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個信仰基督教的美國留學生聊天,談到有關(guān)儒家和基督教的問題。我跟他說儒家比較好,講“人性本善”。他說他不懂儒家,只是從常識的立場問:“中國有壞人嗎?我說有的?!澳侵袊藭鰤氖聠幔俊蔽艺f會的。他說:“如果人性本善,惡從何處來?”
我解釋到:按宋朝或明朝學者的說法,人性有兩種:第一種叫天地之性,也就是“天理”;第二種是氣質(zhì)之性,又稱為“人欲”。惡的來源是“人欲”,所以要“存天理,去人欲”,講人性的時候只能就“天理”來說,所以說“人性本善”......孔子沒說過說“人性本善”,他說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孟子說:“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
我對基督教也有一定認識,我反問他“基督教說人有原罪,代表人生下來是惡的,西方有好人嗎?西方人做好事嗎?那善從哪里來?”他說:善從上帝來....
和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士聊天總是能有所收獲,最后他以一個問題結(jié)束了這次我們這次聊天。他說你提到“人性”,又提到“善”。那么人性和善究竟有什么關(guān)系?
哲學與信仰的差別在于:信仰屬于宗教范疇,哲學靠的是理性思維。宗教可以不用給你理由,你信就好了。儒家不是信仰,哲學是開放的,不斷討論的,這是不一樣的。儒家的“人性本善”是信仰嗎?錢穆先生在他的書中至少寫過兩次“人性本善是一種信仰”。這話說得到位。儒家是一套哲學思想??鬃诱f“吾道一以貫之”,這代表它是一個完整的思想系統(tǒng),他是哲學家??鬃訌膩聿徽動嘘P(guān)信仰的事,并不代表他沒有信仰,因為信仰不容易說清楚,需要配合更深刻的體驗和終極的關(guān)懷。說到人性和善的關(guān)系,我以為天地萬物只有人類才有善惡的問題,所以善惡必與人性有關(guān),才把善引向了人性論。但似乎又不能簡單地得出古人“人性本善”的結(jié)論。
西方學者從近代以來,討論人性問題的時候談到善惡,他們有一個基本立場:就是“善”是不能定義的。因為善、惡是相對的,不可能先談“善”而不讓人知道什么是“惡”。
在西方的《哲學百科全書》中有一個條目叫“自然主義的謬誤”,講的是自然具備的條件不應該包括任何道德價值。比如初生的嬰兒你說本性是善的,這具備了道德的價值,叫做“自然主義的謬誤”后世儒家講“人性本善”恰恰犯了“自然主義的謬誤”。善惡屬于道德價值的判斷,道德價值的判斷一定來自于自由,擁有自由才有善惡的選擇。
如果總結(jié)一下古今中外善的概念大概可以分為三個層次:
第一種,善就是有用,比如一棵樹長得很健康,善惡是只就功能而言,有沒有用,古希臘講到善時經(jīng)常和有用無用聯(lián)在一起;
第二種是道德倫理上的善,跟人的自由有關(guān),人可以同時為善為惡,這個時候要分辨對善惡的要求從何而來;
第三種是形而上的善,西方講形而上的善只有一個原則“凡存在皆是善”,惡就是虛無。從這方面來說宇宙萬物都是善的。
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提到:“萬物來自于天,沒有不善的理由” 。這樣一來,再說“人性本善”就沒有繼續(xù)思考其意義是什么了。在“第三種善”為“善”的語境下,是論證不出來第二種善的合理性的。要知道“萬物的善”不是“道德上的善”。朱熹這樣的儒家學者常常把第二種善和第三種善混淆,因此一些論證是無效的。因此“存天理、去人欲”是一個不太理性的觀點。由此可以看出后世儒者對“人性與善”的問題處理的并不是太好。
