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場悟道】
很不幸，當(dāng)初被打廷杖和被打為奸黨的名單中，都有兵部主事王守仁這個名字。
劉瑾對戴銑發(fā)出逮捕令后，王守仁上疏替戴銑辯解。這封后來收錄進《王陽明全集》奏疏的內(nèi)容，所提意見并不過分，遣詞也是小心翼翼。就是這樣一份溫和的奏疏，仍然給王守仁招致滅頂之災(zāi)——戴銑還未押解到京，王守仁已經(jīng)吃了一頓廷杖。
廷杖這種事早已有之，到了劉瑾手里又被玩出了花樣。
在此之前，挨廷杖的大臣并不需要扒掉褲子，多少保留了一點士大夫的尊嚴(yán)。劉瑾為了羞辱這些死硬的言官，對廷杖制度進行了改革，他向朱厚照進諫，現(xiàn)在正是冬天，穿著厚厚的棉褲打廷杖，就像隔靴搔癢，起不到懲戒效果，應(yīng)該把那些大臣的褲子扒掉再打！
對于這種新奇的廷杖，以好玩為要務(wù)的朱厚照自然不會反對。據(jù)學(xué)者研究，王守仁很可能是明朝被扒下褲子接受廷杖的第一個人。
這樣的四十廷杖，狠狠地打在光溜溜的屁股上，很可能是會要命的。戴銑沒能熬過去，傷重而死。王守仁也被打得死而復(fù)蘇，一口氣差點沒緩過來。讓他承受了這樣的羞辱后，劉瑾仍不解氣，旋即將他遠遠地貶到貴州龍場（貴陽市修文縣），去當(dāng)一個驛站管理員（驛丞）。
六品兵部武選司主事王守仁，從一個頗有前途的京官一下子被貶到偏僻的貴州，王守仁倒是能坦然接受，可劉瑾并不想這樣放過他，他再次派出了殺手，想在路上就解決掉王守仁。
劉瑾之前沒怎么接觸過王守仁，他并不真正了解這個喜歡研究哲學(xué)的小小兵部主事。
研究哲學(xué)是個比較嚴(yán)肅的事情，容易給人留下固執(zhí)死板的印象，但這話放到王守仁身上，不合適。
王守仁的偶像可是王越啊，研究哲學(xué)并不耽誤王守仁研究兵法，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有了一套自己的行事之道。總結(jié)起來，不管是打仗，還是處理一些隨機應(yīng)變的事兒，王守仁的風(fēng)格就倆字：詭異。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煙霧彈手榴彈一起丟，不光是對手，經(jīng)常連手下還沒搞明白什么情況，事情已經(jīng)圓滿解決。
對付劉瑾派來的殺手，王守仁初步表現(xiàn)出了這種行事之道。舟行至錢塘，他使出一招金蟬脫殼，偽造出一個投江自盡的現(xiàn)場。為求逼真，甚至還留了封遺書，表示自己遭到身心雙重摧殘，實在活不下去了，就此一了百了吧。
殺手們哪想到王主事會如此詭計多端，他們滿意地拿著遺書回京復(fù)命去了。
騙過殺手只是小菜一碟，此刻真正困擾王守仁的是思想問題。
官場如此黑暗，現(xiàn)實如此不堪，此一去龍場吉兇未卜。要不，干脆飄然遠遁做個隱士？從此不問世事。那樣既能追尋自己的理想，也不至于連累家人。
往哪去，王守仁一度在福建徘徊了幾天，不知所往。湊巧一天他投宿到一座不知名的寺院，遇到了一位故人。此人是個道士，也是王守仁眼里的世外高人，聽完王守仁敘述，高人并沒有表態(tài)，他只是建議道：算一卦不就清楚了嗎？
這一卦的結(jié)果是“明夷”，在卦象中離下坤上，象征黎明前的黑暗。
道士微笑道：依卦象來看，重見光明的日子并不遙遠，你只需再忍耐一下，切不可改弦易轍啊。
這一卦給王守仁指明了方向，他就此收起了隱遁的心思，決心照計劃去龍場赴任。臨走前，他信心滿滿在寺院墻上題詩一首：
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云過太空？夜靜海濤三萬里，月明飛錫下天風(fēng)。
這首《泛?！肥峭跏厝拭鳎w現(xiàn)了他的人生觀和哲學(xué)觀，中心思想在后兩句：夜深人靜時，我思考著國家的命運，思考著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盡是大起大落，如海中波濤一般。我將乘天地之正氣，秉光明的心地，去接受任何的人生艱難險阻的挑戰(zhàn)。
