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卡洛斯·威廉斯是二十世紀美國著名詩人,后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鼻祖,擅長以敏銳的感覺和明快的風格描寫周遭的事物和生活的經驗,繼艾略特之后開啟了美國新一代的詩風。《帕特森》為威廉斯的代表作,體現(xiàn)了他以一個地方映照整個世界的努力,及開創(chuàng)一種詩歌新局面的雄心,其出版被譽為美國詩壇的“地質事件”,是現(xiàn)代文學的一個重要里程碑。
在《帕特森》中,帕特森既是一個人又是一座城市,威廉斯戲劇性地將兩者相融,面對一個充滿隔閡和孤獨的現(xiàn)代社會,尋找一種彌合和撫慰的新語言。
《帕特森》
(美)威廉·卡洛斯·威廉斯 著
連晗生 譯
雅眾文化·中信出版集團
2022年4月
奔騰向下的現(xiàn)代史詩
文 | 譚夏陽
01
1927年,威廉斯在《日晷》雜志發(fā)表了一首題為《帕特森》的詩歌,長約80多行,據說是受到喬伊斯小說《尤利西斯》的影響而寫下的。詩歌寫于發(fā)表的前一年,即1926年,那年威廉斯43歲,正值壯年。盡管此詩在主題上與1946年出版的同名長詩不同,但從中可以看出,此時的威廉斯已經開始為長詩《帕特森》做素材上的準備了——這一準備是漫長的二十年。1927年發(fā)表的《帕特森》開頭部分是這樣的:
那塊草地不見之前,那些人不見了
光禿禿的樹枝仍在抽打著風——
那里什么也沒有,停在公園和
街頭的雪堆與草地之間
——說吧,事物之外沒有思想——
什么也沒有,只見一棟棟面無表情的房子
和一棵棵圓柱形的樹木
彎了,分叉了,順其自然或者偶然的
斷裂、溝痕、皺痕、斑駁、污跡
秘密——進入那光的身體——
這些就是思想,原始而微妙
帶些樂感,等等東西
帕特森的、那位偉大的哲學家——
自上而下,比尖塔更高,甚至
比辦公大樓更高,從泥濘的地里
被遺棄到充滿枯枝爛葉的草地上
黑色的漆樹、枯萎的草稈
淤泥和灌木攙雜著爛葉枯枝——
那條河從城外高處急流而進
并從峽谷邊緣飛瀉而下
水花四濺,彩虹高掛,霧水朦朧——
——說吧,事物之外沒有思想——
借助它的力量,一座座工廠歷歷在目
像水花結成的冰塊砸在煙囪的石頭上……
說吧!事物之外沒有思想。帕特森
先生已經離開了
去休息和寫作。在公共汽車里,有人
看見他的思緒坐著又站著。他的思緒
飄落并撒播——
這首詩部分詩句原封不動地出現(xiàn)在后來的長詩當中,而“帕特森”(城市)作為一位“先生”(人/哲學家)的形象,正是那首長詩的核心所在。另外,威廉斯在詩中提出“事物之外,沒有思想”這一創(chuàng)作理念,一直貫徹于他的整個寫作生涯,當然包括后來的長詩創(chuàng)作。
“事物之外,沒有思想”,其實是對龐德的意象派理論的一種呼應,即詩人應著力于客觀呈現(xiàn)事物,讓事物去表達思想,而詩人盡量置身于事物之外。威廉斯認為,作為事物的詞和作為意義的詞是不同的——詞就是事物,是詞意指的事物。而意義是事物的影子,可以無休止地發(fā)掘。為了保護詩歌免受意義的侵犯,詩人們應強調語言的物質性。所以我們看到,威廉斯的作品一直以富于視覺性著稱,這與他喜歡繪畫有關,也與他所秉持的創(chuàng)作理念相關。而在長詩《帕特森》中,他更是加強了對物的描繪和表現(xiàn)。詩中的散文部分,采用了私人書信、報章史料、科學雜志、廣告詞等文體,幾乎都是說明文,就是為了準確地進行“新聞寫作”的客觀呈現(xiàn)。在《便條》這首短詩中,威廉斯通過將日常題材分行處理,抹除掉其原本的“意義”,呈現(xiàn)出另外一種“意思”,這也是他的詩歌理念的落實與體現(xiàn)。
