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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沂:鳥瞰先秦人性論的發(fā)軔與流變

作者簡介:郭沂,1988年在華中師范大學(xué)獲得歷史學(xué)碩士學(xué)位,1993年在復(fù)旦大學(xué)獲得哲學(xué)博士學(xué)位,1999—2001年在哈佛燕京做訪問學(xué)者,2002—2004年在首爾大學(xué)做訪問教授,2008—2009年在威斯康星大學(xué)做富布萊特研究學(xué)者,2010—2011年在科隆大學(xué)做客座教授;先后任教任職于曲阜師范大學(xué)孔子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哲學(xué)研究所,現(xiàn)為曲阜師范大學(xué)孔子文化研究院研究員、首爾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兼任國際儒學(xué)聯(lián)合會副會長,主要從事儒家、道家哲學(xué)與文獻以及出土文獻研究,代表性著作有《郭店竹簡與先秦學(xué)術(shù)思想》《中國之路與儒學(xué)重建》《先秦文獻探源》《子曰全集》《孔子集語校注》等。

摘 要:義理之性、氣質(zhì)之性分別發(fā)現(xiàn)于殷周之際的神道主義和天道主義。前者名“德”,為得自天之所“命”的善性。如此,“命”與“德”就構(gòu)成了一對相輔相成的范疇。通過心的作用,“德”演變?yōu)槠返隆⒉偈?、道德。后者稱“性”,乃生自自然之天的性情,其中積極的情愛為可善之性,故值得以“德”“厚性”;消極的情欲乃可惡之性,故需要以“德”“節(jié)性”。至春秋時期,劉康公首先提出“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的命題,而“中”實為性,故這意味著人性來自天地之性,這個過程就是“命”。這是首次在事實上建構(gòu)了“性”“命”這對相輔相成的范疇。稍后,師曠則明確提出人擁有“天地之性”的觀念。接著,游吉不但首倡以氣為性、氣稟自天的新說,認為人效法且稟受了天的陰、陽、風、雨、晦、明六氣以生成作為其性的六氣,效法且稟受了地的金、木、水、火、土五行以運行作為其形的五行,而且還將情性分為“六氣”“六志”兩個階段,并以前者為性,后者為情,從而將情從情性中分離出來。大約與游吉同時的老聃創(chuàng)造性地建構(gòu)了以道為本原的宇宙論,并據(jù)以提出天道主義義理之性。他雖然延續(xù)了傳統(tǒng)神道主義以“德”為性的傳統(tǒng),但將其內(nèi)涵轉(zhuǎn)化為“自然”。老聃的晚輩孔子早年繼承了傳統(tǒng)天道主義人性論,晚年“學(xué)《易》”以后,則通過“易”本原論確認“仁與義”為“人之性”,從而首次建立了天道主義性善論??鬃拥牡諏O子思首次探討了性是如何呈現(xiàn)的,又是如何轉(zhuǎn)化為價值的問題。他一方面區(qū)分了“性”呈現(xiàn)的兩種方式,另一方面也意識到“道”與情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持氣質(zhì)之性說的《性自命出》雖然肯定“道”出自人為,但又通過“道始于情”“性或生”“仁”“唯性愛為近仁”等命題,試圖連通“道”和“情”。沿著《性自命出》的思路,孟子的人性論著眼于“道”如何“始于情”以及道德情感與自然情感之間的關(guān)系問題,因而其“性”實質(zhì)上為氣質(zhì)之性,而不是宋明理學(xué)所認定的義理之性。其“四端”說并非意味著“性”本身是善的,他只是在“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的意義上主張“性善”的。同樣,荀子也并非認為性本身是惡的,他只是在“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的意義上推斷“性惡”的。正如董仲舒所說:“質(zhì)樸之謂性?!惫仕腥诵詫W(xué)說皆以性為樸,那種以荀子的人性論為性樸論的觀點沒有意義。

關(guān)鍵詞:道 德 性 情 義理之性 氣質(zhì)之性

作為高級動物,人是靈與肉的統(tǒng)一,既有精神的、價值的屬性,又有物質(zhì)的、生理的屬性。到了北宋時期,張載把人的這兩種屬性分別稱為“義理之性”(天命之性、天地之性)和“氣質(zhì)之性”。事實上,早在殷周之際,人們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人性的這兩種基本類型,而中國人性論的宏大敘事,也由此拉開了序幕。

一 早期神道主義:“德”與義理之性的發(fā)現(xiàn)

中國人對人性的探索,是在中國思想發(fā)展演變的大背景下發(fā)生的。它沿著三條主線而展開:一是人道,即人生、倫常、社會、政治等人間之事的準則和規(guī)范;二是神道,即宗教性的神明之道;三是天道,即自然界及其規(guī)律。它們既是三類認識對象,也是三種認識世界的方式和途徑,由此形成了人道主義、神道主義、天道主義三個思想傳統(tǒng)。

然而,在這三者中,作為人事準則和規(guī)范的人道雖然與人性息息相關(guān),甚至可以說是人性的反映,但它畢竟只是外在現(xiàn)象,與作為內(nèi)在屬性的人性不在一個層面上。也就是說,它本身不是人性。因此,古人是通過另外兩個領(lǐng)域即神道和天道來探索人性問題的。

古人相信,人性來自宇宙本原,而神道主義與天道主義對宇宙本原的看法完全不同。前者認為是神靈,后者則認為是自然事物。因此,中國人性論肇始于神道和天道兩個源頭,并由此形成了雙輪并進的局面:一是神道主義人性論,一是天道主義人性論。前者持義理之性說,后者持氣質(zhì)之性說。

神道主義人性論用“德”字來表達人性的概念?!暗隆钡谋玖x是“得”,在殷商時期特指對至上神“帝”或“上帝”神意的獲得。至于“帝”或“上帝”施加神意的過程則是“令(命)”。到了殷周之際,這種觀念有了新的發(fā)展。一是“帝”或“上帝”又被稱為“天”或“皇天”,據(jù)此可以把作為至上神的“天”稱為天帝之天。二是作為動詞的“命”與“德”都被引申為名詞,分別為天帝之天所“命”者和人從天帝之天那里所“德(得)”者。如此,“命”與“德”就構(gòu)成了一對相輔相成的范疇。三是“命”與“德”的范圍有所擴大,所有“德(得)”自天的“命”都叫“德”。其中,得自天而外在于生命的“德”以王權(quán)、人倫為主;得自天而內(nèi)在于生命的“德”則包括年壽、天賦尤其人性等內(nèi)容?!对娊?jīng)·大雅·皇矣》曰:“維此王季,帝度其心。貊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類,克長克君。王此大邦,克順克比?!壑^文王,予懷明德?!薄对娊?jīng)·周頌·維天之命》亦曰:“維天之命,于穆不已。于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這里的“德”字,都是指王季、文王得自上天的善性。這種作為善性的“德”,當然是價值性、道德性的,故屬于后世所說的義理之性??梢哉f,這是可考的中國歷史上最早對義理之性的發(fā)現(xiàn)與描述。準此,則此處之“天”為義理之天,只是它當時還從屬天帝之天,而不具有獨立的地位。換言之,作為至上神的天帝之天具有價值的、道德的屬性。