我們說“善”雖然不能直接定義,既然大家都使用它,證明它有可操作的定義。先秦的儒家把它定義為“我跟別人之間適當關(guān)系的實現(xiàn)”。人和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有適當?shù)年P(guān)系:由近及遠、由親及疏??鬃拥闹鞠蚴恰袄险甙仓笥研胖?,少者懷之”,這是一個不太可能實現(xiàn)的志向,古今中外圣賢帝王都沒有做到,那為什么孔子還要立為志向呢?你只要是一個人,真誠面對自己,那么天下只要有一個人沒有安頓,你就不能真正心安。所以孔子才會說這十二個字做為他的志向,做不到?jīng)]關(guān)系,志向的存在是為了給你一個方向。
孟子說“至誠未有不動者也,未有不誠而動者也”,我們不真誠也會行動是計較利害,這就不是人了,而是高級動物。孔孟儒家與后世儒家相比的特色就是二個字“真誠”,人如果真誠,就會有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才會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比寮艺f的“人性”在很多時候是沒有表現(xiàn)出來的。在社會上我們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儒家的教育內(nèi)容,是要啟發(fā)你真誠的心,讓你愿意行仁,回歸善與人性。所以說先秦儒家論述人性和善的關(guān)系這么一個順序:真誠--回歸人性--向善。這和后來的人性本善,有很大的不同,說的其實是“人性向善”。這套論述人性和善的內(nèi)容影響了中國幾千年,也構(gòu)成了一個與西方“罪感文明”不同的文明內(nèi)容——恥感文明。
罪惡感是從宗教的背景引發(fā)出的一種心理狀態(tài)。比如你面對的神是全善全能完美的。作何人都覺得自已不夠滿足,不夠圓滿,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有開始和結(jié)束。人有自由所以有一半的可能會選擇錯方向,所以《圣經(jīng)舊約》中說“上帝眼中沒有義人”。黑格爾也說“萬物里面只有人類不是無辜的”。心理學家弗洛依德說過“很多人因為有罪惡感而去犯罪”這也許是罪感文明的不足之處。
中國人沒有罪惡感,但是有羞恥心,這就是儒家思想的影響。恥感文明的不足之處也很明顯,儒家的思想傳下來之后,很多人都有羞恥心,但這種羞恥心卻往往表現(xiàn)在物質(zhì)方面。例如看到別人住大房子而自己住小房子,有些人會感到不好意思,看到別人穿金戴銀、買高級皮包、開名車,有些人會抬不起頭。如果整個社會的價值觀不正常,道德腐化,“恥感”起到的往往是反作用和副作用,當一個社會以撈錢為榮,你會不會因為撈的錢少而感到羞恥呢?
中國人的羞恥心經(jīng)常用錯地方。引起羞恥的只有道德和責任,道德比不上別人應該感到羞愧,逃避責任應該感到羞恥。儒家可貴的地方在于:“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才是儒家真正的精神。儒家絕不是討好社會,跟大家附和在一起,你是對的那自然是同道中人,如果你是錯的絕對不該妥協(xié)或和諧。
中國人有羞恥心,西方人有罪惡感。來源不一樣,西方人有信仰,面對的是上帝,上帝是完美的;中國人是面對群體,我們要合群,盡量跟社會都一樣。東方和西方社會各有各的問題,社會只是一個集合名詞,它并不是全好或者全壞,還是要看個人。我們今天知道這些問題就可以解決它,以儒家來說,真誠還是關(guān)鍵。
說到恥感文明,鄰居韓國人又給我們上了生動的一課。在最近的韓國沉船事件中,一位被救的副校長自殺了,這個悲劇讓人懷念起東方式的英雄主義。在一個被歸納為“恥感文明”的東方社會里,理性地選擇自殺,很大程度上是有殉道意味的。這樣有羞恥心的人,恥感文明發(fā)源地的中國還有多少呢?坦然來講,如果我是那位校長,我也沒有勇氣選擇自殺,在此向那位船長表達無限的哀思和敬意!
思考了一些文化內(nèi)容,再結(jié)合中國社會的種種現(xiàn)狀,如果沒有了廉恥,卻又生長不出信仰之樹,這將是怎樣的社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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