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 明清 女性作者 題壁詩 考察研究
眾所周知，中國古代有在郵亭、寺院等的“墻壁”題詩的獨(dú)特風(fēng)習(xí)。當(dāng)作為題詩“場所”的“墻壁”成為焦點(diǎn)時，考察男性詩人的“題壁詩”便成了較有興趣的事情，然而本文所要論述的卻是婦女在“墻壁”所題的“女子題壁詩”。 從“女子題壁詩”的發(fā)展來看，《全唐詩》所收錄的女子題壁詩僅有五例，最遲在唐代時，女子已經(jīng)在“墻壁”上題詩了。五代王建的前蜀被滅時，太后徐氏和太妃徐氏姐妹所寫的“天回驛題壁詩”便廣為人知。到了宋代，類似的例子便多了起來，僅在《宋詩紀(jì)事》卷八十七便收錄有韓玉父《題漠口鋪》詩等八例。其余在宋代所能看到的女子題壁詩限于筆者所見還有十一首，所以宋代女子的題壁詩至少應(yīng)不下于十九首。而在元代，至今所能看到僅有五例女子題壁詩。 正如以上所見，女子題壁詩在明代之前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只是到了明清時代才迅速增多了起來。說是明清時代，但嚴(yán)格地說卻是在明末以后才多了起來。明代初期和中期這類的詩還幾乎看不到，流傳下來的只有明初洪武中期金華宋氏的長篇悲歌《題郵亭壁歌》[1]。然而如據(jù)周亮工的《書影》卷二所載，此詩并非出自宋氏之手，而是明初男詩人白振所作的《戍婦行》，并收錄在其著作《瓊臺清嘯集》中。明代初期和中期其它的女子題壁詩則幾乎是看不到的。 明末以后，為什么女子題壁詩會迅速增多，并且又為時人所注目呢？此類話題將在后面論述。而在此之前，在當(dāng)時女子的題壁詩中，所能見到的明末清初最有名的是會稽女子的《新嘉驛題壁詩》。 新嘉驛是位于山東兗州府滋陽縣北四十里的一個鄉(xiāng)間郵亭。從明代中期王韋的《新嘉驛遇顧九和》（《列朝詩集》丙集第十四）的詩來看，新嘉驛作為當(dāng)時南遷北去旅人宿泊的驛亭已是具有相當(dāng)?shù)闹攘?。在新嘉驛的驛壁上，題有“會稽女子”的不知名女性的如下文字： 余生長會稽，幻攻書史。年方及笄.適于燕客。嗟林下之風(fēng)至，事腹負(fù)之將軍。加以河?xùn)|獅子.日吼數(shù)聲。今早薄言往訴，逢彼之怒，鞭箠亂下，辱等婦奴婢。余氣溢填胸.幾不能起。嗟乎！余籠中人耳，死何足惜！但恐委身草莽，湮沒無聞，故忍死須臾，候同類睡熟，竊至后亭.以淚和墨.題三詩于壁，并序出處。庶知音讀之，悲余生之不辰，則余死且不朽。 在這篇文章之后，還題有如下三首絕句： （1）銀紅衫子半蒙塵，一盞孤燈伴此身。恰似梨花經(jīng)雨后，可憐零落舊時春。 （2）終日如同虎豹游，含情默作恨悠悠。老天生妾非無意，留與風(fēng)流作話頭。 （3）萬種憂愁訴與誰？對人強(qiáng)笑背人悲。此時莫把尋?？矗痪湓姵汕I垂。 從自序來看，作者是一位生于會稽（紹興）的江南女子，在成為了北方不懂風(fēng)情的無能將軍之妾后，受到正妻的虐待，形同奴婢，她是一位希望能有人幫助她逃出北方的女性。