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記
海子詩《九月》乘著歌聲的翅膀傳播更加廣泛,先是周云蓬慧眼識珠,后在中國好聲音的舞臺上為更多人喜愛。只是當時節(jié)目導師對此詩的認識流于表面,所以選手演唱竟然有點情歌意味,真是難為了喜愛海子的人們。
3月26日,是海子離世三十周年紀。這個在自然之美和人類痛苦中生長起來的詩人,我們想以文子的這篇文章紀念他。
本文是我看到的對《九月》詩歌最好的解讀。
————柔力小姐
作者題記:
9歲時,周云蓬患青光眼。此后輾轉求醫(yī),終不治,成為盲人。從光明世界掉進黑暗世界,這比先天性失明想必更為殘酷。但他選擇與命運抗爭,在貧病交加中自學音樂,小有所成后浪跡全國,做流浪歌手,街頭賣唱,養(yǎng)活自己,最終成為當今最有生命力的民謠音樂人、詩人和作家之一。
我不是在述說一個勵志故事,甚至與勵志相反。我想說的是,也許正是這種獨特的生活經(jīng)歷和生命感悟,當他在演唱海子詩《九月》時,我覺得他把這首詩的靈魂給真正唱出來了——那種無邊的孤獨與失望,背后又是對人世美好抱著蒼涼的期盼與追尋。
十多年前,大學剛畢業(yè),我第一次在那本黑色封皮、900多頁厚的三聯(lián)版《海子詩全編》中讀到《九月》,心頭為之一震,很抓人很特別的一首詩,但我沒有多想,就讓它淹沒在海子的眾多好詩中去了。直到去年,我才聽到周云蓬的演唱,那嗓音、旋律和歌詞,一下子就把我緊緊抓住,帶入到一個從未感受過的境界。我也開始重新去感受、思考《九月》,才發(fā)現(xiàn)海子在這首詩中所表達的,是中國詩人中極少表達的人類主題,他拷問的是人類整體的命運。音樂使詩歌獲得了升華!
每當聽周云蓬的演唱,我的眼前就能勾勒出海子詩中的畫面:在野花一片的草原上,詩人獨自撫琴而唱,琴聲嗚咽,淚水全無,求索著人類的命運。我也會勾勒出荷爾德林詩中的畫面:在這貧困的時代,詩人像酒神的神圣祭司,在神圣的黑夜中,獨自走遍大地。當然,我也在想:周云蓬難道不也是在唱他自己嗎?
海子和荷爾德林的詩意蘊相似,周云蓬的演唱也意蘊相似。他們確實是在詠唱自己,同時更是對人類命運的拷問和追尋。
想起這些,我就有了去給這首短詩做一次文本解剖的沖動。這需要花費不少的文字和時間,我相信這是值得的。
那就開始吧。
九月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
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
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
一個叫木頭 一個叫馬尾
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
遠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鏡 高懸草原 映照千年歲月
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
只身打馬過草原
海子(寫于1986年)
01
先看第一句:“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這句詩中,一個詞我覺得特別扎眼,特別奇怪,那就是“眾神”。
你可能會在《荷馬史詩》、《特洛伊》、《龐貝末日》等古希臘、古羅馬的文學和電影中聽到“眾神”這個詞(有的也翻譯為“諸神”),那時的人們經(jīng)常會說“眾神會佑護我們的”、“眾神已經(jīng)憤怒”、“你將會受到眾神的懲罰”等等類似的話。
嗯,沒錯,一般來說,“眾神”似乎是一個特定稱謂,專指古希臘、古羅馬時人們所崇拜的各路神靈,因為那時是多神崇拜,比如:古希臘神話中的奧林匹斯山上的那些神,包括眾神之神宙斯、智慧女神雅典娜、海神波塞冬等等大家耳熟能詳?shù)纳瘢ü帕_馬神話是古希臘神話的延續(xù),眾神的名字雖不同但其實是一個模子出來的。為行文方便,下文說到“眾神”時都指古希臘的眾神)。
這里有一個背景值得一提。公元392年,古羅馬帝國晚期,基督教成為國教之后,歐洲主流的宗教就由原來的多神教變成了一神教,大家都只有一個神——上帝,“眾神”自然不再。
在中國的傳統(tǒng)語境中,“眾神”也是極少出現(xiàn)的詞語。中國古代神話、民間傳說和文藝作品中也有不少寫到神、仙,比如:屈原《楚辭.九歌》中寫到東皇太一(指太陽神)、云中君(指云神)等,《西游記》、《封神演義》中寫道如來佛祖、觀音菩薩、元始天尊等各路神仙,民間有八仙過海等傳說,但是基本上不用“眾神”這個詞語。而且,當說到神仙時,中國傳統(tǒng)中似乎更突出其“仙”的一面,而不是“神”的一面,它們類似但有不同側重,“神”更接人間地氣,“仙”更飄逸于人間之外,更有仙氣。
另外,我覺得,中國人與超自然力量的聯(lián)系更多是通過巫,而歐美人則主要通過神。
近讀美國漢學家孔飛力先生的史學名著《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里面詳細記載了“叫魂”這種巫術在民間的流行,并因某些機緣與政治粘連在一起,在乾隆盛世時把整個帝國攪得人心惶惶,無數(shù)人含冤死去。由此,你可以窺見巫術在中國民間的強大力量。
那么,問題就來了:海子為什么要在這里使用“眾神”這樣一個來自遙遠的古希臘的詞匯和意象呢?他想通過這一意象表達什么呢?