不過,不管外在之“德”還是內(nèi)在之“德”,都是自在的、客觀的,如果不能體現(xiàn)出來,則其對提升和改善人的現(xiàn)實生活來說就毫無意義,而體現(xiàn)的唯一途徑是人心,為此周人提出了“好德”“敬德”“明德”等觀念來表達心對“德”的正確態(tài)度。至于桀、紂,則“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從上下文看,這個用來表達亡國之君桀、紂的“德”字,當指其所得自天的王權(quán)。人的一切行為受制于心,因而心對“德”的認識和態(tài)度必然會表現(xiàn)在行動上,轉(zhuǎn)化為行為,故由對待“德”的態(tài)度而自然表現(xiàn)出來的行為,周人也稱為“德”。善的行為為“吉德”,惡的行為則為“兇德”。美善的行為連續(xù)不斷地積累與堅持,便自然轉(zhuǎn)化為習(xí)慣,凝結(jié)為品行,提升為美德。故西周之“德”又衍生出品行之義,尤其指美德。就這樣,“德”字擁有了其通常的含義,即品德、操守、道德。追根溯源,與人倫一樣,道德的最終源頭也是作為至上神的天帝之天。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探索倫理道德的超越根源。

二 早期天道主義:“性”與氣質(zhì)之性的發(fā)現(xiàn)

與此不同,天道主義人性論則用“性”字來表達人性的概念。不過,這個從“心”的“性”字到秦代以后才出現(xiàn)。從現(xiàn)有文獻看,在先秦時期,“性”字或?qū)懽鳌吧?,或?qū)懽鳌绊颉薄!墩f文解字》云:“生,進也。象草木生出土上。”可見,“生”本來也是一個動詞,本義是生出、產(chǎn)生。就像本為動詞而用于名詞的“命”“德(得)”義為所“命”者和所“德(得)”者一樣,用于名詞的“生”義為所“生”者、被“生”者、與“生”俱來者、“生”而即有者,包括生命本身和與生俱來的素質(zhì)、功能和屬性,后者也就是“性”。因此,“生”用作性,屬于引申本義的假借。至于“眚”用作性,則是純粹借音的假借。

從其本義看,“生”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因而作為其引申義的“性”也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尚書·商書·西伯戡黎》“不虞天性”中的“天”,是從“天”的本義天空之天引申出來的自然之天,“天性”指自然情性。這意味著,“性”是一個天道主義范疇,而與作為神道主義范疇的“德”大相徑庭。

那么“性”的內(nèi)涵是什么呢?王充有言:“情性者,人治之本,禮樂所由生也。故原情性之極,禮為之防,樂為之節(jié)。性有卑謙辭讓,故制禮以適其宜;情有好、惡、喜、怒、哀、樂,故作樂以通其敬。禮所以制,樂所為作者,情與性也。”西周初年周公制禮作樂是中國歷史上的一件大事,而禮樂的一個重要功能是對人的情感加以限制、疏導(dǎo)、規(guī)范或提升,因而情理應(yīng)成為殷周之際以降中國思想界的一個重要議題。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早期經(jīng)籍中并無表達情感的“情”字。根據(jù)李天虹的統(tǒng)計:“二戴《禮記》之前的情字,基本上用作實、誠之義。自二戴《禮記》開始,直至《荀子》,大量的情字被用以表達情性、情感。”如何看待這個反?,F(xiàn)象呢?通過對早期文獻中“生(性)”字的考察發(fā)現(xiàn),當時并非沒有表達情感的概念,但它不是“情”,而是作為性的“生(性)”字。也就是說,兩周之際以前的“性”,其實是情性,以情感、情欲為內(nèi)涵,這當然屬宋人所謂氣質(zhì)之性的范疇。作為人倫之德,禮樂與道德互為表里,因而禮樂與性的關(guān)系,實質(zhì)上是德與性的關(guān)系,或者說是人倫道德與情感、情欲的關(guān)系。

作為本能,情性、情感、情欲本身是沒有善惡之分的,但這并不影響依其自然趨勢可以導(dǎo)致善和導(dǎo)致惡的傾向。當時的人們已經(jīng)意識到,作為情的性,有積極、消極、中性之別。依其自然趨勢,積極的性可以導(dǎo)致善,消極的性則容易引向惡,姑且分別稱之為可善之性和可惡之性。因而,對于前者,需要以“德”加以促進、培育和發(fā)揚。所以,祭公謀父諫周穆王曰:“先王之于民也,懋正其德而厚其性。”對于后者,則需要以“德”加以節(jié)制、控制和抑制,這就是《尚書·召誥》所說的“節(jié)性,惟日其邁。王敬作所,不可不敬德”。在這里,不妨把以“德”“厚性”和以“德”“節(jié)性”這兩種對待性的方式統(tǒng)稱為以德御性。

至于金文《蔡姞簋》中的“永令彌厥生”之“生”,當讀為“性”。此語大義與《詩經(jīng)·大雅·卷阿》中的“俾爾彌爾性”相近,即“讓他永遠盡其情志”,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祝他永遠快樂”。這是價值中性的性,其道德意義尚未成為當時的一個重要議題。

無論積極的性,還是消極的性,抑或中性的性,皆與生俱來,故皆屬自然情感。

三 從劉康公、師曠到游吉:“性”“命”攸關(guān)、“情”“性”相別

盡管作為情的性如此重要,但當時的人們對其產(chǎn)生和運行的機制并未深究。從現(xiàn)存文獻看,劉康公最早明確談到“性”的最終根源問題:“吾聞之,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闭缛钤f:“此'中’乃陰陽剛?cè)嶂?,即性也?!睋?jù)此,“天地之中”即天地之性,意味著天地有性。更為重要的是,劉康公言論還透露出人性由天地所命的思想。作為“民”之父母,天地生“民”并將其性賦之。這個過程,在天地為“命”,在“民”為“受”,所“受”者當然為“性”。在中國人性論史上,這是首次在事實上建構(gòu)了“性”“命”這對相輔相成的范疇。這個思路,顯然來自早期神道主義人性論對“命”與“德”的處理方式。

