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在書本中可以查考到的屬于所謂記問之學的知識,先生一向都極少講到,先生所講授的乃是他自己以其博學、銳感、深思,以及其豐富的閱讀和創(chuàng)作之經(jīng)驗所體會和掌握到的詩歌中真正的精華妙義之所在,并且更能將之用多種之譬解,做最為細致和最為深入的傳達?!?/p>
能得葉嘉瑩如此贊譽的先生,就是對古典詩歌頗具成就的一代名師顧隨,而其實即使在當時,對這種“跑野馬”的授課方式,也存在許多非議。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顧隨都被埋沒在歷史的塵埃中,直到葉嘉瑩1977年回國后整理先師遺作。顧隨的課她必不放過,心追手寫的八本講課筆記,無論如何顛沛流離,始終珍重地帶在身邊。
1897年,顧隨出生于河北清河縣,初名顧寶隨,后改名為顧隨,字羨季,號苦水,晚號駝庵。
顧隨先生才學和興趣都很廣泛,詩、詞、曲、散文、小說、詩歌評論,甚至佛教禪學,都曾留下了值得人們重視的著作,足供后人之研讀景仰。但他在古典詩歌領(lǐng)域的成就是最矚目的,這在《駝庵詩話》中得以較為全面地展現(xiàn)。
這本書采用中國古代的詩話體,不以系統(tǒng)嚴密的理論分析見長,對創(chuàng)作和藝術(shù)規(guī)律等問題表達最直接性的感受與意見,常常僅點睛幾句,就有醍醐灌頂之效果。
1943年顧隨及同班同學在顧家合影,后排右二為葉嘉瑩
正如葉嘉瑩先生深情地追憶她的恩師顧隨先生,“我自己雖自幼即在家中誦讀古典詩歌,然而卻從來未曾聆聽過像先生這樣生動而深入的講解,因此自上過先生之課以后,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內(nèi)的飛蠅驀見門窗之開啟,始脫然得睹明朗之天光,辨萬物之形態(tài) ?!?/p>
如今通過這一本《駝庵詩話》,我們可以走進顧隨先生的詩歌世界,感受詩詞真正的精華妙義所在,能跨越八十年同葉嘉瑩先生一般,仿佛置身講臺下,聆聽和感悟顧隨先生所珍視的“詩心”。
01
只有詩心理解詩心
凡藝術(shù)作品中皆有作者之生命與精神,否則不能成功。人創(chuàng)作時將生命精神注入,作品即作者之表現(xiàn),因而人的生命精神與品格是作品之核心。而這精神又凝聚于人之心,故一切文學的創(chuàng)作皆是“心的探討”。
文人往往是自我中心,愛說什么,其所用詞語范圍之大小,其中皆不離“我”。
黃庭堅不好說女性,杜甫、韓愈、黃庭堅,是同一系統(tǒng);李商隱、韓偓便不然。李商隱、韓偓,唐代唯美派詩人,不但寫女性寫得好,即其詩的精神也近女性。杜、韓、黃便適當其反,是男性的。美的花,黃庭堅也不以美女比,而比美男子。由此歸納可考察其生活范圍,他只在范圍中活動,還是有一個center,自我中心。
而由自我中心至自我擴大至自我消滅,這就是美,這就是詩。否則但寫風花雪月、美麗字眼,仍不是詩。
作詩之人感情要熱烈,感覺要敏銳。除此之外,詩人尚應(yīng)有“詩心”?!霸娦摹倍趾x甚寬,如科學家之謂宇宙,佛家之謂道。
有詩心亦有二條件:一要恬靜(恬靜與熱烈非二事,盡管熱烈,同時也盡管恬靜),一要寬裕。
這樣寫出作品才能活潑潑的。感覺銳敏故能使詩心 活潑潑的,而又必須恬靜、寬裕,才能“心”轉(zhuǎn)“物”成詩。
顧隨將杜甫和陶淵明的詩歌作對比,他認為,老杜詩好而有的躁,即因感覺太銳敏(不讓蚊子踢一腳)。陶淵明則不然。二人皆寫貧病,杜寫得熱烈敏銳,陶則恬靜中熱烈,如其《擬古九首》其三:
仲春遘時雨,始雷發(fā)東隅。 眾蟄各潛駭,草木縱橫舒。 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先巢固尚在,相將還舊居。自從分別來,門庭日荒蕪。我心固匪石,君情定如何。
歡喜與凄涼并成一個,在此心境中寫出的詩。陶寫詩總不失其平衡,恬靜中極熱烈。末二句“我心固匪石,君情定如何”,與燕子談心,凄涼已極而不失其恬靜者,即因音節(jié)關(guān)系。 音節(jié)與詩之情緒甚相關(guān)。
陶詩音節(jié)和平中正,老杜絕不成。至如“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倦夜》)二句,乃杜詩中最好的,不多見,雖不能說老杜詩之神品,而亦為極精致者。若心躁不但不能“神”,連“精”都做不到。
其實在點評陶詩、杜甫時,顧隨時常將二人的生命精神做對比。他說,陶公心理健康,在這一點上老杜也不成。老杜就不免躁。陶公,樂天知命。樂天知命固是消極,然能如此必須健康,無論心理、生理。若有一點不健康,便不能樂天知命。樂天知命不但要一點兒功夫,且要一點兒力量。
談杜詩有的躁,也有顧隨更傾心陶詩精神內(nèi)涵的緣故。顧隨對于陶淵明的推崇,可謂到了極點。他說,人皆謂杜甫為詩圣。若在開合變化、粗細兼收上說,固然矣;若在言有盡而意無窮上說,則不如稱陶淵明為詩圣。以寫而論,老杜可謂詩圣;若以態(tài)度論之,當推陶淵明。老杜是寫,是能品而幾于神,陶淵明則根本是神品。
圖為清代任預(yù)《陶淵明采菊圖》
心若慌亂絕不能成詩,即作亦絕不深厚,絕不動人。寬裕然后能“容”,詩心能容則境界自廣,材料自富,內(nèi)容自然充實,并非僅風雅而已。恬靜然后能“會”。流水不能照影,必靜水始可,亦可說恬靜然后能觀。一方面說活潑潑的,一方面說恬靜,而二者非二事。若但為恬靜、寬裕而不活潑,則成為死人,麻木不仁。必須二者打成一片。
大詩人還應(yīng)有一顆寂寞心。抱有一顆寂寞心的人,并不是事事冷淡,并不是不能寫富有熱情的作品。歌德(Goethe)的《浮士德》,但?。―ante)的《神曲》,真是“上窮碧落下黃泉”(白居易《長恨歌》), 然此二詩乃兩位大詩人晚年作品,其心已是寂寞心了。 必如此,然后可寫出偉 大的熱鬧的作品來。
吾國《水滸傳》也是作家晚年的作品;《紅樓夢》 亦然,乃曹雪芹晚年極窮時寫,豈不有寂寞心?必須熱鬧過去到冷漠,熱烈過去到冷靜,才能寫出熱鬧、熱烈的作品。
若認為一個大詩人抱有寂寞心只能寫枯寂的作品,乃大錯。只能寫枯寂作品必非大詩人。如孟東野,雖有寂寞心,然非大詩人。宋陳后山亦抱有寂寞心,詩雖不似東野之枯寂,然亦不發(fā)皇,其亦非大詩人。
寂寞心蓋生于對現(xiàn)實之不滿,然而對現(xiàn)實之不滿并不就是牢騷。改良自己的生活,常欲向上、向前發(fā)展,是對現(xiàn)實的不滿。然而嘆老悲窮的牢騷不可取,就是說牢騷不可生于嫉妒心。純潔的牢騷是詩人的牢騷,可發(fā)。
除此之外,讀詩之人亦需用心。古人費心寫,吾人讀時亦應(yīng)費心讀。讀詩必須以心眼見。詩中具體描寫可使人如見, 如讀老杜《對雪》之“亂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風”,亦須心眼見,雖夏日讀之亦覺見雪,始真懂此詩。用心眼見,亦可說用詩眼見。
02
看懂言中之物,物外之言
言中之物,質(zhì)言之即作品的內(nèi)容。無論詩或散文,既“言”當然就有“物”,淺可以,無聊可以,沒意義不成。