訴說胸中之苦的三首絕句，為她夜間偷偷來到新嘉驛的驛壁上所題。會稽女子為受悍妻虐待之妾，其所事粗鄙無能丈夫的不幸身世，深為時人所同情。又由于還有訴說心事的三首絕句，薄命女子的遭遇便更能打動讀者的感情了。 最早介紹這首詩的是明末著名詩人袁中道（1570—1626年）和錢謙益（1582—1664年）。天啟初年，他們在北上途中路過位于兗州府滋陽縣北的新嘉驛時，發(fā)現(xiàn)了墻壁上的文字。上面會稽女子的原序和原詩，有袁中道的《題會稽女子詩跋》為據(jù)?？戳藭拥念}詩，袁中道“不覺泫然，猶冀其未死”，并題和三絕句于原詩之后。與袁中道同路的錢謙益也同樣作了和詩（《牧齋初學(xué)集》卷二《新嘉驛壁和袁三小修題會稽女子詩》）。錢謙益還在他所編著的《列朝詩集》中，收載了會稽女子的詩和序，并言：“天啟初，余與袁小修北上見此詩，各各和詩。然再過此地，則已圬墁，不復(fù)跡矣?！比绨辞迨╅c章《新嘉驛女子詩》（《蠖齋詩話》卷下）所載，此詩作于明萬歷四十七年（1619年），如果這個說法是正確的話，袁、錢等人見此詩時，則在數(shù)年之后。 袁中道、錢謙益所作的和詩，介紹了原詩和原序，從而使得會稽女子的《新嘉驛題壁詩》廣為流傳，會稽女子作為一個薄命佳人的典型，成為了文人之間一個談?wù)摰臒狳c(diǎn)話題，“此詩一傳，文人爭相和之”（《情史類略》卷十四·情仇類《驛亭女子》）、“會稽女子題新嘉驛壁詩，傳播久遠(yuǎn)”（《續(xù)本事詩》卷九，施閏章《新嘉驛次會稽女子韻》）等，都是對會稽女子之詩的和詩、吊詩以及關(guān)心她的身世的記事。而且這個鄉(xiāng)下不知名的驛亭新嘉驛也成為了一個文學(xué)上有名的地方。限于筆者所見，有八位詩人為此詩作了和詩，十五、六人為此寫下了有關(guān)的記事。[2] 對會稽女子的題壁詩，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和詩和記事呢？對此明末清初的文人周之標(biāo)（字君集，長州人）曾就天涯女子杜瓊枝的題壁詩評論說：“自古佳人才子，賦命薄者多。況才美兩擅，落跡風(fēng)塵，踏山涉水，飽歷星霜，偶一念至，能不悲乎！”（《買愁集》集三·哀書）；此外，徐石麟在《吊會稽女子》詩的序中也說：“自古孤臣怨婦，異地同情，次為會稽女子驛壁之怨詞?！保ā独m(xù)本事詩》卷六《吊會稽女子》）懷才不遇的男性詩人，對與自己有著相似不幸人生的薄命佳人的命運(yùn)，極易產(chǎn)生共鳴和同情。 這首題壁詩作者的姓名已無記載，因自述生長會稽，故稱呼為“會稽女子”，后又確定真名為“李秀”。按張大復(fù)（1554—1630年）《梅花草堂筆談》（卷十二《新嘉驛》）所載，所看到的會稽女子之作在雄縣，并題有“銀紅衫子，古虔李秀書”的字樣，《新嘉驛》詩認(rèn)為：“李秀作，似疑”。最早一個提出會稽女子之名為“李秀”說的，見于明末鐘惺所編《名媛詩歸》：“偶過新嘉驛，題怨詩于壁，書曰李秀云?！贝送猓叱雄铮?/span>1602—1647年）歸隱后，夢中會稽女子來見，自云：“本姓李”（《續(xù)本事詩》所收《和會稽女子詩紀(jì)夢》），于是，會稽女子等于李秀說便流傳開來了。