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一切事物有創(chuàng)作，沒有照抄; 有重生 (復(fù)活)，沒有重現(xiàn)。新靈魂、舊軀殼，或舊靈魂、新軀殼，乃重生，而再現(xiàn)一切都是舊的。狗拿耗子固然多管閑事， 但必由于貓不管事。“春草生兮萋萋” “王孫游兮不歸”， 楚辭《招 隱士》 中句; “終朝采綠，不盈一匊”， “三百篇” 《小雅·采綠》 中句。“采綠何曾盈一掬，王孫歸去已無家”，此為現(xiàn)代詩人覃壽堃 (字孝方)之詩句， 覃之詩用典蓋諷 “五四”。作詩文用典，有正用，有反用。有的用典只成為一種符號，一為炫學(xué)，一為文陋 (掩飾自己的淺 陋)， 炫學(xué)不免文陋。人不讀書是可憐; 讀書太多書 作怪，也可怕。余作詩偶用一特殊字句便害怕， 以為古人沒這 樣用過。余近作絕句:從古有生多草率， 當(dāng)春無日不風(fēng)沙。
東陵自是真奇士， 種得青門五色瓜。
“東陵” 即秦東陵侯邵平， “青門” 乃漢長安城 東門。秦亡后， 邵平為布衣， 種瓜于長安城東。(事 見 《史記·蕭相國世家》) 淵明 《飲酒二十首》 其 一有: “邵生瓜田中， 寧似東陵時?！?余以前用典好 反用。近來余之用典正用而用出新的意思來了——— 即使種瓜也好， 但不草率， 也不怕風(fēng)沙， 雖由侯爺降為平民也不怕。余又近作絕句:“芳草萋萋” 亦用楚辭 《招隱士》 之典， “夕 陽” “黃昏” 則用李商隱2 《登樂游原》 “夕陽無限 好， 只是近黃昏” 之典。夕陽之美時間雖然短， 不 是還好嗎? 難道因近黃昏就不好了么?不但近世人人生支離破碎， 因循茍且， 自古而 然。偷生茍活， 十個有九個如此。然生命是寶貴的， 而又這樣短促， 偷生茍活是敷衍。人最不可敷衍自己， 敷衍人還可以， 老敷衍自己就要完。不偷生茍 且， 先從不敷衍自己入手。有幾個人不草率， 無論 胸襟、 作為都光明磊落? 不草率， 光明磊落， 這樣人世才不荒涼寂寞。人對失敗所取態(tài)度應(yīng)如諸葛武侯， “ 鞠躬盡瘁， 死而后已” (《后出師表》)， 而在中國能如此者甚 少。還有一種就是失敗了否定外物， 吃不著葡萄說 酸。再有一種就是否定自我， 否定外物亦不易， 于 是自己打自己， 如阿 Q。否定外物， 外物現(xiàn)在， 越 得不到越覺好， 又加一層失敗。否定自己， 根本抹 殺， 倒也是清源正本之法， 但活著不是死嘛! 又不 能麻木， 所以否定自我也得不到成功。于是再假借 外物， 《赤壁賦》 所謂 “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 月， 耳得之而為聲， 目遇之而成色， 取之無盡， 用 之不竭”。但這還不成， 你住在江上嗎? 你住在山間 嗎? 打魚的住在江上了， 而未必能欣賞清風(fēng); 砍柴 的住在山里了， 而未必能欣賞明月。要欣賞還要有 那種欣賞心情。這也不易做到， 于是需要麻醉。富貴壽考、 吉祥如意， 此蓋皆為理想， 不能得到。理 想不能成為事實， 這是失敗， 于是需要麻醉， 即使 不能無我， 至少可忘我。所以古今中外詩人都愛酒。法國惡魔派詩人波特萊爾有散文詩——— 《你醉吧》:為了不去感到時間那可怕的沉重———它折斷了您的肩膀并把您向地下彎曲。您應(yīng)該沒有幻想地去陶醉。但是請您快陶醉吧?！?/section>忘掉世間一切，甚至忘了自己本身， 這就是醉。醉的方法有很多，文學(xué)、藝術(shù)、 宗教、道德、事業(yè)，但這也非人人可能，其簡而易舉、雅俗共賞者惟有酒，連野蠻民族都有酒。陶詩篇篇說酒， 然其意豈在酒? 凡抱有寂寞心的人皆好酒。世上無可戀念， 皆不合心， 不能上眼， 故逃之于酒。