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周汝昌先生,一直是我很尊敬的一位學者。盡管生前身后是非不斷,敦厚如俞平伯晚年都公開說“對這種人不要理他算了”,可比較而論,他確實還算得上真正直有學問的“君子人也”。
他是津門出身,喝海河水長大的學界名角。在世時,就被同行們眾星拱月為“紅學大師”,幾成紅學會的旗幟、代言人、形象大使。他自己也沒客氣,宣稱“拙著出版以后,紅學才成為全國乃至世界性的一門學問”。對于《紅樓夢》,自以為寸寸積功,一一發(fā)覆,足以百代留名。
有人說他是紅學界的無冕之王。而老實說,與此同時,他也稱得上是紅學史上最具爭議的學者,既令人欽佩,又讓人拒斥。比如各種曲解,比如各種剛愎自用,比如自年輕時就開始的各種材料造假,得失心太重了。
年輕時的周汝昌,因胡適賞識與提攜,偶然走上了紅學之路
當代紅學圈,他與無錫馮其庸,素來并稱南北——盡管幾十年來二人爭長競短,雅不相能。
可在我認識中,他最值得稱道的學問,還不是賈語甄言、林歌薛舞那套紅學,而是詩詞文章。他真是一位更具才子風華的學者。當年,他用曹雪芹兩句殘詩補作一首詩,幾乎所有專家都誤認為是老曹原作,還引發(fā)一番大辯論,可見底子之強。
胡適至死,都很關心周汝昌的學術進展
他在世時,與同學葉嘉瑩,本就算國內最諳詩詞的學者,只是曲高和寡,到“百家講壇”開講,群眾竟不歡迎,心情是落寞的。1960年,胡適給高陽信中,說“汝昌的書”很多可批評,可他“功力真可佩服,可算是我的一個好‘徒弟’”,這里面的“好”,絕不僅僅單指紅學吧。
這位胡適高弟、顧隨愛徒、黃裳密友、紅壇獨行俠,論學識、詩詞、書評、文章,在當代都是翹其秀髦的一時之選。我讀中學時,舊書攤偶然買到一部《唐詩鑒賞辭典》,名流作者百號人,獨獨偏愛他的賞析。至今,他選釋的《白居易詩選》、《楊萬里選集》諸書都還是我案頭常備書,俯首降心,甘愿瓣香。
晚年馮其庸
他的這等才情,質之民國及以前,與錢鐘書陳寅恪等比較,自然是相形見絀的,可在稍可弄筆已足標異的當代,足稱風雨一燈。
紅學圈那些人,我其實最喜歡他。甚至,我常常為他遺憾,覺得他一生成就僅限于此,絕非《紅樓夢》成全,而是被莫名其妙到無聊的紅學所誤。
《紅樓夢》本無非一部小說,文學性才是它最重要的價值,可建國以來的那些紅學家,從一開始就走在錯謬的路上,非得把一“烏托邦的世界”句句坐實,好好的一部文學作品也被解析的七零八落,而派系門戶之間為了點細枝末節(jié)上的差異還爭個你死我活,世間大煞風景與無聊透頂之事,莫此為甚。
紅學的根本問題,在于揄揚過侈,牽扯過甚,故作高深,為“一個奴才家族的家事”,靠著幾個荒唐的猜想,不僅讓真正光輝而有生命力的東西被埋沒和忽視,也將極致的意淫誤作是考證與科學,更把學術徹底弄成“斷爛朝報”了。百年紅學,浪費多少一流人才,妄拋多少心力?。∪巳私灾t學出自《紅樓夢》,可紅學實是最反《紅樓夢》的,以至于紅學愈昌,《紅樓》愈隱。儒生是孔子之罪人,說紅學家是曹公罪人也不算刻薄吧!
紅學開山之一的俞平伯,晚年追悔,說“躬耕其盛,參與此役,謬種流傳,貽誤后生,十分悲愧,必須懺悔”,而周老臨終前又何嘗不是倍感沮喪與無趣?
