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農民日報 》( 2015年06月09日 03 版)
鄧道坤
我們這一代人,經歷了新舊社會,經歷了新中國不同發(fā)展階段,風風雨雨、坎坎坷坷幾十年,懷著對黨的忠誠,堅定不移地走過來了!我們既是社會文明進步的基本力量,作出過貢獻;又在大風大浪的進程中改造著自己,升華了自己的人生?;厥淄拢瑹o怨無悔?,F在看到湖北省城鄉(xiāng)山花爛漫,日新月異,特別是農村一年比一年強,農民生活一年比一年好,收入一年比一年攀高,2014年達到人平10849元,了不得啊!我們?yōu)橹畩^斗一生的追求得到實現,夫復何求。
湖北省連續(xù)五年開展“三萬”活動,這是適應新時期為“三農”發(fā)展出實招、辦實事、求實效的創(chuàng)新之舉,是加強和改進群眾工作,夯實黨的執(zhí)政基礎的重大舉措。我講講自己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下鄉(xiāng)住隊的真實生活,作為中國故事,原汁原味地呈現給在“三農”一線工作的年輕干部,希望能對大家下基層開展群眾工作,提供一點參考。
吃派飯
吃派飯,對時下的年輕人來說很陌生,也很不理解。對我們這一代人,卻是刻骨銘心的記憶,難以忘懷的時代。
1972年元月,我從解放軍農場分到湖北大悟縣革命委員會農業(yè)科工作。報到的那一天是臘月二十四,辦完了手續(xù)事宜,三年沒回家的我,帶著新婚妻子,急急忙忙地回家過年了。
正月初四,我到縣里參加下鄉(xiāng)工作隊員集訓。初八,到了大悟縣大新區(qū)三里公社第九大隊。這個大隊是縣人民武裝部的工作點,派來的工作隊除了武裝部的干部外,另外是從縣里各個部門抽調來的七位同志,分別住四個生產隊(現在稱村民組),工作隊長談廣義是一位年近五十的南下老干部。
在這個工作隊里,用現在的話說我有三張名片:大學生、技術員、最年輕。我和談隊長住一個小隊,叫路家塝。這個生產小隊有兩個自然村落,37戶人家。我們的房東有4口人,戶主郭志常,40多歲,是一位勤勞敦厚的種田老把式,女主人姓廖,是位能干顧家的女當家人。郭家騰出一個不到20平方米的房間,放了兩張木板床,一張四方形的小桌子,兩把椅子。房間只有一個小窗戶,不通風,光線也不好,這就是我們倆的新“家”。這個家庭在農村算是家境好的,讓我們住他家,是隊委會認真研究、選擇定下來的。
正月初八這天,白天大隊開會歡迎我們,介紹情況;晚上小隊開會介紹情況。無非是人口、土地、產量、國家任務、階級斗爭等內容。夜已經很深了,我們才回到“新家”。
躺在床上,我怎么也睡不著,想著往事,想著眼前的事:我讀小學四年級就離開了家,初中、高中、大學;農村、縣城、武漢、部隊,讀了17年的書。今天是我上班工作的第一天,沒有辦公室,沒有辦公桌,不知道工作的內容,走的是田間小路,吃的是社員家派飯,睡的是農家小屋。大學畢業(yè)時,對未來的許多憧憬、理想似乎都破滅了。我雖然出身農村,但實際上對農業(yè)、農民了解得并不深。怎么工作?今后的路該怎么走?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想起了老母親在我臨走時的話:“要跟住戶搞好關系,要舍得吃苦?!卑滋煺勱犻L對我說,“小鄧啦,這個大隊的生產就靠你了!”搞好關系,要吃苦,抓好生產,這,大概就是我目前的任務。
第一天的派飯是派到小隊長家。小隊長姓吳,40來歲,農活內行,工作積極,是一位好生產隊長。內當家的姓戴,快人快語,潑辣能干,家里有4個孩子。這是我要打好交道的第二個家庭。因為剛過完春節(jié),又是我們來的第一天,隊長家招待的很豐盛,魚、肉、蛋都有,而且做得很有味道,心里暗自慶幸,生活不像傳說的那樣苦,還不錯嘛!
