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杜甫湖湘詩賞析
（續(xù)上集）
3.《燕子來舟中作》
湖南為客動經(jīng)春，燕子銜泥兩度新。
舊入故園嘗識主，如今社日遠看人。
可憐處處巢居室，何異飄飄托此身。
暫語船檣還起去，穿花貼水益沾巾。
注釋：
⑴湖南：洞庭湖之南，這里即指潭州。動經(jīng)春：動不動便又經(jīng)歷了一個春天。動，不知不覺。⑵兩度新：杜甫從大歷四年（769）春來到潭州。到現(xiàn)在已是第二個春天，已是第二次見到燕子銜泥了。⑶故園：指詩人在洛陽、長安的舊居。⑷社日：立春后的第五個戊（天干的第五位，用作順序第五的代稱。）日，這天是人們祭神祈求豐收的日子。遠看人：指仍然認識自己，遠遠地望著自已。⑸巢居室：指燕子處處在人家屋室的梁上作窩。⑹托此身：指詩人自己的到處漂泊求地安身。⑺檣：帆船上掛風(fēng)帆的桅桿，引申為帆船或帆。⑻沾巾：指詩人見燕子如此多情而動心落淚。
大意：
我飄泊到湖南為客，已過了整整一個春天，燕子如今也是第二次在此銜泥筑巢了。以前你入我故園中曾經(jīng)認識了我這主人，如今春社之日你卻遠遠地看我為陌生人?？蓱z你到處筑巢為家，卻沒有定居之所，與我飄飄蕩蕩，托身江湖沒有什么不同。桅桿上暫時同我說話，還是要飛起而去，穿花貼水飛去，徘徊顧戀，我禁不住老淚縱橫，打濕了衣巾。
創(chuàng)作背景：
此詩為唐代宗大歷五年（770年）在長沙所作。杜甫在湖南湘江流域漂泊不定，以船為室，寄身水上，此詩就是漂泊長沙時寫的。多年顛沛流離的生活，徹底摧毀了杜甫的健康，他的頭發(fā)幾乎全白了，前此不久又聾了左耳，在肺病、糖尿病和風(fēng)疾的折磨下，詩人的生命之火行將燃盡。此時此際，懷念故鄉(xiāng)、眷戀京華成了詩人最強烈而執(zhí)著的感情。狐死必首丘。他唯恐落個“終是老湘潭”（《樓上》）的下場，無論是山水云月，還是草木蟲魚，都會牽動旅愁與鄉(xiāng)思。這時正值春天，江面上燕子頻頻來去。“樹密早蜂亂，江泥輕燕斜”，（《入喬口》）“岸花飛送客，墻燕語留人”。（《發(fā)潭州》）可見，燕子偶然落在杜甫的船上，或息倦翅片刻，或啄殘食一口，當時確實是司空見慣的情景。詩人睹物傷懷，即景抒情，寫下了這首感人至深的七律。
賞析：
歷代唐詩和杜詩的選本都很少選這首詩。其實這首詩的藝術(shù)成就并不低于為人們所稱道的《秋興》、《詠懷古跡》諸篇。傳統(tǒng)的欣賞標準是無一字無來處，是一飯之間未嘗忘君。而這首詩動人的地方正在于它無一字有來處，在于把深情厚意寄托在一只微小的燕子身上。它完全不同于那些從概念出發(fā)的、以物喻理的詠物詩。也不同于那些摹擬象貌、堆砌典故的詠物詩，詩人在這首詩里完全擺脫了機械的比附，不刻意于追求外形的相似，而是抓住事物最突出的特征，通過內(nèi)在聯(lián)系，把人的感情賦于物，使物我達到契合無間的境界，這就是深沉的寄托—杜詩沉郁風(fēng)格的另一特點。清·仇兆鰲《杜詩詳注》：七言律詩，以此收卷。五十六字內(nèi)，比物連類，似復(fù)似繁，茫茫有身世無窮之感，卻又一字不說出，讀之但覺滿紙是淚。世之相后也，一千歲矣，而其詩能動人如此。
這首詩極寫漂泊動蕩的憂思，看似詠燕，實是慨嘆詩人的茫茫身世。此詩是杜甫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一篇詩作，已經(jīng)淡去了早些年強烈的時代和政治主題，而彌漫出一片蕭索、蒼涼、悲愴的身世之慨。
