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川幸次郎
樽酒論文樂無比
——新見吉川幸次郎教授在哈佛之資料
文|卞東波
一
日本漢學巨擘、京都大學著名學者吉川幸次郎曾在1928—1931年留學中國,在《我的留學記》中,吉川先生詳細記載了他在中國的留學生活以及與中國學者的交往。后來時事波詭云譎,直到1975年吉川先生才有機會作為日本政府文化使節(jié)團團長訪問中國。
吉川先生在中國留學期間,對中國產生了深厚的感情,甚至有人說他一舉手一投足都似中國人。1931—1975年40多年間,吉川先生雖然沒有機會訪問中國,但他并沒有中斷與中國學人的交往,特別是他1953—1954年受到洛克菲勒基金會資助,到美國從事中國問題研究;1962年,又受聘為哥倫比亞大學客座教授,在美國從事4個月的研究。滯留美國期間,他與在美國的華人學者多有接觸,詩章酬贈,蔚為風雅。1953—1954年間,吉川先生在哈佛大學訪問時,結識了楊聯(lián)陞、方志彤等學者。在《哈佛遺墨》(修訂版,蔣力編,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中有多首楊聯(lián)陞先生與吉川先生的酬唱詩,如1954年5月20日,楊先生有《贈吉川》(《哈佛遺墨》,第253頁):
“君山先生”指的是吉川幸次郎的老師、日本著名漢學家狩野直喜(1868—1947),他是日本東洋史京都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狩野直喜為學繼承清代的樸學傳統(tǒng),重視考據(jù),這對吉川幸次郎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故楊聯(lián)陞詩中有“全從樸學養(yǎng)新知”之句。“孔壁書”指的是《尚書》,《漢書·藝文志》:“《古文尚書》者,出孔子壁中。武帝末,魯共王壞孔子宅,欲以廣其宮,而得《古文尚書》及《禮記》、《論語》、《孝經》凡數(shù)十篇,皆古字也?!?935—1941年間,吉川幸次郎與倉石武四郎、小川環(huán)樹等會讀《尚書正義》,并在1939—1945年間,由京都大學東方文化研究所出版了《尚書正義定本》,1940—1948年又由巖波書店出版了《尚書正義》的日語譯本,所謂“窮經能譯孔壁書”蓋指此事?!罢f詩妙解杜陵旨”指的是1950年,吉川先生出版《杜甫私記》之事。
在《哈佛遺墨》中,還有多首楊聯(lián)陞寫給吉川先生的詩,以及吉川先生的和詩,蔣力先生在《君山先生神不死,薪傳今有吉川子——楊聯(lián)陞與日本漢學學人》中(載蔣力《楊聯(lián)陞別傳》,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有詳細的敘述。蔣力先生所編的《蓮生書簡》中收錄了楊聯(lián)陞寫給宇都宮清吉、曾我部靜雄、神田喜一郎等日本漢學家的信函,卻沒有寫給吉川幸次郎先生的信。
2015年,我在哈佛大學東亞系訪學時,結識了楊聯(lián)陞先生的弟子陸惠風先生,承陸先生好意,邀請我們到他家里訪問。在陸先生家里,我看到了楊先生的藏書,在某本藏書中竟然夾著一封楊先生寫給吉川先生的短箋:
善之教授吾兄史席:
昨日奉到大著《知非集》,拜讀一過,真覺琳瑯滿目,書卷清香,撲人眉宇,詩中所記勝游雅集,令讀者恍如身與,儒林文苑,兄兼之矣。詩中步韻之作殊多,自序云:“不求之性情,故作之易?!比宦晳獨馇?,群性友情,彌復深厚。大舜善與人同,仲尼反而后和,詩歌之道,此亦坦途,千古作者,莫能絕也。弟作打油居多,然頗喜和韻,姑進此解,以博一粲?!吨羌焚澣?,皆佳,桑原“知風作”尤有味。書店廣告云“和裝帙入”,實與漢裝不異,貴國敝國?是耶非邪?專此布謝,即請
教安!
