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詩人”是個泛稱,從廣義上說,它不僅指被稱為“江湖派”的一大批詩人,還包括通常被稱為“四靈”的趙師秀(字靈秀)、徐璣(字靈淵)、徐照(字靈暉)、翁卷(字靈舒)。
南宋寧宗、理宗年間,杭州書商陳起以一個富商兼詩人的身份,結交了不少當時的文人雅士,他們相互應酬唱和,形成了一個不固定的詩人群。而陳起以他定居文化中心杭州的優(yōu)越條件和他所擁有的財富,儼然成為這一詩人群來來往往的聯(lián)絡樞紐。寶歷初,他搜集選擇了一部分詩集出資刻印,稱為《江湖集》,以后又陸續(xù)印刻了《江湖前集》、《江湖后集》、《江湖續(xù)集》、《中興江湖集》等,前人或通稱為《江湖詩集》。
詩集的刊刻與流傳,擴大了這一群詩人所代表的詩風的影響,也無形中形成了一個組織雖然松散、詩風卻比較接近的詩歌流派,后人便稱之為“江湖派”。至于“四靈”,原是出于永嘉(今浙江溫州)的一個詩人小團體。他們的詩雖未刻入《江湖詩集》,但他們中有人也參與了以陳起為中心的文人雅集,他們的詩風又與江湖派相近,所以在廣義上也被歸為“江湖詩人”。
廣義上的江湖詩人幾乎代表了南宋中后期詩壇的整個動向。從詩集被刊入《江湖詩集》而本人與陳起等并無來往的早期詩人姜夔到永嘉“四靈”,從劉克莊、戴復古等名列《江湖詩集》的中堅人物,到并未列名《江湖詩集》的方岳等,雖說人數眾多,情況復雜,并且他們也沒有明確提出過大家公認的詩學標準,但大體上都有兩個比較明顯的特征:其一,他們多屬于流宕江湖的所謂“雅士高人”的類型。這些人實際是從士大夫中游離出來的下層文人,隨著戰(zhàn)爭的平息和社會的安定,他們既無法通過從軍殺敵、入幕贊畫等途徑追求理想的人生,也無法在擁擠不堪的科舉仕途獲取功名,所以或嘯游江湖,或奔走公卿之門;他們大多對政治并沒有堅定的信念與明確的主張,對個人的前景出路卻常抱有深深的憂慮與悵惘;同時由于經濟繁榮、生活安定,他們又不致于缺吃少穿,于是便把政治理想與個人功業(yè)上的失望,轉化為對一種高逸情趣的追求,參禪訪道,交友吟詠,以此求得心理的平衡。其二,他們大多對詩歌的抒情性比較重視,因而都反對江西派詩風,而提倡一種清麗尖新的詩歌風格。
從南宋初期以來,特別是到了所謂“中興四大家”楊萬里、陸游、范成大、尤袤等,詩人們在不同程度上、從不同的途徑,都在設法掙脫江西詩風的籠罩,革除其流弊。與此同時,在楊萬里、陸游那里,已經產生了試圖以清麗精巧、空靈輕快的晚唐詩風與之對抗的趨向。楊萬里曾寫道:“晚唐異味同誰賞?近日詩人輕晚唐”(《讀〈笠澤叢書〉》),又曾說:
“受業(yè)初參且半山,終須投換晚唐間”(《答徐子材談絕句》);
陸游一面瞧不起晚唐詩,一面卻時常效仿晚唐詩人,元代方回的《瀛奎律髓》就曾指出他的詩有晚唐之風。比楊、陸晚一輩的一些詩人,這一趨向更加明顯,如張镃,不但詩風,連句式、字面都模仿晚唐詩歌;姜夔則把陸龜蒙當作楷模,自稱“沉思只羨天隨子”(《三高祠》)、“三生定是陸天隨”(《除夜自石湖歸苕溪》);姜夔的朋友潘檉,更直截了當地以晚唐詩風與江西詩風對抗,開了“四靈”的先聲。他們的身份、地位及人生情趣都與晚唐詩人相近,晚唐詩輕巧空靈、精致尖新的特點也很合他們的口味,因此,從北宋中葉衰落下去的晚唐詩風又一次被他們張揚,以致籠罩了整個南宋后期的詩壇。