自一開始,威廉斯就力圖尋找一種詩意的、可視的美國精神。正如他在散文《美國谷物》中闡述的那樣,美洲不是一個既定的現(xiàn)實,而是某種需要通過我們的雙手、眼睛、頭腦和嘴唇加以改變的東西。美洲的現(xiàn)實是物質的、精神的、可視的,尤其重要的是:可以表述的。
威廉斯
威廉斯這種美國精神的源頭是惠特曼。惠特曼曾說過,“詩人應當與他的民族相稱……他的精神與他的國家精神相互呼應……他是國家遼闊幅員、自然生命、河流、湖泊的化身?!蓖挂苍f過,“(我)來自混血祖先,我從童年之初起就覺得美國是我可能稱為自己的、唯一的故鄉(xiāng)。我覺得它就是為我個人特別建立的。”這種把詩人的自我與他的時代和國家相互捆綁的思想,如果仍要追溯源頭,那么它則來自愛默生。“詩人是一顆與他的時代和國家同聲相應的心,”愛默生說,“在我們的眼里,美國就是一首詩歌,它遼闊的幅員讓想象眼花繚亂……”
由此,威廉斯把惠特曼的《草葉集》視為他的對表作品,期待長詩《帕特森》能像《草葉集》那樣突破傳統(tǒng)格律限制,并擁有面對美國土地和人物時的開闊?;萏芈x擇歌頌一個普通人,他筆下的“我自己”首先是“一個美國人,一個粗人”,但同時又是“一個宇宙”:“沃爾特·惠特曼”。他通過歌唱“一個人的自我”去唱出“民主”這個詞,“全體”這個詞,聲音雄辯而不乏自信。
威廉斯走的顯然是另一條路,不過也是殊途同歸的路。首先在氣勢上就散淡得多,他選擇自己熟悉的地方作為長詩的背景,講述自己熟悉的人和事。從立意、取材,以及精神氣質上看,與其說威廉斯的《帕特森》接近于惠特曼的《草葉集》,倒不如說更接近于梭羅的《瓦爾登湖》。威廉斯和梭羅都有意識地去創(chuàng)作真正富于美國特色的文學作品,以喚醒人們的地方意識并使那些因現(xiàn)代孤獨而相互疏遠的人們,重新找回凝聚人心的力量。值得一提的是,梭羅也深受愛默生超驗主義哲學的影響。
哲學家約翰·杜威說:“地方的才是普遍的,所有的藝術都基于此?!边@句話引發(fā)了威廉斯對詩人職責的思考:詩人不應該只描寫花鳥的美麗,而應該擁有更加寬廣的視野,應該描寫“我身邊的人:詳細地了解我所談論的每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直到他們眼睛里的眼白,直到他們身上的氣味。那才是詩人的職責。(詩人)不是空談一些模糊籠統(tǒng)的種類,而是刻劃具體事物,就像一位外科醫(yī)生的工作,是給病人看病,是為他眼前的事物服務,是從具體事物中發(fā)現(xiàn)普遍意義?!?strong>以美國口語和方言為基礎,專注于本土題材的書寫,強調美國詩歌的“時代性”和“本土性”這一寫作路線,注定從一開始就使威廉斯與龐德、艾略特所倡導的歐陸詩歌潮流背道而馳。
威廉斯比龐德大兩歲,兩人是多年的同窗老友,關系甚好。龐德離開美國前往英倫期間,兩人一直保持著書信來往。龐德是個熱心人,經常將威廉斯的一些詩介紹給歐洲的雜志發(fā)表。但在當時,他還是有些看輕威廉斯的,而他真正看好的詩人是艾略特,也由此成為艾略特的詩歌監(jiān)護人、編輯和狂熱的鼓吹者。他給艾略特的長詩《荒原》作了大刀闊斧的刪改,當它面世時,又到處宣傳這首詩歌的重要性,艾略特也由此一躍而成英語詩壇上炙手可熱的人物。由于妒忌心加上寫作理念的分歧,威廉斯在眾人一致叫好的狀況下對艾略特做出了相反的評價:
《日晷》推出了《荒原》,我們所有的快樂結束了。它猶如一顆原子彈,摧毀了我們的世界,使我們向未知領域的所有沖鋒全都化為灰燼。對我來說它尤其像子彈嘲諷的一擊。我立刻感到它讓我倒退二十年,對此我深信不疑。艾略特幾乎是在我們要發(fā)現(xiàn)一種新型的藝術形式并獲得其真諦的關鍵時刻,把我們重新拉回到教室里去,而這種新型藝術形式卻是扎根于勢必給人們帶來豐富多彩的生活的地方特色。