劉康公發(fā)出這番議論的十九年后,也就是魯襄公十四年(前559),師曠便明確地提出了“天地之性”的說法:“天之愛民甚矣,豈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從其淫,而棄天地之性?必不然矣!”從上下文看,這里所強調(diào)的是,人性所體現(xiàn)的“天地之性”。當然,首先天地有性,人才有可能獲得其來自天地的“天地之性”。

沿著劉康公和師曠的道路,鄭國大夫子大叔游吉更加細致、全面、深入地探討了天地與人的關(guān)系,尤其“性”的根源問題。他說:“吉也聞諸先大夫子產(chǎn)曰:'夫禮,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斓刂?jīng),而民實則之。則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氣,用其五行?!薄吧淞鶜猓闷湮逍小眱删浞謩e與“則天之明,因地之性”兩句相對應(yīng),其所透露出來的意思是,“天之明”在“六氣”,“地之性”在“五行”。杜預(yù)注:“五行”為“金、木、水、火、土”,“六氣”“謂陰、陽、風、雨、晦、明”。因此,“天之明”表現(xiàn)為陰、陽、風、雨、晦、明六氣,“地之性”則見于金、木、水、火、土。準此,“天之明”實為“天之性”,而“天之明”“地之性”就是對“天地之性”的闡述,所討論的都是天地的本性和特質(zhì)。

那么,天地之性與人的關(guān)系如何呢?從上下文看,“則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氣,用其五行”四句的主語為“民”,故兩個“其”字都指的是“民”。據(jù)此,游吉對天地之性與人關(guān)系的看法是,人效法且稟受了天的陰、陽、風、雨、晦、明六氣以生成作為其性的六氣,效法且稟受了地的金、木、水、火、土五行以運行作為其形的五行。這種以氣為性、氣稟自天的觀點,是對人性的一種全新理解。

當然,作為人性的六氣不可能是天的陰、陽、風、雨、晦、明六氣。它應(yīng)該是什么呢?游吉點破謎底:“民有好、惡、喜、怒、哀、樂,生于六氣,是故審則宜類,以制六志?!薄昂?、惡、喜、怒、哀、樂”當然是六種情感,游吉稱之為“六志”?!吧凇倍直砻?,此“六志”是從“六氣”中“生”出來的。這樣看來,“六氣”是“六志”的前身。也就是說,游吉將情性分為內(nèi)在、外在或未生、已生兩種狀態(tài)或兩個階段,并分別以“六氣”“六志”表達之,其中前者為性,后者為情。這種氣內(nèi)情外、情生于氣的觀點,在中國人性論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從此,情才從性中分離出來,開始真正成為一個獨立的范疇。

在此基礎(chǔ)上,游吉還對六志之間的關(guān)系作了別開生面的分析:“哀有哭泣,樂有歌舞,喜有施舍,怒有戰(zhàn)斗。喜生于好,怒生于惡。……生,好物也,死,惡物也。好物,樂也;惡物,哀也。”也就是說,喜、怒是分別從好、惡派生出來的,而樂、哀也是分別從好、惡引發(fā)出來的。據(jù)此,游吉把六志分為兩類,一類為好和惡,屬本原性的情;另一類為喜、怒、哀、樂,屬次生性的情。其中,四種次生性的情又表現(xiàn)為“施舍”“戰(zhàn)斗”“哭泣”“歌舞”。這樣,游吉將六志的發(fā)生過程分為三個階段:好、惡→喜、怒、哀、樂→“施舍”“戰(zhàn)斗”“哭泣”“歌舞”。到了第三階段,已經(jīng)屬于行為了。這是當時最為完備的情感理論。

游吉發(fā)現(xiàn),聲色過度便會導(dǎo)致“失性”:“淫則昏亂,民失其性?!彼^“失性”,就是指六氣發(fā)而不中節(jié)的情況。那么,如何才能做到民不“失性”“哀樂不失”呢?游吉提出了兩個措施:一是針對五味、五色、五聲過度所導(dǎo)致的“民失其性”:“是故為禮以奉之:為六畜、五牲、三犧,以奉五味。為九文、六采、五章,以奉五色。為九歌、八風、七音、六律,以奉五聲?!彼^“為六畜、五牲、三犧”“九文、六采、五章”“九歌、八風、七音、六律”之禮,是分別直接奉養(yǎng)五味、五色、五聲的。二是針對六志過節(jié)所導(dǎo)致的“失性”:“是故審則宜類,以制六志。”所謂“則”,是法則,規(guī)則;“類”,是類群,制定禮法的根據(jù)??梢姸呓灾傅氖嵌Y,而“審則宜類”則是制作禮樂的過程。這些論述,都是對以德御性傳統(tǒng)的繼承。

四 老聃:天道主義義理之性的創(chuàng)發(fā)

無論是劉康公、師曠還是游吉,皆以天地為宇宙萬物的本原,持二元論的宇宙觀。大約與游吉同時的老聃,不但同樣堅持天道主義路線,而且創(chuàng)造性地建構(gòu)了以道為本原的一元論宇宙論體系。他雖然依據(jù)天道主義原則拋棄了傳統(tǒng)神道主義宇宙論的宗教色彩,但繼承了其以價值、義理為宇宙本原本性的理路。更為重要的是,他還延續(xù)了傳統(tǒng)神道主義以“德”為性的傳統(tǒng)。因此,老聃的道本原論一方面是傳統(tǒng)天道主義發(fā)展的新階段,另一方面也是傳統(tǒng)神道主義的蛻變,可謂之義理性天道主義。為了便于區(qū)別,可以把傳統(tǒng)天道主義稱為氣質(zhì)性天道主義。

老聃是這樣描述道的:“有狀混成,先天地生,寂寥,獨立,不改,可以為天下母。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強為之名曰大?!朔ǖ兀胤ㄌ?,天法道,道法自然。”可見,被形容為“狀”的道并非至上神,而是一個天道主義概念?!白匀弧钡谋玖x為初始的樣子、本來的狀態(tài)、本然。因此,“道法自然”是說,道效法其初始的樣子、本來的狀態(tài)。這意味著,道以“自然”為本性。鑒于“自然”為老聃的核心價值,因而以其為本性的道具有價值的、義理性的屬性。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將老聃的道本原論稱為義理性天道主義。