王守仁就此拋下雜念，往龍場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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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年代，平安到達龍場絕非易事，北京到貴陽就有2000多公里，他還坐船兜了個大圈子。直到正德三年，翻越眾多崇山峻嶺，三十六歲的王守仁才終于抵達他新的辦公地點——龍場驛站。
所謂驛站，其實就是國營招待所，用來給南來北往的國家公職人員中途落腳，戰(zhàn)時傳遞軍情，兼有物流傳遞作用。
朱元璋即位后，完善和細化了大明驛站系統(tǒng)來做到對帝國的深入統(tǒng)治，效果一度很不錯，明朝的驛站制度成為中國驛站史上一個高峰。
比如說一個官員出差來到驛站，只要出示“驛符（出差證明），就能在驛站得到吃住全包，換乘馬匹的待遇，費用全部由國家承擔(dān)。例如當(dāng)年和唐伯虎一起犯事的徐涇曾孫，那位著名的大旅游家徐霞客，他出門就沒少用驛符蹭吃蹭住。
當(dāng)然，徐霞客不是朝廷官員，他的驛符是靠走后門拿到的。
到了明代中后期，許多人發(fā)現(xiàn)了驛站制度的漏洞，像徐霞客這樣的人不在少數(shù)。但凡有點關(guān)系的人，驛符就成了他們居家旅行走親訪友的必備物品。于是，地方驛站的經(jīng)費一年比一年高，財政壓力一年比一年大，許多驛站不堪重負——破產(chǎn)了。
到最后，崇禎皇帝窮得實在不像樣，就說關(guān)停三成驛站吧。然后有個陜西米脂縣銀川馬驛的驛卒就失業(yè)了，沒幾天就造反了——他叫李自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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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中期，財政壓力加大，驛站多半只能苦苦維持。那么王守仁到達的龍場驛站，是個什么水平呢？
一句話說，這里算得上驛站中的極品，極度惡劣的品種。
貴州在永樂年間剛剛建省，稱得上還是片蠻荒之地。龍場又是貴州大山里的大山，這個地方景色是別致的，生態(tài)是原始的，所謂驛站，就是兩間既不遮風(fēng)又不擋雨的草棚，非洲土著人那種。
這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啊，瘴癘漫山、猛獸出沒、毒蛇環(huán)伺，關(guān)鍵還和當(dāng)?shù)厝苏Z言不通。遇到啥事，打個招呼的人都沒有。
王所長看了也是心下倒抽一口冷氣，好你個劉瑾，你這是非把我往死里整啊。
貴州在永樂年間剛剛建省，稱得上還是片蠻荒之地。龍場又是貴州大山里的大山，這個地方景色是別致的，生態(tài)是原始的，所謂驛站，就是兩間既不遮風(fēng)又不擋雨的草棚，非洲土著人那種。
這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啊，瘴癘漫山、猛獸出沒、毒蛇環(huán)伺，關(guān)鍵還和當(dāng)?shù)厝苏Z言不通。遇到啥事，打個招呼的人都沒有。
王所長看了也是心下倒抽一口冷氣，好你個劉瑾，你這是非把我往死里整啊。
好在兩個仆人沒有拋棄他，一直跟著到了龍場。主仆幾個第一件事便是夯土筑墻，大搞土木工程，以免半夜不被老虎毒蛇吃掉。
這種工作定然是極其辛苦的，草房還沒搭到肩膀高，王守仁已經(jīng)相當(dāng)滿足了。王主事雖降格成了所長也不忘寫詩，這番境況在他詩中就成了——草庵不及肩，旅倦體方適。
