解。
荊門西下
一夕南風(fēng)一葉危,荊門回望夏云時。
人生豈得輕離別,天意何曾忌崄巇。
骨肉書題安絕徼,蕙蘭蹊徑失佳期。
洞庭湖闊蛟龍惡,卻羨楊朱泣路歧。
詩約作于大中元年(847)四五月間,義山自荊門西下、將入洞庭,亦赴桂途中作也。首言一葉扁舟,泛江自西而下唯覺其危。二句“荊門”點地,“夏云”點時。三、四倒折,言世路維艱,崄巇天意,是以人生未得輕易離別!五、六承“離別”,言家人書題,慰我安于絕域,勿因離別思家而徒增憂傷,然遠離妻室,蕙蘭蹊徑,會合無期。結(jié)謂路歧不僅在于平陸,無風(fēng)波之險,且可南可北,唯我入洞庭,湖闊蛟惡,不唯歧路已無,則連“后退之路”亦已斷矣,故云“卻羨楊朱泣路歧”也。
朱彝尊曰:“情深意遠,玉溪所獨。”張采田云:“語曲意深,余味惘然。詩中全是失路之感,久讀方領(lǐng)其妙。”
九日
曾共山翁把酒卮,霜天白菊繞階墀。
十年泉下無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學(xué)漢臣栽苜蓿,空教楚客詠江蘺。
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因再得窺。
此詩當(dāng)作于大中二年(848)重陽日。時義山自桂幕歸京,當(dāng)即拜謁令狐绹,所謂“屢啟陳情”。此重陽日遭绹拒絕,當(dāng)是最后一次,故十一月即選周至尉轉(zhuǎn)留假京兆府參軍事。
一、二追憶之辭兼切重陽。言曾與楚共把酒卮,賞階墀之霜天白菊,觸景思人,懷楚之情溢于言表。霜天白菊,自況最為精切。此白菊繞于階墀,令狐楚又最愛白菊,讀“將軍身旁,一人衣白”則可悟此。三、四言十年泉下,恍如隔世,今日重陽,獨自把酒,有所思之耳,懷楚而兼自傷。五、六言绹之不肯栽培苜蓿,取移種上苑之義;喻绹不肯援手,使己沉淪使府,不得復(fù)官京禁。七、八怨之之辭,寓悲涼于蘊藉。言绹今官貴,門施行馬,門禁難通也。
即日
一歲林花即日休,江間亭下悵淹留。
重吟細把真無奈,已落猶開未放愁。
山色正來銜小苑,春陰只欲傍高樓。
金鞍忽散銀壺漏,更醉誰家白玉鉤?
此義山刻意傷春之作。前半云林花即休,春事將闌,江間亭下流連而不忍去;即便曼吟細酌,對此“已落猶開”,亦未能盡達心中之愁。言下云:我于即休之林花悵然傷懷,而花似亦不忍離我而凋,故“已落猶開”也。五、六山銜小苑、陰傍高樓,時將暮矣!推進一層,言不唯春事將闌,一日之景亦難駐。傷春之懷,遲暮之感,比興顯然。七、八直抒,言客散夜臨,非醉無以遣懷。紀曉嵐云:“純以情致取勝,筆筆唱嘆,意境自深?!?/span>
淚
永巷長年怨綺羅,離情終日思風(fēng)波。
湘江竹上淚無限,峴首碑前灑幾多。
人去紫臺秋入塞,兵殘楚帳夜聞歌。
朝來灞水橋邊問,未抵青袍送玉珂。
此詩前六句為賓,后二句是主。詩以深宮怨淚,閨中思淚,死別傷淚,感懷悲淚,出塞去國之恨淚,英雄失路之痛淚為襯,以興灞橋青袍送玉珂貴人的窮途飲恨之淚,則怨、思、傷、悲、恨、痛六等人生苦淚亦未能抵也。義山《春日寄懷》云:“青袍似草年年定,白發(fā)如絲日日新?!贝烁袊@黨人排擯,官位卑微;趨迎跪送,無任屈辱!王鳴盛曰:“抑塞終身,窮途抱痛,故上六句泛寫淚,末二句結(jié)到自家身上?!?/span>
聞歌
斂笑凝眸意欲歌,高云不動碧嵯峨。
銅臺罷望歸何處,玉輦忘還事幾多?
青冢路邊南雁盡,細腰宮里北人過。
此聲腸斷非今日,香灺燈光奈爾何?
此借聞歌抒慨,非詠歌伎也。一、二言歌者“斂笑凝眸”,欲歌未歌之時,則已碧云遏住,言其“撫節(jié)悲歌”當(dāng)更勝秦青。用秦青事只突出一“悲”字。中四句銅臺罷望,玉輦忘還,青冢南雁,細腰北人,皆言歌聲令人聞之“悲”也,啟下“腸斷”。七、八言聲悲燭盡,我肝腸寸斷,對此聲此景,我已無腸可斷矣?!澳螤柡巍?,對爾(此情此景)奈何!
義山一生沉淪使府,妻逝子幼,是心中常悲,故聞悲聲而心弦震哀,故云“此聲腸斷非今日”。結(jié)“奈爾何”尤為沉摯。作意、筆法均可與《淚》詩同參。紀曉嵐評:“首二句點明,中四句擲筆宕開,而以七句承明,八句拍合,極有畫龍點睛之妙?!?/span>
七月二十八日夜
與王鄭二秀才聽雨夢后作
初夢龍宮寶焰燃,瑞霞明麗滿晴天。
旋成醉倚蓬萊樹,有個仙人拍我肩。
少頃遠聞吹細管,聞聲不見隔飛煙。
逡巡又過瀟湘雨,雨打湘靈五十弦。
瞥見馮夷殊悵望,鮫綃休賣海為田。
亦逢毛女無憀極,龍伯擎將華岳蓮。
恍惚無倪明又暗,低迷不已斷還連。
覺來正是平階雨,獨背寒燈枕手眠。
程夢星云:“本集又有《七月二十九日崇讓宅》詩,崇讓宅為王茂元居。參合兩詩,則二十八、二十九兩日必有一為悼亡之日無疑?!睋?jù)《赴職梓潼留別畏之員外同年》云“柿葉翻時獨悼亡”語,程臆說可從。詩當(dāng)作于梓幕罷歸任鹽鐵推官前后,蓋晚暮逝前回顧生平之作。
起“初夢”云云,言最初(年少)之夢想、抱負?!稄V雅·釋言》:“夢,想也?!薄盾髯印そ獗巍纷ⅲ骸皦?,想象也?!惫省笆鰤艏此宰栽ⅰ保ê瘟x門箋)又《廣雅·解詁》:“龍,君也。”龍宮,借指朝廷宮禁。是首二云當(dāng)其年少之時,切望一第,為君上賞拔而位居朝廷;光焰燭照,瑞霞滿天,前景光燦無量。三、四從“初夢”到“旋成”?!靶伞?,已然之詞。“蓬萊樹”生于蓬山,用以指代秘書省。故“旋成醉倚蓬萊樹”,言未久釋褐,興致酣然而入于秘書省為校書郎矣。按《后漢書·竇章傳》云:“是時學(xué)者稱東觀為老氏藏室、道家蓬萊山。(鄧)康遂薦(竇)章入東觀為校書郎?!崩钯t注:“言東觀經(jīng)籍多也。蓬萊,海中神山,為仙府,幽經(jīng)秘錄并皆在焉?!迸钌揭虼硕陨裣删犹幱衷鲋该厥〈Q。王勃《上明員外啟》:“更掌蓬山之務(wù),麟圖緝謚?!泵虾迫弧稇淹醮笮吩疲骸坝缿雅铋w友,寂寞滯揚云?!蓖醮笮赐醪g,王登進士第后,授秘書省校書郎。參見筆者《從蓬山意象說到古典詩歌的解讀》(收入《中國古典詩詞:考證與解讀》)?!坝袀€仙人拍我肩”,仙人,指朝中時有相攜、援手之人如周、李二學(xué)士。然好景不長,故下接“少頃”?!按导毠堋闭撸嗨^“仙人”。然“聞聲不見”,為“飛煙”所隔。五、六言“仙人”與己已經(jīng)疏離,細管遠吹,聞聲不見,是以斥外,調(diào)補弘農(nóng)?!板已病迸c“少頃”互文,亦頃刻、未久之意。七句言未久而過瀟湘,辟昭桂;八句“雨打湘靈”亦“錦瑟驚弦破夢頻”之意。兩句言自秘書省而至桂幕,則“初夢龍宮”之夢想、抱負,至此完全破滅。以上八句以形象之夢境敘半生歷程:自夢寐以求入掛朝籍,至釋褐秘書省為郎,然援手之人“聞聲不見”,棄去不顧,終至雨打夢破,經(jīng)瀟湘而至于昭桂,從此沉淪使府也。
九至十二,又借夢境申足“破夢”之由,抒發(fā)心中積郁?!捌骋婑T夷殊悵望,鮫綃休賣海為田”,言時局變遷,馮夷吸枯海水,滄海變?yōu)樯L?,再無須賣綃泣珠以謝“主人”?!稓v代神仙通鑒》卷二載:馮夷有神鳥,名曰商羊,“能大能小,吸則渤海可枯,施則高原可沒”。是滄海變?yōu)樯L?,則“鮫綃休賣”,泣珠祈求亦無可企望矣。馮夷以比牛黨之執(zhí)權(quán)柄如令狐绹者,故云瞥見之“殊悵望”也。“亦逢毛女無憀極,龍伯擎將華岳蓬”,此又以龍伯喻朝廷,或即指宣宗;宣宗為皇太叔(武宗之叔),故以“龍伯”稱之?!读凶印珕枴罚糊埐畤烁邤?shù)十丈,“舉足不盈數(shù)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釣而連六鰲”。龍伯將華岳最高之蓮華峰而去,則玉姜毛女從此無棲身之地矣。華岳蓮峰即蓮花寶座,喻指宣宗將去御座即位。以上兩聯(lián)以鮫人、毛女自喻顯然。何義門云:“瞥見”句,深谷為陵;“亦逢”句,高岸為谷。要之極寫武宗崩后,黨局反復(fù),時事變遷,無可奈何矣。十三、十四描摹夢態(tài)。末寫夢覺,宕出遠神:半生夢幻,一覺醒來,身世之感,沉淪之痛,盡在此“獨背寒燈枕手”之中。
詠史、懷古詩·草間霜露古今情
聽鼓
城頭疊鼓聲,城下暮江清。
欲問漁陽摻,時無禰正平?
禰正平因得罪曹操,被遣送荊州劉表。詩中“城”,指江陵城;“江”指長江。李商隱大中二年(848)自桂州(今桂林)返京,留滯荊楚時作此詩。
何義門云“身似正平”,言李商隱才高而困辱;姚培謙云“借鼓聲抒憤懣”,言其宣泄慷慨悲壯之情。二句“城下暮江清”,心緒寥廓,境象混茫。
馬嵬二首(其一)
冀馬燕犀動地來,自埋紅粉自成灰。
君王若道能傾國,玉輦何由過馬嵬?
