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是江湖術士？60年前國學大師錢穆個性開講文學
提起錢穆，大家最熟悉的就是他“國學大師”的名號。
錢穆
錢穆（1895—1990），字賓四，江蘇無錫人。先后在燕京大學、北京大學、清華大學、西南聯(lián)合大學任教。1949年遷居香港。創(chuàng)辦新亞書院，任院長。1966年移居臺北。1990年逝世于臺灣。
人們最熟悉的錢穆作品，莫過于這兩本——
《國史大綱》和《中國歷代政治得失》
但其實，錢穆一生著述80余部，1700萬言，他對于中國文學也頗有見解。
就在昨天，錢穆的《中國文學史》正式面世。隨著這部書的面世，一代國學大師的文化操守由此彰顯，錢穆師生超越時空的情誼，更引發(fā)當今學者的反思。
一、錢穆評文學，杜甫高于李白
錢穆在新亞書院授課情景
錢穆《中國文學史》共31章，他從《詩經(jīng)》一直講至明清章回小說，貫穿中國古代文學的整體脈絡，共計12萬字。講稿出自上世紀50年代，是錢穆在香港新亞書院的講課記錄。該書由錢穆的學生葉龍記錄整理完成，塵封60載后才獲出版。
葉龍回憶，錢穆講《中國文學史》，自言是以“死者的心情寫死者”，亦即以悲涼的心情寫死去的文學。前一個“死者”是指錢穆面對“新文學新生，舊文學已死”的文學環(huán)境，滿心悲涼；后一個“死者”是說香港色彩濃厚，西方文明滾滾而來，中國傳統(tǒng)文化更難有立錐之地。
但錢穆在悲涼的心境下講古代文學，卻講得個性十足，妙趣橫生。比如他對建安文學的重新評價，具有獨特創(chuàng)見。他對曹操評價很高，《短歌行》之“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認為是一首普羅大眾的平民詩，輕松而又親切，并認為，“后來的諸葛亮，羽扇綸巾，指揮三軍，他作的《出師表》，亦如與朋友話家常，學的是曹操?！?/p>
和其他文學史更注重嚴謹不同，錢穆評價名家簡直活靈活現(xiàn)。他說“孔子之偉大，正如一間百貨公司，貨真而價實”，他點評歷代文人，說陶淵明性格如虎，其詩更為可愛。王維是居士，杜甫是讀書人，李白則是喜歡講神仙、武俠的江湖術士，屬于下層社會。不僅如此，錢穆把“知人論世”作為評價中國文學史的重要標準，認為作者為人的價值比作品更重要。如“李、杜”齊名，錢穆認為杜甫為高，因為杜甫的精神人格與時代打成一片，與歷史發(fā)生了大關系。
二、香港授課筆記，被學生珍藏60年
葉龍手寫的錢穆《中國文學史》
錢穆的這份講課筆記，被學生葉龍珍藏了60年。今年已88歲高齡的葉龍，專門研究清代桐城派，退休前是香港能仁書院院長。
《中國文學史》特邀策劃、深圳記者劉悠揚回憶，她是通過朋友結識了葉老，2014年初來到位于香港青衣島的葉老家中做客，才得知他一直珍藏錢穆當年講授《中國文學史》的課堂筆記，十幾次搬家都不舍得扔。
“筆記本是簡陋的牛皮紙封面，窄窄的橫行，像是算術本子?！眲⒂茡P說，葉老的字跡端正、秀氣，不太像男孩子寫的字。他能把錢師所講全部錄下，不僅因他獨創(chuàng)了草書，寫字極快，而且因他是江浙人，錢師講的無錫國語，他百分百能聽懂?！叭~老還告訴我，他在新亞書院上學時的課堂筆記要打分，當時得了最高分。錢穆后來有各種演講，經(jīng)常叫他去幫做文字整理?！眲⒂茡P說。
1990年7月30日，錢穆與葉龍于臺北素書樓合影。拍完這張照片不到一個月，錢穆去世。
劉悠揚還聽葉龍回憶，在新亞書院，錢穆曾開過兩次《中國文學史》課程，一次是1955年秋至1956年夏，一次是1958年至1959年。每次一講就是一學年。從中國文學的起源一直講到清末章回小說，自成一套完整體系。但因時局飄搖，錢穆始終未能將講稿整理成書。
但葉龍幸運地留存了這些講稿，更留存了關于恩師的許多記憶。錢師身為校長，但授課絕不馬虎，事先做足了備課的功夫，每次來上課，必帶一疊卡片，最少也有三四十張，上課依卡片資料逐頁講述。就算講同一門課，不同時期也會有諸多不同。葉龍說，錢穆會隨時隨地把自己的最新發(fā)現(xiàn)、最新思考添加進來?！坝械慕處熞槐局v義用一生，退休以后再出版。錢先生不會，他不停地備課，很用心?！?/p>
三、大師有疏誤，老編審來挑錯
《中國文學史》
《中國文學史》講稿此后在《深圳商報》進行了連載，“葉老是個老派文人，活在過去時代，有作品發(fā)表，他也認為第一時間應該給紙媒。”劉悠揚說。連載進行了約50期，每期一千多字，總共發(fā)表了書稿的一半左右，這對葉龍來說如同完成了一樁人生大事。
其間，葉老又獲意外之喜。華夏盛軒圖書副總編輯張萬文回憶道，2014年3月底，他陪作家阿來到廣州領獎，后來參加一個朋友飯局，席間得知《深圳商報》正在連載錢穆的《中國文學史》，立刻決定要出這本書，“太好了，我們要馬上聯(lián)系葉先生。”
張萬文打通了葉龍的電話，老先生聽說出版意向后，特別激動。葉龍隨后分三批交付整理稿，稿紙謄寫，繁體豎排，全是他一筆一畫寫的。書稿整理、校訂歷時一年多，幾位老編審、學者更被請來給錢穆挑錯。
胡雙寶是北京大學出版社資深編審，今年84歲?！板X先生對于所講的問題爛熟于心，但難免臨時有一些疏誤。”他說，而且記錄人的記錄、按語也有一些錯誤。比如《第八篇 楚辭（上）》，里面講“二南”時，提到陳國的位置。原稿寫的是“桐柏山的東南方即陳國”。胡雙寶審稿后提出位置有誤，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桐柏山的北面即陳國”，并給出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為證，還親自為這一條做了注釋。
【學界觀點】
個性化文學史，如今難再現(xiàn)
《中國文學史》個性十足，讓今天的學者感嘆這樣的文學史已難再現(xiàn)。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平原說，他不欣賞思想上大一統(tǒng)或追求發(fā)行量的通用教材，而更喜歡錢穆這樣“自作主張”的文學史。“在我看來，每個從事文學研究的好的學者，都應該在心中或口頭有一部自己的文學史?！?/p>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駱玉明認為，《中國文學史》簡單的寥寥數(shù)語，詳盡的則細細考論，對均衡不甚講究?！白鳛閷W生的課堂筆記，誤聽、漏記也總是難免。要是拿專著的標準來衡量，會覺得有很多不習慣的地方?！彼J為，但筆錄有筆錄的好處，老師在課堂上興到之處，常常會冒出“奇談妙論”，見性情而有趣味。
在學界看來，該書并不是理想的“文學史”，并沒有嚴謹?shù)娇捎米鹘炭茣?，但好處恰恰在于它活潑、親切，可以作為導讀、助讀，點燃許多人對中國文學的興趣。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張伯偉更是直言不諱，現(xiàn)如今，滿目都是正襟危坐的文學史，這種有個性的文學史倒是越來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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