在老聃看來,道生出天下萬物后,它便存在于天下萬物之中了:“譬道之在天下也,猶小谷之與江海?!边@里的“天下”,指天下萬物。這段話的意思是說,道之存在于天下萬物,猶如河流與江海的關(guān)系一樣。也就是說,道存在于天下萬物,無所不在,就像河流的水流入江海后便存在于江海,無所不在一樣。這樣一來,老聃的“道”就存在兩個層面:一是作為宇宙本原的“道”,如“有狀混成……字之曰道”中的“道”,可謂之本原道;二是存在于天下萬物中的“道”,即“譬道之在天下也”中的“道”,可謂之次生道。

對存在于天下萬物中的道,也就是次生道,老聃另外起了一個名字:“德”。他說:“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边@個“含”字,是與“譬道之在天下也”中的“在”是相輔相成的。從道的角度謂之“在”,站在人的立場上則曰“含”。因而,為人所“含”的“德”,也就是“在天下”的“道”,即次生道。

那么“在天下”的次生道是什么呢?無疑,作為宇宙萬物之母,道本身不可能跑到天下萬物中去,因而“在天下”的次生道只能是道的本性,也就是“自然”。就像一位祖母將她的基因遺傳給她所有的子孫后代一樣,作為天下萬物之母,道也將其本性即“自然”賦予天下萬物,這就是“在天下”的次生道。就這樣,次生道即“自然”構(gòu)成了天下萬物之性。鑒于“德”與次生道的同一關(guān)系,故“德”也就是性。不難看出,這個思路仍然來自傳統(tǒng)神道主義的“命”“德”觀。這樣,也就容易理解老聃為什么把次生道稱為“德”了。原來,這個稱號直接借用了傳統(tǒng)神道主義人性論中的“德”。當然,老聃的“德”指“德(得)”自道者。正如今本《老子》第三十八章王弼注:“德者,得也。常得而無喪,利而無害,故以德為名焉。何以得德?由乎道也?!边@種“德(得)”自道的性,當然屬義理之性。這是中國人性論史上首次提出天道主義義理之性。

值得一提的是,從“譬道之在天下也”一語看,萬物不但皆有性,而且皆以“自然”即“德”為性。既然“德”屬義理之性,那么,萬物之性皆為義理之性。也就是說,萬物皆有價值屬性。

老聃從道的本性推導(dǎo)出人的本性后,極其重視保持這種本性:“致虛,恒也;守中,篤也”;“視素保樸”。然而,人們在生命過程中往往會背離自己的本性,這個現(xiàn)象老聃稱為“心使氣曰強”。那么,是什么導(dǎo)致“心使氣”以致背離本性的呢?主要有兩個因素,一是欲望,二是知識。因而,他一方面否定欲望,認為“罪莫厚乎甚欲,咎莫憯乎欲得,禍莫大乎不知足”,從而主張“絕巧棄利,盜賊無有”,“少私寡欲”,“化而欲作,將鎮(zhèn)之以無名之樸”;另一方面也拒絕知識,認為“人多知,而奇物滋起”,從而主張“絕知棄辯,民利百倍”,“學(xué)者日益,為道者日損。損之或損,以至無為也。無為而無不為,絕學(xué)無憂”。只有這樣,才能回歸大道,復(fù)歸本性。用老聃的話說,就是“反也者,道動也”,“萬物方作,居以須復(fù)也。天道員員,各復(fù)其根”。用后人的說法,就是“復(fù)性”。在這個意義上,老聃實為“復(fù)性”說的鼻祖。

在各種情感中,老聃之所以特別強調(diào)作為可惡之性的“欲”,是因為它是“自然”本性最嚴重的破壞者。這個思路與傳統(tǒng)天道主義的以德節(jié)性思想是一脈相承的,只是老聃的“德”為性,而非倫理道德。

五 孔子:天道主義性善論的建立

老聃的晚輩孔子也極其重視性情。令人慶幸的是,根據(jù)現(xiàn)有史料,可以大致厘清孔子思想發(fā)展演變的過程。以晚年“學(xué)《易》”為界,前期的孔子主要繼承了傳統(tǒng)天道主義人性論以德御性的傳統(tǒng),其代表性的觀點就是“性相近也,習(xí)相遠也”。正如程子、朱子所說,這個“性”是氣質(zhì)之性,“習(xí)”則指后天的習(xí)染、教化,因而,這句話體現(xiàn)了以德御性的精神。與老聃一樣,孔子對情欲也十分警惕,提出“克己復(fù)禮”的主張,包括“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這里的“己”主要指私欲,“禮”為人倫。可見,“克己復(fù)禮”同樣體現(xiàn)了以德御性尤其以德節(jié)性的精神。

盡管孔子偶爾也提到傳統(tǒng)神道主義人性論以“德”為性的義理之性傳統(tǒng),謂“天生德于予”,但并未就此展開討論。至于以牟宗三、徐復(fù)觀等為代表的現(xiàn)代新儒家認為,《論語》中的“仁”已然是性善了,當屬誤會。從孔子以“愛人”來描述“仁”的情況看,它屬于心的范疇,尚未達到性的層面。不過,孔子“學(xué)《易》”以后,倒確實提出了以“仁”為性的思想。

晚年孔子對性的看法主要見于今、帛本《易傳》。與傳統(tǒng)神道主義以及老聃一樣,晚年孔子也是通過宇宙生成論來探索人性的秘密:“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yè)?!弊鳛橛钪姹驹摹耙住笔侨绾巫饔糜谔斓厝f物的呢?孔子說:“天地設(shè)位,而易行乎其中矣。成性存存,道義之門?!薄耙魂幰魂栔^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薄耙魂幰魂栔^道”,是說天地的陰陽之“性”便是“道”。萬物延續(xù)“道”即天地之“性”以為其“善”,成就“道”即天地之“性”以為其“性”。萬物正是“繼”“成”天地之善性,才得以成自己之性。不難看出,與老聃的“道”一樣,孔子的“易”也有兩個層面:一是作為宇宙本原的“易”,如“易有太極”中的“易”,可謂之本原易;二是“行乎”天地中的“易”,可謂之次生易。當天地一旦形成,“易”便運行于其中了,而它便構(gòu)成了“性”?!靶浴奔热皇恰暗懒x之門”,它當然是善的,其具體內(nèi)容則是“仁者”和“知者”在其中所發(fā)現(xiàn)的“仁”和“知”。

