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這篇文章非常短,它最早只是《禮記》中的一篇。是子思子所作。宋代,《中庸》被列為四書之一,提升到了最核心的經(jīng)典的地位,是中國哲學史上最偉大的哲學文本之一。這樣一種偉大的哲學是生存論意義上的哲學,或者說存在論意義上的哲學。它探討的是我們怎么存在,生活的本質(zhì)是什么,人是如何生活的,如何生活才能叫做人。這是我們對于《中庸》的性質(zhì)的一個簡單基本的判斷。
朱子在《中庸章句序》里面說:“《中庸》何為而作也?”因為“子思子憂道學之失其傳”,就把儒家精神的最核心最精華的內(nèi)容寫下來。對于“中庸”的闡釋,程頤說:“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焙芏鄬W者都認為“中”是“中庸”這個思想里最重要和最核心的。我認為“中”的確是重要的,但是在某種意義上,“中”不是“中庸”思想里最為核心的內(nèi)容,最為核心的內(nèi)容恰恰是這個“庸”,也就是這樣一個恒常不易性和確定性。那么如果我們用一句點題的話來說,我們可以用一個非?,F(xiàn)代的哲學式的語言來描述《中庸》的宗旨?!爸杏埂笔鞘裁茨??“中庸”給我們一種在虛無中自立的意志,在某種意義上我把它等同為尼采的強力意志。尼采的will to power,或者說“向強的意志”。
為什么說“中庸”是給我們一種在虛無中自立的意志?這個虛無意味著什么?這個虛無實際上是對我們生活的一個最基本的描述,意味著一種道德虛無主義,也就是道德的沒有根基的狀況。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妥協(xié),都可以商量,都可以談判,都可以交易。換言之,所有的一切道德以及非道德的標準完全取決于契約。這就是近代以來給我們的一個生活的實質(zhì)。當一切道德準則、道德教條、道德根基都取決于契約時,這個道德的根源性就已經(jīng)被拔除了。這個道德實際上就已經(jīng)成為當下的某種偶然的次序,而不是某種在人性的根基里深藏著的次序。而“中庸”正是在這樣一個缺乏確定性,甚至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虛無的世界里給我們一種自立的意志,用這樣一種強力自立的意志,給道德一個真正堅實的基礎(chǔ)。我認為“中庸”的真正的思想內(nèi)涵就在于此。我們?nèi)绻言谔摕o中自立的意志再往前推一步,就推出了我個人認為儒家精神最核心的體現(xiàn)。所謂儒家精神最核心的體現(xiàn)就是兩個字,“自由”。有些人可能要問了,儒家難道不是強調(diào)集權(quán)主義的嗎?儒家難道不是強調(diào)非民主的嗎?儒家難道不是封建社會的一個意識形態(tài)嗎?關(guān)鍵是我們?nèi)绾蝸砝斫狻白杂伞边@個觀念。我推薦另外一篇跟《中庸》配起來讀的文章,這篇文章就是《禮記》的《儒行》篇。在某種意義上,《中庸》是把儒家的精神——就是作為儒家精神實質(zhì)的這個“自由”,直接地以道理的方式給我們。而《禮記》的《儒行》篇則是告訴我們?nèi)寮业淖杂删裨谏钪小⒃谌烁裆暇唧w體現(xiàn)為什么。如果我現(xiàn)在再選四書的話,我會選《禮記》的《儒行》篇,配成“五書”。這篇文章里面講了儒者的基本形象。什么樣才叫“儒”?其自立有如此者,其特立獨行有如此者。我們注意“自立”、“特立”這樣的觀念。這個觀念在某種意義上是跟我們所強調(diào)的真正的自由是直接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的。《中庸》里最先提出“誠”這個觀念的語境是“反諸身而誠”,誠,先是誠身?!罢\身有道,不明乎善,不成乎身矣?!弊罱K要落實在“明善”。這個地方強調(diào)的從“明善”到“誠身”,到“順親”,到“信乎朋友”,到“獲乎上”,是由最初的“明善”開始的一個自然而然的結(jié)果。你有了“明善”之后,其他都是自然而然的結(jié)果,因此不是一個目的性的。所以“明善”、“誠身”都不是功利性的?!罢\”的觀念最初跟身一起出現(xiàn)是非常重要的,這是儒家的一個身心整體的觀念。身不是別的,是你生活整體的一個凝聚。
“誠”這個觀念之后,《中庸》就進入到了最重要的階段,開始抽象的談論“誠”了,最初“誠”還是作為一個動詞跟“身”結(jié)合在一起,這個動詞迅速被名詞化,變成了兩個狀態(tài),“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這種狀態(tài)是天道。誠之這個狀態(tài),仍然是動詞,它有一個對象。“誠之”意味著你與你所誠的那個對象之間有一個距離和過程,比方說我們要誠于天,如果誠之的對象是天或者是身,那么都跟這個對象有一個距離。而“誠”這個狀態(tài)卻是無距離狀態(tài),你已經(jīng)處在“誠”之中了,你已經(jīng)跟“誠”處于一體的狀態(tài)了,不可分別了。這是講天道和人道的不同。那么這個天道落實到人的身上就是圣人的境界。圣人才真正做到了誠。那么“誠”是什么呢?我們接著往下看,“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笔ト耸峭耆w現(xiàn)了天道,與天道具有同樣的高度。但是我們作為普通人不可能在所有的事情上都“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吨杏埂返诙徽轮v,“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敝灰阌姓\,你就必有明。但是真正的“誠”不僅跟最高的道德狀況處于一體,同時還要不斷地保持這個“明”能知,由誠而明,這是天性,這是本性的結(jié)果?!爸^之性”的“性”實際上就是講生知,由誠而明的人是生知,由明而誠的人是教化。由明而誠就是擇善而固執(zhí)的過程。這個就是教化。誠實,還不是“誠”的最根本的意思,但是在我們?nèi)粘I钪兴玫摹罢\實”“誠信”這些觀念里面都已經(jīng)包含著“誠”的意思,但這還不是“誠”在哲學上的意義和內(nèi)涵。