首聯(lián)點名時間并引出所詠對象——燕子；中間兩聯(lián)是對燕子形象的描繪和傾訴，詩人想象著所見即是舊日筑巢于自己屋室的燕子，說自己四處漂泊居無定所，和燕子到處筑巢別無兩樣；尾聯(lián)寫燕子棄我而去，留下的只有空虛、惆悵和寂寞而不禁老淚橫流。這首詩借輕盈的燕子的形象深沉真摯的人性表達出來，寫得樸實自然而深沉真摯。
詩的前四句寫客舟逢燕。
“湖南為客動經(jīng)春，燕子銜泥兩度新”，詩人流落湖南不覺得已迎來第二個春天?！靶隆睂Α澳唷倍?。燕子于春季常銜水邊濕泥，筑其新巢。“兩度新”也就是說詩人在這里已兩見燕子銜泥筑巢了。古人與動植物的直接接觸遠比現(xiàn)代人密切，對動植物的觀察也很仔細。他們習(xí)慣于根據(jù)各種生物的特性，賦于它們不同的象征意義。燕子逐春而生，巢梁而居，所以常常被看作春天的象征，它的鳴叫與飛舞又使人聯(lián)想到閑適安居的歡樂。杜甫很喜歡燕子，他雖然“漂泊西南天地間”（《詠懷古跡》）已有十年，但是他始終辛苦經(jīng)營，像筑巢的燕子一樣，為給自己創(chuàng)造安穩(wěn)的生活環(huán)境而不懈地努力。在這些日子里，體態(tài)輕盈的燕子曾伴詩人度過了不少良辰美景，在詩人的佳篇秀句中留下了栩栩如生的形象：“細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水檻遣心》）“泥融飛燕子，沙暖臥鴛鴦?！保ā督^句》)“暫止飛鳥將數(shù)子，頻來語燕定新巢?！保ā短贸伞罚笆熘S絕低小，江上燕子故來頻。”（《絕句漫興》）這一切都生動地留在詩人的記憶中。如今詩人在漂泊無定的時刻又看見了燕子，當然會產(chǎn)生他鄉(xiāng)逢故舊的感覺。
“舊入故園嘗識主，如今社日遠看人”，這兩句是對燕子形象的描繪?！芭f入故園”，突出詩人對燕子一往深情?！皣L識主”，是詩人對燕子的推測。在詩人的心目中，這燕子被看作是往年在故鄉(xiāng)同室而居的燕子，它還記著自己的主人，遠道來舟中相會，不覺為之一喜。“遠看人”既畫出了燕子對詩人的同情與疑問，也流露出詩人的無限感慨。在這煙水渺渺之處，前途茫茫之際，詩人無依無靠，獨有燕來相就，倍感身世的凄涼。然而，燕縱識主，一葉扁舟，終不似昔日故園的有屋可巢，故爾，燕子既欲親近，又懷疑猶豫，遠遠看看。這里的“識”與“看”都寫的是燕子的動作、情態(tài)，也都涉及詩人。其實這只是詩人自己的想象，是詩人眼中看到的燕子的動態(tài)，是燕子的人格化，所謂“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物皆著我之色彩”也。（王國維《人間詞話》）
后四句，對燕自傷。
“可憐處處巢居室，何異飄飄托此身”，“巢居室”是說燕子筑巢于人家，因為南北無定，所以令人可憐。接著就點破憐燕正是哀己。詩人于唐肅宗乾元二年（759）棄官西行，先是舉家徙秦州（今甘肅天水）東柯谷，投奔一個叫佐的侄子。上元元年（760）又往成都去投靠老友嚴武，卜居浣花溪畔。大歷元年（766）又到夔州，在柏茂琳中丞的幫助下定居西閣。十年間這種寄人籬下的生活，實在和燕子的“處處巢居室”沒有兩樣。如今竟至于無人可依、無地可居，教人嘆息。
說說二、三聯(lián)的藝術(shù)手法。
