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否定不了孔子見的是南子,那么另一些學者就要解釋通孔子去見國君的夫人是合乎禮制的。朱熹就持這種觀點,他在《論語集注》中說:“古者仕于其國,有見其小君之禮?!?/p>
朱熹認為在古代時,如果士大夫出仕于某國,是有見國君夫人之禮。其言外之意,孔子去見南子,是合乎禮法的。但是,他沒有給出這種說辭的依據(jù)。為此,清初毛奇齡抓住這一點來反駁他:“古并無仕于其國見其小君之禮,遍考諸《禮》文,及漢、晉、唐諸儒言禮者亦并無此說,驚怪甚久。及觀《大全》載朱氏《或問》,競自言是于《禮》無所見,則明白杜撰矣?!?/p>
毛奇齡很認真,他查了各種歷史文獻,都沒有查到朱熹所說的古已有之的做法,所以毛奇齡認為,這種說法是朱熹杜撰出來的。朱熹在《論語或問》中還談到了古大饗之禮的問題,也就是舉行大饗時國君之婦也參加。毛奇齡經(jīng)過查證,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種說法的出處。更何況,如果孔子見南子是合乎禮法的,那么子路還有什么理由不高興呢?同時孔子為什么還要指天劃地地跟子路發(fā)誓呢?
這件事困惑了后世學者兩千余年,比如清趙翼在《陔余叢考》中直接說:“論語惟'子見南子’一章最不可解?!笨梢娝⒉粷M意前人對此的各類解釋,趙翼接著說:“圣賢師弟之間,相知有素,子路豈以夫子見此淫亂之人為足以相浼而慍于心?即以此相疑,夫子亦何必設誓以自表白,類乎兒女之詛咒者?”
趙翼認為孔子與他的弟子相互間很了解,既然那樣的話,子路為什么要因為老師見淫亂的南子而不高興呢?同時,孔子為什么要在那里發(fā)誓表白,而這種發(fā)誓方式又那么接地氣。
看來這的確是個問題,于是后世就從訓詁上來做新的解釋,把“孔子矢之曰”的“矢”字解釋為誓,但是老師向弟子發(fā)誓,顯然難以說通,于是有的人就把矢字解釋為陳,這樣的話,就可以把發(fā)誓改為陳述。孔子向子路陳述一件事,就變得很正常了。
接下來要解釋孔子在發(fā)誓時先說的那句“予所否者”或“予所不者”的“否”或“不”字究竟是何意,錢穆在《論語新解》中給予了如下總結:
否字各解亦不同。一曰:否謂不合于禮,由于道也。孔子對子路誓曰:我若有不合禮,不由道者,天將厭棄我。一曰:否,乃否泰否塞之否。孔子對子路曰:我之所以否塞而道不行者,乃天命厭棄我。蓋子路之不悅,非不悅孔子之見南子,乃不悅于孔子之道不行。至于不得已而作此委曲遷就也。故孔子告之云云,謂汝不須不悅也。一曰:否,不也。孔子指天而告子路,曰:我若固執(zhí)不見,天將厭棄我。細會文理:仍以第一說為是。
錢穆總結出一種解釋方式認為否乃是不合于禮的意思,根據(jù)這種訓詁方式可以把孔子的發(fā)誓解讀為:我若有不合于禮,不合于道的事情,上天將厭棄我。第二種解釋則認為否是困厄之意,孔子對子路說:我之所以困頓而難推行我的道,這是由于上天厭棄我。如果按這種解讀方式,就可以說明子路的不高興不是因為孔子去見南子,而是因為他感嘆于老師的思想得不到推行。而孔子告訴他,你用不著為這個不高興。還有一種解釋認為否乃不之意,孔子指著天說:我若堅持不去見南子,天將厭棄我。
錢穆列舉了三種之后,認為第一種更接近于正確。趙翼也持這個觀點,他在《陔余叢考》中說:“竊意子路之不悅,與'在陳慍見,君子亦有窮乎’之意正同,以為吾夫子不見用于世,至不得已作如此委曲遷就,以冀萬一之遇,不覺憤悒侘傺,形于辭色。子乃直告之曰:予之否塞于遇,實是天棄之,而無可如何矣。”趙翼認為:“如此解似覺神氣相貫”。
