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道之所建,人之天也。
夫天下莫不貴者道也,而唯性之是率?!吨杏埂飞钤?,以示體道者之必求諸性也。
謂夫盡性者必依乎道,惟盡道者之必原乎性也。道麗于物以萬殊,效于事以百致,備而求之,有無暇深求其所自者矣。
夫抑念道之所自出乎!覺之而始行,知始之也。知無方而之于道外,非必其道也。抑念道之所自著乎!感之而始應(yīng),物顯之也物。在外而彼自為道,非吾之道也。夫道必有所率而后不淫于道之外,道抑不在外而著于我,豈非天所命我之性與?
好焉樂焉者,率之之情也,擇焉執(zhí)焉者,率之之才也。而所率者有一成之矩則,為情才之所趨,則惻悱之仁,專直之義,密藏于情才未起之先,一為人而必有此與生終始之誠,是性也,是情才之所效命者也。知與處之各當(dāng),率焉而物乃明也;恩與義之交盡,率焉而倫乃察也。而所率者有皆備之本體,為倫物之所依;則自強之健,載物之順,保合其倫物不昧之貞,一為人而必有此與感相通之實,是性也,是倫物之所受治者也。
蓋有生之初,天所以為天之道,與天所以育物之道,具體以善人之形,而凝之為德,故極乎圣神之功化。而赤子之心早已具乎篤恭之體,率之而道行矣,而特非廢之半涂者之能率也。迨乎既生之后,天之所以為天之道,與天所以育物之道,流行以日授于人,而不絕其幾,故極乎愚不肖之牿亡,而平旦之氣猶可以作好惡之準(zhǔn),率之而道亦察矣,而特非任其自然者之能率也。故曰率性之謂道也。
嗚呼!人不知性,而孰其知道乎?以率心為道,而善惡無據(jù)之知覺,率犬牛之性而為犬牛之道,則人道亂。以率理為道,襲痛癢不關(guān)之形跡,率流俗之性而為流俗之道,則天道亡。陸子靜以心為性,司馬君實舍心言道。道之不明,奚望其有戒懼慎獨之功乎!
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
且夫人靜而不知所存者,以為情之未生,此心一無所有耳,動而不知所省者,以為情之方生,此心因感而動耳。日用不知者不能不用,見仁見智者隨其所見,故君子之道鮮矣。
嘗試論之。忽然而見可欣,忽然而見可拒,何為欣為拒相應(yīng)之速也?則是有生以來,喜怒哀樂備儲其精英而行乎其故轍矣。欲征吾性情之全體大用者,不可于此想見之乎!
夫未發(fā)之時亦多矣,乃當(dāng)此時也,有愍惰而見為無可容心者,有見為昭昭洞洞萬念止而孤有其炯光者,而不知皆非也,此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者也。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豈萬事萬理之可豫立也乎?于是而有可發(fā)焉必發(fā)矣。乃于此時也,有謂舍所發(fā)而更無余情者,有謂時至事起隨作用而為其得失者,而不知皆非也,此應(yīng)其未發(fā)所具之節(jié)而皆中者也。
喜怒哀樂之中節(jié),豈物至知知之初無節(jié)也乎?其未發(fā)也,欲其無端而發(fā)為喜樂也不知,欲其無端而發(fā)為怒哀也不能。君子不能,庸人亦不能也。此可以明其有主矣,特未能存者不知耳。試反求之一無成形之間,則靜函以俟肆應(yīng)之咸宜者,必不可謂倚于虛空而待物以起者矣,此其所藏謂之中也。其發(fā)也,于喜樂而易以怒哀也不能,于怒哀而雜以喜樂也不能。君子不能,庸人亦不能也。此可以明其各適矣,特未知省者不知耳。試密審之各有所宜之幾,則得當(dāng)以遂初心之本然者,必不可謂交錯無恒而互相悖害者矣,此其所適謂之和也。
乃舉天下之芒然于此也:于未發(fā)也,無其實不能為之名,雖中節(jié)與,逐其未遂忘其本。謂未發(fā)者,一無有也;中節(jié)者,本無節(jié)而中即節(jié)也。庸詎知奠位于不睹不聞之頃,密藏萬有而不憂其不給,以至正而立為大中;流行于隱微顯見之際,會通典禮而不戾其所函,以至和而成乎各正。實有中也,實有和也。故君子之靜存動察,奉此以為大本達道也。