吳隊長告訴我們,全村37戶人家,沒有地主、富農,只有一個單身漢,一個五保戶,這兩家不派飯,其余35家,挨門挨戶派飯,一家吃一天。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農村很落后,農民很貧窮,農業(yè)發(fā)展很困難。我在一家一戶吃派飯中,觀察著、體驗著、思索著,35天,全隊各家各戶都吃到了,也就對全生產隊的情況熟悉了。我的小本子上記著,誰家多少人口,家境狀況,個性特長等基本情況,每個家庭男社員的名字我都叫得出來,為做好工作打下了基礎。
社員很熱情,歡迎工作隊員到他家吃飯,都算好了日子,哪天到誰家,于是沒油的去借油,沒菜的準備菜,到街上去換豆腐,到河里去摸魚,千方百計地準備。從吃派飯的角度看,有三類家庭:一是干部家庭(大隊、小隊干部,以及在外工作的干部),比較熟悉,放得開,能吃飽;二類是生活比較好一點的農戶,也比較講衛(wèi)生,能踏實地吃飽肚子;三類是屬于困難家庭。輪到這些家庭吃飯,就只能吃個大半飽了,一餐一碗米飯、一碗稀飯(四兩),當時一天到晚都干農活,吃八兩才夠哇。不是農戶不讓吃,而是看到這些家庭缺糧、困難,不忍心多吃,不敢多吃。
在這些家庭吃飯,男主人陪餐,女人、孩子都不上桌子,等我們吃完了,他們才吃。即使很困難的戶,也要弄點豆腐、小魚、雞蛋等好菜,而且勸著說,豆腐是老婆到街上去換的,小魚是自己摸的,雞蛋是自己家雞生的,“沒花錢,你多吃點。”可是,不遠處幾雙小眼珠眨都不眨的盯著桌上,口水順著小手指頭流出來,你還能吃得下去嗎?就是這樣的豆腐、小魚,午餐沒吃完的,還端走留到晚餐再招待工作隊,常常我還沒出門就聽到了孩子的哭聲。有的邋遢家,親眼看著他一個瓢又舀泔水喂豬,又舀清水入鍋。怎么辦?還得硬著頭皮吃。有時候正吃飯時,小孩玩耍把雞驚著了,一下飛到餐桌上拉泡屎,主人忙用黑不溜秋的抹布一擦,連說不好意思,我也硬著頭皮說“沒關系,沒關系”,加速把飯吃完。
通常邊吃飯邊聊天,談談家庭情況,交流交流感情。邊吃飯邊做工作,宣傳政策,宣講形勢,講講生產呀,愛國呀一些道理。每天晚上吃完飯后,交一斤半糧票,4角5分錢,哪怕中晚餐少吃一頓,或者晚餐有事走了,第二天還要把錢、糧票補上。社員收得很坦然,我們交得也很自然。
挨家挨戶到社員家吃派飯,實實在在的接地氣,在農村過著農民生活,進入到中國社會最小的“細胞”之中,呼吸著農村氣息,與社員同甘共苦,吸取著精神營養(yǎng)。
抓生產
那個年代,國家的大政策是向農業(yè)“取之”,少有“予之”,所以,抓項目、搞社會建設連概念都沒有。工作隊的任務就是把農業(yè)生產搞上去,完成好國家上交任務。三里公社九大隊全是水田,旱地很少。人平有一畝多水田,水利灌溉條件較好,生產水平和社員的生活水平都屬于上等,比山區(qū)、丘陵地區(qū)強多了。
種植模式是:“紅花草籽(作肥料)—早稻—晚稻”。大悟縣位于湖北省的北部,三里公社九大隊又是大悟縣的最北部,因受日照和氣溫的限制,是種雙季稻的禁區(qū)。但為了完成上交任務和填飽百姓的肚子,將單季稻(中稻)改成雙季稻(早晚稻連作)。這一“敢與天公試比高”的壯舉,使三里公社九大隊成為全縣的紅旗。
我在大學學的是植物學、病理學、昆蟲學、化學,雙季稻不僅沒有學過,連聽都沒有聽說過。當時既沒有思想認識,也沒有膽量說此地不宜種雙季稻,只能從技術層面想辦法,維護好這一種植模式,采取更好的措施提高產量。在我來之前,九大隊種雙季稻雖然產量不高,但還是有收獲?,F在有了大學生技術員,如果產量不如過去,這個大隊向全縣不好交代,縣人武部、縣委也很被動,所以我的壓力很大。
我虛心向本地技術員學習,向老農學習,全面、細致地了解種植的季節(jié)、環(huán)節(jié)、品種等情況。通過詳細了解,反復琢磨,也明白了抓什么,怎么抓,心中漸漸有了底。我在筆記本上寫下:著眼全年生產,抓住季節(jié)安排,把握環(huán)節(jié)要點,突出四個重點(肥、秧、水、管),做出措施安排。