馬嵬,即馬嵬坡。故址在今陜西興平北二十三里,因晉人馬嵬于此筑城避難,故名。(《元和郡縣圖志》)天寶十五載(756)六月,安祿山的“冀馬燕犀”攻破了潼關(guān)。唐明皇攜楊玉環(huán)姊妹同宰相楊國忠等,由禁衛(wèi)軍護衛(wèi)倉皇奔蜀。途經(jīng)馬嵬,兵士嘩變,誅殺楊國忠并逼迫唐明皇賜死楊玉環(huán)而以“女禍誤國”為唐明皇開脫。李商隱《馬嵬詩》在哀嘆感悼之中指出責(zé)任在于所謂“自埋紅粉自成灰”也。詩以反詰結(jié)束,指責(zé)唐明皇?!熬跞舻滥軆A國,玉輦何由過馬嵬?”明皇對楊玉環(huán)的所謂“愛情”,純屬虛擬,所謂“思傾國”,所謂七夕長生殿私語,只是信口蜚誓。
此題二首,第二首為七律,見后。
漢宮詞
青雀西飛竟未回,君王長在集靈臺。
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賜金莖露一杯。
此詩向有諷求仙與自慨兩種解說。屈復(fù)、馮浩力主自慨說。屈云:“君王之望仙,猶臣之望君,奈何不賜金莖之露乎?言不蒙天子特恩也。”屈復(fù)認為李商隱自比武帝,而以武宗或宣宗比仙,實牽強附會。李商隱“官不掛朝籍”,地位卑下,談不上渴望皇帝特恩。
詩為諷武宗惑仙而作。會昌五年(845),武宗為道士趙歸真所惑,于南郊敕建望仙臺。唐人習(xí)以漢比唐。詩借漢武帝以影射唐武宗,以望仙臺比集靈臺甚明,當(dāng)作于武宗駕崩、廟號議定之后大中元年(846)或在大中元年(847)。
漢宮
通靈夜醮達清晨,承露盤晞甲帳春。
王母西歸方朔去,更須重見李夫人。
此詩亦托漢武以諷武宗。西王母不再來了,東方朔也已離去,長生不得,終須死去。三、四諷刺入骨,所謂“拋卻神仙,反求死鬼”(何義門評)。
李商隱詠史詩極少發(fā)議論,而讓讀者自己去體味。紀曉嵐云:“不下斷語,而吞吐之間大意見矣。”
瑤池
瑤池阿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
八駿日行三萬里,穆公何事不重來。
詩諷求仙。程夢星以為“追嘆武宗之崩”,說為有據(jù),可與《漢宮詞》同參。詩當(dāng)作于大中初(847)。
此詩之妙在不明言求仙之妄,而全從西王母著筆,所謂透過一層法。一、二寫西王母倚窗瞰臨,不見穆王,唯聞下界動地哀歌;以目瞰(綺窗開)耳聞(動地哀)暗示武宗之崩。三、四換角度,以西王母之所思,疑惑自問而倒接第二句:八駿日行數(shù)萬里,為何穆王不重來?末以問句吞吐出之,而答案則在第二句,此倒接法也。
世上本無神仙,而當(dāng)有神仙構(gòu)想作詩,甚是“無理”;穆王既見西王母,按“理”當(dāng)長生不死,卻又為何死了?正破神仙之妄,實又在理。故賀裳評此詩云“無理之理”“無理而妙”者矣。
過景陵
武皇精魄久仙升,帳殿凄涼煙霧凝。
俱是蒼生留不得,鼎湖何似魏西陵!
唐代皇帝多佞道,憲宗、武宗尤甚。詩刺憲宗,實刺武宗,末句兼帶黃帝、魏武?!熬闶巧n生留不得”,既很實在,又十分深刻:凡是人,誰能留得長生!偉大如黃帝,亦與曹阿瞞無異。憲宗服道士柳泌所謂“金丹”而暴崩,景陵就在眼前,為何武宗又蹈其覆轍,再服道士趙歸真金丹而暴崩?
海上
石橋東望海連天,徐福空來不得仙。
直遣麻姑與搔背,可能留命待桑田!
此篇與《過景陵》同一旨意,諷武宗之迷道求仙。海水連天,徐福已死,誰人見過仙人?即便使麻姑搔背,海變桑田,然人生朝夕,命不能待,又何能升仙而長生不老!
四皓廟
羽翼殊勛棄若遺,皇天有運我無時,
廟前便接山門路,不長青松長紫芝。
此借四皓廟而發(fā)感憤之辭。四皓有羽翼之殊勛而棄之若遺,是以廟前不長青松而長紫芝,喻指不加任用而終使隱淪。詩中“皇天有運我無時”為感憤語,而重落在“我無時”三字。“古來才命兩相妨”(《有感》),“時”,亦“運”,亦“命”;義山時、運、命皆不偶,故每發(fā)有才無命、無時、無運之嘆,而于詩外見意:四皓有殊勛而終于隱淪,我有才而每為見斥!此實乃古之正義才士之共同遭遇。正如蘇軾《京師哭任遵圣》所云:“哀哉命不偶,每以才得謗?!?/span>
舊將軍
云臺高議正紛紛,誰定當(dāng)時蕩寇勛?
日暮灞陵原上獵,李將軍是舊將軍。
“云臺”,后漢明帝時事;李廣,前漢武帝時事,詩牽合兩漢事,托古諷今意顯然?!缎绿茣ば诩o》:“大中二年(848)七月,續(xù)圖功臣于凌煙閣?!睍泄χ冀詳P棄,且置之死地如李德裕、石雄等。程夢星、馮浩以為李將軍喻指李德裕。馮云:“李衛(wèi)公之攘回紇、定澤潞,竟無一人頌之,且將置于死地,詩所為深慨也。《舊(唐)書·傳贊》云:'嗚呼煙閣,誰上丹青?’憤嘆之懷,不謀而相合矣?!笨蓮?。
夢澤
夢澤悲風(fēng)動白茅,楚王葬盡滿城嬌。
未知歌舞能多少,虛減宮廚為細腰。
“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其罪在楚王。李商隱則特點明:滿城美女之被“葬盡”,實為爭寵而歌舞、減廚,諷刺逢迎、邀寵者,此為詠史翻案法。
“形象大于思想”。姚培謙由此而及“揣摩逢世才人”之可悲;屈復(fù)于此而聯(lián)想“制藝取士”之可嘆;紀曉嵐則以為此詩寄托“繁華易盡”之感慨。比較三家,當(dāng)以姚培謙說為勝。時牛僧孺、李宗閔為首之牛黨得勢,朝中多有揣摩逢迎之士,溜須鉆營之人以此而得寵者。詩人以為黨局反復(fù)難以預(yù)料,邀寵者“歌舞”能幾時!“減廚”也終是徒然,最后可能如楚宮美女而被“葬盡”,顯是借楚宮人以諷警牛黨秉政時之趨炎附勢者。
此詩諷詠含蓄委婉,妙在借史比興。首句夢澤悲風(fēng),白茅于風(fēng)中搖晃,融入詩人身世之感,境象混茫,情緒蒼涼。
過鄭廣文舊居
宋玉平生恨有余,遠循三楚吊三閭。
可憐留著臨江宅,異代應(yīng)教庾信居。
宋玉遠履三楚憑吊屈平,猶己之憑吊廣文。宋玉江陵故宅,異代為庾信所居;言下廣文之舊宅,亦應(yīng)為己之所居。紀曉嵐云:“純乎比體?!鄙w宋玉,比鄭廣文;庾信,義山自比。宋玉、庾信,廣文、義山,皆千古淪落文士,故過廣文舊居,引為同調(diào)。庾信居宋玉宅而悲宋玉,義山過廣文舊居而悲廣文。田蘭芳曰:“即后人復(fù)哀后人意,那轉(zhuǎn)婉曲,遂令人迷?!?/span>
題漢祖廟
乘運應(yīng)須宅八荒,男兒安在戀池隍?
君王自起新豐后,項羽何曾在故鄉(xiāng)?
漢高廟在徐州沛縣東故泗水亭中,即高祖為亭長之所。詩作于徐州盧宏正幕,約當(dāng)大中四年(850)。
詠史詩或即事議論,或翻歷史公案另辟言路,要之在借史抒慨。一、二“應(yīng)須”“安在”云云,見詩人志向之高遠。商隱亟望于長安獲職,合家團聚,無奈遭牛黨排擠,遂應(yīng)盧宏正辟,遠赴徐州任盧幕判官。雖賓主相得,心境稍佳,然戀家之情無時不在。詩贊嘆漢高以天下為家,實亦借史事以自遣:男兒志在四方,又何須戀念家室!思家人而作“八荒”之辭,反見思情之重。
復(fù)京
虜騎胡兵一戰(zhàn)摧,萬靈回首賀軒臺。
天教李令心如日,可要昭陵石馬來?