正如明末的小青和清初的雙卿等例子一樣，中國經(jīng)常出現(xiàn)有“無名”女子“有名”化的現(xiàn)象，因根據(jù)缺乏較多，故而不足為信。 會稽女子所作的《新嘉驛題壁詩》及其序，在此之后又發(fā)生了什么事呢？原詩和原序正如施閏章《蠖齋詩話》卷下所載，是作于萬歷四十七年的。按袁中道和錢謙益的記載，他們是在數(shù)年后的天啟初年看到這首題壁詩的。按《堅瓠首集》（卷三（會稽女子》）的記事，祟禎六年（1633年）這首詩還保留著。在稍后的崇禎十三年（1640年），由于圬墁剝落，當(dāng)黃周星路過此地時，“壁間女子之詩已覓不得”（《續(xù)本事詩》卷七）。再后來的順治十四年（1657年）晚春，施閏章路過新嘉驛時，曾到會稽女子題詩的驛后土壁上考察，但已文字皆無。幸有一名叫秦登科的七十歲的老驛卒，還記得當(dāng)年題詩時的情況，他說： 某將軍挈家過此，不知其姓名，仆妾甚盛。既早發(fā)，失一燭檠，尋覓得之壁間石碣上，始見是詩，蓋女子秉燭夜題者也。世傳死驛中，當(dāng)時實(shí)未死，或永夜沈吟含凄達(dá)旦耳，然豈能久人間哉。 （二）明末清初的女子題壁詩 女子題壁詩創(chuàng)作較多且又引人注目的時期，當(dāng)屬明末清初的動亂之時。這一時期，會稽女子之詩還不算有名，當(dāng)時不為人們所知的女子題壁詩還有不少。限于篇幅，不能一一介紹，現(xiàn)只能擇其要者而記之。 宋蕙湘——金陵女子。當(dāng)北兵掠她經(jīng)過河南衛(wèi)輝府時，她題四絕句于其驛壁之上。據(jù)《清詩紀(jì)事》記載，她雖是南明弘光朝的宮女，但在《婦人集》卷二中則說她是秦淮的教坊女。 此外，《板橋雜記》不僅載有這類的詩，同時也記有充滿哀苦的自跋。其它如《明季南略》、《明詩蹤》、《蠖齋詩話》卷上，《香奩詩話》、《名媛詩選翠樓集》、《青樓詩話》卷上等也都有這類的記載；清初的徐緘（《續(xù)本事記》卷十·徐緘）、王端淑、尤侗、蔡仲光等還作有和詩[3]。然而，《清代閨閣詩人征略》卷一引《眾香詞》認(rèn)為，這首詩并非宋蕙湘所作，而是錢塘人吳芳華在衛(wèi)州的旅壁上所題。哪一種說法正確，現(xiàn)尚不得而知，現(xiàn)舉其為人所熟知的四絕句中的第一首： 風(fēng)動江空羯鼓催，降旗飄飏風(fēng)城開。將軍不戰(zhàn)君王系，薄命紅顏馬上來。 瑯玕女子——姓名不詳。濟(jì)南德州人，在德州的旅壁上題有一序二詩。據(jù)其自序所說，她與一吳姓男子戀愛，因感情無果，悲憤之余絕情做了妓女。二詩中的“昨宵紅拂深閨，今日高塘去矣。自憐身似楊花，愿向天涯情死”之句也算是名句了，《婦人集》卷二評論道：“字?jǐn)?shù)不多，讀之居然悵惘”、“此女子不特筆艷，人亦復(fù)奇?！薄度恢囗崱肪砣灿型瑯拥挠浭?。 王素音——長沙人，雖生長于江南，但順治初卻被北兵所掠，流轉(zhuǎn)于冀北時，在良鄉(xiāng)琉瑠河（今北京市郊）的館舍之壁上題詩三首并序，《堅瓠首集》（卷一《琉瑠河館壁詩》）、《清代閨閣詩人征略》（卷一引《眾香詞》）等，都載有其序和七絕三首。