這就是有寂寞心的人對酒的一點歡喜。這樣看， 陶 淵明雖為儒家， 然亦不免此。如此， 更可明其 “寄 酒為跡”2 之意。寄酒為跡， 跡在外， 內(nèi)———真， 外———跡。“一藝成名”， 若是為了生活， 這沒有什么了不得。如王羲之寫字， 一肚子牢騷不平之氣 (失敗 的悲哀)， 都集中在字上了; 八大山人的畫亦然。在別的方面都失敗了， 然而在這方面得到極大成功。假如分析其心理， 這就是一種 “報復(fù)” 心理。在哲 學(xué)、 倫理學(xué)上講， 報復(fù)不見得好， 但若善于利用， 則不但可 “一藝成名”， 甚且 “近乎道矣”。天下最厲害之事莫過于報復(fù)。“怨毒之于人， 甚 矣哉!” (司馬遷 《史記·伍子胥列傳》) “怨” 可矣， 而曰 “怨毒”。對人世取報復(fù)態(tài)度可造成多種 人: 一種是混世魔王， 如希特勒 (Hitler)， 幼年受苦甚多; 張獻忠在四川殺人也是報復(fù)， 幼年曾在此 受辱; 然而也可能造就王右軍、 八大山人、 太 史公。右軍一生苦痛得很， 他思想、 見解都好， 作有 《誓墓文》， 辭官不做時誓祖墓曰: 若真為官， 祖 宗不以為子孫。他事業(yè)失敗了， 而寫字成功了。世上一切給人掣肘、 破壞， 而這方面你們無從掣 肘、 無從破壞。不用說學(xué)右軍學(xué)不好， 你沒有他那 種憤慨。太史公 《史記》 也是個 “跡”。一肚皮憤恨，不但苦痛悲哀， 簡直是仇恨。如寫漢高祖， 真是草 頭皇帝， 幾如子貢所說 “紂之不善， 不如是之甚也” (《論語·子張》)。好文章其實也沒什么了不得， 只是說出點真格的來。以 《史記》 之失 “真”， 而在 藝術(shù)上得到極大成功。陶淵明詩中之酒， 亦 “跡” 也。而此與尋常怨 毒者、 報復(fù)者不同， 即在某一時候得到調(diào)和， 沖淡 了， 然而偶然也仍不免圭角鋒芒也。陶淵明心中有許多不平事， 所差的是自己不愿 把自己氣死。人不生氣除是橡皮人、 木頭人， 而詩 人是有血有肉而且感覺最銳敏的人， 與一般俗人往 來何能不生氣? 而又不甘于為俗人氣死， 所以喝酒、 賦詩。其和平之作不是和平， 而是悲哀; 至于慷慨之作， 則根本非和平， 如其 《詠荊軻》:朱子曰: “陶淵明詩，人皆說是平淡， 據(jù)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來不覺耳?！?(《朱子語類》 卷 一百四十) 所以有人說， 心氣不平和時讀陶詩，更 不平和。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fù)醉。既醉之后，輒題數(shù)句自娛， 紙墨遂多，辭無詮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陶淵明之散文為魏文帝后第一人。魏晉散文好，如 《水經(jīng)注》《顏氏家訓(xùn)》《世說新語》。陶淵 明文品高，不是甜，而有神韻。甜則易俗，甜俗， 易為世人所喜。陶淵明文章好， 而切忌滑口讀過， 是玩味的; 柳子厚也是玩味的， 不宜朗誦。陶公相傳作 《續(xù)搜神記》， 其中 《桃花源記》 一篇， 文筆真寫得好。此蓋珠混魚目之法。余以為 《續(xù)搜神記》 非陶公作， 陶蓋不肯作此。零碎見到陶公之散文及 詩前小序， 瓜熟蒂落， 水到渠成， 這一點便為人所不及。“余閑居寡歡”， 一上來便不調(diào)和。陶絕非脾氣 平和之人， 又加 “兼比夜已長”， 這樣活不了， 只有 兩條路: 不為屈子之沉江， 只有逃之于酒。陶之 “偶有名酒， 無夕不飲”， 與有酒為仙、 無酒學(xué)佛不 同， “ 為仙” “ 學(xué)佛” 那是無主張， 與陶毫厘相差， 天地懸隔， 如曹操之與伊尹。