舒適之余也不忘自嘲，這樣的房子，門外的荊棘就是籬笆，雖然有點漏風(fēng)，但是漏雨也容易修補啊。
條件艱苦點也就罷了，在那個地方還有個嚇人的問題，瘴氣太重。
有一次，王守仁隔著籬笆看見一位吏員帶著一子一仆，三人經(jīng)過驛站，投宿在了當(dāng)?shù)孛缛思依铩?/p>
難得看到中原來人，王守仁本想過去拜訪，看到天色已晚又下起大雨，便打算第二天再去。等他一大早前去卻撲了個空，原來三人一早就匆匆上路了。
還沒等王守仁懊惱完畢，隔天就從路人口中得知，離此不遠的蜈蚣坡下發(fā)現(xiàn)三具尸體。王守仁趕去一看，不是那吏員三人卻又是誰？
自古南方多瘴，被原始森林包圍的龍場尤甚。許多外人進來，水土不服，往往不知不覺就著了道兒。王守仁呆了好幾年，偶有中招，問題卻不大。
王守仁把這歸于情緒的力量，他在書中寫道：二年矣，歷瘴毒而茍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
正如他所寫，王守仁這段時間的主要業(yè)務(wù)，就是加強心靈建設(shè)。
被貶到龍場，王守仁有志難伸，他完全有理由抱怨這一切，就算混吃等死，別人也無法指責(zé)他。
可是他心中最想做的事情，還是當(dāng)圣人。
王守仁的選擇是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現(xiàn)狀，現(xiàn)實暫時無法改變，那就不去想那么多。不是說“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被現(xiàn)實左右情緒，加強心靈建設(shè)，能不能悟出點道道呢？
他開始講學(xué)、布道?？朔Z言困難，教化當(dāng)?shù)鼐用?，傳播圣賢之道，真誠給當(dāng)?shù)厝酥v課。
可到底什么是圣賢之道，其實是個王守仁自己也沒解決的問題。
于是他便讀書、靜坐，時常在龍場漆黑的夜幕下發(fā)呆。
每當(dāng)這時，他總會問自己，如果是圣人們身處他這樣的境地，會怎么做呢？
接下去的問題便是，到底什么是圣賢之道，我真的可以悟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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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這么想，王守仁越是郁悶，千頭萬緒在胸中亂竄，理不成一股繩。他隱隱覺得心中有所感悟，卻又說不出個名堂來，一股郁悶之氣在胸中求解，幾乎就要癲狂了。
終于在一天黑夜，他如往常一樣靜坐。天空烏云翻滾，一聲響雷炸過，王守仁心中突然如同明鏡般通透，一些長久以來縈繞在心頭的問題，在電光火石間就有了答案。
佛教中有個說法叫“頓悟”，指通過正確的修行方法，迅速地領(lǐng)悟佛法的要領(lǐng)。頓悟更主要的是通過靈感來完成，就時間來說可能是瞬間。
人類歷史上，頓悟的例子并不少，如唐代禪宗六祖慧能大師偶聞《金剛經(jīng)》而悟道；門捷列夫一覺醒來悟出元素周期表，都是一些重大發(fā)現(xiàn)往往在不經(jīng)意間到來的實證。
王守仁這天遇到的就是這樣一種情況，當(dāng)閃電劃破長空，雷聲激蕩耳鼓，所有干擾一起都消失了，王守仁的靈臺一片空明。
在一瞬間，他抓住了那個問題的答案。
這場頓悟，史稱“龍場悟道”，王守仁悟出來的其實只有一句話——“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
它主要有兩層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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