《婦人集》卷二記載：“長沙女子王素音，遇亂兵，遂題詩古驛云：'應(yīng)憐魂魄無歸處，應(yīng)向枝頭化杜鵑’。見者無不憐之”。褚篆為她寫了和詩，王士禛為她贈了《減字花木蘭》的和詞。其后王士祿也順便為她寫了和詩。 這一時期其它的女子題壁詩還有：在山東兗城縣李家莊旗亭的墻壁上吳中難婦趙雪華[4]所題的三絕句詩；原弘光朝宮人廣陵葉子眉在河南宜溝客舍墻壁上所題的一絕和后跋；西陵逃難女子宋娟題于河北定縣北清風(fēng)店驛壁的《題清風(fēng)店》詩[5]；晉中薄命妾徐淑題于河北涿縣驛壁上的《題涿州驛壁詩》[6]等，都是為人所熟知的。據(jù)筆者統(tǒng)計，明末清初不知名的女子題壁詩包括上面的例子共有二十余首。這一時期的作品，仍是動亂時代的反映，以述敘流亡兵亂中“難婦”、“難女”的去國離家之悲內(nèi)容為最多。正如上面所引的晉中薄命妾徐淑于順治六年（1649年）在涿縣驛壁上所題的“棄子拋夫咽北風(fēng)，馳驅(qū)心逐曉云空。此身一死非難事，惟戀今生夢魂通”所說，她們心中傾吐較多的是動亂中與骨肉分離、被亂兵所掠輾轉(zhuǎn)于驛舍逃難失所的悲恨以及流落天涯的辛酸等情感。 明末清初的女子題壁詩為什么會迅速增多呢？其原因主要有： 首先，目前所談到的類似的悲劇性女性在這個時代大概是比較多的。在明末清初的動亂中，流浪各地的女子數(shù)量比平時多了起來，正如明末清初的王端淑“遠(yuǎn)嫁去燕京，父母恩情薄”（《吟紅集·北去》）詩中所說，江南女子流轉(zhuǎn)北地的情況肯定是有的。據(jù)有關(guān)文獻(xiàn)所載，這一時期的女子題壁詩以流浪北方的江南女子之作為最多，而旅居于北地的江南文人哀憐其情，遂記其詩并和之。 其次，當(dāng)時女性祟拜的時代風(fēng)潮是對薄命佳人的贊美。在當(dāng)時男性文人之間對薄命佳人存在著異常的崇拜感情，他們當(dāng)中一且發(fā)現(xiàn)無名女子的題壁詩，便以令人驚奇的熱心加以搜集。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狀況，可能是女子題壁詩的作者，大都是薄命佳人的原因吧！著名的男性詩人也有熱心搜集女子題壁詩的，如清詩人王士禛便有下面的逸事。順治十二年（1655年），王士禛與同邑的傅扆在北上趕考的途中住宿于白溝河（北京市郊）的旅舍時，發(fā)現(xiàn)了墻壁上王素音題壁詩的和詩。但是，王素音的原詩卻沒有看到，他們詢問旅舍的主人，得知原詩藏于五、六尺高的堆積木柴后面的墻壁上。時值天寒地凍，但他們?yōu)榱俗x到原詩便把木柴一塊一塊地搬下來，原詩出現(xiàn)后，傅扆點(diǎn)著火把讀詩，王士鎮(zhèn)哈氣潤筆做著記錄，他們還分別在墻壁上為原詩做了和詩。寫完之后，二人飲酒相視大笑，并自嘲其行為“癡絕”（《婦人集》卷二）。從這一小事可以看出，當(dāng)時的文人對女子題壁詩的搜集，是多么的狂熱。（（日）合山究 文 李寅生 譯）