功夫不負有心人。這一年,我所在的路家塝小隊早稻獲得大豐收,單產水平比其他小隊高出許多。早稻的豐收,為晚稻生產打下了基礎,晚稻生產更加主動順手了。這一年風調雨順,全年糧食生產獲得了歷史性的大豐收。九大隊超額完成了糧食上交任務,在全公社奪得了紅旗??h、區(qū)、公社現場會在這里接連召開,縣領導、區(qū)領導、公社領導到現場來看得滿面春風,也都和我這個小技術員親熱親熱。當時能看到這么多大領導,我也很感動、很激動。
講奉獻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糧食、棉花、油料、生豬都是國家緊俏物資,戰(zhàn)略物資,由國家統(tǒng)購統(tǒng)銷,不得自由上市,否則就是違令違規(guī)?!八拇笪镔Y”每年都作為政治任務分配到大隊、小隊,完成公糧上交是硬指標。要求是必須先完成上交國家任務,再留足集體的,如種子、預留儲備糧和水利建設的補助糧等,將“三提五統(tǒng)”折算成糧食。然后社員才能分配。
對社員分配辦法是,最高每人一年安排600斤口糧(即使有糧食也只能分600斤原糧),如果按600斤安排了,夏季只安排每人三十斤麥子嘗新。到人到戶的辦法是,安排420斤的人頭糧,其余按勞動工分分,工分多多分,工分少少分,沒有勞動力的戶工分少、分糧少,吃飯就困難了。社員一年到頭辛苦勞動,大頭都做了貢獻。
在中國社會里,農民是貢獻最大的群體,是國家的脊梁。
農民對完成國家任務是很有責任感的,認為是天經地義,是很光榮的事。盡管有很多困難,盡管自己不夠吃,也把糧食交給國家。路家塝生產隊打著紅旗,拉著板車,一路高歌,熱熱鬧鬧送公糧的情景,我至今難忘。正因為農民的這種情懷,后來搞大包干,他們也首先想到的是“交足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才是自己的”。
很自然,全公社在這里召開現場會,推廣經驗,實際上就是樹典型、學典型,靠典型引路。當時,這也是最拿手的行政工作方法。
年終結算,十個工分分值不到3角錢,這還是很“冒尖兒”的了。一個全勞力全年可以分到二三百元錢,平均算,社員一年人均收入就120元左右,就這樣在全公社還算是最高的。我記得有家姓黃的社員,家有四個勞動力,年終分了不到一千元的現金,全隊羨慕不已。他們很滿足,很高興,感謝工作隊。
一個累字,拆開是田和系,這就叫做系在田上為累。在社會人群中,只有農民系在田上,農民很累。當年,全體社員全年時間全部空間都在田間。早上要出早工,上午上工,下午上工,有時晚間還要上工,幾乎一天三上工。種雙季稻,是農民付出體力最大的耕作制度。早春三月下旬,水田還有冰,就要整田育秧。四月下旬,上身穿棉襖,下面挽起褲腳下田栽秧。雙搶時節(jié),農民最累。盛夏的七月,搶割早稻搶插晚稻,40多攝氏度的高溫,上曬下蒸,何止是揮汗如雨???!晚上還要加班扯秧,蚊叮螞蝗咬,爛腿爛腳。秋季要收割晚稻,搞好秋播。冬季冰天雪地要上建設工地,一年四季,月月忙,天天勞作10個小時以上。只有和農民一樣泡在泥里,才能真正體會到“汗滴禾下土”的滋味。那個年代最苦的是農民,農民苦在沒錢花。農民一年到頭在集體田里干活,就只有那點工分,沒有時間搞副業(yè),也不讓農戶搞副業(yè)。多數家庭只能養(yǎng)豬養(yǎng)雞,在很少的自留地里種點僅夠自食的蔬菜??筐B(yǎng)雞賣雞蛋換點錢,這是普遍家庭的做法,而一個雞蛋只值2分錢。勞動力多的家庭,糧食多一點,就偷偷地賣點糧食。社員手里沒有可以換錢的東西,可需要用錢的地方很多,如孩子上學,點燈的煤油,食鹽等日用品,過年讓孩子穿件新衣服等等,都需要錢。有的困難家庭把國家供給每人的一丈五尺布票都拿出去賣了換錢,還有的冒著風險搞點“違法”的倒買倒賣。我挨家挨戶的吃派飯,對農民的生活感同身受,在特困戶家吃完晚飯后,就趕緊交一斤半糧票,6角錢(規(guī)定4角5分錢),平衡一下酸楚的心。
除了糧食等農產品外,再就是勞動力的貢獻。當時每個勞動力一年有44個義務工,這個義務工就是搞水利和國家工程建設,非完成不可?,F在農村的年輕人外出務工賺錢,那時的農村青壯勞動力也要外出,但不是為了自己掙錢,而是為國家搞建設。