宣宗大中四年(850),發(fā)諸道兵討黨項,連年無功,乃其時朝廷不得將相。會昌降吐蕃,擊回紇,平劉稹,賴有李德裕、石雄。故義山深懷會昌將相之功。按李德裕大中四年(850)正月逝于崖州貶所,故特借李晟以追懷之。詩蓋大中四年(850)或五年(851)初作。
一、二言李晟一戰(zhàn)而降虜騎,摧胡兵,指代平定朱筙、李懷光之叛亂。二句言眾靈同賀祝捷。三句一篇之關(guān)鍵。按李晟興元元年(784)六月加司徒,兼中書令,與德裕同是宰執(zhí)?!袄盍钚娜缛铡?,頌晟實頌德裕,“心如日”言其光明正大;此與李晟事本不關(guān)合,是特借“如日”以追懷、頌贊德裕為相之業(yè)績及心胸之偉廓。四句“可要”云云,言只需朝廷用相得其人,則無須神明相助,胡虜亦可平也。
讀任彥升碑
任昉當(dāng)年有美名,可憐才調(diào)最縱橫。
梁臺初建應(yīng)惆悵,不得蕭公作騎兵。
程夢星以為此詩當(dāng)作于大中四年(850)十月令狐绹入相時,可從。詩以任昉自比,而以梁武蕭衍比绹。義山早歲為楚所知,令與諸子游,是绹與義山原等而同之。且義山早年文名已著,而绹為庸才。今則庸才拜相,而己終生沉淪記室,故于令狐入相時感升沉得喪而借任、蕭之戲言調(diào)侃之。绹不學(xué)無才,溫飛卿曾譏以“中書堂里坐將軍”。令狐绹不知《南華》第二篇,訪于飛卿,對曰:“事出《南華》,非僻書也?;蚣较喙评碇?,時宜覽古?!保ā短圃娂o事》卷五十四)可見绹乃一“不學(xué)有術(shù)”之輩。無才而有趨時奉迎、結(jié)黨營私之術(shù),則自可騰達而飛。此義山故借任、蕭事,既自感升沉,亦以刺绹。論者見義山之“陳情令狐”,未見其諷刺?!逗?汀吩疲骸爸灰虿粦劆颗6?,聊用支機石贈君?!眲t又是對牛黨壓抑排擯之抗爭矣。
咸陽
咸陽宮闕郁嵯峨,六國樓臺艷綺羅。
自是當(dāng)時天帝醉,不關(guān)秦地有山河。
此詩詠史,或有所寄慨。言秦并六國,實因天帝醉酒,乃為金策,賜用其土。意事之成敗,人之遇合得失,常因偶然,不可以人力求之;設(shè)若遇天帝醉酒,昏昏然不辨是非賢愚,則非賢之輩亦可得而升遷,高官厚祿,權(quán)傾朝野者,恐多因君上之昏昏(天帝醉)也。
大中四年(850)十一月,令狐绹同平章事,詩殊憤憤,或其時作。
青陵臺
青陵臺畔日光斜,萬古貞魂倚暮霞。
莫訝韓憑為蛺蝶,等閑飛上別枝花。
此大中五年(851)聞妻訃趕歸過青陵臺借題悼亡之作。義山伉儷情深,《對雪》云:“留待行人二月歸?!薄斗洹吩疲骸扒嗔攴鄣蓦x恨,長定相逢二月中?!北緮M二月春暖歸家,卻因府主盧宏正病重未忍遽離而遷延時日。王氏逝于大中五年(851)夏秋間,義山聞訃歸家已當(dāng)秋日。青陵臺在商丘,為必經(jīng)之地,故途中借題以抒悼亡之情。
一、二言過青陵臺已是日暮,擬想萬古貞魂正于暮霞中顯現(xiàn)。三句“訝”字直下四句,言貞魂莫疑韓憑化為蛺蝶后會隨意飛上別枝花叢?!盎ā庇髋桑颡M斜曲巷,唐人亦每以“花”“花叢”取譬。元稹《離思》:“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庇^義山之卻柳仲郢贈張懿仙事,可證其妻亡逝之后確無意別飛花叢。
或謂青陵臺,殆借喻亡妻王氏之墳?zāi)梗嗫蓚湟徽f。
賈生
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diào)更無倫。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此詩借漢文訪才鬼神事,諷刺時主不唯不能識賢用賢,且佞佛惑道,置蒼生于不顧,短幅中藏大議論,絕勝時賢之長篇史斷。義山關(guān)心家國大事于此可見。
首言漢文帝渴求賢才,而召見逐臣賈誼。二句言文帝征詢后,感嘆賈生才調(diào)無與倫比。三、四申足二句所以“才調(diào)無倫”之處:原來賈生于鬼神之事皆能“俱道所以然之狀”?!扒跋?,今古盛典”,然所問并非如何愛民治國卻“問鬼神之本”,見文帝之不能識賢任賢,亦不關(guān)心治道,故曰“可憐”。
此亦托古諷時,感賈生不為所用致慨。言外有圣明之主如漢文尚且如此,況于昏昧佞惑佛道,迷于鬼神之君哉!周箋曰:“以賈生而遇文帝,可謂獲主矣。然所問不如其所策,信乎才難,而用才尤難。此后二句詩而史斷也?!痹⒋笞h論于鋪敘,有案有斷,斷在案中,詩情史筆兼具。
王昭君
毛延壽畫欲通神,忍為黃金不為人。
馬上琵琶行萬里,漢宮長有隔生春。
此詩借昭君以致慨。何焯曰:“忽焉梓潼,忽焉昭潭,義山亦萬里明妃也。”毛延壽則喻指牛黨排擠之人。
首句“欲通神”,借指牛黨中如令狐绹輩“言能通天”。二句感嘆其只為一黨之私利而不獎拔人才。三句以明妃自況,言己之沉淪使府、桂管、徐州、梓潼,一生漂泊,于今又往返江東,不啻萬里明妃。四句言明妃生前之畫像尚留漢宮,然為人省識、珍惜,當(dāng)是隔世之后。自己今生今世亦無望于朝籍,唯“聲名佳句在”,或來生后世為人所知也。通首為比,凄婉入神,諸家以為致慨于排擯之人,良是。
龍池
龍池賜酒敞云屏,羯鼓聲高眾樂停。
夜半宴歸宮漏永,薛王沉醉壽王醒。
此直刺玄宗奪媳為妃,亂倫大丑事,然“諷而不露,所謂蘊藉也”(張謙宜《竇齋詩談》)。
首句言玄宗于興慶宮賜酒,云屏大敞,暗示貴妃與宴。二言玄宗酒酣,親主羯鼓而眾樂皆停而聆賞。三、四言宴歸已是夜半,薛王酩酊大醉,而壽王李瑁因楊玉環(huán)為父所奪,目睹其今宵與宴,心潮難平,故一夜“醒”而不眠。不著議論,于形象中寓諷刺,極含蓄之致。
吳宮
龍檻沉沉水殿清,禁門深掩斷人聲。
吳王宴罷滿宮醉,日暮水漂花出城。
此詩妙在末句以景結(jié)情。沈義父《樂府指迷》云:“結(jié)句須要放開,含有余不盡之意,以景結(jié)情最好。”日暮,水流,花落而漂出宮城之外,寓意顯然。紀曉嵐評曰:“末七字含多少荒淫在內(nèi),而渾然不覺,此之謂蘊藉?!?/span>
詠史
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
三百年間同曉夢,鐘山何處有龍盤?
首句言北湖南埭,汪洋渺漫,隱含歷史滄桑之嘆。二句即劉夢得“一片降幡出石頭”意,言孫皓之降晉。三句言六朝三百年間,如同蝶夢,變幻無常。四句言雖鐘山龍盤,石頭虎踞,然險峻之勢難憑,孫吳、司馬、宋、齊、梁、陳,一一覆亡,亦韋莊《臺城》云,“六朝如夢鳥空啼”也!
此詩末句尤為警策。屈復(fù)云:“國之存之,在人杰,不在地靈,足破堪輿之說?!绷x山《行次西郊作一百韻》亦云:“吾聞理與亂,系人不系天!”
景陽井
景陽宮井??氨槐M龍鸞誓死期。
腸斷吳王宮外水,濁泥猶得葬西施。
此詩主旨全在末句,言吳國既滅,越國沉西施于江,雖江水渾濁,猶得全尸,勝過張麗華尸首分于青溪也。屈復(fù)箋曰:“言麗華不死于井而斬于青溪也?!?/span>
按西施之死,固有二說?!度f花谷》引《吳越春秋》云:“越王用范蠡計,獻之吳王。其后滅吳,蠡復(fù)取西施,乘偏舟游五湖而不返?!倍赌印吩疲骸拔魇┲粒涿酪??!蹦尤窃街郎踅?,當(dāng)從墨子言。
齊宮詞
永壽兵來夜不扃,金蓮無復(fù)印中庭。
梁臺歌管三更罷,猶自風(fēng)搖九子鈴。
一、二言齊廢帝游幸無度,夜不扃閉,于毫無戒備之時為梁所滅,從此潘妃再未能貼地而步步生蓮花矣。三句言梁武并未以齊為鑒,仍歌管不輟。四句“猶自”云云,見感慨之深。
此詩妙在“只就微物點出,令人思而得之”(屈復(fù)評)。即以金蓮、九子鈴之“無復(fù)”“猶自”寄慨,不獨言齊之覆亡,亦兼梁之重步覆轍。故雖題曰“齊宮”,實概南朝,而后之不鑒前朝興亡者亦當(dāng)一一包之。
南朝
地險悠悠天險長,金陵王氣應(yīng)瑤光。
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妝。
此大中十一年(857)充鹽鐵推官時游江東之作。
此詩立意盡在“休夸”“只得”。刺六朝君臣夸說分有天下。末以“徐妃半面妝”言其偏安一隅,充其量亦不過“半面”而已。張采田曰:“借香倩語點化,是玉溪慣法。”程夢星評:“此詩真可空前絕后,今人徒賞義山艷麗,而不知其識見之高,豈可輕學(xué)步哉!”
北齊二首
一笑相傾國便亡,何勞荊棘始堪傷。
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
巧笑知堪敵萬機,傾城最在著戎衣。
晉陽已陷休回顧,更請君王獵一圍。
商隱詠史詩常“染”而不“點”,所謂“有案無斷”(朱彝尊評),或云“只敘其事,不著議論”(李瑛評),或言“不說他甚底,而罪案已定”(張謙宜評),即是此法。
二詩語句含蓄,境象如畫,而立意顯豁,紀曉嵐云“神韻自遠”也。不言齊后主荒淫致亡,卻說小憐橫陳之夜,正是周師攻陷之時;不說后主至死不悟,而說“晉陽已陷休回顧,更請君王獵一圍”。不著議論,而議論盡在其中。
陳后宮
茂苑城如畫,閶門瓦欲流。
還依水光殿,更起月華樓。
侵夜鸞開鏡,迎冬雉獻裘。
從臣皆半醉,天子正無愁。
此詩非詠陳后主,結(jié)句用北齊“無愁天子”事可證。程夢星、徐逢源均以為“借古題以論時事”,所謂“刺敬宗”也。
史載敬宗李湛(809—826)童昏,在位二年,嬉樂無度,日或在宮中淫縱游宴,擊球蹴鞠,或觀角抵競渡,與宮嬪狎戲玩耍。舊注以史證詩,大抵可信。詩當(dāng)作于敬宗寶歷二年(826),商隱年一十五。
一、二宮苑宮門,以切陳后宮,落筆擒題。三、四依殿起樓,盛修宮室,見工役不休。杜牧《上知己文章啟》:“寶歷大起宮室,故作《阿房宮賦》?!薄拔迮?,六衣服之賒”(屈復(fù)箋)。末借北齊后主事,言君臣醉生夢死,終于亡國?!端鍟分尽罚骸氨饼R后主自能度曲,嘗倚弦而歌,別采新聲為《無愁曲》,自彈胡琵琶而唱之,音韻窈窕,極于哀思。曲終樂闕,莫不隕涕。樂往哀來,竟以亡國?!?/span>
此詩有意以北齊后主事以充易陳宮,隱然透露不在詠史,意在諷今,紀曉嵐云:妙在“全不說出”。
富平少侯
七國三邊未到憂,十三身襲富平侯。
不收金彈拋林外,卻惜銀床在井頭。
彩樹轉(zhuǎn)燈珠錯落,繡檀回枕玉雕鎪。