相比較而言,劉寶楠在《論語正義》中把前人的這些觀點綜合起來,替孔子做出了較為完美的解釋:
竊謂南子雖淫亂,然有知人之明,故于蘧伯玉、孔子皆特致敬,其請見孔子,非無欲用孔子之意,子路亦疑夫子此見為將詘身行道,而于心不說,正猶公山弗擾、佛肸召,子欲往,子路皆不說之比。非南子淫亂而有此疑也。夫子知子路不說,故告以予若固執(zhí)不見,則必觸南子之怒而厭我矣。天即指南子。
劉寶楠認為南子雖然淫亂,但是她卻知人,所以她對遽伯玉與孔子特別尊重,南子召見孔子,也有重用孔子之意。子路懷疑孔子因此屈身就道,成為了南子一派的人,故他感到不高興。這就正如公山弗擾、佛肸召見孔子,孔子前往時,子路都不高興一樣。因此,子路的不高興,不是懷疑老師跟南子有其他問題。而孔子向子路發(fā)誓,乃是說如果我堅持不去見南子,必然會引起南子之誤而厭惡我。所以說孔子在發(fā)誓說的兩個“天厭之”,這里的天字指的是南子。
經(jīng)過這樣一解,孔子的高大形象得以維護,但是整個《論語》中唯一沾色的一段話,就被這些學者解讀沒了。如此解讀方式,令很多人不爽,于是在上世紀二十年代,林語堂編了一出名為“子見南子”的獨幕劇。司馬遷描繪孔子見南子的那一段已經(jīng)很詳細,但上面一個字也沒談到南子的長相與衣著,林語堂當然要在這里補上:“南子出來在錦簾后就座,隱約可見一副粉白的小臉,頭上留著高高的卷形髻發(fā),額前留髦,兩旁鬢垂,鬢下一對重疊耳環(huán),身穿藍繡服,備極富麗?!?/p>
在此劇中,南子講到她許多的設想,比如要創(chuàng)建六藝研究社,她請孔子來指導此社,每半月開會一次,并且說“茶點一切,由我盡義務供給”。同時南子還提出男女同學問題:“我個人一定加入,也必定請幾位姑姊妹加入,男女同學,一來節(jié)省先生的時間,省得另教我們一班婦女;二來對于茶點一切,我也可以躬親照料,省得難免有照應不周,包你甜淡酸辣,都能適中,寒熱冷暖,無不相宜?!?/p>
孔子對這種說法先表示沉默,不得已時又說“男女有別,這是三代相傳,周公制定的。”同時還要求學生的服裝要穿得整齊一點。
在這出劇中,南子一直在開導孔子:“我想飲食男女,就是人生的真義,就是生命之河的活源,得著這河源滾滾不絕的灌溉,然后能暢茂向榮。男女關系是人之至情,至情動,然后發(fā)為詩歌,有詩歌然后有文學?!?/p>
孔子在現(xiàn)場受到了很多感染,他感慨說:“行年五十六,到今日才明白藝術與認識人生。是的,這才是真正的詩,真正的禮,真正的樂?!?/p>
此劇上演后,引起了孔氏后人的不滿,他們到法院狀告上演此劇的山東省立第二師范學校,致使該校校長被撤職。這件事在社會上引起不小的轟動,可見人們對這段故事是何等之有興趣。
遺憾的是,而今已查不到南子墓在哪里,如果能去探看她的墓,我想在其墓前會以八卦的心來觀察她墓上的一點一滴。歷史沒給我這類人留下這樣的機會,但衛(wèi)靈公墓卻留了下來,惠民地區(qū)地方史志編纂委員會所編的《惠民地區(qū)風物綜覽》中有張傳華撰《衛(wèi)靈公冢》一文,該文稱:
衛(wèi)靈公冢位于高青縣高城鎮(zhèn)衛(wèi)靈公村北,現(xiàn)封土高約7米,周長135米。據(jù)《高苑縣志》記載,該冢世代相傳叫“衛(wèi)靈公冢”,冢前的“衛(wèi)靈公村”即因此得名。明、清兩代,冢前有 “衛(wèi)靈公廟”,每歲有廟會,香火頗盛。
2020年12月13日,在劉玉林先生的帶領下,由李洪武開車,我們前往淄博市高青縣衛(wèi)靈公村。跟著導航開到了該村附近,這一帶看過去,已變成了寬闊的街區(qū),完全看不到古墓,想找人打問,沿途卻看不到行人,于是請李洪武開車慢慢前行。
雜樹