清康熙以后至清末的這一時期，女子題壁詩的數(shù)量也是較多的。從初期的《堅瓠首集》到后期的《東泉詩話》、《余墨偶談筆錄》、《南亭詩話》等，都載有很多類似的例子，由此可知這個風(fēng)俗從清初延續(xù)到了清末，現(xiàn)筆者所收錄的這類詩人大約有五十例以上。就整體而言，與明末清初相比，這一時期的女子題壁詩大都缺乏活氣和主題，但其中也并不是沒有好的，如下面的女子題壁詩便是一例。
查蕙纕——清初詩人查慎行弟查嗣庭之女。雍正五年（1727年），其父查嗣庭因誹謗朝廷獲罪，后在獄中自殺。大伯查慎行遇赦出獄后，查蕙纕隨二伯父查嗣瑮流謫關(guān)西。在隨二伯父查嗣瑮赴邊塞途中，查蕙纕題詩于驛壁之上，其詩在王應(yīng)奎《柳南隨筆》卷四、《清稗類鈔》文學(xué)類、梁啟超《飲冰室詩話》（一一七引《柳北紀(jì)聞》）、《清代閨閣詩人征略》（補(bǔ)遺引《杭郡詩續(xù)輯》）等書中均有記載。
查蕙纕是所謂女子題壁詩當(dāng)中唯一的名人之女，其他人的傳記雖然不全，但實(shí)際上是無名女子的情況并沒有什么改變。查嗣庭的試題案是清代文字獄中廣為人知的一個，作為被害者的女兒，查蕙纕的遭遇引起了人們對她的同情，因而其題壁詩有名則是肯定的了。這一時期的女子題壁詩的一般特征，如下面的女子之作。
自捖（浣）月——任邱（河北省）旅店女子題壁詩的作者。據(jù)其自序所載，她幼失雙親，靠他人撫養(yǎng)才得以長大成人，是一才貌雙全的女予。由于閨中的引人注目，她渴望過著一種靜謐的生活。不愿被強(qiáng)為婚配，雖有悔恨之情而近于自責(zé)，但最后還是遠(yuǎn)嫁了，于是她便作詩把自己的悲憤之情題于驛亭之上。其序、其詩收載于《堅瓠四集》卷四、《然脂余韻》卷三、《清稗類鈔》文學(xué)類等典籍中。清初詩人宋輦于康熙六年（1676年）北上路過此地時，挑燈細(xì)讀，還作了《調(diào)笑令》之詞。
雪儂——濼陽女子雪儂，與文士西溪生有白首之約，西溪生不堪饑寒，遂出游幕府，長期未歸。雪依之母將其賣于豫州之客，于是她遂被帶走。住宿于中和店時，當(dāng)臨別之際，她將充滿哀怨、令人同情之詩題于驛壁之上。其詩和序收載于《夜雨秋燈錄》三集卷四中。
從清初康熙年間的女子題壁詩來看，明末清初所常見的流浪于動亂之中的“難女”、“難婦”的作品幾乎消失，從此之后至清末的女子題壁詩正如上二例所見，以反映被負(fù)心人所騙、與夫死別、求偶不遂等因自身不幸而流亡生活中所寫的詩為多。即這一時期的女子題壁詩以“遇人不淑’、“所適非偶”訴說個人不幸的內(nèi)容占多數(shù)。這類的從康熙年間至清末的女子題壁詩的一般特征，也正是當(dāng)時時代生活的反映。
這一時期有名的女子題壁詩，除了上述情況外，意外地還有一些是男子托婦女之名而寫的“假”女子題壁詩，對此本文將在下一章論述。
（四）男子假托婦女之名而作女子題壁詩
女子題壁詩未必是以女子之名而作，有時即便是被稱為閨秀詩人的女詩人，也作題壁詩。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男性詩人托婦女之名而寫的女子題壁詩也不少。女子題壁詩的作者無名者較多，而且也不多標(biāo)記姓名和籍貫。又由于作者所用別號較多，即使是男性詩人的偽作，也難以看出。