在《說卦》首章,孔子更明確地說:“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彼^“性命之理”,指的是“易”“命”“性”于天地萬物之理。正因為這里所討論的是“性命之理”,所以下文的“天之道”“地之道”“人之道”,可以分別理解為“天之性”“地之性”“人之性”。從這段文字看,與老聃一樣,孔子也認為萬物皆有性。與老聃不同的是,孔子認為萬物之性是不同的,如天之性為“陰與陽”,地之性為“柔與剛”,人之性為“仁與義”。從“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的表述看,這里的“陰與陽”“柔與剛”“仁與義”都是“善”的表現(xiàn)形式。其中,“仁與義”屬“道義”,也就是人之善。由此可見,晚年孔子的人性論是一種性善論。

顯而易見,這種人性論與早期神道主義人性論和老聃的人性論都有密切的關(guān)系。與老聃的“道”一樣,作為宇宙本原,“易”也是一個天道主義概念,其本性也是價值性、義理性而非宗教性的。與老聃不同的是,孔子并不以“自然”而是以“善”為“易”乃至人的本性,因而在這一點上與傳統(tǒng)神道主義一脈相承。與二者都不同的是,孔子首次將這種價值性、義理性的性稱為“性”。就這樣,“性”開始擁有義理之性的含義。

從現(xiàn)存文獻看,孔子的另一個重要貢獻是最早明確提出“情”的概念,這就是見于《禮記·禮運》的“七情”之說:“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xué)而能?!痹谶@里,孔子把游吉的“六志”之“志”命名為“情”,為世人所廣泛接受。除了這段文字之外,在該篇中,孔子對“情”還多有討論,茲不贅述。

六 子思:性的呈現(xiàn)與情的顯發(fā)

戰(zhàn)國初期,孔子的嫡孫子思在其名著《中庸》一書中開宗明義:“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與傳統(tǒng)神道主義一樣,子思也以“天”為宇宙本原,只是剝掉了其宗教的外衣,使之成為天道主義范疇而已。

那么,子思的“天”應(yīng)歸為氣質(zhì)性天道主義還是義理性天道主義呢?且看子思自己的解釋:“誠者,天之道也?!笨梢姡疤臁钡谋拘曰虮举|(zhì)就是“誠”。 什么又是“誠”呢?子思說:“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得而治矣;獲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獲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順乎親,不信乎朋友矣;順乎親有道,反諸身不誠,不順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闭麄€連環(huán)論證的歸結(jié)點是“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也就是說,全段都是就善立論的,因而所謂“誠”,實質(zhì)就是善。子思把善稱為誠,是說善是誠信無妄的??梢?,與老聃的“道”、孔子的“易”一樣,子思的“天”也是價值性、義理性的,為天道主義的義理之天,而“天命之謂性”的“性”自然也是義理之性。

如上所述,殷周至春秋時期的思想家們已經(jīng)確定價值來自諸如天、道、易等宇宙本原,甚至晚年孔子也意識到性為價值的直接來源,謂“成性存存,道義之門”。然而,性畢竟是內(nèi)在的,它是如何呈現(xiàn)的,又是如何轉(zhuǎn)化為價值的呢?歷史將這一重大問題交給了子思。也是在《中庸》一書中,子思開啟了探索這個問題的破冰之旅。他的基本結(jié)論是,雖然通過“天命之謂性”,任何人都獲得了與生俱來的性,但只有聰明睿智的圣人才能自然而然地將自己的性引導(dǎo)出來,并轉(zhuǎn)化為“道”,即價值,而普通人只能通過修行“道”才能將自己的性呈現(xiàn)出來。

在“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一段之后,子思接著說:“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zhí)之也?!痹谶@里,子思區(qū)分了兩種道德路徑。一種是“誠者”,一種是“誠之者”;前者是圣人之所為,后者是普通人之所為。

“誠者,天之道也”有兩層含義:一是其字面意思,如上文所云,是討論“天”的本性或本質(zhì)的。另一層含義,從“誠者……圣人也”來看,指的是圣人。子思認為,對于圣人來說,性能夠自然而然地呈現(xiàn)出來:“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普通人則不然:“誠之者,擇善而固執(zhí)之也。”“誠”在這里為動詞?!罢\之者”,使“之”“誠”也。即通過有意識的努力,達到“誠”,可謂“勉而中”“思而得”。其具體途徑便是“擇善而固執(zhí)之”,即抓住“善”堅持下去,便可達到“誠”。這個過程,也就是“誠身”,而此“善”即“不明乎善”之“善”,當為一偏之“善”。

事實上,“率性之謂道”與“修道之謂教”正是分別對“誠者”與“誠之者”兩種道德路徑的概括和提升。也就是說,“率性之謂道”者,圣人也;“修道之謂教”者,賢人以下也。

什么是“率性之謂道”呢?自從鄭玄說“率,循也。循性行之是謂道”以來,學(xué)者多從之。其實,此處之“率”字,用其本義,即導(dǎo)也,引也。所謂“率性之謂道”,是說將“性”引導(dǎo)出來,便形成“道”;或者說,引導(dǎo)出來的“性”就是“道”。因而,“率性之謂道”是“性”由內(nèi)在而外發(fā),呈現(xiàn)為“道”的過程。這個過程,子思又表述為:“自誠明,謂之性?!彼^“自誠明”,即(天道)由誠性而顯明,談的仍是性的呈現(xiàn),故“謂之性”。

與此相反,“修道之謂教”,則是由外至內(nèi)的過程?!暗馈笔恰靶浴钡某尸F(xiàn)者,是外在的道德規(guī)范。從字面上看,“修道”就是指修行這種外在的道德規(guī)范,它似乎并沒有明確地透露出內(nèi)外的向度。不過,子思在“自誠明,謂之性”之后接著說的“自明誠,謂之教”則彌補了這一不足。此語其實是對“修道之謂教”的進一步說明和闡發(fā)。一方面說“修道之謂教”,另一方面說“自明誠,謂之教”,可見“自明誠”亦即“修道”。與“自誠明”的詞性正好顛倒,“自明誠”的“明”字為名詞,即“自誠明”之所“明”者,也就是“道”;此“誠”為動詞,即上文談到的“誠之”的“誠”。“自”字表明一個起點,或一種方向感?!懊鳌奔热粸橥庠谥暗馈?,那么“自明”所指向的必然是內(nèi)在性。所以,這個“誠”字,已深入到內(nèi)在之“性”。人人雖皆有誠性,但百姓日用而不知?!白悦髡\”者,謂通過修行外在的“明”,即通過“修道”向內(nèi)追求,以至“誠”其“性”,達到對“性”的自覺。