當(dāng)關(guān)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題詠富平少侯,卻又云“七國三邊未到憂”,顯有諷喻而非詠富平侯,因為只有天子才需對“七國”(藩鎮(zhèn))、“三邊”(邊患)深感憂慮。所以何焯、徐逢源均以為借“富平少侯”而刺敬宗。徐云:“成帝始為微行,從私奴出入郊野,每自稱富平侯家人。而敬宗即位,年方十六,故以富平少侯為比,不敢顯言耳?!本咭娭祁}婉諷之妙。
此詩刺敬宗少年即位,不諳政事,樂不知節(jié)。首云藩鎮(zhèn)、邊患關(guān)系國家朝政大事而“不知憂”。二句補足首句,申述原因為少年“襲侯”,所謂“不更事之少年”云,亦委婉諷之之意。三、四極寫其貴公子憨態(tài)。猶云金彈拋于林外都不收回,而銀轆轤安在井架卻感到可惜。故馮舒評云:“三、四猶云'當(dāng)著弗著’,曲盡貴公子憨態(tài)?!睆牧硪唤嵌葘懫洹安恢獞n”,可謂“不更事”天子的具象化。五、六言居室奢華靡麗,百枝燈樹,轉(zhuǎn)動回旋,錯落如珠;繡紋檀錦,鋪墊包裹,光潔如玉。七、八緊承五、六,言新進美女,臥喜晚起,而囑咐守門(當(dāng)關(guān))者,侵晨來“客”,不得通報,見其淫樂無度,亦《長恨歌》“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之意,可與《日高》《陳后宮》同參。
隨師東
東征日調(diào)萬黃金,幾竭中原買斗心。
軍令未聞?wù)D馬謖,捷書惟是報孫歆。
但須巢阿閣,豈假鴟鸮在泮林。
可惜前朝玄菟郡,積骸成莽陣云深。
詩借隋煬帝東征高麗為題,諷刺唐廷用兵藩鎮(zhèn),御將不得其道,威令不行。
前四云竭盡中原錢糧以買軍將斗志,然威令不行,未戰(zhàn)而虛張冒功。五、六掉轉(zhuǎn),指出造成萬金買斗,而將驕卒惰、邀功幸賞的根本原因,在于宰輔非賢,群小盤踞。五、六是一篇主旨,比賢臣,鴟鸮比群小。群小之在朝廷,既無御將之道,又用將不得其人,是以中原瘡痍,尸骸成莽。七、八就導(dǎo)致之后果言之,“可惜”二字見感慨之深。蓋有感于討伐滄景李同捷事,大和三年(829),詩人年僅一十八,其關(guān)注朝政,同情百姓疾苦,雖老杜(甫),無以過之。
曲江
望斷平時翠輦過,空聞子夜鬼悲歌。
金輿不返傾城色,玉殿猶分下苑波。
死憶華亭聞唳鶴,老憂王室泣銅駝。
天荒地變心雖折,若比傷春意未多。
此詩或以為“傷文宗崩后,楊賢妃賜死”之事(馮浩),或以為詠“甘露之變”(程夢星),或以為“借玄宗幸曲江以諷文宗時事”(沈德潛),或以為“專詠明皇、貴妃事”(張采田),然均未詳解。
據(jù)康駢《劇談錄》記載:曲江至開元年間始辟為勝境,“花卉環(huán)周,煙水明媚,都人游賞,盛于中和上巳之節(jié)”。天寶間,唐明皇與楊貴妃時常臨幸曲江游宴。首聯(lián)寫安史亂后,明皇之車駕不可復(fù)見,而曲江池苑唯聞夜半冤鬼悲歌?!杜f唐書·音樂志》:“《子夜歌》聲過哀苦?!庇肿右?,也指夜半,雙關(guān)?!肮肀琛闭菍憲铄魉蓝幓瓴簧ⅰL泼骰噬钪F妃無罪而被迫縊殺之。高力士當(dāng)時就說“貴妃誠無罪”。馬嵬兵變,從本質(zhì)上說,實是太子黨勾結(jié)御林軍發(fā)動的一場政變,楊正是這場政變的犧牲品。二聯(lián)承上,云貴妃縊死后再不能乘鑾輿而返帝京,不如曲江流水江波猶可通御溝而入玉殿。五、六一“死”一“老”相待,“死”者自是楊妃,“老”則指明皇,言貴妃縊前當(dāng)亦如陸機萌生悔嘆之意,而明皇失國,遷入西內(nèi),宦豎李輔國專權(quán),唐室從此不振。此聯(lián)一“死”一“老”,以貴妃對明皇甚明。諸家或以為詠“甘露之變”,則“老”字無著;或以為“老憂,義山心情之寫照”,其實“甘露事變”時,李商隱年僅二十四,不可云“老”。末聯(lián)以“天荒地變”與“傷春”相較,則“傷春”尤甚于“天荒地變”,即甚于安史變亂及失卻權(quán)柄。
此詩“傷春”字猶須重看,細味其含義。李商隱詩“傷春”句約有三義:或為男女相思,情感失落;或傷時感事,憂念家國;或自傷身世,嘆春光不再,機遇之屢失。此則總合各端,言安史亂起,天荒地變,雖使明皇心中摧悲,但若比起楊妃的縊殺冤死,則其可傷猶未如也。張采田云:“傾城已不返金輿矣,所謂傷春也?!秉S侃云:“臨命之悲,亡國之恨,猶未敵傾城夭枉、遺跡荒殘之慟也?!?/span>
由李商隱啟其端,詩人詠明皇、楊妃之什,大多為感懷馬嵬而為楊玉環(huán)鳴冤直枉。黃滔云:“天意從來知幸蜀,不關(guān)胎禍自蛾眉?!毙焘乖疲骸拔幢囟昝寄芷茋?,千秋休恨馬嵬坡?!?/span>
馬嵬二首(其二)
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聞虎旅傳宵柝,無復(fù)雞人報曉籌。
此日六軍同駐馬,當(dāng)時七夕笑牽牛。
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
此向為詩家所稱道。“海外徒聞更九州”,起句破空而來,最是妙境!題作《馬嵬》,平庸作手會從史事述起,而詩人卻從一件奇聞逸事切入,如“危峰矗天,當(dāng)面崛起”(吳喬《圍爐詩話》卷一),寓歷史興亡于感慨突兀之中。明皇思楊妃,史有明文記載?;虺鲇谡媲椋蛴捎诨诤?,更或因失勢后遷入南內(nèi),悲思感慨,對楊玉環(huán)生前之感情尤覺可貴。然“此生休”矣!于是寄望于他生再結(jié)同心。然而,“他生未卜此生休”,詩人用這一極具現(xiàn)實感的斷語,將其虛無渺茫之企望徹底粉碎。而“他生”“此生”,復(fù)疊回環(huán),又似為他們留下悔恨之綿綿相思,并與首句“徒聞”互相關(guān)應(yīng)。
中二聯(lián)由“此生休”逗出,先取典型細節(jié),形象概括馬嵬之兵變經(jīng)過。李楊悲劇,長歌、長詩記載較詳,如白居易《長恨歌》、鄭嵎《津陽門詩》等。而此二聯(lián)只將“虎旅傳宵柝”“雞人報曉籌”“六軍同駐馬”“七夕笑牽?!敝毠?jié),兩兩對舉,則概括整個悲劇過程。若云《長恨歌》之“夜雨聞鈴”充滿悲涼感,則此第三句之“宵夜聞柝”則在悲涼之外更添一種凄惶之狀?!盎⒙谩?,指當(dāng)時扈從的羽林軍。在奔蜀途中,除了聽到軍士夜間敲打單調(diào)凄清之金柝聲外,再聽不見往日之笙歌曼舞,故云“空聞”。宋范溫云:“如親扈明皇,寫出當(dāng)時物色意味也”。(《詩眼》)四句以“雞人”同“虎旅”對,“無復(fù)”字,顯示當(dāng)年“太平天子”于興慶宮春宵軟帳之中,臥聽雞人報曉,懶散而舒適之情景,一去不復(fù)返了。二細節(jié)對舉,一險一安,一苦一樂,一個是凄惶無狀,一個是春云卷舒;先寫馬嵬之宵夜,再逆挽昔日宮中之情景,互相映照,以安樂反襯險苦,五、六亦對照逆挽,先言“此日”,再逆折至“當(dāng)時”,即從天寶十五載(756)六月縊死楊玉環(huán)之日,逆挽到五年前七月七日長生殿里之夜半私語,使人有“既有今日,何必當(dāng)初”之感;既有今日之賜死,又何必當(dāng)初之盟誓;既有今日之永訣,又何必當(dāng)初笑牽??椗荒暌欢戎鄷?!如今盟誓在耳,而失盟者誰?牛女依舊,而設(shè)盟者“此生休”矣?!熬跞舻滥軆A國,玉輦何由過馬嵬?”詩人在七絕一首中已經(jīng)有類似之質(zhì)問。此則以強烈之反襯,將同情給予楊玉環(huán),為末聯(lián)推究罪責(zé)、反詰明皇蓄勢。沈德潛推崇其作法,以為六句“用逆挽法,詩中得此一聯(lián),便化板滯為跳脫”(《說詩晬語》)。
七、八委婉感諷而又精深警策。言做了四十余年皇帝,保不住一個妃子,連普通百姓亦不如!“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是深邃的哲理性思索,又是史家的冷峻之筆,表現(xiàn)了李商隱的政治敏銳性,又充溢著詩人的感時傷逝之情。
詠史
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
何須琥珀方為枕,豈得真珠始是車?
運去不逢青海馬,力窮難拔蜀山蛇。
幾人曾預(yù)南薰曲,終古蒼梧哭翠華。
此借史抒慨,哀嘆文宗雖去奢從儉,勵精求治,然“運去”“力窮”,無法改變衰唐命運。“青海馬”,喻指輔佐之名臣賢相;“蜀山蛇”,比宦官勢力,因“不逢”故“難拔”,當(dāng)有慨于文宗誤用李訓(xùn)、鄭注,致“甘露之變”,朝臣誅死,終其一世,受制家奴。劉學(xué)鍇、余恕誠曰:“《南薰曲》者,君主愛民圖治之曲也。詩意蓋謂當(dāng)今之世,曾親聞并能理解文宗求治之意者已無多矣,己將永為文宗之赍志以歿而哀慟也?!卑瓷屉[于文宗朝進士及第,每懷恩遇之情,文宗逝后,每多發(fā)哀婉于詩;亦可與《有感》《重有感》及《垂柳》詩同參。
“成由勤儉破由奢”,唐詩名句,然非此詩主旨。
宋玉
何事荊臺百萬家,惟教宋玉擅才華?
楚辭已不饒?zhí)评?,風(fēng)賦何曾讓景差!
落日渚宮供觀閣,開年云夢送煙花。
可憐庾信尋荒徑,猶得三朝托后車。
大中元年(847)十月,李商隱奉府主鄭亞之命,赴南郡與鄭肅聯(lián)宗,譜敘叔侄(時鄭肅節(jié)度荊南),明年初春還桂,詩當(dāng)作于是時。
詩嘆己之遇合不如前人,既不如宋玉,也不及庾信。上半美宋玉其人,下半美宋玉其宅。首言荊臺百萬之家,唯宋玉獨擅才華;即便同受屈平指授如唐勒、景差輩皆所不及。此“獨擅才華”,實以自況。五、六言南楚宮閣,云夢風(fēng)煙,無非助宋玉之詩思文藻。七、八帶出庾信。宋玉雖往矣,其宅猶存,而庾信以避亂居之,竟與宋玉后先輝映千古。姚培謙箋云:“渚宮、云夢間,侍從逍遙,主臣相得,何其幸與!至千年下如庾信者,偶居故宅,猶如丐其余庇,而得承事三朝?!笔窃娨运斡裰鞒枷嗟茫仔懦惺氯?,反襯自己在文、武、宣三朝之不遇。言下己之才華可追宋、庾,而流落炎荒,依人作幕,其視前人也遠矣。程夢星云:“文士失職,今古同情,以古準今,能無慨嘆!”