前面,他強調(diào)要做“心的探討”,需要有“物的認識”。既曰心的探討,豈非自心?既曰力的表現(xiàn),豈非自力?既為自心、自力, 如何是物?此處最好利用佛家語“即心即物”。自己分析自己、探討自己的心時,則“心”便成為“物”,即今所謂“對象”。心、物、言形成了緊密的聯(lián)系。
但還要有“文”,即物外之言。物外的言其實就是中國古代所謂“意”,“言外之意”是中國古代哲學一個重要的論題,指的是語言無法傳達全部的意義,因而仍有沒有在話里或者文章里表達出來的意思。
著名玄學家嵇康在其《聲無哀樂論》中有言:“若吹律校音以知其心,假令心志于馬而誤言鹿,察者固當由鹿以知馬也。此為心不系于所言,言或不足以證心也?!毙牟幌涤谒?,言不足以證心,不能全盡心中之意。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也提及這一問題,“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則無際,疏則千里?!薄耙夥斩灼?,言征實而難巧”,“拙辭或孕于巧義,庸事或萌于新意。”
顧隨在這里也強調(diào),文學作品不能只是字句內(nèi)有東西,須字句外有東西。王維“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終南別業(yè)》),有字外之意,有韻,韻即味。合尺寸板眼不見得就有味,味于尺寸板眼、聲之大小高低之外?!度纸?jīng)》亦葉韻,道理很深,而非詩。
值得注意的是,顧隨沒有停留在古人所謂的“意”,而是認為“韻”更加重要。
因此,他說宋人作詩言“言有盡而意無窮”(嚴羽《滄浪詩話·詩辯》),此語實不甚對。意還有無窮的?無論意多深亦有盡,不盡者乃韻味。最好改為“言有盡而韻無窮”。在心上不走,不是意,而是韻。文字筆墨所能表現(xiàn)是有限的。故詩最怕意盡于言,沒有余味。
韻最玄妙,難講,而最能用功。后天的功夫有時可彌補先天的缺陷。韻可用功得之,可自后天修養(yǎng)得之。韻與有閑、余裕關(guān)系甚大。宋理學家常說“孔顏樂處”,孔子“疏食飲水”,顏子“簞食瓢飲”,所謂有閑、余裕,即孔顏之樂???、顏言行雖非詩,而有一派詩情,詩情即從余裕、“樂”來。 如此才有詩情,詩才能有韻。
韻是修養(yǎng)來的,非勉強而來。 修養(yǎng)需要努力, 最后消泯去努力的痕跡,使之成為自然,此即韻。努力之后泯去痕跡,則人力成為自然。如王羲之之字,先有努力,最后泯去痕跡而有韻。
詩無無意者,而不可有意用意。宋人詩好用意、重新(新者,前人所未發(fā)者也)。 吾人作詩必求跳出古人范圍,然若必認為有“意”方為好詩,則用力易“左”。
由此觀之,言中之物、物外之言,乃是批閱文章需要尤為重視的兩點。
03
讀詩以心眼見:細品古典詩歌
曹、陶、杜三人之所以偉大,就是他們在實際生活中確實磨煉了一番才寫詩。顧隨在《駝庵詩話》中極為推崇曹操、陶淵明、杜甫,本篇就以此為例:
01、曹操(兼談曹植,并對比)
曹公在歷史上、詩史上皆為了不起人物。第一先不必說別的,只其堅苦精神,便為人所不及。曹公有鐵的精神、身體、神經(jīng),但究竟他有血有肉,是個人。他若真是鐵人,我們就不喜歡他了。我們所喜歡的還是有感覺、有思想的活人。
曹氏父子含蓄稍差,而真做到了發(fā)皇的地步。老曹發(fā)皇是力的方面,曹子建發(fā)皇是美的方面,如其“秋蘭被長坂,朱華冒綠池“(《公宴》),雖無甚了不起,而開后人一種境界。無論美與力,發(fā)皇出來有一共同點,即氣象。后人小頭銳面,氣象不好。