其中姜夔的年輩實際比一般江湖詩人早,他的詩集被刻入《江湖詩集》,是因為詩風相似的關系。姜夔詩初學黃庭堅體,后來才改學晚唐詩,他的長處在善于錘煉字面,使字句精巧工致而不落痕跡,尤其一些小詩,清妙秀遠,富于悠遠的意蘊:
細草穿沙雪半銷,吳宮煙冷水迢迢。梅花竹里無人見,一夜吹香過石橋。(《除夜自石湖歸苕溪》之一)
夜暗歸云繞舵牙,江涵星影鷺眠沙。行人悵望蘇臺柳,曾與吳王掃落花。(《姑蘇懷古》)
這些詩寫得很細膩。情調恬淡而帶些惆悵,講究韻味,語言在自然中顯出新巧,確有晚唐絕句的味道。
在姜夔、潘檉之后聞名于詩壇的,是所謂永嘉“四靈”。
他們都是中下層文人,有的當過小官,有的終生未仕,本來有滿肚子的憤懣不平,但他們卻力圖從莊禪以及理學中學會自我平衡和自我壓抑,在山林自然尋找解脫愁苦的寄托;而內心的不平其實并不能因此就真的消散無影,只是轉化為一種不與世俗同流、清高脫俗的自我標榜。所以在詩歌方面,他們很明確地把人生遭遇和情趣與自己最為接近的賈島、姚合作為楷模,以五律為寫作的主要體裁,苦心雕琢推敲,錘煉字句,以表現一種凄情落寞的心境,和自然淡泊的高逸情懷。
所以,他們詩歌的意境,與充滿矛盾的、活生生的社會生活相隔,寫得清遠幽深;他們的詩歌的語言,則是在固定的形式、狹小的境界中翻空出奇。這正如葉適所評論的“斂情約性,因狹出奇”(《題劉潛夫南岳詩稿》)。
“四靈”學賈島、姚合苦思苦吟的功夫,有些詩句確實寫得很精致,像趙師秀的“瀑近春風濕,松多曉日青”(《桐柏觀》),“地靜微泉響,天寒落日紅”(《壕上》);翁卷的“數僧歸似客,一佛壞成泥”(《信州草衣寺》);徐璣的“寒水終朝碧,霜天向晚紅”(《冬日書懷》);徐照的“眾船寒渡集,高寺遠山齊”(《題衢州石壁寺》)等等,聽覺、視覺、觸覺的感受都捕捉得很細致、很準確,在動靜、高低及色調的對比上都有很好的效果。但他們的五律詩通篇完整的卻不多,倒是有幾首七絕更見出色,如:
水滿田畸稻葉齊,日光穿樹曉煙低。黃鶯也愛新涼好,飛過青山影里啼。(徐璣《新涼》)
一天秋色冷晴灣,無數峰巒遠近間。閑上山來看野水,忽于水底見青山。(翁卷《野望》)
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趙師秀《約客》)
由于這四位詩人的生活天地太狹窄,取法的范圍也小,所以他們的詩往往流于纖巧,而且缺少變化。
在“四靈”之后主盟詩壇的是劉克莊(1187—1269),字潛夫,自號后村居士,莆田(今屬福建)人。淳祐間賜同進士出身,官至工部尚書,在以“江湖”為名稱的詩人群中,是少有的達到顯達地位的一個。有《后村先生大全集》。劉克莊的詞頗受辛棄疾影響,他的詩中也有不少涉及現實政治,如樂府體《運糧行》、《苦寒行》、《軍中樂》等,都揭示了賦斂殘暴、百姓困苦的社會問題。他最初學“四靈”,后來感覺他們的格局太小,批評說:“永嘉詩人極力馳驟,才望見賈島、姚合之藩而已?!保ā豆掀约颉罚┧杂洲D而廣泛學習其他中晚唐詩人如王建、張籍、李賀、許渾等的風格;同時他又覺得晚唐詩“捐書以為詩失之野”(《韓隱君詩集序》),于是又采用一些江西詩派的老方法,化用典故,推敲對偶聲律,力圖使詩歌達到既輕快靈動,又不失深沉綿密。所以他的詩比“四靈”要充實,氣勢也開闊些。但他的努力并不完全成功。