楚宮
湘波如淚色漻漻,楚厲迷魂逐恨遙。
楓樹夜猿愁自斷,女蘿山鬼語相邀。
空歸腐敗猶難復(fù),更困腥臊豈易招。
但使故鄉(xiāng)三戶在,彩絲誰惜懼長蛟。
此詠古憑吊之作,感懷屈原沉江。三、四云于今唯江上青楓,夜猿聲哀;女蘿山鬼,傳語相邀,真使人愁魂自斷。五、六言沉淵腐敗既已難復(fù),況為魚所啖,其魂豈易招哉!結(jié)言楚雖三戶,亦必祭奠而懷念屈原。
詩吊屈原,蘊寓千古才人之冤抑,應(yīng)無直指,所謂傷王涯等十一人,或悲宋申錫竄死開州,均傷牽強,劉學(xué)鍇辨之詳矣。
潭州
潭州官舍暮樓空,今古無端入望中。
湘淚淺深滋竹色,楚歌重疊怨蘭叢。
陶公戰(zhàn)艦空灘雨,賈傅承塵破廟風(fēng)。
目斷故園人不至,松醪一醉與誰同!
大中二年(848)夏,桂管返途經(jīng)潭州時作。一、二登樓送目,起極蒼莽;無端入望,吊古傷今。中四寫“望”中所思所感,有寄托?!跋鏈I”句悼武宗也;“楚歌”句,怨牛黨排斥異己;“陶公”句借寓會昌將帥之遭遇;“賈傅”句托寄有功文臣之貶逐。七句承二句“望”,極目故園,而所待之人不至,憂思莽莽,無可遣也,則唯有松醪一杯矣。陸昆曾解曰:“從來覽古憑吊之什,無不與時會相感發(fā)。義山此詩,作于大中之初。因身在潭州,遂借潭州往事,以發(fā)抒胸臆耳。'湘淚’一聯(lián),言己之沉淪使府,不殊放逐,固難免于怨且泣也。而會昌以來,將相名臣,悉皆流落,凄其寂寞之況,因破廟空灘而愈增愴然矣。此景此時,計惟付之一醉,而客中孤獨,誰與為歡?旅思鄉(xiāng)愁,真有兩無可遣者。”可以同參。
籌筆驛
猿鳥猶疑畏簡書,風(fēng)云長為護儲胥。
徒令上將揮神筆,終見降王走傳車。
管樂有才真不忝,關(guān)張無命欲何如。
他年錦里經(jīng)祠廟,梁甫吟成恨有余。
此大中九年(855)義山梓州罷幕歸途經(jīng)籌筆驛所作?!度袼囄闹尽だ荼俊吩疲骸芭f有李義山碑,在籌筆驛,因兵火不存?!绷x山碑,即此詩碑。
首二句徒然起筆,猶劈空而至。言猿鳥至籌筆驛,猶然疑畏諸葛軍令之森嚴,風(fēng)云亦長為護衛(wèi)如藩籬壁壘。詠籌筆驛而自“猿鳥”“風(fēng)云”寫起,真徒然而來,劈空而至者。三、四“徒令”一轉(zhuǎn),陡然抹倒。言漢祚衰敗,阿斗終走傳車而降魏,令人嗒焉欲喪。五、六屬對精切,議論中良多感嘆。言漢祚衰敗,非武侯之力所可挽回,乃蜀漢命運如此。此一篇之主旨。義山每作有才無命之嘆,“關(guān)張無命”,亦“古來才命兩相妨”(《有感》)意。此二可比老杜“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七、八振開作結(jié),憶往年經(jīng)孔明祠廟,雖有憑吊之作,然至今仍有余憾也。紀曉嵐云:“真殺活在手之本領(lǐng),筆筆有龍?zhí)⑴P之勢?!标懤ピu:“直是一篇史論,而于'籌筆驛’又未嘗拋荒。從來作此題者,摹寫風(fēng)景,多涉游移,鋪敘事功,苦無生氣,惟此最稱杰出?!?/span>
可嘆
幸會東城宴未回,年華憂共水相催。
梁家宅里秦宮入,趙后樓中赤鳳來。
冰簟且眠金鏤枕,瓊筵不醉玉交杯。
宓妃愁坐芝田館,用盡陳王八斗才。
此為詠史詩,嘆宓妃之不得陳王。一、二言宓妃期于東城與子建相會偕合,然終未能遂其心愿,而憂似水年華,催人易老矣。東城,在洛陽。杜牧《張好好詩·序》云:“后二歲,于洛陽東城重睹好好,感舊傷懷,故題詩贈之?!比⑺囊詫O壽、秦宮,趙后、赤鳳反襯之,言非情而通,恣行放誕者得遂其愿,而情真意摯,生死相許者反天涯阻隔。五、六“冰簟且眠”“不醉交杯”,擬想宓妃孤寂獨眠,遇合無緣之境況。七句“愁坐芝田”,與二句“年華憂共水相催”相應(yīng),一“憂”一“愁”。八句翻過一層,從陳王方面落筆,言其用盡才思,冀得宓妃,兩情雖通而事終不諧矣。
世間不如意事常八、九,情相感而事不諧,恣行放誕者,反可遂愿!亦泛言心中之感慨不平,不必有寄托。
覽古
莫恃金湯忽太平,草間霜露古今情。
空糊赪壤真何益,欲舉黃旗竟不成。
長樂瓦飛隨水逝,景陽鐘墮失天明。
回頭一吊箕山客,始信逃堯不為名。
慨古鑒今,詠史名篇。首聯(lián)云:金城湯池,不可恃也;如草間之霜露,日出而晞。中四句分詠隋、吳、宋、齊之滅亡,均六朝事。末二言回思古賢以鑒今日之亂世,方信隱遁非為竊名,乃不得不然。
首二句一篇之主旨。中四句列舉隋、吳、宋、齊四事應(yīng)“古”;然“鑒古而知今”,今人若恃金湯之固而忽治國之道,則古今情事如一,是所謂“古今情”也。末聯(lián)以曠語寫感憤,言己“逃堯不為名”,實嘆今世無堯舜!有者唯荒淫君主。是傷唐祚之衰也。陸昆曾引岞嵐評曰:“滿目興亡,凄然生感?!?/span>
南朝
玄武湖中玉漏催,雞鳴埭口繡襦回。
誰言瓊樹朝朝見,不及金蓮步步來。
敵國軍營飄木杮,前朝神廟鎖煙煤。
滿宮學(xué)士皆蓮色,江令當(dāng)年只費才。
首二“玉漏催”“繡襦回”,舉齊事而概言南朝君臣一味游幸,無日無夜。三、四“誰言”“不及”趁手翻跌,一氣而下。言陳后主之荒淫猶勝齊廢帝?!罢l言不及”,反詰之辭。五、六言隋兵壓境而后主不祭太廟,忘祖宗創(chuàng)業(yè)艱難,而沉湎聲色,必將亡國。七、八言不僅后主荒淫酒色,不恤政事,即大臣如尚書令江總等亦費盡才華而邪狎便嬖,似贊江令而實刺陳君臣相與狎游,醉生夢死也。
此詩舉齊、陳以概說南朝,而主意在陳后主。羅列故實,不加議論,而論在其中,所謂“有案無斷”,此義山詠史創(chuàng)格。
隋宮
紫泉宮殿鎖煙霞,欲取蕪城作帝家。
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yīng)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
地下若逢陳后主,豈宜重問后庭花?
首言隋宮掩閉,南游江都。三、四言如果不因傳國玉璽已歸唐高祖李淵,則煬帝之錦帆龍舟許當(dāng)巡幸至天涯海角矣。五、六言螢火當(dāng)年被煬帝搜盡,至今腐草已不復(fù)生;自古及今,隋堤楊柳亦只有暮鴉聒噪,無復(fù)錦帆南幸蹤跡。七、八緊切史事,最為感慨:隋煬終不以陳后主荒淫敗亡為鑒,地下何顏與后主相見,又豈能重問后庭花耶?
諸家于此詩,俱極口贊譽,至言“無句不佳”(何義門),“令人驚心動魄,怵然知戒也”(陸昆曾)。至于技法,則“純用襯貼活變之法,一氣流走,無復(fù)排偶之跡”(紀曉嵐)。
和人題真娘墓
虎丘山下劍池邊,長遣游人嘆逝川。
罥樹斷絲悲舞席,出云清梵想歌筵。
柳眉空吐效顰葉,榆莢還飛買笑錢。
一自香魂招不得,只應(yīng)江上獨嬋娟。
首聯(lián)破題。一句點“真娘墓”,二句點“題”字。“長遣游人嘆逝川”,搖曳有情。一吳中樂妓,竟至行客才子感嘆時光流逝,是懷古每使人融入人生短暫,美景難再之嘆。三、四承一、二?!傲I樹斷絲”“出云清梵”承虎丘山下劍池邊;墓在寺中,故有出云之清梵?!氨柘薄跋敫梵邸被ノ?,承游人之嘆逝川。言悲其已逝,想其歌筵舞榭之風(fēng)采。五、六陡轉(zhuǎn),“空吐”“還飛”,虛字生情,言雖柳葉效顰,榆莢買笑,然真娘安在哉!七、八言一自真娘香魂煙渺,于今難尋,唯想見其江上獨逞嬋娟姣好。胡以梅云:“結(jié)言香魂不可招,止有江上月中之嬋娟耳?!鼻鼜?fù)云:“結(jié)言惟江上明月獨存耳?!币鄠湟唤狻?/span>
此明言“和人題真娘墓”,又云“長遣游人嘆逝川”,又自注云:“真娘,吳中樂妓,墓在虎丘山下寺中?!眲t義山當(dāng)至虎丘寺中,讀“行客才子之題詩墓上”(《吳地記》),因和而作此。蓋晚年任鹽鐵推官游江東時作也。
政治詩·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樂游原
向晚意不適,驅(qū)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義山身處晚唐衰世,沉淪下僚,又兼年暮,故于向晚時心懷抑郁,唯登高臨遠,以消解憂傷。一“驅(qū)”一“登”,筆力強勁,顯示其不甘沉淪、抖擻自振之情。及登古原,遠目縱懷,夕陽之下,秦川百里,無限美景。然日薄西山,好景不常,故有“只是近黃昏”之嘆。
“日為君象”?!渡袝摹罚骸皶r日曷喪,予及女偕亡!”《詩·邶風(fēng)·柏舟》:“日居月諸,胡迭而微。”鄭箋:“日,君象也?!薄段淖印ど系隆罚骸叭赵掠?,浮云蓋之?!笨兹凇杜R終詩》:“讒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笔且匀沼骶?,以浮云喻奸佞。引申則以比朝廷、京都,如李白《登金陵鳳凰臺》云:“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币嘁员燃覈?,辛棄疾《摸魚兒》:“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惫蚀恕跋﹃枴薄包S昏”云云,楊萬里以為“憂唐之衰”,而何義門則解為“唐祚將淪”。
然人之行年,有“早歲”“暮年”之稱,故日之運行早晚,亦以喻人之年齒。揚雄《反離騷》云:“臨汨羅而自隕兮,恐日薄于西山?!崩蠲堋蛾惽楸怼罚骸暗詣⑷毡∥魃剑瑲庀⒀傺?,人命危淺,朝不慮夕?!笔且浴跋﹃枴薄包S昏”又可解為蹉跎歲月。故何義門以為三、四有“遲暮之感”。朱自清曾改三、四云:“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感嘆近黃昏!”