圖為現(xiàn)代傅抱石《觀滄?!?/p>
詩人之偉大與否當看其能否沾溉后人子孫萬世之業(yè)。老曹思想精神沾溉后人,子建是修辭沾溉后人。
華麗是眼官視覺,曹子建無深刻思想,只是視覺銳敏。
曹植是千古豪華詩人之祖:“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薄睹琅吩娍梢哉f是好詩,而太豪華。《洛神賦》也太豪華,而此外一無可取,無意義。曹子建有覺而無情思?!睹琅冯m亦寫情思而情不真、思不深。
02 、陶淵明
古今中外之詩人所以能震爍古今、流傳不朽,多以其偉大,而陶之流傳不朽,不以其偉大,而以其平凡。他的生活就是詩,也許這就 是他的偉大處。陶詩平凡而偉大,淺顯而深刻。
陶詩比之杜詩總顯得平淡,如泉水與濃酒。濃酒刺激雖大,而一 會兒就完,反不如水之味永。若比之曹詩是平凡多了,但平凡中有其神秘。平淡而有韻味,平凡而又神秘,此蓋為文學最高境界。陶詩蓋作到此地步了。
詩必使空想與實際合二為一,否則不會親切有味。故幻想必要使之與經(jīng)驗合二為一,經(jīng)驗若能成為智慧則益佳。陶詩耐看耐讀,即能將經(jīng)驗變?yōu)橹腔邸?/p>
陶詩如鐵煉鋼,真是智慧,似不使力而顛撲不破。
陶有的詩其“崛”不下于老杜,如其《飲酒二十首》之第九首:“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然此仍為平凡之偉大,念來有勁。常人多僅了解“悠然見南山”,非真了解。
陶詩尚樸,更自然,毫無作態(tài)?!八s無定在,彼此更共之”是說理,是散文,而寫成詩了。深刻、嚴肅,而表現(xiàn)得自在。
陶之田園詩是本之心靈經(jīng)驗寫出其最高理想,如其“種豆南山下”(《歸園田居五首》其三)一首。陶淵明躬耕,別的田園詩人都是寫田園之美,陶淵明寫田園是說農(nóng)桑之事。田園詩實亦不可包括陶淵明詩,田園詩人、田園詩,不足以盡其人、其詩。
人皆謂杜甫為詩圣。若在開合變化、粗細兼收上說,固然矣;若在言有盡而意無窮上說,則不如稱陶淵明為詩圣。以寫而論,老杜可謂詩圣;若以態(tài)度論之,當推陶淵明。老杜是寫,是能品而幾于神,陶淵明則根本是神品。
03 、杜甫
純抒情的詩初讀時也許喜歡。 如李、杜二人, 差不多初讀時喜李,待經(jīng)歷漸多則不喜李而喜杜。蓋李膚淺,杜縱不偉大也還深厚。 偉大不可以強而致,若一個人極力向深厚做,該是可以做到。
圖為現(xiàn)代黃山壽《秋興八首》(其二)詩意圖
老杜真要強,酸甜苦辣,親口嘗遍;困苦艱難,一力承當。
老杜也曾掙扎、矛盾,而始終沒得到調(diào)和,始終是一個不安定的靈魂。所以在老杜詩中所表現(xiàn)的掙扎、奮斗精神比陶公還要鮮明,但他的力量比陶并不充實,并不集中。
常人在暴風雨中要躲,老杜尚然,而曹公則決不如此。淵明有時也“避雨”, 不似曹公堅苦, 然也不如杜之幽默。老杜其實并不倔,只是因別人太圓滑了,因此老杜成為“非?!?。他感情真,感覺真, 他也有他的痛苦,便是說了不能做。從他的詩中??吹剿烁竦姆至?,不像淵明之統(tǒng)一。
老杜打破了歷來醞釀之傳統(tǒng),他表現(xiàn)的不是“韻”,而是“力”。右丞詩不動感情,不動聲色。老杜寫詩絕不如此,乃立體描寫,字中出棱,正如退之所云:“字向紙上皆軒昂。”(《盧郎中云夫寄示送盤谷子詩兩章歌以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