我覺得,如果弄不清楚這背后的來龍去脈,就很難真正去理解這首詩。因為,這是整首詩最大的一個背景。
古希臘的眾神與基督教的上帝、中國的各路神仙有一個很不一樣的地方:他們雖然是神,但具有人性,他們是半人半神,具有人的諸多情感特點和思維方式。比如說,古希臘神話中不時可以看到某神因自己所愛之人紅杏出墻而醋意大發(fā)、狠心報復甚至不惜發(fā)動戰(zhàn)爭,這和人間并無二致。這些神還經(jīng)常來到人間,和世間人發(fā)生各種直接或間接的關系。而那時的人,在后世人們看來,也具有一種神性。就是說:在那時候,神具有人性,人具有神性;神是半人的神,人是半神的人,仿佛人神混居,神界人界和諧相處。
一直追懷古希臘的德國詩人荷爾德林(1770-1843年)寫有一本贊頌古希臘的小說《許佩里翁》,他寫到:
“人是一襲長袍,神常常將之披在身上,人是一盞酒杯,天空用玉液將之斟滿,給至善的孩子們品嘗。”(商務印書館《荷爾德林文集P.69》)
荷爾德林經(jīng)常在詩中寫到眾神和神性。比如說,在《當我還是少年時》中,他寫到:
“我在眾神的懷里長大。”
在《致命運女神》中,他寫到:
“那時歡迎你阿!冥國之寂!
我滿意,即便我的琴弦
不能伴我入土,我生活過,
像神一樣,已別無他求?!?/strong>
在《眾人的鼓掌》中,他寫到:
“而信仰神性者
唯有自己神圣的人?!?/strong>
(以上譯詩引自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顧正祥《荷爾德林詩新編》)
即使身為古希臘人,赫西俄德(大約生活于公元前9世紀中葉)也對人神時代、人類生活和命運進行描繪、反思和追尋。赫西俄德是荷馬之后古希臘最早的詩人,是古希臘第一位個人作家,他在代表作《工作與時日》中把人類的發(fā)展歷程概括為黃金、白銀、青銅、英雄、黑鐵種類五個時代(作家王小波可能據(jù)此把自己的幾部小說分別命名為《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黑鐵時代》),他這樣來描繪黃金時代的人類:
“奧林波斯山上不朽的諸神創(chuàng)造了一個黃金種族的人類。這些凡人生活在克洛諾斯時代,那時他是天上的國王。人們像神靈那樣生活著,沒有內(nèi)心的悲傷,沒有勞累和憂愁。他們不會可憐地衰老,手腳永遠一樣有勁;除了遠離所有的不幸,他們還享受筵宴的快樂。他們的死亡就像熟睡一樣安詳,他們擁有一切美好的東西。肥沃的土地自動慷慨地出產(chǎn)吃不完的果實。他們和平輕松地生活在富有的土地上。羊群隨處可見,幸福的神靈眷愛著他們?!?/strong>
他認為“諸神和人類有同一個起源?!弊蠲篮玫氖屈S金時代,此后人類不斷墮落,一代不如一代(是否有點像魯迅筆下九斤老太的話?)。他認為自己所生活的時代是糟糕的黑鐵時代。他寫到:
“我但愿不是生活在屬于第五代種族的人類中間,但愿或者在這之前已經(jīng)死去,或者在這之后才降生。因為現(xiàn)在的確是一個黑鐵種族:人們白天沒完沒了地勞累煩惱,夜晚不斷地死去。諸神加給了他們嚴重的麻煩。盡管如此,還有善與惡攪和在一起……父親和子女、子女和父親關系不能融洽,主客之間不能相待以禮,朋友之間、兄弟之間也將不能如以前那樣親密友善。子女不尊敬瞬即年邁的父母,且常常惡語傷之,這些罪惡遍身的人根本不知道畏懼神靈。這些人不報答年邁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他信奉力量就是正義;有了它,這個人可以據(jù)有那個人的城市。他們不愛信守誓言者、主持正義者和行善者,而且贊美和崇拜作惡者以及他的蠻橫行為。在他們看來,力量就是正義,虔誠不是美德。惡人用惡語中傷和謊言欺騙高尚者。嫉妒、粗魯和樂于作惡,加上一副令人討厭的面孔,將一直跟隨著所有罪惡的人們。羞恥和敬畏兩女神以白色長袍裹著綽約多姿的體形,將離開道路寬廣的大地去奧林波斯山,拋棄人類加入永生神靈的行列。人類將陷入深重的悲哀之中,面對罪惡而無處求助?!?span>(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赫西俄德著《工作與時日 神譜》P.7)
赫西俄德幾千年前的這兩段話,今天讀來依然讓我感慨不已,仿佛說的就是當下。
在許多后世人眼中,古希臘人是近乎完美的人。一個叫依迪絲.漢密爾頓的美國學者寫有一本書叫做《希臘精神:西方文明的起源》(葛海濱翻譯,收入遼寧教育出版社《新世紀萬有文庫》中),著名學者陳嘉映在中譯本序言《希臘是一個奇跡》中對古希臘做了一個簡潔的概括,我很喜歡。他寫道:
“后世所理想的‘全面的人’,幾乎只能在(古)希臘找到?!嫦蚋叩纳媸窍ED的理想?!媚膫€詞來描述希臘人?活力,而不是活著……西方文明中我所熱愛的一切,差不多都來自希臘。理性的開明,落落大方的競爭,坦誠和自信,對個人人格的尊重和對公益事業(yè)的熱心,對身體美的熱愛,思辨和求真的愛好,無窮的探索精神,賦予無形以形式的理智努力。與希臘人相比,現(xiàn)代人一望可知和殘廢差不多?!ED是西方文明的黎明,也是人類文明最燦爛的時光?!保ó斎?,他也承認,“現(xiàn)代并非一無是處”,“希臘也不是天堂”。)
在中國語言系統(tǒng)中,可以用一個詞來稱呼這種近乎完美的人,叫“真人”。在武俠小說中,修煉高深的道教長者常被尊稱為“真人”,比如:《倚天獨龍記》中對武當派祖師張三豐就尊稱為“張真人”,《射雕英雄傳》中對王重陽就可尊稱為“重陽真人”。
這個詞語最早可能來自于《黃帝內(nèi)經(jīng)》,《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第一章的標題就叫做“上古天真論”。這是道教的最早的經(jīng)典之一。“真人”最初的意思,是指處于初始、純粹、天真狀態(tài)下的、未被染污的人,是近乎完美的、近乎神仙的人,是人類所應追求的理想狀態(tài)下的人?!饵S帝內(nèi)經(jīng)》中說,上古時代的人就是這樣的人。
我依稀記得在哪一本書中看到有人這樣描述堯舜時代的人的生活:人們每天“如沐春風,不知堯舜”。我覺得非常驚訝。如果真的能夠每天“如沐春風”地生活,這種從物質(zhì)到精神都無比豐盈的狀態(tài),是不是令今天的人類覺得自己不太像人了呢?