例如，在清代后期的嘉慶初年，由富莊驛壁上的題詩和序可知，作者是蜀中女子鵑紅。按郭麐《靈芬館詩話》續(xù)卷四所載，在其友人李方湛（號白樓）的詩集中有《和鵑紅女子題壁詩》，鵑紅的原作和自序也附在于其中。其名序如下：
妾生自劍嶺，遠(yuǎn)別衣江，鋒鏑之余，全家失所，慈親信杳，夫婿音訛，命如之何，心滋成矣。得姻親以依傍，同躑躅于道余，攜至蘇州，遂偕南下。妄意少遲意碎，猶冀還珠。期積務(wù)之重圓，愿春暉之永駐。流離數(shù)月，甫達(dá)此間。嗟呼！陌頭楊柳，總是離愁；門外枇杷，都非鄉(xiāng)景。望齊門而泣下，思蜀道而魂歸。阿鵑！阿鵑！生何如死？扶病夜起，勉書數(shù)絕；郵程信宿，便入江南，當(dāng)是薄命人斷送處也。時嘉慶六年正月十九日，蜀中女史鵑紅于河南道中。
“辛酉正月，偕劉大嗣綰、洪大飴孫宿富莊驛，寒夜被酒，戲聊句成六絕題壁上，署曰蜀中女子鵑紅。已而傳和遍于京師，兩君戒余勿言。頃來平梁，有王秀才垿以行卷來質(zhì)，則《悲鵑紅詩》在焉。既為失笑，而死生今昔之感，不能無愴于懷，書此寄劉大郎中，并邀同作?！痹娭凶宰㈥兕}壁詩有“年年手濯江邊錦，不彀人間拭淚斑”等句。則鵑紅身世，無待更考，前輩風(fēng)流，可稱雅謔。
由這些記載可以看出，鵑紅的題壁詩及其序是陸繼輅與其友人劉嗣綰、洪飴孫的偽作，但王秀才對鵑紅的題壁詩卻深信不疑，并作《悲鵑紅詩》，他還以此為行卷向陸繼輅進(jìn)行請教。因《然脂余韻》卷一以及吳祟梁的《香蘇山館集》卷十二都載有與鵑紅有關(guān)詩的詩題，故而王秀才才對鵑紅的詩熱衷起來并加以記錄?！凹螒c六年，富莊驛有蜀中女子鵑紅題壁詩六首。
關(guān)于虛構(gòu)鵑紅這一人物的話題還不止這些，據(jù)馬星冀《東泉詩話》卷八記載，有一位名叫馬愛泉的鵑紅詩愛好者，對鵑紅的題壁詩施以箋注，并和鵑紅詩的元韻作六首集句詩。馬愛泉將于題后的六首集句詩，與擬鵑紅詩所作的五律集句詩合在一起編為《榛苓唫思》的著作，更是一個令人吃驚的作法。另又據(jù)《東泉詩話》卷八其它記事所載，一個見過馬愛泉這本《榛苓唫思》的人認(rèn)為，如果是閨閣詩人的詩題，應(yīng)該比這些內(nèi)容更好，后來果然有三位讀過鵑
再舉一類似的例子，道光五年（1825年），維揚(yáng)女子賈芷孚題于南沙河旅店墻壁的七律二首和自序，竟然“一時和者如林”（《然脂余韻）卷三），成了流傳非常廣泛的作品。但對于這個作品，劉體信（1878—1959年）《萇楚齋五筆）（卷九《旅店題壁詩多托名婦女》）引《停云閣詩話》載：
有人于青齋旅店，見壁上維揚(yáng)女子題詩，情詞凄婉，低徊欲絕。閱自跋語，知其為遇人不淑、流落天涯者。其書法美矣，遂抄錄之。過數(shù)驛，適遇故人，偶談及此，故人問詩工否？其人贊云：“絕佳！但未知貌如何耳?！惫嗜俗赞燮漤殻唬骸芭c仆相似?！逼淙瞬唤猓偃懼?，乃知即翁所作，特嫁名耳。其人拍案大噱，謂為匪夷所思?！嘀^好事少年，往往托名女史題壁，以其易于流傳耳?！沤衽宇}壁，全屬佻達(dá)少年好事成性，偽作欺人，已屢見前人記載。惜當(dāng)時未錄副，以至無可蹤跡，茲姑錄兩家以證明之。