《中庸》第二十二章,“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薄疤煜轮琳\”就是圣人。只有圣人能夠“盡其性”。所謂“盡其性”,就是讓自己的天命之性在自己身上充分實現(xiàn)。能“盡己性”就能“盡人之性”?!澳鼙M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這里有一個“物性”的概念。“盡物之性”就是一個“物性”要充滿、被窮盡,也就是這個物最真實地實現(xiàn)了自身。物性能否真正地充積和實現(xiàn)自身,取決于人能否“盡其性”。也就是說,任何一個具體的事物,它之所以成其為這個事物,是由一個上下文的語境決定的,由一個整個意義的系統(tǒng)來決定的。舉個例子,這個講臺,當我用它來講課的時候,這是講臺;當我翻身坐在它上面,這就變成凳子。當然,這個范圍不是無限的。這個非常關(guān)鍵。它取決于人的命名的行為和人的命名的整體。在不同的文化氛圍里,對同一個物的命名是不一樣的。我們對物的命名,都有一個物性充滿和物性缺失的過程。而物性充滿和物性缺失的問題,其實跟我們?nèi)粘T捳Z中的一句話有關(guān)系,叫“物盡其用”。怎么樣的一種生活才能做到“物盡其用”?什么樣的人才能造成這樣的生活?《中庸》給了我們答案?!拔ㄌ煜轮琳\,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真正的“天下至誠者”作為天下最高的主宰者的時候,他能讓所有的人都充分地實現(xiàn)自身,能讓所有的物都充分地實現(xiàn)自身。
關(guān)于“天下之至誠”,《中庸》說“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爸轮泻汀睂嶋H上是一種情緒的安排,那么為什么說“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為什么一種情緒的安排能夠達到這么高的作用,能夠讓天地成其為天地、萬物成其為萬物?答案是非常清楚的,當然是有確定性的人能夠“盡物之性”。在這個地方,我們就引出了“誠”的一種比我們說的“誠實”更重要的觀念。就是在時間中的“誠”,是一個歷時性的“誠”。歷時性的“誠”就是今日之我要誠實于昨日之我,明日之我要誠實于今日之我。這是一個人的一生之中不改變的“誠”。這個“誠”更為重要。我反復提一個非常重要的詞,叫“確定性”。這是“誠”的更重要的本質(zhì)。而這個確定性,跟“庸”有著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安黄^中,不易之謂庸?!币粋€人每一刻都誠實于自己。儒家所講的“誠”是一以貫之的精神。是一種最基本的自我的道德原則和確定性。有了這樣一個道德原則和確定性,并以這個道德原則和確定性貫穿我們生命的始終,這個就叫“誠者”。只有具備了確定性,能夠始終如一的,或者說一個有原則的人才可能是一個“誠者”。只有“誠者”,才可能“盡人之性”、“盡物之性”。但我們注意,這是一個必要條件而不是一個充分條件。首先要有這個確定性。而這個確定性是跟一種“勇”相關(guān)系的。所以我認為“中庸”的思想里,固然強調(diào)恰當性,強調(diào)“中”,但它更主要的是強調(diào)“庸”這個字。而“誠”這個觀念,更重要的意思是這個確定不移性。在今天,絕大多數(shù)人都生活在一個毫無原則的狀況里。因此,我說“中庸”重要,《中庸》重要的不在于“中”,而在于“庸”?!吨杏埂吩谝粋€虛無的沒有確定性的生活之上,為我們建立起了一種確定的可能性,建立起了主體性,也就建立起了所謂的必然性??鬃诱f,“我欲仁,斯仁至矣”。要想成為一個有確定性的、終生不改移的人,是能做到的。這個地方再進一步展開,就是善和惡的區(qū)別。善和惡的區(qū)別最關(guān)鍵點在于,善的邏輯是可普遍化的,而惡的邏輯是不可普遍化的。善是必然的,而惡是不具必然性的。
《中庸》第二十三章說:“其次致曲。”“致曲”是推廣開來。普遍到生活的每一個側(cè)面。這樣的情況,就是推而極之。推而極之的過程在《中庸》第二十章也講了,就是“擇善而固執(zhí)”?!皳裆贫虉?zhí)”就是一個推及自己的“曲誠”達到“至誠”的過程?!扒苡姓\”就是在一個生活的局部可以做到“誠”,然后把這個推及。《中庸》第二十五章說“誠者自成也”?!罢\者”是成就自己?!岸雷缘酪病?,“道”是自己引導自己?!罢\者物之終始”,“誠”是貫穿一個事物始終的東西?!笆枪示诱\之為貴”。因此,作為一個真正的君子,是以維持生活中的這種“誠”為貴。這是我對《中庸》的解讀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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