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xiàn)代書法史上,“金陵四家”(胡小石、林散之、高二適、蕭嫻)均為煊赫名家,而高二適先生,在我看來,是“文人書法家”的代表。他的學問與書法,體現(xiàn)了在書法史上一個過渡時代中,一位優(yōu)秀書法家所具有的文化價值觀。
所謂“文人書法”與“非文人書法”的提法,是晚近才有的。1905年,清政府宣布廢除科舉考試,傳統(tǒng)上以書法作為仕進之階的歷史宣告終結。隨后,在書寫工具方面,硬筆逐漸取代了毛筆,則使得書法的社會性急劇萎縮。對于傳統(tǒng)讀書人而言,毛筆是日用工具,書法上的修為始終與讀書、作文緊密結合在一起,本無所謂“文人書法”和“非文人書法”的區(qū)別----按中國文化傳統(tǒng),書法家必然都是文人。
對“文人書法”傳統(tǒng)的背離,是書法現(xiàn)代性的表征之一。錢穆曾說:“民國以來,中國學術界分門別類,務為專家,與中國傳統(tǒng)通人通儒之學大相違異?!睆?0世紀初年開始,書法逐漸作為一個獨立藝術學科而存在,盡管這一過程幾經(jīng)曲折。在這一過程中,傳統(tǒng)書法的價值流失是一個越來越突出的問題。尤其是在當代,書法的“非文人化”使得書法的傳統(tǒng)文脈的承續(xù)出現(xiàn)了令人憂慮的局面。
比照古代書家的那種多重身份以及經(jīng)典書法作品豐盈的意義系統(tǒng),當代書法作品“意義的貧乏”是顯而易見的。在書法史上,一名優(yōu)秀的書法家通常是詩人、文學家、學者,而在當代,一個被稱作“書法家”的“藝術家”,則往往只是擁有一門書寫的技藝,或者僅對書法形式進行過有限探索。當代書法由此呈現(xiàn)為一種“去知識化”的狀態(tài),就書法作品的文化價值而言,令人難以“齊于古人”,也就不足為怪了。
當然,作為一個當代的書法家,要想逆潮流而動,以古人為榜樣,去做回一個書齋里的文人,那也是不可能且不必要的事。我認為,在一種知識論的意義上,傳統(tǒng)文人書法的精髓在于,他們總是出自于文人們那種有知識修養(yǎng)、有思想訓練、有詩性感悟的精神世界,書法作為其整體修為的自然流露,具有深厚的知識品格。從延續(xù)傳統(tǒng)的角度,當今書法內(nèi)在價值生成的關鍵在于,回歸書法的知識傳統(tǒng),使當代書法重新獲得一種文脈支撐。在其中,書法家個人美學境界的建構尤為重中之重。
高二適先生無疑是這方面的楷模。他是詩人,是學者,是一個地道的文化人。他的書法,是富于精神內(nèi)涵的文人書法。從書法史的時間軸來看,高二適先生屬于過渡時期的書法家。在書法從傳統(tǒng)的文人書法到現(xiàn)代學科過渡的過程中,高二適先生既繼承了文人書法的知識傳統(tǒng),又對書法學科本身有著精深的研究,他對文化的貢獻,超出了書法的范圍----理解這一點至關重要。書法之所以被認為是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核心,就在于其與中國文化的方方面面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宋代的黃庭堅曾說:“學書要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書乃可貴。若其靈府無程政,使筆墨不減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币越裉斓难酃鈦砜矗^“道義”,乃是一種文化擔當;所謂“圣哲之學”,乃是具有現(xiàn)代價值的學問;至于“靈府”,則是通過綜合修為達到的精神境界。我們看待高二適先生的書法,就應該將他的文化擔當、學術成就、美學思想以及書法造詣視為一個整體。正是基于這種內(nèi)在價值的豐富性,高二適先生才稱得上是真正的文人書法家。
杜詩鏡銓《驄馬行》題跋
高二適先生的學問,最令我服膺的是他的詩學。按中國傳統(tǒng),文人們的文化生活是與詩分不開的。舊時凡是讀過幾年書的鄉(xiāng)下老先生,往往都會吟幾首詩,作幾副對聯(lián)。中國詩的韻律世界,與書法的時空節(jié)奏,具有同構關系。高二適先生的詩學,專精獨詣,自成格局。他畢生研究清代楊倫的《杜詩鏡銓》,學詩以杜詩為旨歸。他曾說過,中國書史中有三寶:史遷之文,右軍之書,杜陵之詩。他認為,“杜詩造法與史記、王書同具一副機杼,轉動回旋,強弱高下,無施而不可”,王羲之的書法所具有的詩學品質(zhì),是可以通過杜詩來領會的:“凡羲之書帖諸筆法,則杜律無不盡收之也?!睆膫€性的方面說,對宋詩,尤其是江西詩派的研究,更折射于高二適先生的書法風格中。正是對江西詩派的代表人物黃庭堅、陳師道的“辭必己出”“切忌死語”“脫胎換骨”等主張的認同,才使得高二適先生擁有自己獨特的書學觀念,形成了奇崛偉岸、雄強遒拔的書法風格。
高二適先生一生以詩書為命,兩方面的造詣都達到了常人難至之境。對于書法,高二適先生成就極高,同時也是極富自信之人。他跋《十七帖》有云:“二適,右軍以后一人而已,右軍以前無二適,右軍以后乃有二適,固皆得其所也?!备叨m先生的自信心,是建立在他的書法美學之上的。進入一種美學境界,是成為一個好書法家的修養(yǎng)前提。只有在這個前提下,我們才能在古人的碑帖范本中有所發(fā)現(xiàn),才能培養(yǎng)起一種既符合自己心性,又具有傳統(tǒng)底蘊的藝術趣味。我認為,趣味這個東西,并非是與生俱來的,它是一種積學所至的品質(zhì),需要在不斷地精研、領悟中慢慢生成。
《十七帖》題跋
作者:曾翔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