在此基礎(chǔ)上,子思提出了其“盡性”說:“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其次致曲,曲能有誠,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唯天下至誠為能化?!薄疤煜轮琳\”,圣人也,因而這段文字的上半段談的是圣人的“盡性”。所謂“盡性”,就是全面、徹底地實現(xiàn)與生俱來的善性。與此相應(yīng),這段文字的下半段討論普通人的“盡性”?!扒苡姓\”是說小的善事也能體現(xiàn)善性。普通人通過“致曲”,即致力于點滴善行的積累,促使體現(xiàn)誠性,從而達到誠性的“形”“著”而“明”?!皠印敝赣绊懼車娜?,“變”是說使社會產(chǎn)生局部變化,“化”則是整個社會受到感召和教化,其實這個過程已經(jīng)在“盡人之性”,達到圣人的水平了??磥恚ト撕推胀ㄈ瞬煌摹氨M性”方式,同“誠者”和“誠之者”、“率性之謂道”和“修道之謂教”、“自誠明”和“自明誠”等的區(qū)分是一致的。

那么,如何對待傳統(tǒng)天道主義中作為情的性呢?子思說:“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一語,不禁令人想起游吉所說的“民有好、惡、喜、怒、哀、樂,生于六氣”,只是子思將“生”換成了“發(fā)”而已,其實質(zhì)是一樣的。就是說,子思也把作為情的性分為兩個階段,已發(fā)為“喜、怒、哀、樂”,“未發(fā)”為“中”。此“中”字,相當于游吉“六氣”之“氣”。至于“天下之達道”的“達道”,指核心價值與行為準則,而“中節(jié)”之“節(jié)”是禮節(jié)、準則,屬“達道”之類。因此,“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等語,一方面表達了以“道”制情的思想,這當然是對傳統(tǒng)天道主義以德御性、老聃以“德”制“欲”以及早年孔子“克己復(fù)禮”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另一方面也隱約地透露出“道”與情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成為其后《性自命出》和孟子人性論的一個出發(fā)點。盡管如此,子思還是果斷地指出“道”出自義理之性,是“率性”的結(jié)果。也就是說,歸根結(jié)底氣質(zhì)之性是受義理之性制約的。因而,這個思路又打上了老聃復(fù)性思想的烙印。

七 《性自命出》:連通“道”“情”的嘗試

并見于郭店楚墓竹簡、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中的《性自命出》很可能出自子思弟子之手,自公布以來一直深受海內(nèi)外學(xué)界的關(guān)注。此奇文開篇便對“性”“情”兩個概念作了更明確的界定:“凡人雖有性,心無定志。待物而后作,待悅而后行,待習(xí)而后定。喜、怒、哀、悲之氣,性也。及其見于外,則物取之也。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憋@而易見,作者接受了游吉、子思的思路,也把傳統(tǒng)天道主義人性論的“性”分為內(nèi)外兩個階段。相比之下,其獨到之處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其一,把游吉的“生”、子思的“發(fā)”改為“見(現(xiàn))”來表達由內(nèi)而外呈現(xiàn)的過程。其二,用游吉的“氣”而非子思的“中”來描述內(nèi)在狀態(tài)。與游吉不同的是,確認此“氣”就是“性”。其三,把外在狀態(tài),也就是游吉的好、惡、喜、怒、哀、樂“六志”與子思的喜、怒、哀、樂,明確為“情”,這顯然是受孔子的影響。

《性自命出》雖然也像子思那樣主張“性”來自“天”,認為“性自命出,命自天降”,但此“天”并非義理之天,而是自然之天。也就是說,對“天”的理解,《性自命出》回到了傳統(tǒng)氣質(zhì)性天道主義的老路上了。作為自然之天,《性自命出》的“天”不可能成為價值的本原。這意味著,來自“天”的“性”不可能是義理之性,只能是氣質(zhì)之性,即“喜、怒、哀、悲之氣”。正如上文所述,作為氣質(zhì)之性,情性雖然本身是非善非惡的,但依其自然趨勢,又可善可惡,而這正是《性自命出》“善不善,性也”所要表達的意思。這里的“善不善”,指作為未“見”之情的“性”含有可“善”和可“不善”兩種自然趨勢。也就是說,依其自然趨勢,積極的性為可“善”,消極的性為可“不善”。這就一語道破傳統(tǒng)天道主義人性論中“厚性”“節(jié)性”這兩種“性”的本質(zhì)區(qū)別。

《性自命出》最值得重視的創(chuàng)見還表現(xiàn)在對“道”與“情”關(guān)系的處理方式上。許多學(xué)者據(jù)“道始于情,情生于性”斷言“道”產(chǎn)生于“情”,似乎有誤?!缎宰悦觥返摹扒椤睘橄?、怒、哀、悲之類的情感,本身并無道德意義,如果籠統(tǒng)地說將它轉(zhuǎn)化出來便形成了“道”,難免過于草率,所以作者用一個“始”字而非“生”字來表達“道”與“情”的關(guān)系,可謂煞費苦心!可以看出,此說是在子思的啟發(fā)下形成的。依《中庸》,喜、怒、哀、樂之“發(fā)”,有“中節(jié)”與不“中節(jié)”的區(qū)別。只有“發(fā)而皆中節(jié)”者,才可“謂之和”,從而謂之“道”。這在《性自命出》看來,就意味著“道始于情”。鑒于“情生于性”,因而“道始于情”的表達方式,便透露出了以德御性的精神。

那么,“道”是如何“始于情”的呢?作者通過“仁”與“性”的關(guān)系,進行了嘗試性的探索。

孔子以“愛人”來解釋作為道德范疇的“仁”,意味著他已經(jīng)肯定“仁”是一種道德情感。然而,“仁”這種作為道德情感的“愛人”和作為自然情感的“愛”之間是一種什么關(guān)系呢?他還沒有來得及深究。值得稱道的是,《性自命出》的作者已經(jīng)開始思考這個問題,提出:“仁,性之方也,性或生之?!弊鳛楦鞣N情感未“見”之“氣”,能夠“生”“愛人”之“仁”的“性”,當然是“愛”之“氣”。然而,作為自然情感的“愛”本身畢竟不具有道德性。如果說作為道德情感的“仁”由其所生,在道理上無論如何也捍格難通,所以作者只好耐人尋味地用了一個“或”字,表示不肯定。這是在“性”或“氣”的層面來討論的。

接著,作者又指出:“愛類七,唯性愛為近仁。”這里的“性愛”,指發(fā)自“性”即“愛”之“氣”的“愛”,也就是“愛”之“情”。這就是說,當“愛”之“氣”呈現(xiàn)為“愛”之“情”以后,后者與“仁”已經(jīng)相“近”了。這是在“情”的層面來討論的。