先前飛入故園還曾識得主人面，如今又到社日，燕子卻遠遠看著我，似乎不再認識我。運用對比，夸張，擬人，突出詩人漂泊流離，老態(tài)盡顯，今不如昔的悲慘處境和凄涼心境。天地廣闊，小小的燕子四處為家沒有定居之所，與飄飄蕩蕩托身于茫茫江湖中的我何其相似呢？運用疊詞，對偶，渲染出人憐燕，燕懷人的陪伴之情，寫出自己的寂寞寥落之情。
“暫語船檣還起去，穿花貼水益沾巾”，那被詩人寄于同情的燕子此刻似乎領(lǐng)會了詩人的意思，“暫語船檣”，向詩人表示同情，但它立即發(fā)現(xiàn)這是一只漂流不定的船，不是它應(yīng)該選擇壘巢的“居室”，它忽然又變得漠然無情，隨即起而飛去。但是，它又好像舍不得似曾相識的主人，貼水低飛，繞船盤桓，可愛亦復(fù)可惱，終于翻然穿花而逝，給詩人留下空虛、惆悵和寂寞，詩人不覺老淚橫流了。鳥之將死，其鳴也哀?！堆嘧觼碇壑凶鳌肥嵌偶凶詈笠皇灼呗?，可以看作詩人臨終的哀鳴。在這首詩里，深沉真摯的人性借輕盈的燕子的形象表達出來，樸實、親切而感人至深。這“似曾相識燕歸來”的形象，經(jīng)宋代晏殊的點化，就更加深入人心了。
作者寫燕子，先描寫燕子冬去春來，忙于銜泥筑巢，點明了詩人留滯湖湘，以舟為家；頷聯(lián)運用想像和擬人描繪一只疑惑的燕子，通過寫故園相識的舊燕，正凄然而又疑惑地看著自己，寫出了作者流浪他鄉(xiāng)的滄桑變化。頸聯(lián)描繪的是燕子的居無定所、天涯飄蕩，詩人對燕子的悲憫，實際上是對自己漂泊處境的自憐自惜。尾聯(lián)描寫燕子的多情：小燕子為了安慰我的寂寞，翩然飛來，暫歇船檣，它不忍離去但為了生計又不得不離去，穿花貼水，徘徊顧戀，令詩人老淚縱橫。燕子的同情深深地寫出了作者生活的凄慘。本詩句句詠燕，但是又是句句關(guān)連著自己的茫茫身世。體物緣情，渾然一體，使人分不清究竟是人憐燕，還是燕憐人，凄楚悲愴，感人肺腑。燕子實際上就成了詩人自己的化身。
先前飛入故園還曾識得主人面，如今又到社日，燕子卻遠遠看著我，似乎不再認識我。運用對比，夸張，擬人，突出詩人漂泊流離，老態(tài)盡顯，今不如昔的悲慘處境和凄涼心境。天地廣闊，小小的燕子四處為家沒有定居之所，與飄飄蕩蕩托身于茫茫江湖中的我何其相似呢？運用疊詞，對偶，渲染出人憐燕，燕懷人的陪伴之情，寫出自己的寂寞寥落之情。
在這首詩中，詩人眼中隱藏著燕子的多情，燕子的眼中又隱藏著詩人的不幸，燕子與詩人的差別仿佛在詩中消失了，從整個畫面中只能發(fā)現(xiàn)那傾訴不盡的辛酸、詩人頗傾的形容，以及一顆苦難的心的低語。杜甫之所以為大詩人，正在于他對人生的悲歡離合、甘苦哀樂感受得深刻而真切，善于敏銳地捕捉那些最感人的形象，并細致人微地再現(xiàn)它們。而善于描繪自然萬物的詩人，同時也就是技藝高超的自畫像大師，他一草一木中都留下了自己的影子。
本詩與劉禹錫（772-842）的《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保┒紝懙搅搜嘧樱匝嘧訛楦柙亴ο?，而燕子的形象在兩詩中有所不同。 杜詩中居無定所、天涯飄蕩的燕子是詩人自己漂泊處境的真實寫照。借燕言情，借燕抒懷，表達了凄楚悲愴之感。劉詩中尋常百姓家的燕子是歷史的見證，見證了昔日繁華的衰落、世事的滄桑。【劉的詩詞名句有“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后波”等等，飽含哲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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