弟楊聯(lián)陞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二日
《知非集》乃吉川先生所作的漢詩文集,由中央公論社在1960年出版,隔年郵寄給楊聯(lián)陞先生一部,楊先生在11月2日給其回信。這封信可能后來并未寄出,因為我看到原件和信封俱在,就一直夾在某本書中。信中稱贊吉川先生的漢詩“琳瑯滿目,書卷清香”,又贊吉川先生學術與創(chuàng)作并擅,所謂“儒林文苑,兄兼之矣”。接著又講了自己對步韻詩的看法,認為步韻、和韻之作可以增進“群性友情”,不可斷絕?!按笏瓷婆c人同”,用《孟子·公孫丑上》語“大舜有大焉,善與人同,舍己從人,樂取于人以為善”。這指出次韻詩中表達的感情,最好“與人同”,配合原作者的思想,從而“因難見巧”?!爸倌岱炊蠛汀保谩墩撜Z·述而》語“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此語的意思是,來而不往非禮也,他人有詩贈己,次韻而和之,亦符合“詩可以群”之道。楊先生性喜作詩,從《哈佛遺墨》中所錄之詩可見,其中有多首與吉川幸次郎及其他學者的相互和韻之作。此信則是楊先生談論對和韻詩看法之作,非常難得。
楊聯(lián)陞
有趣的是,在另一本藏書中,我還看到了1986年楊先生重錄的此信。這封信是用“中研院”史語所的稿紙豎寫的,并刪去了“《知非集》贊三篇……非邪”一段,但附了一首和詩:
這首詩亦見于《哈佛遺墨》,題為《和吉川退休詩》,作于1967年8月15日。但《哈佛遺墨》的錄本沒有“捧讀善之居士”云云一段話,可能是1986年重錄時加上去的。《和吉川退休詩》也是《哈佛遺墨》中所見的楊先生和吉川先生之間酬唱的最后一首,以后再未見二人有文字交往。
1962年,吉川幸次郎先生受哥倫比亞大學邀請,再次赴美訪問,楊先生有《和吉川詩歡迎其來美講學》兩首(見《哈佛遺墨》,第272頁)。第二首首聯(lián)云:“吾愛吉川子,風流玉樹臨。”此聯(lián)用李白《贈孟浩然》“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句法,表示對吉川先生的歡迎。第一首首聯(lián)則云:“翹迎蓬萊客,欣如龍象臨?!薄芭钊R”原指海外的神山,這里指日本?!褒埾蟆痹瓰榉鸾逃谜Z,指勇猛能力最大者,這里形容吉川先生在漢學上的造詣。
讀《哈佛遺墨》《蓮生書簡》中所收的楊聯(lián)陞先生的詩歌和書信,可以看到楊先生與諸多學者,包括日本漢學家之間的密切交往。不意后來有幸能親眼看到楊先生寫給吉川幸次郎先生的手跡,仿佛又回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歷史現(xiàn)場,聆聽兩位漢學巨擘的對話。特別是我同時看到了《和吉川退休詩》的手跡和《哈佛遺墨》中的錄詩,以及寫給吉川先生信的兩個版本,發(fā)現(xiàn)兩者竟有些微差異,這益增加了我對文本在歷史中流變的興趣。
二
吉川幸次郎在哈佛除了與楊聯(lián)陞有交往并留下很多文字資料之外,其與哈佛東亞系的高級講師方志彤亦有交往,但有關文字資料不多。2015年,我在查閱哈佛大學檔案館中所藏的方志彤檔案時,偶然發(fā)現(xiàn)一封吉川幸次郎先生寫給方志彤的信。
哈佛大學檔案館方志彤檔案中的吉川幸次郎書信
“癸巳”年,即1953年,這一年吉川先生赴美訪問。此前批露的史料,只提到吉川與楊聯(lián)陞等人的交往,哈佛大學檔案館所藏的這份資料,清楚地證明了吉川先生與方志彤先生亦有交往。信中提及,“去年又賜抽印本多種”,可見吉川與方志彤的交往可能并不始于吉川訪問哈佛之時。“大著英譯《通鑒》”指的是方志彤1952年在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資治通鑒〉中的三國編年(魏紀)(英譯和注釋)》(The Chronicle of the Three Kingdoms (220-265): Chapters 69-78 from the Tzu Chih T'ung Thien of Ssu-ma Kuang, Translated and Annotated by Achilles Fang, 哈佛燕京學社研究系列叢書第六種)。吉川先生自謙“雖有著述,皆不登大雅之堂,唯篤杜詩,成《杜甫私記》一冊、《杜甫小記》一冊”,“唯篤杜詩”也與楊聯(lián)陞詩中所云的“說詩妙解杜陵旨”相呼應。
吉川先生一生鐘情于杜詩。1967年,他以《杜甫的詩論與詩》作為在京大文學部的最終講義,并在此年于京大退休。退休后,他組織了會讀杜詩的“讀杜會”“小讀杜會”,與京都地區(qū)的學者、京大的學生一起閱讀、研討杜詩。1977年在筑摩書房出版了《杜甫詩注》第1輯《書生之歌》(上),1979年出版第2輯《書生之歌》(下)、第3輯《亂離之歌》。在他去世之后,第4輯《行在所之歌?歸省之歌》(1980)、第5輯《侍從職之歌》(1983)才出版。由其弟子興膳宏先生主持的《杜甫詩注》(第1期全10卷)則由巖波書店在2012—2016年陸續(xù)出版??梢娂ㄏ壬鷮Χ旁姷摹昂V”嗜,延續(xù)了京大兩代學人。
1939—1947年,吉川先生在青木正兒教授指導下編纂《元曲辭典》,并一起會讀臧懋循的《元曲選》,相關的研究成果就是分別在1951、1976、1977年由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發(fā)行的《元曲選釋》。上封信也提到了《元曲選釋》,當是1951年出版的第一部。
方志彤彼時在哈佛東亞系只是一個講師,并無教授職銜,但吉川幸次郎對其頗為尊敬,可見吉川幸次郎知道方志彤是有學問的人。此信在方志彤先生檔案中的發(fā)現(xiàn),不但可以補遺皇皇巨編27冊《吉川幸次郎全集》之未收,而且也揭示了吉川先生在美期間與華人學者交游的一段往事。
三
吉川先生在美國期間與著名史學家何炳棣教授也有交集,他們曾一同在哈佛燕京圖書館查閱過資料,還在楊聯(lián)陞先生家里一起暢談學問。何先生的回憶錄《讀史閱世六十年》中有一段關于吉川先生的記載:
何先生的記載非常生動,既寫出了吉川先生與他俱有嗜煙之癖,而且以親身的觀察證明了吉川先生漢語口語之好,不但流利,發(fā)音極少錯誤,而且可以用中文自由暢談學術。京大文學部中國語學中國文學專業(yè)的學者一直延續(xù)著吉川先生的傳統(tǒng),我所認識的京大文學部研究中國語學、中國文學的學者都在中國留學過,而且中文口語非常流利,可見其淵源有自。何先生描寫的吉川先生與何、楊、勞三位華人學者論學的場景不禁讓人向往,這也印證了楊聯(lián)陞先生寫給吉川先生詩中所言的“樽酒論文樂無比”。
(作者為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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