詩歌意象之朦朧,決定詩歌意蘊之多義與豐富。紀曉嵐以為此詩“百感茫?!保苁楞懛Q“消息甚大”,即就其多義性言之。
灞岸
山東今歲點行頻,幾處冤魂哭虜塵。
灞水橋邊倚華表,平時二月有東巡。
“倚華表”者,詩人也。從倚華表而生出想象:今歲虜塵洗劫,到處冤聲。詩倒折而入,云“山東今歲”屢屢征召服役,示戰(zhàn)亂頻仍,國無寧日。然后有憶于升平時節(jié)東巡故事,感慨今不如昔。以“倚華表”挑起今昔對照,短幅中寓大感慨,洵如屈復(fù)所箋:“傷時念亂之作?!?/span>
詩有“虜塵”字,當(dāng)為會昌二年(842)八月,征發(fā)許、蔡、汴、滑六鎮(zhèn)之師討回紇時所作。
贈勾芒神
佳期不定春期賒,春物夭閼興咨嗟。
愿得勾芒索青女,不教容易損年華。
一、二言佳期不定春期短,佳期所以不定,實因春期之短促,致春物之夭折受遏,令人慨嘆。三、四忽發(fā)奇想,言若得春神娶青女,以減秋后霜女之肆虐,則春期永駐、青春長在矣。
嘆似水年華,青春不再,為義山詩所多取意,總因朋黨傾軋,仕途偃蹇。此勾芒與青女或有喻托。似以春神喻李,而以青女比牛,若得勾芒索娶青女,牛李合拍諧和,則年華或不損也。
詩或作于會昌六年(846)正月?!抖Y記·月令》:“孟春之月,其神勾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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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碎渡献戏?,星娥罷織一相聞。
只應(yīng)不憚牽牛妒,聊用支機石贈君。
宣宗即位,一反會昌之政。五月,白敏中執(zhí)政,八月,牛黨五相牛僧孺、李宗閔等同日北遷。九月貶李德裕東都留守(二年九月再貶崖州司戶)。大中元年(847),貶給事中鄭亞為桂管觀察使。鄭亞辟商隱入幕為支使兼掌書記,商隱慨然辭去秘書省正字,從鄭亞至桂州。詩以海客比鄭亞,星娥自比,支機石喻己之文采。以牽牛比令狐绹及牛黨黨人。三、四言己不憚牛黨中人如令狐輩之妒恨,愿以自己之文采為鄭亞效力。程夢星箋為得其旨:“此當(dāng)為相從鄭亞而作。亞廉察桂州,地近南海,故托之以???。言亞如海客乘槎,我如織女相見。亞非楊、李之黨,令狐未免惡之。然昔從茂元,已為所惡,亦不自今日矣。只應(yīng)不憚其惡,是以又復(fù)從亞耳。自反無愧,橫逆何計哉!”
李衛(wèi)公
絳紗弟子音塵絕,鸞鏡佳人舊會稀。
今日致身歌舞地,木棉花暖鷓鴣飛。
此詩傷李德裕?!独钚l(wèi)公會昌一品集序》稱李德裕為“萬古之良相”。然宣宗登基,朝局反復(fù),李德裕疊貶至崖州司戶。詩故云“音塵絕”“舊會稀”。結(jié)言衛(wèi)公身赴南荒,眼前所見,唯木棉花發(fā)、鷓鴣亂飛,亦以景結(jié)情而深傷之。紀曉嵐評曰:“格意殊高,亦有神韻。”
漫成五章
沈宋裁辭矜變律,王楊落筆得良朋。
當(dāng)時自謂宗師妙,今日惟觀對屬能。
李杜操持事略齊,三才萬象共端倪。
集仙殿與金鑾殿,可是蒼蠅惑曙雞?
生兒古有孫征虜,嫁女今無王右軍。
但問琴書終一世,何如旗蓋仰三分?
代北偏師銜使節(jié),關(guān)東裨將建行臺。
不妨常日饒輕薄,且喜臨戎用草萊。
郭令素心非黷武,韓公本意在和戎。
兩都耆舊偏垂淚,臨老中原見朔風(fēng)。
楊致軒箋:“此五首乃玉溪生自敘其一生蹤跡?!?/span>
首章借評論沈、宋、王、楊以自寓。一、二言沈宋等自矜得律句之屬對精切,正玉溪早年自我寫照?!缎绿茣繁緜髦^:“義山初為文,瑰邁奇古。(令狐)楚工章奏,因授其學(xué)。義山儷偶長短,而繁縟過之?!彼^“當(dāng)時自謂宗師妙”也。自此與令狐家結(jié)兩世恩怨:當(dāng)時自“矜”、自“得”,以為得楚之學(xué),可借此自展抱負;未料后因結(jié)怨于令狐绹而淪落一生。末云以今日觀之,唯有屬對之雕蟲小技耳。此義山自悟自嘆之辭,非怨楚也。
次章借贊嘆李、杜而寄寓己遭排斥之憤慨。一、二言李、杜才華相當(dāng),能驅(qū)使天地萬象入詩。三、四則言李杜雖曾于集賢、金鑾蒙受玄宗賞識,終被小人讒毀而不能久居朝廷。此詩以李、杜自況,以己之文才亦曾入秘書省任校書郎,終因婚于王氏而為牛黨讒毀調(diào)補弘農(nóng)。此自嘆兼以怨绹,非怨茂元也。
三章借孫權(quán)、王羲之文武兩道,慨己雖無王之才藝,而琴書一世亦未必不如令狐绹。一、二互文?!吧鷥汗庞袑O征虜”,即“今無孫征虜”,言下唯“劉景升子若豚犬耳”。此以劉琦、劉琮比绹。然“宰相府里坐將軍”(溫庭筠譏令狐绹語),亦不倫不類,不文不武耳?!凹夼駸o王右軍”,言如王右軍之才藝唯古有之,今則無有也。王右軍自比,謙言己亦無右軍之才。三、四言己琴書一世,與旗蓋三分之孫權(quán)相比,自是不如,與劉景升子若豚犬之绹相較,則未必不如。言外慨己有才而受抑沉淪,豚犬輩則備受恩遇。朱彝尊箋云:“三章言绹不肖其父,以仲謀刺其為竤犬。右軍嫁女則謂茂元?!?/span>
四章借石雄之被牛黨擯棄死,寄托己之受黨人排抑不遇,慨嘆再無李德裕之獎拔孤寒。一、二專為石雄而發(fā),以見李德裕之知人善任。三句云石雄出身寒微,即在德裕為相之時,牛黨即“常日輕薄”之。然德裕用人,不問出身,不拘一格,于臨戰(zhàn)之時,拔石雄于草萊之中,終建奇功。相比之下,己受牛黨排擯,一生淪落困頓,隱含遭黨人排斥壓抑之幽憤,感嘆今無獎拔孤寒之李衛(wèi)公也。時李德裕正疊貶崖州,當(dāng)亦借此贊之?!短妻浴份d,李德裕貶崖,士子有詩云:“八百孤寒齊下淚,一時南望李崖州?!?/span>
五章借郭子儀、張仁愿事感悼、贊美李德裕,為其辯誣,鳴不平。一、二贊李德裕功在朝野,并非誤開邊釁。三、四言收復(fù)失地,索還邊境被掠人口,使兩都父老重見故地。劉學(xué)鍇、余恕誠云:“義山之所以重筆特書,蓋緣其時宣宗君臣,對德裕之處理與回鶻、吐蕃問題,多所攻擊毀謗之故。”
《漫成五章》雖借史事、時事慨己之沉淪遭斥,顯示對令狐绹之不滿。然其旨非以一己之恩怨,乃會昌、大中間之政治,故當(dāng)看作義山一組重要之政治抒情詩。
過華清內(nèi)廄門
華清別館閉黃昏,碧草悠悠內(nèi)廄門。
自是明時不巡幸,至今青海有龍孫。
此借華清內(nèi)廄無馬匹供游幸,發(fā)今昔盛衰之嘆。史載唐之馬政,貞觀、麟德時凡七十萬匹;開元、天寶凡七十五萬匹;逮至太和、開成以后,則僅七千匹。此舉馬政之衰減,見唐國勢之日蹙也。一、二言黃昏時過華清內(nèi)廄門,行宮緊閉,門外唯碧草悠悠,是久未有人到此,荒廢中寓哀感。三句補足一、二,言雖圣明之時亦不游幸,故無須馬廄也。四句筆鋒一轉(zhuǎn),云今青海龍孫寶馬正多,暗寓河隴失陷,龍驄難求,則內(nèi)廄自然無馬。程夢星曰:“'青海有龍孫’,微詞也,不敢斥言其遠莫能致也。乃風(fēng)人之旨?!币ε嘀t評:“凄涼境界,翻作太平氣象,越見凄涼?!?/span>
天津西望
虜馬崩騰忽一狂,翠華無日到東方。
天津西望腸真斷,滿眼秋波出苑墻。
此義山于天津橋上西望,有感而發(fā)。一、二言自安史亂后,皇帝久廢東都之巡。三句切題,四句寫所望景象:行宮荒涼,唯秋水自宮苑墻下寂寂自流。以荒漠之景,結(jié)腸斷之情,篇終混茫也。
壽安公主出降
媯水聞貞媛,常山索銳師。
昔憂迷帝力,今分送王姬。
事等和強虜,恩殊睦本枝。
四郊多壘在,此禮恐無時。
節(jié)鎮(zhèn)以銳師要挾索娶公主,終是朝廷恥辱。此詩末句為一篇主意,憤王室之不振而恐諸鎮(zhèn)之效尤也。
一句以帝堯二女喻壽安公主,言外似此“貞媛”當(dāng)嫁與舜帝。二句“常山”點王元逵,其妙在“銳師”二字。言王元逵目無朝廷,竟以顯示軍威而索娶,見朝廷之屈服節(jié)鎮(zhèn)。開首便將晚唐藩鎮(zhèn)跋扈、皇帝軟弱無力的局勢擰出。三、四“昔”“今”對舉?!拔簟敝竿跬悾敖瘛敝竿踉?。文宗大和八年(834)王庭湊死,其子王元逵借割據(jù)襲成德節(jié)度。言昔日文宗只“憂”庭湊之迷亂無禮,而一味姑息,未加討伐,以致今日元逵更其桀驁不馴而送王姬安撫之。不言王元逵“索娶”,而言文宗“分送”,警諷尤為深至。錢木庵《唐音審體》云:“'分’字深痛,言竟似本分當(dāng)然也。”
五、六揭示事情的性質(zhì)。言以下降公主羈縻藩鎮(zhèn),實與以公主和番強虜無異;此等殊禮實已超越宗室之恩遇,言其超常越禮,不合朝廷常制。七、八則預(yù)為憂慮,言四方皆是節(jié)鎮(zhèn),此啟其端,則自今而后恐無已時,言外各鎮(zhèn)皆以武力割據(jù),威脅朝廷,則有幾多公主可以“下降”乎?程夢星曰:文宗“畏藩鎮(zhèn)而以婚姻結(jié)之”,義山“咎其既往且憂方來也”。張采田評曰:“詩憤朝廷姑息,語特正大。”
按詩為開成二年(837)作。時義山方進士及第,文宗尚在世。以一新進而敢于諷議時政失誤,抨擊藩鎮(zhèn)跋扈,且其反應(yīng)之迅捷,持論之嚴正,語言之明快犀利,諷諫之委婉含蓄,實為不可多得之政治詩。
哭劉司戶
路有論冤謫,言皆在中興。
空聞遷賈誼,不待相孫弘。
江闊惟回首,天高但撫膺。
去年相送地,春雪滿黃陵。
一、二路人議論劉之冤謫,憶念當(dāng)年劉對策所言皆為國家中興之計。三、四緊接一、二,言路人空聞劉將如賈誼,為朝廷召回升遷,然不待超遷而劉已身逝。五、六點“哭”。劉自柳州放還,游湖湘、荊楚,或客死盆浦江濱(據(jù)劉學(xué)鍇箋),故有“江闊”云云?!敖煛薄疤旄摺?,“回首”“撫膺”,極寥廓蒼茫,哀思悲痛之致,又含沉冤莫訴、天高難問之意。末言憶去年相別,正春雪黃陵,不意遽成永訣!屈復(fù)云:“結(jié)憶往事,字中有淚。”
詩作于大中三年(849)。
有感二首
乙卯年有感,丙辰年詩成
九服歸元化,三靈葉睿圖。
如何本初輩,自取屈氂誅?