俞平伯
如此一來,不僅紅學被誤讀,連紅學家也往往被偶像化。比如周汝昌的書法,我看時賢不少議論,都急不可耐要捧為“泰斗”了。
這些年,學界不僅給他立祠建館,其書法也跟著被頂禮膜拜,無限拔高。比如,前年的“紀念周汝昌誕辰一百周年活動”,那些學界名流們,紛紛稱什么“周先生不僅在紅學上造詣豐厚,其書法水平也堪稱一代大師”云云;比如,“當代歐楷大師”田蘊章先生,鼓吹最起勁,節(jié)目中反復頌為“一流的瘦金體”,五體投地,贊不絕口。
而周老本人,對自身書法也很自負,每自矜書學“解味道人”,予人莫測高深之狀??晌乙恢倍紱]想明白,為啥沒人愿意說個實話:就周汝昌先生存世墨跡而論,不吹不黑,不虛美不隱惡,不要說能否巋然稱“大師”了,連是否算得上正經(jīng)“書法家”,還是個疑問哩。
總結來說,周先生的書法,現(xiàn)在看來不算差,可與其同時人比,絕對算“足用”而已,壓根說不上如何“大師”。周先生生于1918年,大半輩子活在“民國”時期,可稱民國學人。對于當時的中國讀書人而言,“書法一道,固分內事耳”,寫的像模像樣不值得自夸,而是基本素養(yǎng)。
這就是說,周老先生的書作,畢竟老輩人的功底在那,如今比較也算出色,可終究還談不上什么“書壇大師”,實不過往昔文士能漫然以筆墨自娛的層次罷了。如果他的字也硬扯為“書法大家”,那民國叫得上名的文人,幾乎紛然皆是。有很多朋友,或紅學圈中人,或有人情因素,或因利益關聯(lián),或不免震于盛名,或習慣跟風法螺亂吹,捧法不免離譜。
富貴可以從眾為,名聲豈當虛嘩獲。我們敬愛人,不是給他吹彩虹屁到全能才算護惜,那實際是敷衍讀者,也唐突逝者,委實連善意都談不上的。
23歲時與小他6歲的妻子毛淑仁結婚照
從現(xiàn)存部分書作,例如《周汝昌師友書札手跡》上的遺墨來看,周老的書法功底確實可說是深的。
他這一輩子,興趣很廣,又極用功,說涉略雜、體悟深,是毋庸置疑的。從筆法看,歐楷、魏碑、米字,都著意甚多。尤其是二王,他淫浸最深最久,一部《十七帖》他年輕時就能背臨。也所以,一般公論很有道理,即說他的字“瘦金體”是一種誤解,其實質根底是二王的,是其變種。
這種字,若不嫌套話,總體用“文人字、學者書”6字足概??此齐S心所欲實筆筆有其用心,拙樸意趣中又不乏創(chuàng)意,精神內里是很具文化品位的。倘挑剔其字缺點,核心當在臨池功夫還是不夠,甚至因為自滿,不免師心自用。看似字體瘦細而勁健,可勻衡的遒勁豐潤極缺,風流蘊藉感不足,結體的嚴緊性也疏,顯得張牙舞爪,如一排夜叉挺尸,屢屢胡來,時多浮躁,毋庸諱言。
不為賢諱,其書法文化浸潤是早入血液,挺在意來歷淵源,可功底委實不夠。這委實也是文人書法通病,氣韻上靈動神足,可細節(jié)上有失浮泛。是以,看似字字飛動,行行鼓立,筆筆到位,可內中的滑、浮、松、蔫、塌、走、敗之狀,是好丑自彰的,根本不足為訓。
在我看來,比起書法,周老先生的書論,實際更為優(yōu)秀的多。這與他資質好、涉略廣、讀書多有關。他這個人,豈只紅學家而已,博雅多面,橫通諸學,外語、戲曲、詩詞、繪畫,實皆行家里手,是真正的雜家。他與眼下只知練字的書法不同,書學素養(yǎng)非同一般,是以論學談字,觀點往往迥出時流,令人耳目一新。