一方面他貪多務得,寫得比較草率,往往反而不如“四靈”詩那么靈秀清新,填了很多材料、典故后顯得生硬板滯;另一方面他吸收了各種風格,卻沒有融匯貫通,形成自己的個性特征,所以模擬痕跡還較嚴重。只有晚年一部分詩寫得較好,用典引事,經過錘煉復歸自然,氣勢較開闊。
與劉克莊同時的戴復古,也有類似的情況。戴復古(1167—?)字式之,號石屏,黃巖(今屬浙江)人,一生以布衣的身份游歷四方,有《石屏詩集》。他作詩,一方面由“四靈”追溯賈島,一方面又由江西詩派追溯杜甫。他的詩友鄒登龍的《戴式之來訪,惠石屏小集》一詩說他“瘦似杜陵常戴笠,狂如賈島少騎驢”,他的《望江南·自嘲》詞則說“賈島形模元自瘦,杜陵言語不妨村”;據說他曾搜集千百家古書,自稱“胸中無千百字書,如商賈乏資本,不能致奇貨”(《宋詩鈔·石屏詩鈔序》)?;ハ鄥⒄諄砜?,他正是希望將晚唐詩的輕靈秀逸與杜甫詩的拗峭渾厚融匯起來,實際也就是溝通“四靈”與江西詩派,使之互相補救。他的詩,從內容來看,比“四靈”更關心現實問題,像《織婦嘆》、《庚子薦饑》等,指責時弊都很尖銳;從形式來看,他不像“四靈”那樣專注于五律,而是歌行體、五古、五、七言近體都有;從語言來看,他不像“四靈”那樣在個別句子和字眼上花大力氣,而是比較注意整體意境,同時也不那么忌諱用典,像下面這首《夜宿田家》:
簦笠相隨走路歧,一春不換舊征衣。雨行山崦黃泥坂,夜扣田家白板扉。身在亂蛙聲里睡,心從化蝶夢中歸。鄉(xiāng)書十寄九不達,天北天南雁自飛。
寫得自然流暢,用典也很妥切。又如《江陰浮遠堂》:
橫岡下瞰大江流,浮遠堂前萬里愁。最苦無山遮望眼,淮南極目盡神州。
詩中對國恥不報、國土不歸感到悲憤,骨力的豪健和境界的開闊都要勝過“四靈”。尤其后兩句以無山遮眼、使人望北國而生憾恨來表達內心的痛苦,立意顯得很巧妙。
在劉克莊、戴復古的同時及稍后,有高翥、方岳、葉紹翁等江湖詩人。他們大抵都受過“四靈”的影響,又從那種狹小的圈子里稍稍掙脫出來,在內容、形式、語言方面有些變化。高翥的詩偏于自然輕快,有楊萬里的風味,但有時寫得俚俗滑易,流于粗率。方岳在當時名聲很大,他的詩是從江西派入手,但大體詩風仍與江湖詩人相近,有些寫田園風情的短篇,接近范成大的樸素圓潤,但語言的雕琢顯然要更為用心,如《農謠五首》之四:
雨過一村桑柘煙,林梢日暮鳥聲妍。青裙老姥遙相語:今歲春寒蠶未眠。
葉紹翁的詩中不乏豪宕磊落之作,如《題鄂王墓》,但最為人稱道的,卻是一些既清麗又帶有理趣的絕句,如《游園不值》:
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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