可見,作者雖然揣測“性或生”“仁”,也肯定“唯性愛為近仁”,但對于作為“道”的“仁”到底是如何“始于情”的,卻始終沒有給出明確的答復(fù)。

盡管如此,作者對“道”產(chǎn)生于人為倒是十分肯定:“《詩》《書》《禮》《樂》,其始出皆生于人?!对姟?,有為為之也?!稌?,有為言之也?!抖Y》《樂》,有為舉之也。圣人比其類而論會之,觀其先后而逆順之,體其義而節(jié)度之,理其情而出入之,然后復(fù)以教?!本妥置婵?,這里是談“教”的,但“教”總是以“道”為內(nèi)容的,所謂“修道之謂教”是也。因而,這段文字事實上是在討論《詩》《書》《禮》《樂》之“道”的產(chǎn)生?!捌涫汲觥敝笆肌保恰暗朗加谇椤敝笆肌?。所謂“有為為之”“有為言之”“有為舉之”,皆人為也,非自然也。可見,“情”已是經(jīng)驗之物,因而“始于情”的“道”,只能是經(jīng)驗的,是圣人“有為”制定出來的。

八 孟子:以“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為“性善”

令人欣喜的是,時至戰(zhàn)國中期,孟子對“道”如何“始于情”以及道德情感與自然情感之間的關(guān)系問題給出了自己明確的答復(fù)。他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奔热弧叭酥惺撬亩艘?,猶其有四體也”,那么,四端當然是性。正如朱子所說?!皭烹[、羞惡、辭讓、是非,情也?!币蚨?,作為“情”的四端,無疑是氣質(zhì)之性。就其屬性而言,惻隱、羞惡、辭讓、是非都是自然情感,都屬于傳統(tǒng)天道主義人性論中的可善之性。

既然“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情也”,而孟子又分別以這四種情來界定仁、義、禮、智四種道德范疇,那么,與仁一樣,義、禮、智也都是道德情感。按照《性自命出》的標準,惻隱、羞惡、辭讓、是非都處在“情”而非“性”或“氣”的層面,這意味著孟子是在“情”的層面討論道德情感與自然情感的關(guān)系的。四個“端”字表明,仁、義、禮、智四種道德情感一方面分別發(fā)端于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四種自然情感,另一方面分別為這四種自然情感的提升。也就是說,賦予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四種自然情感以道德意義,它們便分別提升為仁、義、禮、智四種道德情感了。這里所說的“賦予”“提升”,當然是后天的、人為的。

仁、義、禮、智既是四種道德情感,也是四個道德范疇,故皆屬于“道”。準此,“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表明,仁、義、禮、智之“道”,分別發(fā)端于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情”。也就是說,“道”發(fā)端于“情”。這就是孟子對“道”如何“始于情”的理解。

不過,作為自然情感,惻隱、羞惡、辭讓、是非雖然依其自然趨勢可以導(dǎo)致善,但它們本身畢竟是非善非惡的。那么,為什么孟子稱之為性善呢?他自己的解釋是:“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順也。就是說,在“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這個意義上,“乃所謂善也”。孟子只是在其可善的意義上才稱之為性善的,并不是說性本身是善的。也就是說,“善”是“為”出來的,或者說是人“賦予”的,而不是“性”或“情”本身所具有的。“可以為善”“乃所謂善”之“善”,呈現(xiàn)為仁、義、禮、智,也就是道。在這里可以體察到,子思、孟子關(guān)于“道”的來源的不同見解。子思的“率性之謂道”意味著“道”為“性”的直接呈現(xiàn),而依孟子,“性”需要由人加以干預(yù)(“為”)才可以轉(zhuǎn)化為“道”。這正是子思的義理之性與孟子的氣質(zhì)之性之間的分野。

在孟子看來,既然在“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這個意義上“乃所謂善也”,而“善”又呈現(xiàn)為仁、義、禮、智,那么自然就可以進一步據(jù)此推斷四端也就是仁、義、禮、智了。故孟子接著說:“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奔热弧皭烹[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而作為道德情感和道德范疇,仁、義、禮、智當然是善的,因而作為自然情感和氣質(zhì)之性,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也就是善的了。在這里,孟子先由因推果,再由果推因,于是得出了“性善”的結(jié)論。整個論證過程令人眼花繚亂,人謂孟子善辯,豈虛言哉!稍懂形式邏輯的人都不難看出,如果承認“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的判斷為真,那么,“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其實是不能成立的。這個判斷,其實以偷換概念的方式把自然情感與道德情感混為一談了。

值得注意的是,既然“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那么仁、義、禮、智也就是性了。這種性,分明與傳統(tǒng)神道主義、晚年孔子以及子思人性論中的善性并無二致,當然屬義理之性??梢?,“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一段所昭示的是:作為氣質(zhì)之性的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也就是作為義理之性的仁、義、禮、智;氣質(zhì)之性,就是義理之性。也就是說,在這個意義上,孟子的“性”既是氣質(zhì)之性,又是義理之性,盡管只有前者的論證是可靠的,而后者的論證是牽強的。這樣一來,孟子就巧妙地將殷周之際以降神道主義、天道主義這兩大人性論傳統(tǒng)融匯到一起了。

宋代以來,思孟同屬一個學(xué)派,而《易傳》《中庸》《孟子》的人性論堪稱義理之性的典范,似乎已成不易之論。是的,與子思一樣,孟子的“天”也是義理之天,“性”也來自“天”,“道”也出自“性”;然而,論者有所不察,與子思不同的是,孟子的“性”具有氣質(zhì)之性和義理之性的雙重身份,但前者是成立的,后者則出自偷換概念和詭辯。換言之,孟子的“性”在本質(zhì)上是氣質(zhì)之性而非義理之性。令孟子始料不及的是,正是他的這種論證方式,導(dǎo)致了宋代以后一直持續(xù)到韓國朝鮮時代有關(guān)四端七情的曠日持久的爭論。

需要說明的是,孟子并沒有忽略感官欲望,即傳統(tǒng)天道主義人性論中的可惡之性,只是貶之為“小體”以與作為四端的“大體”相區(qū)別而已。他主張“無以小害大,無以賤害貴”,認為“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弗能奪也”,具體做法就是通過心之“思”的能力“求放心”。顯而易見,這是對老聃“復(fù)性”說的繼承與發(fā)展,盡管二者對人性內(nèi)涵的理解有所不同。