詩云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言其上下察也
道之隱者皆其至顯者也。
夫鳶之飛,魚之躍,昭著乎上下,何隱乎哉?所謂隱者,此爾。
且夫道何隱乎?隱于不能行不能知者耳。驚于費而遺其全,目由其一端而已困,將謂子臣弟友,鬼神禮樂之四達也,必有變通之密用出于形器之表。離乎費以索其真,欲遇其全體而不得,將謂喜怒不形,睹聞不及之至無也,自有怳忽之真宰立乎象數(shù)之先。道其隱矣乎?夫道非不隱也,特非費之外有隱,而圣人幾幾遇之,夫婦之必不能與者也。
今夫君子之道,天之道也,天則在吾上下之間矣。仰而觀之,天者具在矣;俯而察之,淵者具在矣。從天而觀之,鳶有時而飛矣;從淵而察之,魚有時而躍矣。未仰以觀,則忘乎天;未俯以察,則忘乎淵。鳶固飛也,有時而見其飛焉,有時而不見焉;魚固躍也,有時而知其躍焉,有時而不知焉。然則子臣弟友、鬼神禮樂日相需相給于宇宙,而未嘗備察焉者多矣;然則可喜可怒,可睹可聞日相感相成于倫物,而未能詳察也又多矣。如是而謂之隱,誠隱也,而果隱也乎哉?不能知不能行者之杳芒而無可親,知之行之者歷然而可據(jù)者也。
吾目之所不見,不可謂之無色;吾耳之所不聞,不可謂之無吾聲;心之所未思,不可謂之無理。以其不見不聞不思也而謂之隱,而天下之色有定形、聲有定響、理有定則也,何嘗以吾見聞思慮之不至,為之藏匿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哉!吾有所不可知,責(zé)之吾智之未精;吾有所不能存,責(zé)之吾仁之未熟;吾有所不可勝,責(zé)之吾勇之未大。以其未智未仁未勇也而見為隱,而君子之灼然可知、固然可存、斷然可勝也,何嘗于智仁強勇之所窮,更有絕人以不可及之理哉!
故《詩》不云乎:鳶飛戾天,察乎上而但存乎仰觀者之察耳。有鳶焉,有天焉,其物也;飛者其幾,戾天者其則也。魚躍于淵,察乎下而但存乎俯察者之察耳。有魚焉,有淵焉,其物也;躍者其幾,于淵者其則也。夫何隱乎哉!
然而隱矣;天終日麗乎上,淵終日奠乎下,鳶魚終日游其間,飛躍終日因其性,然而天下之不見者多矣,故曰隱也。君子之道,天之道也,亦如此而已矣。
“莊暴見孟子曰”章
得樂之情以圖王而可矣。夫推好樂之情以同民,取天下之道,固有然者。
先王王天下,而以樂化成天下。齊王亦知愧其不能好,而孟子固未之及也。
昔孔子之論樂,審音容,辨器數(shù),雅《鄭》之際,戛戛乎難言之矣。而孟子獨比先王世俗而齊之,意者姑有俟也。不然,大而未化者所見然與?
或謂聲有哀樂,而作者必導(dǎo)以和;或謂聲無哀樂,而惟人之所感。之二說者之相持久矣。謂聲有哀樂者,性之則、天之動也;謂聲無哀樂者,情之變、人之欲也。雖然,情亦豈盡然哉!
今且謂樂樂之情,獨不若與人,少不若眾。乃使數(shù)十百人聚于一堂,倡優(yōu)侏儒,猶雜子女,非不樂也;而音寂舞罷,必且有自念而倦以慚恧者,此亦樂極悲生之所必至矣。今且謂同樂之情,欣欣之喜色,民忘其慆淫,庶幾無病之交祝,君安于馳逐。乃使既庶既富,生其逸玩,暮而鳴鐘,旦而校獵,且相樂也;而誣上行私,必且有旋踵而繼以怨訌者,此固樂不可極之明效矣。
夫謂今之樂由古之樂而生,其言順,然而非也;謂古之樂由世俗之樂而裁之以正,其言逆,然而固然矣。何也?上古之世,其民由無情而有情,能歌能咢,能抃能舞,可使去草木蟲魚之頑處而導(dǎo)之以和,故先王重用之,然且蚤防其淫而亟為之節(jié)。近今之世,其民人有情而情有變,為恩為怨,為詛為頌,且將竊變風(fēng)變雅之淫誹而和不可復(fù)。先王之節(jié),不可逾也;世俗之淫,不可宜也。由是言之,樂之于人治大矣哉!
