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 東 坡 書
——摘自《宋代文人書畫評鑒》
東坡自道
東坡為宋四大家之一,晚于君謨,而早于山谷、元章。此公不但妙筆于書法,且亦妙解書理,其論書文字中,亦常自道其書學(xué),茲分類錄之。
① 自道師學(xué)
東坡《跋桓元子書》曰:“蜀平,天下大慶,東兵安其理,當(dāng)早一報,此桓子書蜀平,蓋討譙縱時也。仆喜臨之,人間當(dāng)有數(shù)百本也。”
世多知東坡書學(xué)顏、楊、邕、浩,今見此則知東坡取資甚廣,此桓元子書,東坡嘗臨數(shù)百本,是東坡必受其影響無疑也。唯恨不得此帖與東坡書印證耳。
記《潘延之評予書》曰:“潘延之為子由曰:尋常于石刻見子瞻書,今見真跡,乃知為顏魯公不二。嘗評魯公書與杜子美詩相似,一出之后,前人皆廢,若予書者,乃似魯公而不廢前人者也。”
又《書歸去來辭贈契順》曰:“獨愧名節(jié)之重,字畫之好,不逮魯公?!?/p>
東坡一再稱頌魯公,而自以為似魯公而不及,則知東坡尊仰魯公,為其心摹手追的對象。
② 自道醉后書
東坡喜酒而不善飲,每飲輒醉,故常于醉后作書,其自道醉后書有云:“仆醉后輒作草書十?dāng)?shù)行,覺酒氣拂拂從十指間出也?!?/p>
又曰:“吾醉后能作大草,醒后自以為不及,然醉中亦能作小楷,此乃為奇耳?!?/p>
又《試筆》一首曰:“入我病風(fēng)手,玄云渰凄凄。是中有何好,而我喜欲速……醉筆得天全,宛宛天投霓?!?/p>
東坡嘗評張長史草書,猶有醉醒之別,今東坡亦自謂其醉筆方能得天全,醒以為不及,故東坡亦自譏曰:“仆亦不免此事?!?/p>
③ 自評書
東坡自評字一則云:“昨日見歐陽叔弼云:'子書大似李北海?!枰嘧杂X其如此,世或以為徐書者,非也?!?/p>
又《跋王荊公書》曰:“荊公書得無法之法,然不可學(xué)無法,故仆書盡意作之似蔡君謨,稍得意似楊風(fēng)子,更放似言法華。”
則東坡書除前述似顏魯公外,又似李北海、蔡君謨、楊凝式及言法華等,觀此,東坡書似都在他人范圍內(nèi)打圈了,則又不然。東坡評草書云:“吾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p>
又《石蒼舒醉墨堂》有句云:“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p>
“我書意造”,也就是“自出新意”的意思,則東坡書雖常仿佛他人,也只是取他人意思,并不斤斤于形似。
④ 東坡自謙
東坡除于前述自謙以為不如魯公外,即對于并世善書者,亦多謙遜之辭,如下幾則。
書所作字后曰:“過謁石才翁,君強(qiáng)使書此數(shù)幅。仆豈曉書,而君最關(guān)中之名書者,幸勿出之,令人笑也?!?/p>
又《跋董儲書》曰:“密州董儲亦能書,近歲未見其比,然人猶以為不然。仆固非善書者,而世稱之,以是知是非之難齊也?!?/p>
又《和子由論書》曰:“吾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好之每自譏,不謂子亦頗。書成輒棄去,繆被旁人裹……多好竟無成,不精安用夥!”