大悟縣界牌水庫是全縣最大的水庫,位于三里公社九大隊,于1971年至1974年修建。我駐隊期間,每年有三分之一的壯勞力在界牌水庫工地上,肩挑背拉(板車)筑大壩,勞動強度十分大,非常辛苦。我和社員們一起在工地挑過土,拉過板車,后來當過建設工程的指揮長,也沒少勞動。湖北省所有水庫、水利設施、湖網渠道基本都是五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興建起來的,都是農民用肩膀挑出來的。44個義務工,若按現在的價格120元/天計算,就是5280元,等于是一個壯勞力一年給社會貢獻了5280元。
因為農民群眾長時期的奉獻,才有了城鎮(zhèn)化、工業(yè)化的基礎保障。所以,現在反哺農業(yè),為農民辦實事,天經地義!這既是黨的執(zhí)政理念,也是“還賬”,是回報大地,回報父母。
魚水情
農民是講情分的,知恩圖報,你給他做了一件好事,他一輩子都記恩。路家塝的社員群眾對工作隊、對我是深情愛護的。工作隊隊長談廣義,是縣里正科級領導干部,經常在外開會,實際在生產隊里時間并不多。他對我支持信任,放手讓我干。在工作隊我是個普通隊員,整天整月整年,像釘子一樣釘在路家塝。
那時,我每天早晨6點起床,挑起水桶,拿上洗漱用品,到流著山泉水的一條小河去洗冷水臉,然后挑一擔清泉水倒入住戶家的水缸。自我住隊的第二天開始,住戶家吃的水我就包了,一天一擔。為了給住戶家節(jié)約柴火,我基本上都洗冷水澡冷水臉。
挑完住戶家的水之后,我就到隊長家去敲門,喊隊長起來敲鐘、吹口哨,召集社員們上早工。我白天同社員一起勞動,割谷、插秧、挑草頭,除了犁田耙田外,什么農活我都干。在育早稻秧和管理早、晚稻生產期間,我就是一頂草帽,背把鐵锨,打著赤腳,挽著褲腳,守在田間。七月下旬的一天插晚稻,因連累帶餓,我昏倒在水田里,全身成了一個泥巴人。社員把我抬回來,像親人一樣照顧我,有的打一碗荷包蛋送來,有的炒點南瓜子送來,這種親情深深嵌入了我的血脈。
傍晚時分,晚霞余暉,炊煙裊裊,飛鳥歸林,田野寧靜。整個夏天,在這樣良好生態(tài)環(huán)境中,我拿上毛巾和洗換衣服,到一里以外的小河去洗澡。躺在河床上,用黃沙做枕頭,仰望星空,讓泉水在身上流淌,洗去汗水,沖淡疲勞,思考著問題,這是我一天最舒服愜意的時候。
到了晚上八九點鐘,我就要組織、參加打工分和評工分會議,或同隊長、會計商討工作。那個年代,社員白天累,晚上也閑不了。這樣每天晚上十一二點睡覺是常事。
當年我28歲,用現在的話說,屬于帥哥一族,也能幽默調侃一下,逗得年輕社員捧腹大笑。所以,一起勞動大家很和諧,我要是離開幾天,社員們就會打聽“小鄧怎么還不來呀?”那個年代,干部作風都很扎實、樸實,與社員同住同吃同勞動是常態(tài)。縣里干部一年要勞動100天,公社干部200天,大隊干部300天,干部一年到頭都奔波在農村。
我在三里公社九大隊路家塝小隊工作生活了整一年,走過了春夏秋冬,經歷了生產的全過程,研究了24個節(jié)氣的農事活動,學到了很多東西,收獲很大,是我終身難忘的一年。農民寧肯自己餓肚子,不吃不用,也要盡力完成國家公糧生豬任務的愛國大義;農民在寒冬冰雪、酷暑盛夏興修水利的奮斗精神;農民一年到頭天天勞作上十幾個小時,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疲憊身影;農民為了招待工作隊想方設法,借油炒菜的那份情誼;農民為無錢買鹽買盒火柴著急犯難的艱辛,都鐫刻在我腦海中,我同農民結下了不解之緣。年底工作隊放假,我回到了機關。后來,我當了縣農科所副所長、縣農業(yè)局副局長、宣化店公社黨委書記,到一九八二年離開,前后十年,我都工作在農業(yè)第一線,戰(zhàn)斗在最基層,農家、地頭是辦公室,田邊、工地是會議室,親歷了農村改革的全過程。
往事悠悠,回味無窮。這十年尤其是在駐村工作隊一年的經歷,成為我永遠的鄉(xiāng)愁。“心中為念農??啵锶缏勷噧雎暋?,這種情懷伴隨著我一生,難以釋懷。
(作者為湖北三農研究會會長,湖北省委原副書記、省人大常委會原常務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