最后再談一個托名女子作題壁詩的著名詩人的故事。清初的吳兆騫（漢槎，1631—1684年）年輕時放蕩不羈，不拘細(xì)節(jié)，據(jù)陳去病《五石脂》記載：“嘗有絕句二十首，……托名豫章女子劉素素，乘夜題于虎丘之壁。厥明，諸文士見之，咸甚驚異，以為真閨閣之筆。一時和者殊眾?！边@個《虎丘題壁二十絕句》收錄于吳兆騫的《秋笳集》（前集卷五·詩四）中，詩序所說的要點(diǎn)是，少時隨母被當(dāng)作外氏撫育的劉家素，在順治四年她十六歲時，豫州發(fā)生大亂，劉素素隨母避亂中山被北兵所掠，在與母、姊失散后，她過著極為辛酸的流亡生活，舟停于蘇州閶門時，她百愁交集作絕句二十首以寄托哀怨之思，在虎丘吊貞娘墓時，遂題詩于寺壁之上。
開始見到這首詩時，覺得似為劉素素之作，但為什么吳兆騫的《秋笳集》又收錄了此詩呢？此事讓人稍微感到了一些奇怪，其實(shí)這首詩是吳兆騫假托女子之名而作的。關(guān)于假托劉素素一事，正如他的親友徐釚所說：“漢槎驚才絕艷，數(shù)奇淪落。萬里投荒驅(qū)車北上時，嘗托名金陵女子王倩娘，壁詩驛壁，以自寓哀怨”（《續(xù)本事詩》卷十二·吳兆騫）。可見劉素素并無此人，主人公實(shí)為金陵女子王倩娘。詩序還說，倩娘為素素之姊，但其中又哪一首是王倩娘所作的呢？從吳兆騫的游戲之作可以看出，其中并無穿鑿的意味，所以才會“兩河三輔之間多有和者”（同上），可見此詩的流布及派生現(xiàn)象是多么的廣泛。
如上所述，女子題壁詩也包括男性詩人托薄命佳人之名而寫的作品，類似的這些作品形成了贊美、憐惜這個時代薄命女子的風(fēng)潮，這些婦女所創(chuàng)作的女子題壁詩所展示的內(nèi)容確是有價值的。
（五）結(jié)束語
明清時代的題壁詩，當(dāng)然也包括了男性詩人的作品。此外，作為所謂閨秀詩人的著名女詩人也寫有題壁詩。然而這個時代有名的詩人在他們的作品中并沒有埋沒這些題壁詩，使之成為引人注目作品的也為數(shù)不少。如所見到的有名女子所寫的題壁詩，大受時人所重，成為人們談?wù)摰脑掝}。一生中只不過有一次寫于驛壁上的詩篇和序文的經(jīng)歷，以及她們薄命的一生中的遭遇，使得她們的作品也似乎能打動人心了。作為明清時代的女子文學(xué)的繁榮豐富的一個表現(xiàn)，在女性文學(xué)史中放出異樣的女子題壁詩，在當(dāng)時的女性文學(xué)史中也應(yīng)該給予相應(yīng)的地位[8]。
補(bǔ)記
明清時代的女子題壁詩，在當(dāng)時主要的文學(xué)體裁戲曲小說中也被作為題材收入其中。限子篇福不能對此詳述，主題有女子題壁詩的明清時代的作品，就筆者所見，全要有如下一些。
戲曲——吳炳《情郵記》。李玉《意中人》。萬樹《風(fēng)流棒》。李應(yīng)桂《梅花詩》（小說《春柳鶯》與此內(nèi)容相同）。四中山客《六喻箴》。臥月樓主人《玉梅亭》。謝庭《彩毫緣》（鴛鴦夢）。
小說——《平山冷燕》?！对朴魝鳌?。《春柳鶯》。《定情人》。（（日）合山究 文 李寅生 譯）
【注釋】
[1]《彤答遺編》、《明人詩抄》、《列朝詩集》閏集第四等收錄有此詩。