對亡者紀(jì)念，提起來是光華燦爛， 想起來是傷感凄涼。人都說陶淵明沖淡， 自余觀之， 他亦有其 傷感、 悲哀、 憤慨。抒情詩中不有傷感氣氛幾不可 能， 如吃河豚須去毒， 但去毒太凈就不香了。抒情 詩中之傷感蓋即如煙、 酒、 河豚之毒， 去之則不美。陶公 《飲酒二十首》， 除一點哲理外， 仍不外傷感、 悲哀、 憤慨。“閑居寡歡”， “比夜已長”， 人最怕的是無聊寂 寞， 此蓋一事之兩面: 工作若為其興趣所在， 如此 方可不感到寂寞無聊。陶既不能為生活而奔波， 又 找不到有興趣所在之工作; 若能有朋友說說還好， 但一個人思想愈深、 感覺愈敏、 情感愈真， 愈不易 得到一知心之友， 這樣高人不易得。有某人求余贈 言， 余問: “說假的說真格的?” 答: “當(dāng)然說真 的?！?余曰: “你出若不能做一個宋江， 就做一個嘍 啰。” 而苦的是一般有思想、 有感覺、 有性情的人， 他既不能跟人跑， 也找不到人跟他跑。從前以為陶必有與常人不同處， 但今覺其似與老杜一鼻孔出氣。他心中時而是烏鴉的狂噪， 時而 是小鳥的歌唱; 時而松弛， 時而緊張。但以之評其 詩則不可， 他詩還沒有這么大差異， 只是時而嚴(yán)肅， 時而隨便; 時而高興， 時而頹唐; 時而松弛， 時而 緊張。對別人詩， 有人喜歡， 有人不喜歡; 有的喜歡， 有的不喜歡。而對淵明， 沒人說不好。他的詩中只 能說某幾篇最好， 但不能說某篇不好。此陶公 《連雨獨飲》， 敢情陶在飲酒時有此種趣 味， 蓋真得酒中趣者。這就是藝術(shù)家和哲學(xué)家和宗 教家不同處。我們的苦惱皆從塵俗中得來， 而飲酒可擺 脫——— “天豈去此哉， 任真無所先”。( “哉”， 或本 作 “幾”， 此二句不好解。) 老杜寫高了興， 有時來 一句， 什么也不是， 可是是老杜。陶似不應(yīng)有此種 句。陶舉重若輕; 老杜倒能舉重， 而不能若輕; 白 樂天不能舉重， 臉紅脖粗真泄氣。(白樂天寫詩討 懶， 老杜便不然。) 若老杜寫 “飲得仙”， 則 “字向 紙上皆軒昂” (韓愈 《盧郎中云夫寄示送盤谷子詩 兩章， 歌以和之》)。余雖說為人生而藝術(shù)， 但當(dāng)創(chuàng)作、 欣賞到極得 意處， 便忘了人生，只想它是文藝不是? 是美不是? 中國人說文人 “玩物喪志” (《尚書·旅獒》)， 而西洋說文人 “不道德”。有人說這不對， 是 “無道 德”。無道德是零 “0”， 不道德是負(fù) “—”， 二者不同。這縱不是強辯， 也是詭辯， 如此豈非說文學(xué)與 道德不相干? ( 但尚不敢如此說。) 酒不見得是好， 但要喝就喝出個味兒; 人生不見得都是好的， 但既 生活就要觀察、 就要嘗出個滋味來。此與宗教家、 科學(xué)家之要消滅世界上某種事物不同。客觀去看，文學(xué)不但允許一部分罪惡存在，而且還要去觀察、欣賞享受它。“月黑殺人地，風(fēng)高 放火天”，比那無聊文人飲酒看花還不道德，它之存在， 便因其得到其中意、味、趣?！?月黑殺人地” “飲中仙”， 宗教不承認(rèn)，而文學(xué)承認(rèn)。笑可以解紛。笑是松懈， 不嚴(yán)肅， 不緊張。嚴(yán) 肅縱不完全緊張， 也是一部分緊張。一位極出色的大師級的哲人巨匠
一部殿堂級的中國古典詩文講錄
01 顧隨講《詩經(jīng)》_葉嘉瑩_劉在昭_筆記07 顧隨講《昭明文選》（上）_葉嘉瑩_劉在昭_筆記08 顧隨講《昭明文選》（下）_葉嘉瑩_劉在昭_筆記高獻紅、顧之京 整理
2018年10月
策劃：胡楊文化
出版：河北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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