從梁歸智《周汝昌傳》可知,周公自幼就對書法興趣極濃,于書學理論更是研習極深。對于二王筆法,對于書法通禪那些道道,他是很有發(fā)言權的。他晚年,也陸續(xù)寫過很多專談書法的文字,諸如《書法藝術答問》、《蘭亭秋夜錄》等作,真有恢弘丕變之氣度。論點正誤且不談,畢竟藝事評判太主觀,人言言殊,一準為難,可其治學之嚴、眼力之準、沉浸之久、立品之高、發(fā)揮之勇,讀過者想必都犁然于心的吧。
周汝昌子女
老人家的這些層面,現(xiàn)在我們這等人,早就企不可及,真只能宛如《紅樓夢》第17回中的“眾人”,道一聲“領教,妙解”而已??梢哉f,他是頂牛的書學理論家,只是落在實踐上,成就確實差強人意,不免露餡了。
好在說,他正經(jīng)身份是學者,書法不過“余事”而已,是屬于業(yè)余,是否稱得上“書法家”,又是否當?shù)蒙稀皶ù髱煛?,絲毫不損他的德望。
只是說,妄取虛名應戒,幸致盛名當懼,有些實話還得說開:周老先生自己,于書法一味自夸,是少了點自知之明的;而吹捧周先生字的人,則還不敢有求實之論,導致客觀不足。
這一點,閑扯瞎掰開了,有點像他最傲嬌的紅學,總固執(zhí)為名山偉業(yè),可自我估量是不足的。是的,他論執(zhí)著程度,可稱真正的紅學“專家”,為了那部才子佳人“情僧錄”,兀兀窮年60載,基本耗費了一生。據(jù)說,他去世前一晚,夜半還喚醒女兒,堅持要起身為著作添補些新論述,真是刳肝瀝血,死而后已。
可實際上,我總覺得,以他為首的現(xiàn)當代紅學家,差不多終生都陷入走火入魔狀態(tài),猶如絕頂高手歐陽鋒,才情絕世卻練錯功夫,離題千里,謬以萬里,真正可惜。在他們這些考據(jù)索隱家的努力下,作為小說的《紅樓夢》,早已面目全非,連曹雪芹如廁用幾張草紙都要考證出來了,就是半句不及它的文學價值。紅學到如今,說白了,無非就是塊大產(chǎn)業(yè),是啃飯之具,是名利之場,甚至乃是非之地。如此紅學,早非學術,而是異化。
周老先生論資質、論才情、論儲備、論勤奮度,都本該有更好的成就,可惜就是被紅學牽累為一個二流學者、一個淺嘗輒止的票友、一個未盡其才的詩人、一個不預流的書法家,私心以為最可嘆息。當然,需要補充的是,評論周先生書法,也需多點審慎,多些了解之同情。因我們目前所見,多數(shù)是他步入晚年后的書跡。而他一直視力很差,老來更加惡劣,寫字差不多等同盲寫。既是盲寫,自然怠忽不少,不會太好。
看著自己的銅像
總之,周汝昌先生的一生,時力上困于崎路、荒于疾患、廢于遭際的太多,虛負凌云,襟抱未開。學術也好、書法也罷,實都未盡其才,倘批評過苛、語氣太重,未免原情不夠,也于心不忍。正如開篇所講的,當代紅學家中,我對他其實好感最多,遠超馮其庸諸位。想1986年11月16日的《文匯報》,俞平伯身為前輩,公開稱“不要理他算了”,我也素來覺得是一場誤會。
周汝昌書房
而我在這里說風涼話,難以客觀之外,也囿于本性與學力,隔膜膚廓之論難免,厚誣矜張之責必多,這也是文末需特別告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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