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誕辰200周年。我們原定于去年11月舉辦的紀念活動，因疫情推遲到了現(xiàn)在。但是，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與時間無關。或許可以引用歌德的一句詩來評價他：“你不能完結，這使你偉大。”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永不完結的。他的生平和創(chuàng)作都留給我們許多待解的謎團，最后一部未完待續(xù)的巨著也引發(fā)了無窮猜想。他的筆早已戳破了文學的外殼，直逼亙古不變的終極命題。所以只要人類還未滅絕，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命也將隨之延續(xù)下去。
1月21日,我們特邀魏東老師和糜緒洋博士，以對談形式解讀陀思妥耶夫斯基。兩位嘉賓從陀翁成就最高的四部小說（《地下室手記》《罪與罰》《白癡》《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提取關鍵段落，解碼文本細節(jié)，為理解作家的思想提供了新的視角?，F(xiàn)從這兩小時的對談中提取精華內(nèi)容。在虎年到來之際，愿我們都能從這位“偉大病夫”的瘋狂中獲得力量和鼓舞。
魏東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文學主編、副編審，策劃出版“文學紀念碑”叢書，涵括五卷本《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觀》等經(jīng)典作品。
俄羅斯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博士生、譯者，譯有《生命是賭注：馬雅可夫斯基的革命與愛情》等。
糜緒洋
活動現(xiàn)場圖
《地下室手記》：
“二二得四”遠非生活的全部
魏東：
在我自己主編的“文學紀念碑”叢書中，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相關的著作占了最重要的一部分。但是直到去年紀念陀翁誕辰200周年，我才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讀者對陀翁的熱情。預告一下，約瑟夫·弗蘭克五卷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最后一卷將在2022年春天出版?，F(xiàn)在大致回顧一下陀翁生平。陀思妥耶夫斯基原本讀的是工程學校，但他熱愛文學創(chuàng)作且筆耕不輟。1845年憑借處女作《窮人》成為文壇耀眼的新星。四年后，因參加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被捕，經(jīng)歷了十年苦役和流放生涯。重獲自由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力圖重建文學聲望，與哥哥合辦雜志，陸續(xù)發(fā)表《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和《死屋手記》。而真正標志著他走入成熟期的是中篇小說《地下室手記》，這部作品成為了后面幾部長篇小說的總序。隨后發(fā)表的《罪與罰》，使陀思妥耶夫斯基成為一位世界級的作家。接著，他創(chuàng)辦了時政雜志《作家日記》，獨自撰稿，由此建立起與俄羅斯民眾的直接對話關系，也進一步提高了他的聲譽。1880年在莫斯科普希金紀念碑揭幕典禮上的那次演說，以及《卡拉馬佐夫兄弟》的發(fā)表，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學地位推向了巔峰。
“陀思妥耶夫斯基精選集”
糜緒洋：
《地下室手記》在國內(nèi)的譯本比較少，所以譯林出版社推出曹縵西譯本可說是一個大事件。地下室人往往被視為陀氏的代言人，他的話被直接摘出當作作家本人的語錄。但其實地下室人的形象很復雜，既是揭露者，又是被揭露者，是作家心目中自己這一代知識分子的濃縮形象。他懷揣浪漫主義理想，熱愛“美和崇高”，他激烈反對新一代激進知識分子冷酷的虛無主義和唯理主義，但由于脫離民族根基和信仰，缺乏對身邊“具體的人”的愛，導致他無法與現(xiàn)實中的人建立聯(lián)系，主觀上想要行善，最終卻走向悲劇結局。
陀思妥耶夫斯基手稿
當時俄國流行的虛無主義者將人的一切想法、行為都歸結為生理原因，也就是“自然法則”，這樣就取消了一切道德、意志、信仰?！兜叵率沂钟洝分袕娏曳瘩g了這種觀點。此外，作家還批駁了車爾尼雪夫斯基所謂“理性的人所追求的個人利益一定符合全體利益”的理性利己主義。