威廉斯的憤怒和不服躍然紙上,故在寫《帕特森》時,有許多地方跟《荒原》,還有《四個四重奏》某些主題對著寫(一些間接的引用、呼應、影射和直接的戲仿),挑戰(zhàn)的意味甚濃——因為成名較晚,他必須以長詩來挑戰(zhàn)學院派所壟斷的長詩,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艾略特
不過,威廉斯和艾略特幾乎沒有交往,也談不上什么恩怨,真正刺激威廉斯寫《帕特森》是龐德的《詩章》?!对娬隆俘嬰s而包羅萬象,將當代政治文化現(xiàn)實、個人遭遇和東西方文化傳統(tǒng)揉為一體,讓威廉斯大感佩服。他一直關注著《詩章》的發(fā)表,并為這部不斷加長的長詩(《帕特森》分批出版似乎也受到《詩章》的影響)寫過相關的評論。
在與龐德的交往中,威廉斯清醒地意識到作品完成度的重要性,如果不想被龐德遠遠拋離,他必須要有一部完成度趨于完美的長詩來與之抗衡,而不是那些零散的短詩,正是這樣的競爭意識成就了《帕特森》。最后,他成功了,盡管有些姍姍來遲——《帕特森》第一卷1946年出版時,威廉斯已年逾六旬。
02
雖然一早立下弘愿,但威廉斯遲遲未能找到長詩所要表達的主題,所以一直懸擱著而無從下手。1936年前后,他發(fā)表了一首題為《帕特森:第17節(jié)》的詩歌,這首詩以描寫“美麗事物”為主題,后來將形式稍加變化,出現(xiàn)在長詩《帕特森》第三章之中。1941年他又寫了一節(jié)短詩,收錄進《帕特森》第一卷,這節(jié)短詩是這樣的:
為長詩《帕特森》而作
一個像城市的男人和一個像花朵的
女人——在戀愛。
兩個女人。三個女人。無數個女人,
每一個都像花朵。
但只有一個男人——像一座城市。
至此,威廉斯找到了長詩的主題“一個男人,像一座城市”。威廉斯說:“圍繞《帕特森》這部詩的最初意念,很早就活躍著:找到一個足夠大的形象來體現(xiàn)我周遭的整個可知的世界?!闭劦骄唧w城市的選擇,他開始滔滔不絕起來:
就拿城市本身來說吧,究竟哪座城市合適呢?就像我決定要描寫嬰兒時,我需要弄明白我要寫哪個嬰兒一樣。我想要知道的詩學問題取決于我應該發(fā)現(xiàn)一座具體的城市,一座我了解的城市,于是我開始尋找一座城市。紐約嗎?不可能,不需要這么一座大都市。拉瑟福又不是一座城市。帕塞伊克也不行。我了解帕特森,就像我前面提到過,我甚至描寫過它。忽然間,我茅塞頓開,我找到了一座城市。于是,我開始我的調查研究。帕特森有自己的歷史,一段重要的殖民地歷史。此外,它還有一條河——帕塞伊克河及其瀑布。我有可能是受詹姆斯·喬伊斯的影響,他把都柏林當作小說的主人公。我一直在讀他的《尤利西斯》??墒俏彝浟藛桃了梗⑶疑钌畹貝凵狭宋业某鞘小?/em>
就這樣,威廉斯將“一個男人”與“一座城市”捆綁到一起,在相互認同中達至血脈相通,創(chuàng)造出美國現(xiàn)當代長詩的一個重要主題及其表現(xiàn)形式。在長詩的前面,威廉斯寫了一首非同尋常的《序詩》,通過一系列象征事物起源的意象,讓讀者窺見到帕特森(其人其河其城市)的起源,從而見證了長詩《帕特森》的誕生:“然而,/沒有回歸:從混沌中卷起,/一個持續(xù)九個月的奇跡,這城市/這人,一種同一——不可能/別樣——一種/滲透,雙向的?!痹谠娭校挂淮未蔚匕雅撂厣?、人、城市和詩統(tǒng)一起來,把整部書看作帕特森的夢,“在這兒/從夢中醒來,整首詩的/這個夢”。