無意間注意到街面上有個靈公饅頭副食超市,看到靈公二字令我很興奮,于是立即下車拍照。猛然間從店內(nèi)沖出來一位男士,他一臉警惕地問我為什么要拍照,劉玉林馬上向他解釋我們是來找衛(wèi)靈公墓,因為找不到墓也看不到村牌,所以他同車的這一位看到靈公二字就興奮了起來。那位店主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可能覺得我是神經(jīng)病,不欲計較,轉身回店了。但我覺得沒有達到目的,尾隨入店,問他衛(wèi)靈公冢在哪里。這人看我說話還算正常,于是又轉身出店,用手向東一指:“你往前走206米,見到一條小道,一直往前開就看到了?!?/p>
蒹葭
李洪武感慨于這位店主給出的數(shù)據(jù)如此精準,于是按他的所言邊走邊看手機導航上的米數(shù),果然在差不到兩米時就看到前方有一條窄窄的村路。我注意到拐彎處有一家單縣羊肉湯,于是跟劉玉林提出回來時到這家吃飯。劉兄很有耐心地跟我說,時間還早,你再忍忍,我們爭取到一個城鎮(zhèn)吃飯。
文保牌
沿此路北行,不足二百米后駛到了村外,在一片田野中看到一高冢,走到近前,看到了衛(wèi)靈公墓文保牌。
比以往的面積小了很多
旁邊的衛(wèi)靈公村
此冢之上長了些雜樹和荒草,此刻已經(jīng)下午四點,斜陽照在上面,有一種說不出的蒼涼感。我不清楚南子是否也合葬于此,但墓的周圍都拉起了鐵絲網(wǎng),只能圍著這座土冢東看西看。在其西側看到一塊新刻的“衛(wèi)神靈國君”碑,下面還刻著衛(wèi)靈公的生平??磥懋斀褚呀?jīng)把他奉為了神靈,且此碑之下的空地上有祭祀后焚燒的痕跡。
登頂臺階攔了起來
荒草
正在此時,一位婦女走了過來,很嚴肅地問我們來干什么,劉玉林向她解釋說來尋找衛(wèi)靈公墓。她繼續(xù)追問為什么要找此墓,我說想知道南子是否也在里面。婦女聞言臉露不快之色,她說衛(wèi)靈公當然是男子。
鋤地埂
感覺不是田地
劉玉林馬上向她解釋一番,我以惡作劇的心態(tài)看劉兄如何能夠跟這位婦女講清這段歷史,果然那位婦女聽不到一半就打斷了劉兄的話,說他們附近的人都很崇敬衛(wèi)神靈,每到初一十五有很多人來此祭拜。劉兄問她為什么當?shù)厝诉@么崇拜衛(wèi)靈公,婦女回答說:“她是靈君啊,當然很靈了?!边@句回答令人絕倒。
時不時抬頭
站在斜陽下,望著這個大土冢,想象著衛(wèi)靈公與南子當年的琴瑟相和,這是何等奇葩的一對,雖然歷史上對他們有各種各樣的評價,但他們在身后卻依然幫助著鄉(xiāng)人。張傳華在文中寫道:“該冢昔日規(guī)模甚大,清光緒二十一年(1896年)黃河泛濫成災,水淹衛(wèi)靈公村,該村200余名村民為避水害,皆聚集棲宿在冢頂之上尚有盤旋余地,由此可見昔日該冢的封土規(guī)模?!?/p>
登頂之路
看來我所見到的衛(wèi)靈公冢只是當年規(guī)模的一小點,對于此冢,明嘉靖《青州府志》載:“衛(wèi)靈公墓在縣(高苑)東北二十五里,春秋靈公薨于正寢,墓在此未詳。”
田野
殘雪
衛(wèi)靈公去世后,不葬在衛(wèi)國,為何要葬在此處呢?這件事讓專家們繼續(xù)考證下去吧。我來此只是尋找一段遺跡,來寄托自己對那個時代的感慨。當我在拍照的過程中,那位婦女就在對面的田埂上鋤地,她時不時地抬頭望我一眼,警惕之心始終沒有放下。劉玉林則說,村民有這種意識值得贊賞,畢竟盜墓賊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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