不管是對古希臘還是對中國先秦時代的追懷,并不是后人簡單的厚古薄今。赫西俄德、荷爾德林、海子生活在不同時代,相距遙遠,但他們的拷問和追尋是一樣的。當人類在前行中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時,這些敏感而超前的思想家、詩人們就開始反思:這是人類所追求的生活嗎?他們有所失望,有所批判,但內(nèi)心卻仍對人類報有熱愛與希望的暖流。這是一種可貴的生活態(tài)度。他們思考問題的邏輯是一樣的,即:回到人類的起點(或童年、或青春時期)去反思人類的現(xiàn)在,探尋人類未來之路。這就比如:你想要更清楚地認識一個人,最好是去探究他的童年或青春期,只有這樣,你才能真正理解他為什么現(xiàn)在變成這樣,將來怎樣才能更好。
關于人類的童年和青春期,英國著名歷史學家H.G威爾士在其名著《世界簡史》中認為,公元前6世紀前后是人類的青春時期。他在談到古希臘的赫拉克利特等人之后寫到:
“這些出現(xiàn)在公元前6世紀非同一般的知識的求索者是世界上最早的哲學家,人類智慧最早的愛好者??梢钥闯?,公元前6世紀在人類歷史上有著多么重要的地位。在這個時期,不僅有希臘的哲學家開始探討關于宇宙和人類在宇宙中的位置問題,有以賽亞把猶太人的預言提高了最高水平,而且還有釋迦牟尼在印度布道,孔子和老子這兩位偉大的思想家在中國講學。從雅典到太平洋,整個人類的思想都被攪動起來了?!?span>(安微人們出版社H.G威爾士著《世界簡史》,相德寶等譯,P.90)
有時候,我會去幻想這樣的場景:蘇格拉底光著腳,赤著胳膊,在雅典城到處走著,找人辯論,找尋宇宙和人生的真理;孔子坐著一輛破舊的馬車,在列國之間奔走,不斷向各位諸侯王兜售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美好社會理想;喬達摩.悉達多從太子皇宮中走出來,像個沙彌,走遍世界,體味眾生疾苦,然后在菩提樹下閉目沉思,以求覺悟宇宙人生的真相……他們這些人本質(zhì)上都是一樣的,都是在追尋人類的生活和命運,同時也代表了那個時代的人類的生活狀態(tài),近乎完美的生活狀態(tài),像神一樣生活著。他們是真正的人,是“真人”。
再回到海子的這句詩。赫西俄德思考的起點是古希臘的最早期——克洛諾斯時代(神話時代)的黃金種類的人類,荷爾德林則把思考的起點放在更為寬泛的古希臘時代,喜愛并深受荷爾德林影響的海子也是如此,他用“眾神”這個詞語將當下與古希臘建立起聯(lián)系,建立起他思考的起點,把我們帶入到古希臘去,迫使我們從人類的初始、童年和青春期去思考與追尋。這就是“眾神”這個詞語的大背景。這個背景寬廣深邃,它使得這首詩的廣度和深度無與倫比。
但是,海子卻又悲傷地說“眾神死亡”了。他想表達的是:眾神們死了,與眾神相對應的世間完美的人、完美的生活狀態(tài)也死了,消逝了。他的基調(diào)是哀傷和惋惜。詩人在寫作時,常會借用某些意象來表達一些內(nèi)涵豐富、但不能直言的內(nèi)容。當海子思考人類的命運時,他把“眾神死亡”作為思考的背景和起點。神都死了,還有會什么更好的呢?
再來看“目擊”這個動詞。你可能經(jīng)常在案件審判聽到“目擊證人”這個詞,這種案件絕大多數(shù)都是惡性案件,不愿見光、不愿被別人看到,卻又偏偏被人撞個正著,而且你還沒有辦法、沒有能力去干涉案件的持續(xù)。這叫“目擊”。它強調(diào)了一種在場感,甚至可以形成一種畫面感,強調(diào)面對惡性事件的那種震撼、殘忍與無奈。現(xiàn)在,詩人“目擊”的不是其他什么普通的惡性事件,而是“目擊”眾神的死去這樣一件對于人類來說極其重大的惡性事件。這么美好的神與人都死去了,可以想見“目擊”這一現(xiàn)場的詩人心中的哀痛有多深。所以,“目擊”這一動詞,用得非常精準?!澳繐簟北娚裰?,帶有一種悲壯感。
“目擊眾神死亡”的,不僅僅是詩人,還有草原。草原是自然界之物,亙古于此,它見證過眾神的誕生與完美活著,也見證著眾神的死去,它的見證具有更深邃的歷史感,也具有更為悠遠遼闊的蒼茫感。現(xiàn)在,目擊和經(jīng)歷眾神死亡之后,草原也是孤獨無邊,它沒有更多有活力、有價值的事物承載于其上了,只有“野花一片”,仿佛萬物傾毀之后大地上滿眼蕭索與荒蕪,也仿佛天地混沌初開、大地上一無所有時的狀態(tài)一般。只有詩人與草原孤獨相伴,與野花哀傷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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