據(jù)孟子的弟子公都子講,除了孟子的性善論,當時還存在若干種關(guān)于人性善惡的觀點:“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蛟唬?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是故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蛟唬?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堯為君而有象,以瞽瞍為父而有舜,以紂為兄之子,且以為君,而有微子啟、王子比干。’”這三種觀點所討論的性,皆為氣質(zhì)之性。如上所述,其中第二種即“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已見于《性自命出》。關(guān)于告子的觀點,《孟子·告子上》還有兩條具體論述:“性猶杞柳也,義猶杯桊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杯桊?!薄靶元q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于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于東西也。”顯然,告子的意思是說,雖然如第二種觀點所說,“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但性本身是“無善無不善”的。至于第三種觀點,則強調(diào)了個體天賦的差別性,有的人可善之性占主導(dǎo),有的人可惡之性占主導(dǎo),故在這個意義上,“有性善,有性不善”。

九 荀子:以“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為“性惡”

至戰(zhàn)國末期,荀子再次扭轉(zhuǎn)乾坤,重新將中國人性論的車頭扳回到傳統(tǒng)氣質(zhì)性天道主義的軌道。與《性自命出》一樣,荀子也認為“性”來自天:“性者,天之就也”;也認為“天”為自然之天:“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正因如此,荀子的性也是氣質(zhì)之性:“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yīng),不事而自然謂之性?!迸c《性自命出》所不同的是,荀子對“性”“情”“欲”等概念又作了新的界定:“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這表明,“好、惡、喜、怒、哀、樂”等“情”是“性”的一個方面,而不是全部。那么,“情”是“性”的哪個方面呢?荀子說:“情者,性之質(zhì)也。”就是說,“情”是“性”的素地、質(zhì)地、本質(zhì)。這個判斷,與傳統(tǒng)天道主義人性論中的“性”大致吻合,也沒有區(qū)分內(nèi)外兩個階段。

在“情”與“欲”關(guān)系問題上,此前人們一直認為“欲”是“情”的一種,是一種可以導(dǎo)致惡的“情”。但荀子卻認為:“欲者,情之應(yīng)也?!薄坝笔恰扒椤钡母袘?yīng)和回應(yīng),這樣就把“欲”從“情”中獨立出來了。既然“欲”是“情之應(yīng)”,而“情”又是“性之質(zhì)”,那么與“情”一樣,“欲”也從屬“性”。三者的關(guān)系,可以概括為“性統(tǒng)情欲”。

從“欲者,情之應(yīng)也”一語看,“欲”是“性”“情”的外在呈現(xiàn)形式,而在傳統(tǒng)天道主義人性論中,“欲”屬于那種可以導(dǎo)致惡的“性”,是可惡之性。作為一種情性,照理說“欲”雖然依其自然趨勢可以導(dǎo)致惡,但它本身畢竟不可謂惡,那么,荀子又為什么說性惡呢?且看他自己的解釋:“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看來,荀子只是在“順是”即順應(yīng)“性”的自然趨勢便可導(dǎo)致惡的意義上才說性惡的,其思維方式與孟子論四端為性善如出一轍,甚至其“順人之情”與孟子“乃若其情”的用語也是十分類似的。

在這種情況下,荀子提出了“化性起偽”的著名論斷,指出:“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后出于辭讓,合于文理,而歸于治?!笨梢?,在“道”出于人為的問題上,荀子也接受了《性自命出》的方案。

最近有學(xué)者主張,荀子的人性論為性樸論。樸,質(zhì)也,素也,就人性而言,即與生俱來者,故董仲舒有“質(zhì)樸之謂性”之論。就此而言,所有人性學(xué)說皆以性為樸。然如謂性樸,猶言性就是性,當然這是同義反復(fù),沒有意義。

綜之,中國人性論起源于殷周之際神道主義與天道主義兩個源頭,二者分別開創(chuàng)了以善為性的義理之性——“德”與以情為性的氣質(zhì)之性——“性”兩條人性論巨流。春秋末年,游吉沿著氣質(zhì)之性的潮流將作為情的“性”分為內(nèi)外兩個階段和類型,老聃則沿著義理之性的理路把作為善的“德”轉(zhuǎn)化為作為自然的“德”并將其納入天道主義的軌道,從而創(chuàng)造了義理性天道主義新理論。接著,早年孔子延續(xù)了傳統(tǒng)氣質(zhì)性天道主義人性論,晚年孔子則接受了老聃的義理性天道主義人性論,將義理之性改稱“性”,并恢復(fù)了神道主義以善為性的傳統(tǒng)。其后,《性自命出》、告子、荀子等堅持早年孔子氣質(zhì)性天道主義人性論,而子思則接受了晚年孔子的義理性天道主義人性論。至于孟子,則立足于氣質(zhì)性天道主義人性論,試圖將二者融為一體。在這個過程中,各家對一些具體問題的看法,可謂縱橫交織,錯綜復(fù)雜。就性的定義而言,各家皆以與生俱來的素地為性,如荀子所說“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董仲舒所說“如其生之自然之資謂之性”。就性的名稱而言,除了傳統(tǒng)神道主義和老聃稱為“德”外,各家都名之曰“性”。就性的內(nèi)涵而言,持義理之性者皆以價值為性,而除了道家以自然為性外,儒家皆以善為性。持氣質(zhì)之性者皆以血氣心知尤其情為性,只是有的側(cè)重情愛等積極的情,有的側(cè)重于情欲等消極的情,有的則二者兼顧。就性的善惡而言,持義理之性者除了道家外,各家皆以性為善。持氣質(zhì)之性者,雖然看起來眾說紛紜,各異其詞,但各家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他們皆承認性本身無善無惡,也皆承認從其自然趨勢看,則可善可惡,只是各家對這個事實有不同的價值判斷而已。或因性可以為善故謂之“性善”,或因性可以為惡故謂之“性惡”,或因性本身無善無惡故謂之“性無善無不善也”,或因性的自然趨勢可善可惡故謂之“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或因有的人自然趨善、有的人趨惡故謂之“有性善,有性不善”。就性的性質(zhì)而言,傳統(tǒng)神道主義和各種義理性天道主義的“德”“性”皆屬內(nèi)在超越,而傳統(tǒng)天道主義和各種氣質(zhì)性天道主義的“性”皆在經(jīng)驗層面,不具有超越性。不過,各家雖然對性的看法千變?nèi)f化,但其人性論的宗旨卻是一致的,這就是樹立倫理道德等價值并以之調(diào)節(jié)、疏導(dǎo)、駕馭、制約情感和情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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