上三則皆自謙不善書,而僅曉書理而已,又謂自己因“多好”而不能專精于書法,然世多稱之,獨己不以為然,則東坡真謙謙君子人也。
⑤ 東坡自譽
東坡雖自謙如此,然方其得意時,亦自是一番意態(tài),《觀子玉郎中草圣》:“柳侯運筆如電閃,子云寒悴羊欣儉。百斛明珠便可扛,此書非我誰能雙?!?/p>
又《書贈宗人镕》曰:“宗人镕,甚貧苦,吾無以濟(jì)之。昔年見李駙馬瑋以五百千購《王夷甫帖》,吾書不下夷甫,而其人則吾之所恥也。”
又《題自作字》云:“東坡平時作字,骨撐肉,肉沒骨,未嘗作此瘦妙筆也。宋景文公自名其書鐵線,若東坡此帖,信可謂云爾已矣?!?/p>
東坡云“此書非我誰能雙”,一則譽柳子玉,一則亦自譽。又自以為己書不下王夷甫,故以己書濟(jì)人貧苦,是自信其書必享大名于后世,而必得善價者也。后一則乃東坡書字得意,自稱瘦妙。觀此,東坡雖自譽,亦頗有分寸,并無狂妄意態(tài)。
山谷評東坡書
山谷詩文中,論評東坡書者極多,蓋山谷于東坡之學(xué)問、道德、文章、書畫等,無一不欽仰,論書見解亦多相契,且有師友之雅,故贊頌累篇,茲亦分錄于后,以增加我們對東坡書學(xué)的了解。
① 論東坡師學(xué)
《跋東坡墨跡》曰:“東坡道人,少日學(xué)《蘭亭》,故其書姿媚似徐季海,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勁,乃似柳誠懸;中歲喜學(xué)顏魯公、楊風(fēng)子書,其合處不減李北海?!?/p>
又《跋東坡自書所賦詩》曰:“東坡少時規(guī)摹徐會稽,筆圓而姿媚有余,中年喜臨寫顏尚書,造次為之,便欲窮本,晚乃喜李北海書,其毫勁多似之?!?/p>
又《跋李康年篆》曰:“蔡君謨行書世多毀之者,子瞻嘗宗之,此亦不傳之妙也?!?/p>
又《跋東坡書》曰:“東坡書……中年圜勁而有韻,大似徐會稽,晚年沉著痛快,乃似李北海?!?/p>
上數(shù)則雖并未一致,然大致并不沖突,歸納之約略可知東坡少年學(xué)《蘭亭》及徐會稽書,中年學(xué)魯公、凝式書,晚年學(xué)李北海書;而中間亦偶學(xué)君謨,乃山谷所窺破者,東坡雖未嘗言曾學(xué)君謨,然東坡評君謨書,一再尊他為“本朝第一”,欽仰之情,溢于言表,若有心人自亦當(dāng)能于此探出個中消息。至東坡之師學(xué)魯公,在《山谷題跋》中,還可以找到實證。
《題歐陽佃夫所收東坡大字卷尾》曰:“東坡先生常自比于顏魯公,以余考之,絕長補短,兩公皆一代之偉人也。至于行草正書,風(fēng)氣皆略相似。嘗為余臨《與蔡明遠(yuǎn)委曲》《祭兄濠州刺史及侄季明文》《論魚軍容坐次》《書乞脯》《天氣殊未佳》,信皆逼真也。此一卷字形如《東方朔畫贊》,俗子喜妄譏評,故具之?!?/p>
又雜書一則云:“余極喜顏魯公書,時時意想為之,筆下似有風(fēng)氣,然不逮子瞻遠(yuǎn)甚。子瞻昨為余臨寫魯公十?dāng)?shù)紙,乃如人家子孫,雖老少不類,皆有祖父氣骨?!?/p>
