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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伯特·弗羅斯特
美國詩人,四次普利策獎得主
《悲傷與理智》一文,原題為“On Grief and Reason”,首次發(fā)表于《紐約客》1994年9月26日刊上,主要探討了布羅茨基對弗羅斯特詩歌的看法。
讓我們來看一看這首《步入》。
步 入
COME IN
這是一首短音步的短詩。實際上,它是三音步和雙音步、抑抑揚(yáng)格與抑揚(yáng)格的混成體。一般而言,謠曲的主題多半是流血和復(fù)仇。這首詩在一定程度上也是這樣的。格律給出許多暗示?,F(xiàn)在,讓我們逐行看一下這首詩。
我來到樹林邊緣,
As I came to the edge of the woods,
這一句非常簡單,它提供了信息,表明了對象,確定了格律。從表面上看,這一行很單純,你們怎么看呢?是的,是這樣的,除了“樹林”二字?!?span style="COLOR: rgb(63,63,63)">樹林”會使人產(chǎn)生懷疑,而這個“邊緣”也同樣使人疑惑。詩歌就像一位出身名門望族的夫人,其中的每個字眼實際上都帶著諸多典故和聯(lián)想。自十四世紀(jì)以來,樹林就一直散發(fā)著濃重的“幽暗森林”的味道,你們一定記得,這片“森林”曾把《神曲》的作者引向何方。無論如何,當(dāng)一名二十世紀(jì)詩人以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樹林邊作為一首詩的開頭,這里面就有一定的危險成分,或至少有一種危險的暗示?!斑吘墶本推浔旧淼暮x而言,是相當(dāng)鋒利的。
畫眉的音樂——聽!
Thrush music — hark!
還有什么能比這個過時的、維多利亞式的、仙女神話般的“hark”更平淡無味的嗎?“聽”字確實應(yīng)當(dāng)屬于哈代的某首詩,或是一首謠曲中;或是出現(xiàn)在一首疊韻詩中,那就更妙了。這個詞暗示了一種不會表達(dá)任何不幸的遣詞造句水準(zhǔn)。這首詩將以一種舒服的、悅耳的方式繼續(xù)下去。但這只是個圈套,就像以下兩行所表明的那樣。這只是弗羅斯特硬塞進(jìn)兩行詩中的一個闡釋。突然,詩鋒一轉(zhuǎn),詞匯和音區(qū)以一種不適當(dāng)?shù)?、平淡無味的、不悅耳的、非維多利亞式的風(fēng)格發(fā)生了變化:
此刻林外若是黃昏,
林中就是暗影。
Now if it was dusk outside,
Inside it was dark.
“此刻”一詞為想象留下的空間很小。此外,你們會發(fā)現(xiàn),“聽”(hark)和“暗影”(dark)是押韻的?!鞍涤啊本褪恰傲种小钡臓顟B(tài),它并不僅僅暗指樹林,因為逗號使“林中”與第三行的“林外”構(gòu)成了尖銳的對峙,而且這一對峙是在第四行中出現(xiàn)的,這就使得語氣更為強(qiáng)烈了。更不用說,這一對峙僅僅表現(xiàn)為兩個字母的替換,即在d和k之間用ar替換了us。元音實際上還是同一個。
第四行隱隱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感覺。這與重音的分布有關(guān)——它與前兩行的重音分布有所不同。本詩節(jié)在這一行中可以說是突然收尾,“林中”之后的停頓愈發(fā)強(qiáng)調(diào)了“林中”的孤立。由于擁有大量的單音節(jié)詞,英語很適宜于這種鸚鵡學(xué)舌的工作,音步越短,加在每個字母、每個停頓和每個都好上的壓力就越大。
帶著對黑暗樹林的記憶,讓我們進(jìn)入下一詩節(jié):
樹林對于鳥兒過于黑暗,
它靈巧地拍打翅膀,
尋找過夜的更好棲木,
但它這是仍能歌唱。
Too dark in the woods for a bird
By sleight of wing
To better its persh for the night,
Though it still could sing.
雖說實際上,恰恰這一節(jié)尤為陰郁。甚至可以說,這首詩寫的是一些非常不愉快的事,很有可能就是自殺。或者說,即便不是自殺,那也是死亡。如果不能肯定是死亡,那么至少,這一節(jié)中也包含著死后的主題。在“樹林對于鳥兒過于黑暗”一行中,死后的靈魂對弗羅斯特來說比對但丁更加黑暗。我要大膽說一句,“它靈巧地拍打翅膀”可能是指臨終圣禮??傊@首詩講的是一個人上了年紀(jì),正盤算著接下來該怎么辦?!皩ふ疫^夜的更好棲木”一句這是指他可能會被發(fā)配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不僅僅是指地獄,“夜”在這里指的是永恒。鳥兒/詩人唯一能做的展示自我之舉,就是它/他“仍能歌唱”。
最后的那一縷陽光
已消失在西方,
但仍駐足再聽一曲
在那畫眉的胸腔。
The last of the light of the sun
That had died in the west
Still lived for one song more
In a thrush's breast.