無已,則以齊王之人,處齊王之世,撫齊王之民,疾苦流離不適有生,而姑為此說邪?雖然,齊王且知變色以懷慚,其臣且固遲疑而罔對,知有先王者未嘗不可深言也。然而孟子之言止此,其將曰是何足與言先王也云爾,而抑不然。
蓋王者之興,天佑不已者也。佑之以取天下之材,而亂定矣;佑之以定天下之材,而治興焉。孟子以為吾且任取天下之事,拯民于水火,則山川時雨之降,自有制作之圣繼我而起,則移風(fēng)易俗以俟來者,而功不必自我而成。抑君子之道,成章而達者也。順人情而利導(dǎo)之,吾志吾學(xué)之逮此矣;貞人性而節(jié)宣,吾育吾德之由此致焉。孟子以為吾所得于先王之道。先立其大綱,而志壹動氣之后,自有天產(chǎn)之和應(yīng)我而興,則履中蹈和需之仁熟,而化不可躐等幾也。惟然,故其為言也,循序不迷,而非茍諧于世俗。固非聲無哀樂之卮言,與嵇康同其叛道;尤非勸百諷一之旨,與相如揚雄均為詭遇也。存乎善讀《孟子》者爾。
“公孫丑問曰夫子加齊之卿相”章
且異端所與君子并驅(qū)而驕語捷得者,曰無學(xué)。
君子曰:“吾守者約也?!北饲以唬骸拔崴卣哂燃s也。”約莫約于一心。心之外乃有義,義之外乃有學(xué)。泊然之心,無學(xué)無義,而恒足乎天和。彼見有霸王,見有褐夫,見有諸侯,見有義不義之行,見有辜不辜之殺,皆學(xué)累之也,而告子以不動其心。
嗚呼!若彼者猶匹夫之雄入于九軍耳。無褐夫,無萬乘,無勝不勝,無縮不縮,剸首暴骸于都市而心恒晏然,其果晏然與否吾不知也,而自命則曰吾晏然矣。夫君子而屑為爾哉!
異端言生死,君子不言。仕、止、久、速,君子生死之幾也;行必義,殺必辜,君子生死之守也。守不定,則生氣屈而易餒。義為衡,而氣為持衡之主。求之求之,而得之于內(nèi),則歷乎治亂之間,進退皆有以全其剛大。氣者,天之道也。人之圣者全乎天,未有圣而可以寵辱驚者也。幾不察,則生理疏而易偏。心為衡,而天下之言為所衡之理。求之求之,而得之于學(xué),則人乎類萃之中,百王皆因以裁成其禮樂。心之有知,人之道也。全乎天者盡乎人,人道盡而是非不足感矣。
故告子謂不以心使氣,圣不可知者或然也。乘時自利其用,而清任之風(fēng)裁以化,而要未易幾也。其謂不以言累心,诐、淫、邪、遁者皆然也。無擇以興、而政事之乖違莫恤,則心先喪矣。知此,則可以知孔子之道逾群圣,而孟子愿學(xué)之長矣。
孔子之學(xué),交相用而抑各致其功也。以持吾志而帥吾氣,道也義也。氣聽衰王于心,而因天下為曲為直之?dāng)?shù),以閱萬物而制其命;謹(jǐn)之于幾微,臨深履薄,而千萬人讓其勇。此其學(xué)曾子傳之,伯夷伊尹前此而修之,子夏之謹(jǐn)守猶將庶幾焉;畏其難而任其餒者唯告子耳,而為之說曰:心無待于氣也。以審天下之言而正天下之心者,學(xué)也誨也。言極天下之至賾,而唯吾心不厭不倦之誠,以閱眾理而曲盡其時。此其學(xué)子貢知之,顏閔冉牛欲罷而不能,堯舜之生知且未遑焉;畏其勤而偷以怠者唯告子耳,而為之說曰:言只以累心也。學(xué)孔子者,養(yǎng)以存誠,知以求明,求之求之,各致焉而心之量始全,奚有累哉!若夫?qū)W誨以精其義,則曲直不差于銖累;集義以執(zhí)其中,則古今交受其權(quán)衡。是知言養(yǎng)氣交相為用,而孔子之度越群圣者,知言其至矣哉!