有甚當(dāng)車泣,因勞下殿趨。
何成奏云物?直是滅萑苻。
證逮符書密,辭連性命俱。
竟緣尊漢相,不早辨胡雛。
鬼箓分朝部,軍烽照上都。
敢云堪慟哭,未必怨洪爐!
其二
丹陛猶敷奏,彤庭欻戰(zhàn)爭。
臨危對盧植,始悔用龐萌。
御仗收前隊,兵徒劇背城。
蒼黃五色棒,掩遏一陽生。
古有清君側(cè),今非乏老成。
素心雖未易,此舉太無名。
誰暝銜冤目,寧吞欲絕聲?
近聞開壽宴,不廢用咸英。
大和九年(835)十一月,文宗與宰相李訓(xùn)、鳳翔節(jié)度使鄭注等密謀誅宦官,偽稱“金吾仗院石榴開,夜有甘露”,謀誘宦官往視而伏殺之。事未成,李訓(xùn)、鄭注、王涯等皆為宦者捕殺,族滅十一家,誅死數(shù)千人,史稱“甘露之變”。此變?nèi)艟屠钣?xùn)之才疏謀淺,鄭注之人品、動機,以及總體之謀劃、策略而言,甚未足謂,然就其反對宦官言,乃有其可嘉之處。似此具“兩面性”之事件,極難予確當(dāng)之評論。李商隱以其深邃之思想,冷峻之史筆,于事變后僅數(shù)月,即成此《有感二首》,實為難得。
“素心雖未易,此舉太無名”,為商隱對乙卯誅宦及李訓(xùn)個人之總評價。言其誅滅宦官,本心實忠于朝廷,然而倉促行事,近于胡來。條分之,則商隱于“甘露之變”約有以下深刻而不易之見解。其一,指出李訓(xùn)等誅殺宦官之行動,時機并不成熟?!熬欧w元化,三靈葉睿圖”,言其時朝野尚為平靜,君主亦英明有所為。言外宦官篡弒廢立之事未見征候,誅殺之,實操之過急。其二,指出未能倚重老成大臣,事起倉促,籌劃未周。“古有清君側(cè),今非乏老成”。既肯定誅殺宦者之正義性,又指出老成持重之大臣如令狐楚等皆未與其事,宰相王涯等至被殺而不知其情。如此朝廷大策,本應(yīng)從長計議,周密謀劃,乃于“丹陛敷奏”之時而“欻發(fā)戰(zhàn)爭”,結(jié)果只能是“蒼黃五色棒,掩遏一陽生”了。其三,偽稱“石榴開花,夜降甘露”,亦如同兒戲,老奸巨猾之仇士良、魚弘志又豈能哄賺?“何為奏云物,直是滅萑苻”!結(jié)果是如劉屈氂之自取誅滅,而文宗則“下殿趨”走,株連數(shù)千人登上“鬼箓”。其四,指出敗事雖由李訓(xùn)、鄭注,然事起于文宗;文宗優(yōu)柔寡斷,急于成事,又不能知人善任?!熬咕壸饾h相,不早辨胡雛”。直至敗事之后才“臨危對盧植,始悔用龐萌”。
《有感二首》立論精嚴,評論精當(dāng),可謂形象之史評。即于李于鄭,亦嚴加區(qū)分。李訓(xùn)只是才疏無謀,空談?wù)`國,原其本心,則在誅宦。而鄭注則是陰險小人,讒事文宗,企圖借誅滅宦官而操縱朝廷,包攬大權(quán)。故于《有感二首》外,又在《行次西郊作一百韻》中予以諷刺揭露。
一般言之,一起重大事件,于發(fā)生之時或之后未久,極難做出確評。不僅因許多當(dāng)事者尚健在,難免以甲就乙,言不由衷,更因人們于事件之認識有逐步深化之過程,且事件本身亦須經(jīng)歷史之淘洗,始能刷其表象,顯露其本質(zhì)真實。商隱能于數(shù)月后確切精當(dāng)?shù)卦u價“甘露之變”,其把握現(xiàn)實及深刻之判斷力,當(dāng)以深邃之思想家、冷峻之史學(xué)家目之。
李商隱一介書生,于宦豎橫行殺戮之時,以其詩心鐵膽,不顧個人安危而發(fā)此震聵之聲,實皆植根于維護朝廷,憂國憂民之愛國思想。李商隱應(yīng)是晚唐一位熱烈而清醒的愛國者。
重有感
玉帳牙旗得上游,安危須共主君憂。
竇融表已來關(guān)右,陶侃軍宜次石頭。
豈有蛟龍愁失水,更無鷹隼與高秋。
晝號夜哭兼幽顯,早晚星關(guān)雪涕收。
此篇為甘露變后為劉從諫作。安史亂后,唐政權(quán)掌于宦者之手,引起一部分朝官的不滿和反對。大和九年(835)十一月,文宗與李訓(xùn)(宰相)、鄭注(鳳翔節(jié)度使)合謀誅殺宦官,由李訓(xùn)謊奏金吾廳石榴上有甘露,準備在宦官仇士良、魚弘志率眾宦者前往觀看時,將其殺盡。仇士良在往金吾廳行道上發(fā)現(xiàn)伏兵,急挾文宗入宮,并派神策兵搜捕。李訓(xùn)、鄭注及其他宰輔如王涯、舒元輿、賈等均被殺,史稱此次事變?yōu)椤案事吨儭?。其時諸節(jié)鎮(zhèn)皆鉗默,唯昭義節(jié)度使劉從諫三上疏問殺王涯等之罪名,云:“謹修封疆,繕甲兵,為陛下腹心。如奸臣難制,誓以死清君側(cè)?!睍?,人人傳觀,仇士良惕懼,有所收斂。
一、二言劉從諫有“得上游”以興兵勤王之利便,既《疏》云“繕甲兵”“清君側(cè)”“則須迅即起兵以分君上之憂”。三句“已來”指劉從諫上疏,四句“宜次”,敦促劉從諫從速帶兵進入京師?!笆^城”,東晉京都,詩以比長安。五句言君主無受制之理,六句感嘆無“鷹隼”之逐惡人。紀曉嵐云:“揭出大義,壓伏一切,此等處是真力量?!逼哐允苷D之人,含冤之眾晝號夜哭,神人共憤,末句回應(yīng)“宜次”,望其速來京師以誅君側(cè)之惡、雪涕而收之。
施補華《峴傭說詩》評云:“義山七律,得于少陵者深。故秾麗之中,時帶沉郁。如《重有感》《籌筆驛》,氣足神完,直登其堂、入其室矣。飛卿華而不實,牧之俊而不雄,皆非此公敵手?!?/span>
哭劉
上帝深宮閉九閽,巫咸不下問銜冤。
黃陵別后春濤隔,湓浦書來秋雨翻。
只有安仁能作誄,何曾宋玉解招魂?
平生風(fēng)義兼師友,不敢同君哭寢門。
首聯(lián)反用宋玉《招魂》事,言屈平雖冤死,有天帝命巫咸為之招魂。對于劉,上帝卻高居深宮,重門緊閉,不致一問;而巫咸亦不下界為劉申冤。起聯(lián)即指明劉為冤死,朝廷應(yīng)為劉申雪。劉字去華,昌平(今北京)人。文宗大和二年(828)應(yīng)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痛斥宦官專權(quán)、藩鎮(zhèn)跋扈,指出“宮闈將變,社稷將危,天下將傾,海內(nèi)將亂”(《舊唐書》本傳)。主考因懼宦官嫉恨,竟使劉落取。開成元年(836),劉與義山同在令狐楚興元(今陜西漢中)幕,交誼深摯,肝膽相契,故起即為之鳴冤。
三句推開,轉(zhuǎn)言客春在黃陵與劉匆匆晤別,春濤遠隔;四句點明劉遽逝,湓浦書來,正值長安秋雨翻盆。劉學(xué)鍇據(jù)此,云“之卒于湓浦即可大體肯定”。則“書來”當(dāng)為卒后,友人或劉家室致訃告于義山,則其逝又當(dāng)更前。
五、六進一步寫“哭”,用潘岳作誄,宋玉招魂事。言我只能如安仁為作哀悼之文字,即使如宋玉為屈平招魂,又如何使你魂魄復(fù)返?
七、八結(jié)至平生情誼,不唯益友,亦是良師,言劉一生品德節(jié)操,可以為師;“兼師友”,偏指為師??鬃釉疲核勒呤菐煟?dāng)于內(nèi)寢哭吊;死者是友,則于寢門之外哭吊。義山言己不能與劉等同為友,不敢于寢門外哭,而應(yīng)哭于內(nèi)寢。
紀曉嵐評曰:“悲壯淋漓,一氣鼓蕩。”管世銘可謂義山知音,于《讀雪山房唐詩序例》中云:“觀義山《哭劉》詩,知非僅工詞賦者?!?/span>
杜工部蜀中離席
人生何處不離群?世路干戈惜暫分。
雪嶺未歸天外使,松州猶駐殿前軍。
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雜雨云。
美酒成都堪送老,當(dāng)壚仍是卓文君。
此擬杜工部之作,不必有“擬”字。紀曉嵐云:“《集》中《韓翃舍人即事》亦此例?!痹姙榇笾辛辏?52)初赴西川推獄畢將歸東川時作。
一、二言人生聚散無常,所可惜者干戈未平而須暫分手,起即蘊憂國憂邊之情。一退一進,大開大合。三、四應(yīng)“世路干戈”“未歸”“猶駐”,正邊事不息之可憂也。五、六正寫離席,“醉客”,不憂邊事而安于逸樂者;“醒客”自謂,言“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扒缭朴暝啤?,喻邊地形勢變幻不定。七、八應(yīng)“醉客”,反諷彼等不務(wù)邊事,卻逗留成都耽于逸樂。管世銘曰:“善學(xué)少陵七言律者,終唐一世,惟李義山一人。胎息在神骨之間,不在形貌?!?/span>
井絡(luò)
井絡(luò)天彭一掌中,漫夸天設(shè)劍為峰。
陣圖東聚煙江石,邊柝西懸雪嶺松。
堪嘆故君成杜宇,可能先主是真龍?