又《跋東坡敘英皇事帖后》曰:“嘗為余臨一卷魯公帖,凡二十許紙,皆得六七,殆非學(xué)者所能到。”
以上三則,山谷皆記東坡臨顏書,并稱其“皆逼真”,或得魯公“氣骨”,或“得六七”,而且臨得不在少數(shù),或十?dāng)?shù)紙,或二十許紙,或一卷,則知東坡于顏書確實是下了一番鉆研的功夫。
② 評東坡書
“公書字已佳,但疑是單鉤。肘臂著紙,故尚有拘局,不敢浪意態(tài)耳?!?/span>
“東坡嘗自評作大字不若小字,以余觀之,誠然。然大字多得顏魯公《東方先生畫贊》筆意,雖時有遣筆不工處,要是無秋毫流俗?!?/span>
“翰林蘇子瞻書法娟秀,雖用墨太豐而韻有余,于今為天下第一?!?黃庭堅對東坡執(zhí)筆姿勢、用墨、點畫等均作了批評。
山谷《跋東坡水陸贊》曰:“東坡此書,圜勁成就,所謂怒猊抉石,渴驥奔泉,恐不在會稽之筆,而在東坡之手矣。此數(shù)十行又兼《董孝子碣禹廟詩》之妙處。士大夫多譏東坡用筆不合法,彼蓋不知古法從何出爾!……或云東坡作戈多成病筆,又腕著而筆臥,故左秀而右枯,此又見其管中窺豹,不識大體。殊不知西施捧心而顰,雖其病處,乃自成妍。今人未解愛敬此書,遠(yuǎn)付百年,公論自出?!?/p>
又《跋東坡書遠(yuǎn)景樓賦后》曰:“東坡書隨大小真行,皆有嫵媚可喜處,今俗子喜譏評東坡,彼蓋用翰林侍書之繩量尺度,是豈知法之意哉!余謂東坡書,學(xué)問文章之氣郁郁芊芊,發(fā)于筆墨之間,此所以他人終莫能及爾!”
這兩則是山谷為東坡辯駁他人之譏評,若以繩墨尺度及古法來評東坡,自然是不足以知東坡;山谷且將東坡之病處,比之西施捧心,亦自成妍,則是善為譬解者也。誠如東坡之于山谷“好而不知其惡”之論歟!然山谷亦非不知其惡者,如山谷《題東坡大字》曰:“東坡嘗自評,作大字不若小字,以余觀之誠然,然大字多得顏魯公《東方先生畫贊》筆意,雖時有遣筆不工處,要是無秋毫流俗。”
又《題東坡小字兩軸卷尾》曰:“此一卷多東坡平時得意語,又是醉困已過后書,用李北海、徐季海法,雖有筆不到處,亦韻勝也。”
又《跋自書與宗室景道》曰:“翰林蘇子瞻,書法娟秀;雖用墨太豐,而韻有余,于今為天下第一?!?/p>
這三則是山谷評東坡之書,有“遣筆不工處”,有“筆不到處”,以及“用墨太豐”,而山谷又謂其“韻有余”“韻勝也”,以及“無秋毫流俗”,是小疵無礙大醇,故仍稱其書“于今為天下第一”。
又《跋東坡帖后》曰:“余嘗論右軍父子翰墨中逸氣,破壞于歐、虞、褚、薛,及徐浩、沈傳師幾于掃地,惟顏尚書、楊少師尚有仿佛,比來蘇子瞻獨近顏、楊氣骨,如《牡丹帖》甚似白家寺壁,百余年后,此論乃行爾!”
又《題子瞻枯木一首》云:“折沖儒墨陣堂堂,書入顏楊鴻雁行。”
這兩則山谷不但將東坡稱之為“獨近顏楊氣骨”,上承右軍父子的逸氣,甚而贊東坡已能“雁行”于顏楊,可謂推崇備至。山谷又恐他人評其為一己之私好,所以又舉出一個旁人的例子,來增長他的陣容。
《跋東坡自書所賦詩》:“往時唯唐林夫?qū)W書,知古人筆意,少所許可,甚愛東坡書,此與泛泛好惡者,不可同年而語矣!”