在這首詩的第三節(jié),你們可以聽到鳥兒在歌唱:你們聽見的是歌本身,是最后的歌。這是一個巨大的手勢。請看一看,在這里,每一個詞是如何是如何延遲緊隨其后的另一個詞的:
“最后的”——停頓——“那一縷”——停頓——“陽光”——移行,這是一個大的停頓——“已消失”——停頓——“在西方”。
我們的鳥兒/詩人追蹤著最后一縷陽光,直至其消失之處。我們在這里得到的是一首表現(xiàn)流連的歌:光的流連,生命的流連。你們幾乎可以看見那根手指指向那源頭,然后,在最后兩行做了一個巨大的圓周運(yùn)動,返回至講述者:
“但仍駐足”——停頓——“再聽一曲”——移行——”在那畫眉的胸腔“。
在”最后的“和”胸腔“之間,我們這位詩人跨越了一個很長的距離。畢竟,他描述的是那縷仍然留在他身上的陽光,而這與樹林的黑暗構(gòu)成了對比。畢竟,胸腔是所有歌兒的源頭,在這里,你們與其把這只鳥兒看做一只畫眉,還不如把它看做一只知更鳥;無論如何,是一只在日落時分歌唱的鳥:落日在鳥兒胸腔中的流連。
從遠(yuǎn)處立柱支起的黑暗中
傳來畫眉的音樂——
幾乎是在召喚人們
步入黑暗和悲哀。
Far in the pillared dark
Thrush music went —
Almost like a call to come in
To the dark and lament.
在第四節(jié)的開頭幾行,鳥兒和詩人分開了。這里的關(guān)鍵詞當(dāng)然就是”立柱支起的“:它代表著教堂的內(nèi)部,無論如何,也代表教堂。換句話說,我們的畫眉鳥飛進(jìn)樹林,你們聽見從林中傳出它的音樂,”幾乎是在召喚人們/步入黑暗和悲哀“。如果你們愿意,可以用”悔悟“替代”悲哀“:其效果實際上一樣的。這里描述的是那天晚上我們這位老詩人面前的兩種抉擇之一,即他沒有做出的那一抉擇。畫眉畢竟選擇了”靈巧地拍打翅膀“。它在尋找過夜的更好棲木,它在接受命運(yùn),因為悲哀就是接受。
可不是,我是來看星星的:
我并不愿意步入。
即使有人邀請我也不去,
何況也無人請我。
But no, I was out for stars;
I would not come in.
I meant not even if asked;
And I hadn't been.
"可不是,我是來看星星的"一句,是弗羅斯特常用的一種欺騙技巧,目的是展示他積極的感受力:正是諸如此類的詩句為他贏得了聲譽(yù)。在這里他也要欺騙自己,或者更確切地說是要安慰他自己。整個這一節(jié)都是這樣的。我們不要將這一行當(dāng)做詩人對自己存在于世上的概括論斷,以浪漫主義的基調(diào)而言,這一行詩寫的是他某種形而上的籠統(tǒng)渴望,這種渴望無法被這一個夜晚的短暫痛苦所平息。在最后三行中,調(diào)侃意味過于強(qiáng)烈,我們不應(yīng)僅憑其表意照單全收。這個人正在保護(hù)自己免受自身洞察力之傷害,他在語法和音節(jié)上都堅決起來,慣用語的語氣則弱化了,尤其在第二行上,”我并不愿意步入“,這一句可以簡單地寫成”我不進(jìn)入“?!奔词褂腥搜埼乙膊蝗ァ傲髀冻鲆环N威脅性的果敢,其效果抵得上沒有太多修飾的最后一行所表達(dá)出的他的不可知論”何況也無人請我。“這的確是個靈巧的手法。
▲ 弗羅斯特與肯尼迪
你們或許也可以將這一節(jié)和全詩都看成是弗羅斯特對但丁《神曲》的謙遜注腳或附筆,因為《神曲》也是以”星星“結(jié)尾的,看成是他在承認(rèn)自己之于后者或是信仰不足,或是天賦不夠。與他的一些杰出的同時代人不同,弗羅斯特從不炫耀他的學(xué)問,這主要是因為他的學(xué)問是流淌在他的血脈中的。所以,”即使有人邀請我也不去“一句既可看做他的一種拒絕——拒絕對他那沉重的預(yù)感小題大做,也可視為他風(fēng)格選擇上的一個證明:他傾向于有意回避主流形式。
當(dāng)然,你們還完全可以將《步入》當(dāng)做一首描寫自然的詩來讀。但是我建議,你們應(yīng)該花更多的時間來仔細(xì)研讀標(biāo)題。該詩二十行的構(gòu)成,就是對標(biāo)題的翻譯。我以為,在這樣的翻譯中,”步入“一詞的含義或許就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