將來為報奸雄輩,莫向金牛訪舊蹤。
前半言蜀地山川之險不足恃也:山有井絡(luò)、天彭,閣有大小劍門;東有煙江陣圖,西有雪嶺傳柝,形勢險峻,然“漫夸”之,不足為恃。五六以史事申足“漫夸”,言古巴國望帝早化杜鵑哀鳴;劉備據(jù)蜀,有諸葛輔之,終未能成大事。七、八“為報”云云,警戒妄圖據(jù)蜀自固者,莫蹈金牛舊蹤之轍!金圣嘆解云:“此先生深憂巴蜀之國江山險峻,或有草竊據(jù)為要害,而特深著嚴切之辭,以為預(yù)戒也?!奔o曉嵐評曰:“立論正確,詩格自高;五、六唱嘆指點,用事精切?!?/span>
行次西郊作一百韻
蛇年建丑月,我自梁還秦。
南下大散嶺,北濟渭之濱。
草木半舒坼,不類冰雪晨。
又若夏苦熱,燋卷無芳津。
高田長檞櫪,下田長荊榛。
農(nóng)具棄道旁,饑牛死空墩。
依依過村落,十室無一存。
存者背面啼,無衣可迎賓。
始若畏人問,及門還具陳。
右輔田疇薄,斯民??嘭殹?/span>
伊昔稱樂土,所賴牧伯仁。
官清若冰玉,吏善如六親。
生兒不遠征,生女事四鄰。
濁酒盈瓦缶,爛谷堆荊囷。
健兒庇旁婦,衰翁舐童孫。
況自貞觀后,命官多儒臣。
例以賢牧伯,征入司陶鈞。
降及開元中,奸邪撓經(jīng)綸。
晉公忌此事,多錄邊將勛。
因令猛毅輩,雜牧升平民。
中原遂多故,除授非至尊。
或出幸臣輩,或由帝戚恩。
中原困屠解,奴隸厭肥豚。
皇子棄不乳,椒房抱羌渾。
重賜竭中國,強兵臨北邊。
控弦二十萬,長臂皆如猿。
皇都三千里,來往同雕鳶。
五里一換馬,十里一開筵。
指顧動白日,暖熱回蒼旻。
公卿辱嘲叱,唾棄如糞丸。
大朝會萬方,天子正臨軒。
彩旗轉(zhuǎn)初旭,玉座當(dāng)祥煙。
金障既特設(shè),珠簾亦高褰。
捋須蹇不顧,坐在御榻前。
忤者死跟屨,附之升頂顛。
華侈矜遞炫,豪俊相并吞。
因失生惠養(yǎng),漸見征求頻。
奚寇東北來,揮霍如天翻。
是時正忘戰(zhàn),重兵多在邊。
列城繞長河,平明插旗幡。
但聞虜騎入,不見漢兵屯。
大婦抱兒哭,小婦攀車。
生小太平年,不識夜閉門。
少壯盡點行,疲老守空村。
生分作死誓,揮淚連秋云。
廷臣例獐怯,諸將如羸奔。
為賊掃上陽,捉人送潼關(guān)。
玉輦望南斗,未知何日旋。
誠知開辟久,遘此云雷屯。
逆者問鼎大,存者要高官。
搶攘互間諜,孰辨梟與鸞。
千馬無返轡,萬車無還轅。
城空雀鼠死,人去豺狼喧。
南資竭吳越,西費失河源。
因令右藏庫,摧毀惟空垣。
如人當(dāng)一身,有左無右邊。
筋體半痿痹,肘腋生臊膻。
列圣蒙此恥,含懷不能宣。
謀臣拱手立,相戒無敢先。
萬國困杼軸,內(nèi)庫無金錢。
健兒立霜雪,腹歉衣裳單。
饋餉多過時,高估銅與鉛。
山東望河北,爨煙猶相聯(lián)。
朝廷不暇給,辛苦無半年7。
行人榷行資,居者稅屋椽。
中間遂作梗,狼藉用戈。
臨門用節(jié)制,以錫通天班。
破者以族滅,存者尚遷延。
禮數(shù)異君父,羈縻如羌零。
直求輸赤誠,所望大體全。
巍巍政事堂,宰相厭八珍。
敢問下執(zhí)事,今誰掌其權(quán)?
瘡疽?guī)资d,不敢抉其根。
國蹙賦更重,人稀役彌繁。
近年牛醫(yī)兒,城社更攀援。
盲目把大旆,處此京西藩。
樂禍忘怨敵,樹黨多狂狷。
生為人所憚,死非人所憐。
快刀斷其頭,列若豬羊懸。
鳳翔三百里,兵馬如黃巾。
夜半軍牒來,屯兵萬五千。
鄉(xiāng)里駭供億,老少相扳牽。
兒孫生未孩,棄之無慘顏。
不復(fù)議所適,但欲死山間。
爾來又三歲,甘澤不及春。
盜賊亭午起,問誰多窮民。
節(jié)使殺亭吏,捕之恐無因。
咫尺不相見,旱久多黃塵。
官健腰佩弓,自言為官巡。
??种祷腻?,此輩還射人。
愧客問本末,愿客無因循。
郿塢抵陳倉,此地忌黃昏。
我聽此言罷,冤憤如相焚。
昔聞舉一會,群盜為之奔。
又聞理與亂,系人不系天。
我愿為此事,君前剖心肝。
叩頭出鮮血,滂沱污紫宸。
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
使典作尚書,廝養(yǎng)為將軍。
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聞。
感所戀而作艷體,感于國計民生而作史詩,此義山全人也。若非《行次西郊》《韓碑》。及甘露事變諸作傳世,“浪子宰相,清狂從事”(賀裳《載酒園詩話》)如何洗刷!王荊公云,“古書之不存,后世之謬其傳而莫能名者,何可勝道也哉!”因嘆評詩之難存其真。此詩敘事抒情交融,而理自情出。最感人處在悲民瘼、感民苦?!案咛镩L檞櫪,下田長荊榛。農(nóng)具棄道旁,饑牛死空墩。依依過村落,十室無一存。存者背面啼,無衣可迎賓”;“但聞虜騎入,不見漢兵屯。大婦抱兒哭,小婦攀車”;“少壯盡點行,疲老守空村。生分作死別,揮淚連秋云”;“兒孫生未孩,棄之無慘顏。不復(fù)議所適,但欲死山間”……最后逼出“盜賊亭午起,問誰多窮民”這一中國封建社會農(nóng)民起義原因的規(guī)律性總結(jié)。讀李義山此詩勝讀一部唐史,至其表達興衰治亂之見解亦有可取者。參見《前言》(二)。
韓碑
元和天子神武姿,彼何人哉軒與羲。
誓將上雪列圣恥,坐法宮中朝四夷。
淮西有賊五十載,封狼生生羆。
不據(jù)山河據(jù)平地,長戈利矛日可麾。
帝得圣相相曰度,賊斫不死神扶持。
腰懸相印作都統(tǒng),陰風(fēng)慘澹天王旗。
愬武古通作牙爪,儀曹外郎載筆隨。
行軍司馬智且勇,十四萬眾猶虎貔。
入蔡縛賊獻太廟,功無與讓恩不訾。
帝曰汝度功第一,汝從事愈宜為辭。
愈拜稽首蹈且舞,金石刻畫臣能為。
古者世稱大手筆,此事不系于職司。
當(dāng)仁自古有不讓,言訖屢頷天子頤。
公退齋戒坐小閣,濡染大筆何淋漓。
點竄堯典舜典字,涂改清廟生民詩。
文成破體書在紙,清晨再拜鋪丹墀。
表曰臣愈昧死上,詠神圣功書之碑。
碑高三丈字如斗,負以靈鰲蟠以螭。
句奇語重喻者少,讒之天子言其私。
長繩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
公之斯文若元氣,先時已入人肝脾。
湯盤孔鼎有述作,今無其器存其辭。
嗚呼圣皇及圣相,相與烜赫流淳熙。
公之斯文不示后,曷與三五相攀追?
愿書萬本誦萬過,口角流沫右手胝。
傳之七十有三代,以為封禪玉檢明堂基。
一至八言憲宗討伐吳元濟之決心及淮西之割據(jù)跋扈。九至十八敘裴度掛相親征,軍容整肅,討平淮西,生擒吳元濟。敘中特提一句,贊譽韓愈有智有勇。十九至二十六敘憲宗嘉獎裴度,并詔命韓愈撰作碑文。二十七至三十六寫韓愈撰碑、上表及樹碑過程。三十七至四十四敘因讒推碑,并贊韓碑之入人心脾,碑倒而辭存。四十五至末贊頌韓碑與憲宗、裴度之討平強藩同輝千古。
此詩為義山刻意經(jīng)營之杰構(gòu),維護唐廷朝綱,反對藩鎮(zhèn)割據(jù),于此可見。安史之平實乃妥協(xié)之結(jié)果,肅、代以承認強藩之割據(jù)現(xiàn)實,獲得暫時的“相安”。自肅、代至于德、順諸朝,對藩鎮(zhèn)厚賞、加封,甚至出降公主,以換取其“聽命”朝廷。順宗朝二王八司馬發(fā)起之“永貞革新”的失敗,淮西、淄青等更其猖獗跋扈。朝廷中對藩鎮(zhèn)割據(jù)勢力也明顯分為主討伐與主妥協(xié)兩派。裴度與韓愈均力主征討,得到憲宗的支持,故有此“雪列圣恥”的平淮西之功。故詩頌裴度、韓碑見義山擁護朝廷及憂慮國家分裂之思想。其次,贊裴度“功第一”而不以李愬為第一,亦反映義山對平淮西戰(zhàn)爭獲勝的正確認識,即統(tǒng)帥之運籌帷幄勝于具體之攻戰(zhàn),故李愬雖雪夜偷襲,進入蔡州,活捉吳元濟,然與裴度之運籌決勝,仍不可比擬。李愬妻為唐安公主女,出入禁中,怨訴韓碑不敘愬功,唐史有載,當(dāng)是事實。羅隱《說石烈士》又以為乃李愬屬下石孝忠為愬抱不平,推碑幾仆,面陳愬功。或言進讒者乃牛黨李逢吉云。三說可互為補充,可見中唐以下,在藩鎮(zhèn)(及宦官)問題上,朝官之間已形成派系,已伏晚唐之牛李黨爭。牛李之對待藩鎮(zhèn),牛主妥協(xié),李主討伐,義山或有感于此,而借《韓碑》一篇以抒慨邪?因此,《韓碑》應(yīng)是晚唐朝廷與藩鎮(zhèn),朝官與朝官之間政治斗爭的一面鏡子。
此詩氣象闊大,議論醇正。以賦法為詩,層層鋪敘,筆力雄健;以文為詩,多散文句法,議論抒情化;避用律句,甚或七平七仄,如“封狼”句,如“帝得”句等,皆見其意態(tài)形式之古樸。(黃 世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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