帕塞伊克河作為帕特森的核心意象,從一開始就成為威廉斯想要表達的“幸運負擔”。對于帕塞伊克河,威廉斯再熟悉不過,他在它的河岸邊成長,目睹著它被垃圾污染,甚至看見河上漂流著死馬。他早期模仿濟慈寫的一首詩正是描寫這條河流的。于是,他開始收集關于這條河流所有能收集到的資料。在帕特森歷史協(xié)會出版的一卷書中,他發(fā)現(xiàn)了一些極其有趣的記載。從中,他選用了他需要的事實,特別是那些從來沒有人使用過的細節(jié)?!斑@就是我想要的河流,我將在創(chuàng)作中使用它”。
綜合帕特森這座城市的自然資源、國際化色彩、殖民地小鎮(zhèn)的發(fā)展史以及產業(yè)不斷拓展的歷史因素,威廉斯把帕特森當作美國的縮影來表達他的地方思想是一個完美的選擇,而且他成功地將這座城市的人文地理和社會歷史,從容不迫地融入到一部現(xiàn)代長詩的架構中,不僅體現(xiàn)了詩人抒情的靈感,而且實現(xiàn)了他創(chuàng)作現(xiàn)代史詩的弘愿?!拔野堰@座城市當作我的'案例’來完成,真實又逐步地發(fā)展它。它召喚一種我并未了解的詩,我的責任是發(fā)現(xiàn)或創(chuàng)造這樣一種基于那個'想法’的語境?!?/p>
《帕特森》全書共五卷,另附未完成的第六卷部分殘缺片段。第一卷“巨人們的輪廓”,以十八個短語概括介紹這個地方的基本特征;第二卷“星期天在公園”,描寫帕特森和人群星期天在公園爬山的過程;第三卷“圖書館”,描述帕特森在對現(xiàn)代的失望之余,轉入圖書館尋找一種語言;第四卷“奔向大?!保俨枷碌暮恿鳎谷瞬唤厮葸^去;第五卷(沒有副標),把帕特森帶入一個新維度,從地方走向“世界”。
盡管《帕特森》在整體上以及內部章節(jié)中存在著較為散亂的結構,但有一個意象卻貫穿全詩始終,那就是瀑布,它與河流一起,暗中地推動著全詩的流動、奔騰,最終匯入大海。瀑布是一個向下的意象,示意向下墜落,向下傾泄,形成一股咆哮的力量。類似的表述在詩中頻繁出現(xiàn),讓我們覺得,作者有著特別的指向。比如,“勇敢,一次墜落”指第一卷中薩姆·帕奇那勇敢的一跳。此外,“一次墜落”的英文是“a fall”,這里有一語雙關的意味,既是詩中的一個季節(jié)——“一個秋季”,又指奔向大海的帕塞伊克河上游的“一個瀑布”——帕塞伊克瀑布。
比如第二卷中,帕特森從山頂返回,在往下走的過程中,沉思著“下降”的意義。其中有這樣的詩句:“下降/由絕望構成/而沒有完成,/意識到一種新的覺醒:/這是對絕望的/一種逆轉”;“躍下(或墜下)而沒有一種/語言,結巴的語言/語言已耗盡”;還有,“——上升然后下降——走向智慧/如走向絕望。/一個人在最基本的需要下/勇敢地毀掉他情緒的/頂峰——/直向底部:低賤”。
再比如第三卷:“過去在上面,未來在下方/現(xiàn)在傾泄而下:轟鳴,/現(xiàn)在的轟鳴,一種言辭——/必然是我唯一關切之物。//它們投擲,在狂喜中下落。/或有意,形成一種結果——/轟鳴,無情,見證。/既不是過去,也不是未來”;有意思的是,威廉斯還引用了一張作業(yè)清單:帕特森帕塞克軋鋼廠的深井,一個以英尺為單位的刻度表格,非常直觀地表明“向下”的鉆探;另外,圖書館里的書本被焚燒,火焰是上升的,但威廉斯創(chuàng)造了一個倒置的意象:“火焰的/瀑布,一種倒置的瀑布,向上/射出語言”等等,不一而足,讓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作者在有意識地進行著一次逆行——他要用一個向下的意象,來抗衡之前所有史詩都強調的“上升”意象,譬如《神曲》,譬如《詩章》?!獙懸徊勘简v向下的現(xiàn)代史詩。正如在同時代眾多文豪選擇歐洲,而他義無反顧地堅守故土,緊貼大地,以底層的聲音來構筑美國詩章那樣,不能不說這種行為具有反流放(anti-exile)的深層意義(第一卷第一個短語:一種本地的驕傲,蘊含有反流放的意思)。難道,這不代表先鋒的實驗性嗎?