[2][和詩]：袁中道《題會稽女子詩跋》（《珂雪齋集》卷八所收）。錢謙益《新嘉驛壁和袁三小修題會稽女子詩》（《牧齋初學(xué)集》卷二所收）。高承埏（1602—1647年）《和會稽女子詩紀(jì)夢》（《續(xù)本事詩》卷六所收）。徐石麒（1578—1645年）《吊會稽女子》（《續(xù)本事詩》卷六所收）。畹蘭女士《悼會稽女子》二絕（《續(xù)本事詩》卷七錢謙益項(xiàng)）。馮夢龍（1574—1646年）《和會稽女子詩三首》（《情史類略》卷十四情仇類）。黃雙蕙《和會稽女子驛亭三絕》（《午夢堂全集》“伊人思”所收?！读谐娂烽c集第四所收）。浦湘青《讀會稽女子詩》。（《女中七才子蘭咳二集》所收）。施閏章（1618—1683年）（新嘉驛次會稽女子韻）（《蠖齋詩話》卷下。）
[記事]：張大復(fù)《梅花草堂筆談》（卷十二《新嘉驛》）。馮夢龍《情史類略》（卷十四情仇類《驛亭女子》）。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閏集《會稽女郎》）。黃周星“閑庭枯坐，秋風(fēng)颯然，忽憶昔年……”詩（《續(xù)本事詩》卷九所收。）褚人穫《堅瓠首集》（卷三《會稽女子》）。施閏章《蠖齋詩話》（卷下（新嘉驛女子詩》）。徐緘（《續(xù)本事詩》卷九施閏章《新嘉驛次會稽女子》所引）?！睹略姎w》卷十四?！队衽_文苑》第六集?！顿I愁集》（一集哀書《新嘉驛》）。《名媛詩選翠樓集》（李秀項(xiàng)）。《全浙詩話》卷二十二《新嘉驛題壁詩》。《閨秀詩話》（楊碧秋）?！稓v代女子文集》（卷三《題留新嘉驛壁詩序》）。
[3]王端淑《次宮妃宋蕙湘四韻》二十八首（《吟紅集》所收。）尤侗《和秦淮女子宋蕙湘四韻題衛(wèi)輝店壁詩三首》（《西堂小草》所收）。蔡仲光《謙齋詩集八卷》有《讀宋蕙湘題壁詩》（參見袁行云《清人詩集敘錄》卷四。）
[4]關(guān)于趙雪華其人其事，參見《婦人集》卷二、《板橋雜記卷下》、鐘中諧《和驛中女子趙雪華》（《續(xù)本事詩》卷九）、孫廷銓《南征紀(jì)略》卷一、來元城《南行載筆》等。
[5]其詩見《清詩鐸》卷二十五所引、浦湘青《云孫以宋娟見示》（《女中七才子蘭咳二集》所收）、宋犖《清風(fēng)店口號》等。
[6]明末清初的尤侗《和涿州郵亭詩》（《西堂全集》“右北京集”所收）錄有此詩。據(jù)此記載，徐淑詩作于順治六年。
[7]參見《觚賸》卷四·燕觚、《竹葉亭雜記》卷六等所記。
[8]關(guān)于當(dāng)時的女子題壁詩，本文并未全部論及，有關(guān)清代的內(nèi)容，梁乙真《清代婦女文學(xué)史》（第五編第二章《婦女題壁詩》）、馬清福《文壇佳秀——婦女作家群》（遼寧人民出版社，1997年出版）等都有簡單的記敘。
【作者簡介】
合山究系日本九州大學(xué)大學(xué)院比較社會文化研究科教授。
李寅生系中國廣西大學(xué)文化與傳播學(xué)院教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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