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的“二二得四”象征著一切“自然法則”，而“水晶宮”則是“二二得四”鼓吹者的最高烏托邦政治理想。地下室人反對的并不是“二二得四”的科學定理本身，而是反對將生命的根基建立在純粹的自然法則之上。在地下室人的系統(tǒng)中，水晶宮本質(zhì)上和雞窩沒有區(qū)別，都是為擋雨而存在；同樣，科學和理性是實用性的，其目的是人的生活服務，但遠非生活的全部。應該有比它們更高的東西來維系生活。為了逃避水晶宮，他選擇躲進地下室，但是地下室也并不完美，他渴望的是“鮮活的生命”、更崇高的理想，只是作為地下室人，他無法實現(xiàn)這個理想。這是小說的核心主旨。
《罪與罰》：危險的殺人邏輯
魏東：
《罪與罰》是陀翁普及程度最高、被解讀最多的一部小說。以罪案作為小說起點、“超人”理念導致犯罪、對小人物的刻畫等等這些內(nèi)容，在作家后面幾部長篇中一直延續(xù)了下去。我之前編過一本學術評論版《罪與罰》，邀請糜緒洋老師翻譯了三篇重要的論文。其中約瑟夫·弗蘭克的《拉斯柯爾尼科夫的世界》主要探究的是主人公復雜的犯罪動機。如果沒有好的文學評論的指引，可能只會看到犯罪故事非常淺層的方面。譯林社選擇的是汝龍先生的譯本，這個譯本只是在安徽文藝出版社出過一次。汝龍先生是以譯契訶夫知名，但他譯的《罪與罰》也非常好，之前的版本斷版多年，讀者很是期待。這次汝龍譯本重出江湖是很好的事情。
《罪與罰》書影
糜緒洋：
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個慣用的手法：將一種理論和邏輯推導到極致，從而展示其嚴重后果。拉斯柯爾尼科夫殺人的邏輯是，認為自己比高利貸老太婆高尚，殺死她是替天行道?！蹲锱c罰》結尾，作家通過拉斯柯爾尼科夫的這個夢，揭示了其殺人邏輯的極致形式：世界上每一個人都可以認為自己比他人高尚，因此有權奪去他人性命。由此可見這部小說的預言性。20世紀的一次次大清洗、大屠殺等災難，正是由于人們遵循了這樣的危險邏輯：一個種族或階級認為自己是最優(yōu)越的，因此就有權消滅另一個“低劣的”種族或階級。
《罪與罰》劇照：拉斯柯爾尼科夫闡述殺人邏輯
《白癡》：理性時代，我們信仰什么？
糜緒洋：
1867年旅居瑞士期間，陀翁在博物館看到了小荷爾拜因的名畫《墓中的基督》，據(jù)作家的夫人回憶，這幅畫令他大為震撼，他踩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貼著畫看了半個小時，臉上帶著令人恐懼的神情，仿佛癲癇病又要發(fā)作了。同題材的畫作上，基督死后的身軀往往是完美的，而這幅畫對基督的尸體采取了自然主義的描摹，以至使人無法相信基督還能復活。作家將自己的感受寫進了《白癡》。書中的伊波利特是個年輕的虛無主義者，他原本就不信上帝，這幅畫更是加深了他的懷疑。因為基督教信仰的核心是耶穌死后復活。但當看到耶穌的尸體形態(tài)與凡人一樣觸目驚心，再堅定的信徒也會動搖。
魏東：
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也有類似細節(jié)。德高望重的佐西馬長老死后，尸體很快腐爛發(fā)臭了，對虔誠的阿廖沙造成極大打擊。
小荷爾拜因《墓中的基督》
糜緒洋：
《墓中的基督》這幅畫契合了陀氏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重要主題，即在理性時代，傳統(tǒng)的信仰被理性打倒了，人又該如何重拾自己的信仰。在《白癡》中，他試圖通過梅什金公爵對同一幅畫的回應，說出自己的答案——信仰是一種超驗的東西，不能用二二得四的理性維度去衡量。
《卡拉馬佐夫兄弟》：
崇高的與墮落的，都可以是美的
魏東：
1879年1月，《卡拉馬佐夫兄弟》開始在《俄國導報》上連載，引發(fā)了讀者的閱讀熱情。迫不及待的讀者不斷給陀翁寫信，詢問進度，發(fā)表對情節(jié)的看法，而生活中的新素材也不斷引導著作家下一步的創(chuàng)作。小說中，米嘉這個人物的塑造是下了大功夫的。第一部第三卷的第三、四兩章，是米嘉亢奮的自白，標題都是“一顆熱烈的心的懺悔”。這兩章設置精巧，第三章貫穿席勒詩歌《歡樂頌》，標題因而注明“詩體”，而第四章在情節(jié)上有推動，注明“故事體”。
《卡拉馬佐夫兄弟》書影
糜緒洋：
陀思妥耶夫斯基受席勒影響很深，在作家心目中，席勒總是與“美與崇高”密切相關。在小說的開頭，米嘉給人感覺就是個壞事做絕的花花公子，但到了這一章，他開始一邊掏心掏肺，一邊哭著背誦席勒的詩，可見這個角色是多么復雜。米嘉的自白中，還有一句話也常被引用：“從圣母的理想開始，以索多瑪?shù)睦硐敫娼K?！边@句話中隱含著《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主旨，也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米嘉這個形象。索多瑪是舊約中因墮落而被上帝毀滅的城市，而“圣母”在原文中用的是Madonna，這個詞不僅指圣母，還可特指圣母像。在陀翁看來，人類最高理想、最大和諧的象征就是拉斐爾的《西斯廷圣母像》。而圣母像和索多瑪并列，其實就代表著最和諧與最墮落之間的對立。美是復雜的，既可以是圣母像的至高至善的美，也可以是索多瑪代表的原始欲望之美，上帝與魔鬼在美之中搏斗。崇高的美和墮落的美，對米嘉而言同樣極具吸引力，其實對許多人而言也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