威廉斯明確表示自己要做一個創(chuàng)新的實驗性詩人,要寫出一種全新的美國詩歌。他的實驗性除了表現(xiàn)在語言上:采用美國口語和方言,形成一種新的韻律和節(jié)奏;還表現(xiàn)在詩歌的拼貼形式上:雖然這種形式艾略特在《荒原》中,龐德在《詩章》中也運用過,但玩得出神入化的、玩得極致的當然要數威廉斯。他將詩歌段落和散文片段拼貼在一起,兩種文體相互補充,相互支撐,帶來停頓、轉變、跳躍的節(jié)奏,同時形成了全詩的肌理。其中散文片段來自文獻、書信、廣告、地質勘查、舊報報章、科學雜志等,涵蓋了歷史、地理、經濟、風俗等內容,為全詩的推進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威廉斯也關注文本的視覺效果,比如詞語的間距、字體大小、標點符號和表意符號的放置,以及詞語拼貼的可能性,反復不斷地嘗試,最終把《帕特森》搞成了一首設計復雜的“圖形詩”。勞埃德把《帕特森》說成“試驗場”的論斷是有道理的——因為,它確實如此。
龐德
03
盡管威廉斯雄心勃勃,但他不會想到,有一天他會被奉為后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鼻祖。龐德預見到了——隨著威廉斯越寫越好,龐德在二三十年代就預判說,威廉斯,你的詩很可能會影響未來的美國詩歌。那時距離《帕特森》第一卷出版還有很長一段時間,當時龐德就已經有那樣的直覺了。
果不其然,1946年《帕特森》第一卷的出版成了美國詩歌中的“地質事件”,其嶄新的詩風,接地氣的敘述口吻,為美國詩壇帶來一股既陌生又熟悉的氣象,令人為之一振。詩人們和批評家們對《帕特森》交口稱贊,并將其與《序曲》《草葉集》《荒原》《橋》等偉大的長詩作品相提并論,一下子將威廉斯的詩壇地位抬升了幾個檔次。其中,詩人批評家賈雷爾表現(xiàn)得最為激動,他如此評述道:“在我看來,這是威廉斯寫過的最好的東西;我讀了七八遍,沉浸在喜悅之中?!@種最細膩的感知和情感的抒情與最堅硬、最樸實的現(xiàn)實的非凡混合,是多么美妙和不可思議啊!”接著對威廉斯計劃中后續(xù)的幾卷抱以熱切的期待。當時還是年輕詩人的羅伯特·洛威爾,道出了賈雷爾的心聲:“它的豐富性在同時代的詩歌中幾乎首屈一指。如果第二、三、四卷都像第一卷這么優(yōu)秀,《帕特森》將是自《序曲》以來最成功的真正意義上的長詩?!?/p>
不過,待后面幾卷陸續(xù)推出,賈雷爾和洛威爾兩人給的評價卻截然相反。賈雷爾認為這幾卷內容裁剪不當,結構凌亂,在整體的把控上也趨于無組織狀態(tài)——總之表現(xiàn)令人“大失所望”。而洛威爾依然是一副贊賞的態(tài)度,他說:“一至四卷是一部杰作……威廉斯已融入我們文學強勁的氣息之中。《帕特森》是我們的《草葉集》”。
自此,批評家們分成兩派,圍繞著《帕特森》展開激烈的爭論。一些批評者認為,這是一部有瑕疵的、偉大的“實驗作品”,本杰明·桑基就持此觀點,他認為《帕特森》最初那些精彩的東西所許下的“承諾”“并沒全部實現(xiàn)”,只能算是現(xiàn)代最偉大的“實驗詩歌”之一。其實,這樣的評價也無可厚非,因為威廉斯寫《帕特森》是持開放態(tài)度的,他說“粗俗勝于完美”,即拋棄完美,追求一種粗俗的、有可能性的東西。如果像艾略特那樣追逐完美,他完全不能接受,也無法做到,倒是希望留下一些缺陷,讓后來的人補上。而代表另一派觀點的科納羅則直截了當地說:“《帕特森》是威廉斯的主要成就,它是美國文學的偉大作品之一?!边@個評價顯然更高,似有蓋棺定論的意味。當然,爭論至今仍在延續(xù)——這部作品的生命力由此可見一斑。
威廉斯威廉斯詩歌原稿