又嘗于其《跋東坡敘英皇事帖》一則中評東坡書曰:“東坡此帖,甚似虞世南《公主墓銘草》,余嘗評東坡善書,乃其天性。往嘗于東坡見手澤二囊,中有似柳公權(quán)、褚遂良者數(shù)紙,絕勝平時所作徐浩體字?!?/p>
前述東坡少時喜作徐浩體字,多姿媚,由此則知山谷并不喜愛東坡的徐浩體字。
③ 譽東坡書
山谷之推賞東坡書已于前略見之,而其稱譽尚不止此,茲更錄之。
《題子瞻與王宣義書后》:“東坡道人書尺字字可珍,委頓人家蛛絲煤尾敗篋中數(shù)十年,后當(dāng)有并金懸購者?!?/p>
又《跋東坡與李商老帖》曰:“東坡晚年書,與李北海不同師而同妙,漢庭皆不能出其右,泰山其頹,我將安仰,實同此嘆!”
《跋東坡墨跡》曰:“東坡道人書……筆圓而韻勝,挾以文章妙天下,忠義貫日月之氣,本朝善書,自當(dāng)推為第一,數(shù)百年后,必有知余此論者?!?/p>
又《跋東坡書》曰:“東坡書如華岳三峰,卓立參昂,雖造物之爐錘,不自知其妙也!……此公蓋天資解書,比之詩人是李白之流?!?/p>
又《跋秦氏所置法帖》曰:“巴蜀自古多奇士……而不聞解書……東坡居士出于眉山,震輝中州,蔚為翰墨之冠,于是兩川稍稍能書。”
又《跋東坡書帖后》曰:“蘇翰林用宣城諸葛齊鋒筆作字,疏疏密密,隨意緩急,而字間嫵媚百出。古來以文章名重天下,例不工書,所以子瞻翰墨,尤為世人所重,今日市人持之以得善價,百余年后,想見其風(fēng)流余韻,當(dāng)萬金購藏耳。”
山谷如此推賞東坡,似乎與東坡的推賞君謨有同工之妙,蓋山谷稱東坡嘗宗君謨行草,而東坡謂山谷學(xué)其書法。但這不是因為會學(xué)其書,故極力稱譽之,借此以自高,乃因其稱賞喜愛在前,而習(xí)之在后也。此外,山谷于稱美其法書時,總不忘其文章、名節(jié)、忠義之氣等等,是皆古人“兼論其平生”之旨,固然帶有“書以人重”的意思,但究竟是有所養(yǎng)于內(nèi),而后發(fā)乎外者,才能不同于凡流也。
④ 東坡書鑒
山谷《跋偽作東坡書簡》云:“此帖《安陸張夢得簡》,似是丹陽高述偽作,蓋依傍《糟姜山芋帖》為之;然語意筆法,皆不升東坡之堂也。高述、潘岐皆能贗作東坡書。余初猶恐《夢得簡》是真跡,及熟觀之,終篇皆假托耳!少年輩不識好惡乃如此。東坡先生晚年書尤豪壯,挾海上風(fēng)濤之氣,尤非他人所到也?!?/p>
由此可見在當(dāng)時已有偽作東坡書者,且作之甚精,即山谷亦不能立辨。若此類偽跡,留傳于數(shù)百年之后,更不復(fù)能辨矣!
元章評東坡書
元章與東坡之交誼雖甚篤,東坡亦極力揄揚其書,但元章究竟將注意力較多集中于古法書,故于山谷書竟未道及,即于東坡書亦不過一二則而已,然亦可見其對東坡之尊仰了:
蘇東坡《挽詩五首》中有句云:“淋漓十幅草兼真,玉立如山老健身?!?/p>
又《書海月贊跋》曰:“元豐四年,余至惠州,訪天竺凈惠師,見其堂《張海月辨公真像》,坡公贊于其上,書法遒勁,余不覺見獵索紙疾書,匪敢并駕坡公,亦聊以廣好人所好之意云爾?!?/p>
元章稱坡公書僅“淋漓”“遒勁”四字而已,乃謙稱“匪敢并駕坡公”者,蓋元豐四年,元章才三十歲耳,其后書學(xué)日進(jìn),自謂取諸長處,自成一家;又自得意于古人所不能到的“大字如小字”,其自負(fù)于書淬然見于其面,故少稱揚他人書,即于東坡書,或亦因其學(xué)問文章名滿天下之故,而偶贊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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