雖然有所爭議,但這并不影響威廉斯成為20世紀后半葉美國詩壇最具影響力的詩人。從《帕特森》第一卷出版起,威廉斯的名聲就一直在上升,多次獲得文學大獎,各種榮譽頭銜接踵而來。最重要的一點是,由于他開啟了新一代詩風,扭轉了學院派一枝獨秀的局面,硬生生地從艾略特那里搶走不少年輕的追隨者——正如龐德所預言的那樣,威廉斯正逐漸地影響著美國詩歌,而且是未來的美國詩歌——他受到大批年輕詩人的推崇,美國后來比較重要的四大流派:黑山派、紐約派、自白派和垮掉派,都無一例外地將他奉為宗師。由此,他晚年通過長詩《帕特森》實現(xiàn)了盛年的詩歌理想。
威廉斯的詩有種自由的即興,它并不依賴于那種層層推進的結構,而是隨意地在某個點上放射出去,“指那打那”,輕松而自由,有點像即興的爵士樂。黑山派詩人查爾斯·奧爾森的放射詩其實是對威廉斯詩風的一種延伸,先發(fā)散,后聚變,力量感十足,受威廉斯的影響明顯。黑山派其他幾個詩人,如羅伯特·克里利,他的詩分行很短,有很強的跳躍感,節(jié)奏呼應爵士樂,也間接呼應了威廉斯;丹尼斯·萊弗托夫也曾師從過威廉斯。
讀紐約派奧哈拉的詩集,能強烈感覺到他與威廉斯的精神關聯(lián)。他們一致的地方在于即興性,同時注重口語和俚語,還有對細節(jié)的具體描寫。威廉斯是兒科醫(yī)生,平時很忙,工作之余就抽空寫幾行,然后丟進抽屜里,隨意而即興。奧哈拉的狀態(tài)也差不多,許多詩歌都是寫給朋友的贈酬之作,相當輕松隨意,寫完之后也就忘了。紐約派的肯尼斯·科克,風格與威廉斯有所不同,他曾經寫過一首詩叫《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主題變奏》,戲仿的正是威廉斯的那首《便條》詩,可見這種影響已滲透進文學生活中去了。
自白派就不用說了,羅伯特·洛威爾私底下與威廉斯交往甚密,并且自始至終都對《帕特森》持欣賞態(tài)度,故威廉斯對他的影響特別大。剛開始時,他的詩風較為晦澀,注重象征和隱喻,讀者不太容易讀懂。自從與威廉斯交往之后,其詩風大變,變成“自白詩”,完成了從現(xiàn)代主義到后現(xiàn)代主義的一次跨越,這當然與威廉斯的影響分不開。1960年,他出版了詩集《生活研究》,成為“自白派”誕生的標志。
垮掉派的金斯堡同樣出生于帕特森,在中學時代就認識了威廉斯,受到其在詩歌方面的指點。威廉斯在《帕特森》里保留了幾封金斯堡的信,稱其中一封給了他第五部分的創(chuàng)作靈感。他還為金斯堡的詩集《嚎叫》作過序,稱:“女士們,抓緊你們的裙子,現(xiàn)在準備下地獄了?!笨梢妰扇说膫€性明顯不同,金斯堡喜歡浮華,威廉斯偏低調,但威廉斯堅信《嚎叫》能給學院派的壁壘帶來巨大的沖擊。在威廉斯身上,金斯堡繼承到的最大的一筆財富,就是率性而為??宓襞傻牧硪晃辉娙怂鼓蔚屡c威廉斯也有呼應的地方,比如他們對印第安文化的共同關注,比如對經濟的接地氣的抒寫,從日常非詩意中發(fā)掘出詩意來,相當務實,也極具開拓性。
四大流派都奉威廉斯為開山教父,對于他來說,本是一件值得高興和驕傲的事,但威廉斯的表現(xiàn)卻出人意表,讓人看到他個性的一面。
1960年代,唐·艾倫編了一本詩集叫《新美國詩集》,當中集結了美國四大流派詩人的作品,是美國詩壇新生力量的一次集體亮相,因而顯得格外重要。作為四大派的開源人物,威廉斯見到這么多詩人在自己開創(chuàng)的道路上發(fā)展壯大,應該很是欣慰吧,說一些鼓勵的話也理所當然——誰知,有人拿著詩集來詢問他的意見時,威廉斯隨即大爆粗口,說:“里面大部分都是狗屎!”
編輯 | 伍嶺 羅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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