學(xué)以聚之,問以辨之,可飛而抑可潛,乾所以為御天之龍,孔子之所以賢于堯舜也。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無不利而固不習(xí),坤所以為牝馬之貞,夷尹之所以不如孔子也。
老子曰絕學(xué),釋曰無學(xué),告子曰勿求。邪說多岐,其妄一也。朱子格物之教為孟子之傳,允矣,功不在禹下,陸子靜、王伯安之徒奚更詹詹為?
“敢問夫子之不動心”至“而反動其心”
且夫人亦惡能不以心使氣乎哉?而妄者以之為患。
夫欲心之勿使氣也,則唯死為得之。生之日短,而死之日永,亦何患無心不使氣之一日哉!切切然于其生而患之,不亦愚乎!
心之動也微,氣之動也顯。告子曰:吾無氣,心雖動于微,天下不知其動也。心之動也有權(quán)而無力,氣之動也有力而無權(quán)。告子曰:吾不資氣之力,心且無所用其權(quán),亦廢然返而自息也,故天下之言鉤棘鋒距雜進于前,吾不與之迎隨,則若稱說于萎草塊涂之側(cè),而固無能動也。
乃吾且為告子正告之;藉其死也,氣離心,而心不與天下之言相應(yīng),則天下之言仁義、言富強、言為我、言兼愛者雜進于前,心固不與之迎隨,而喋喋者弗能自詫于萎草塊涂之側(cè),更何患乎?若夫生而與天下相接矣,心一日不能與氣相離,非吾欲爾也,天也,則亦惡能不以心使氣乎哉?
今夫體,皆聽心之為者也。動靜云為,皆氣奉心之微指以喻于體;動靜云為,皆心使氣之效也。霸王行道,一心授氣以大權(quán),而用以充。故君子視天下,猶吾耳目手足爾,氣相及也。萬物同此一氣,故同此一理,非我使之然也,天也。我以之生,天下以之生,孳孳于有生之日以立霸王之紀(jì),以治雜亂之言而一于正,唯心使氣之為有功。
故以權(quán)論之,而心為尊,則志至氣次之名定矣。以權(quán)力相參論之,則志壹動氣,氣壹動志之功均矣。以力論之,則氣為強,而蹶趨動心之勢成矣。何也?氣去心則死,心委氣而息則死。不欲心之微者顯,氣之有力者效其力,則誠莫死若也。而告子百年之余如此者,永以終古矣。任天下之言仁義、富強、為我、兼愛者百相縈也,百相禁也,而我固不與迎隨,終亦無我如何也。告子亦何患乎無此一日乎!
君子所憂者,我且為萎草,且為塊涂,而天下之生不息,彼且搖蕩天下以相迎相隨于率獸食人之涂,故持其志以大正,帥其氣以察言,則雖五世澤斬之余,而猶使天下之言不敢逞其鉤棘鋒距以戕賊人心。故自孟子至今二千余年,言猶有宗,心猶有法,皆孟子之氣為之也。此孟告之不動心可得而聞?wù)咭病?/p>
萬物皆備于我矣
物之備于我,見之者鮮矣。
蓋備我之理,而后知物之備焉否也。我之不盡,而測物者惡足以知之!
且謂物之自物,各還其位,而非我所與者,亦思以其說易天下,而終于不能。我之既有于天下,必有藉以益其生,其待于物也無已時,物備我,而我顧悍然使還其位而無相與,亦恥甚矣。無他,見物而不見我也。
孟子學(xué)圣之功,充實而光輝盛焉,乃知我之待于物,一如物之待于我;物之有我,一如我之有物。遂昌言曰:“今夫萬物則既可得而見矣,斯不可以理言者也;理以為當(dāng)然,則或以為不當(dāng)然,而奚不可。抑不可以情言者也;情見為不容已,則有時容已,而亦或可安。惟夫吾自有之,吾自用之,猶手之有持、足之有行也,拘之?dāng)佒荒芙?;吾自能之,吾自為之,猶目之能視、耳之能聽也,塞之蔽之而終不失;吾自富有之,吾自日新之,猶言之不窮于口、動之不窮于體也,慎之持之而非不給。故不但言我受物也,受則有與之者矣?!?/p>
各有血氣,各有心知,誰與我者?調(diào)其血氣,導(dǎo)其心知,吾司與矣;有其可司與者,與之而已矣。抑不但言通物于我也,通則必往而通矣。智止于心,力止于身,奚待往乎?盡心之智,盡身之力,弗庸往也;有其所可盡者,盡之而已矣。由今觀之,萬物不皆備于我哉!
雖然,吾蓋幾為察識,幾為擴充,而今乃知之也。一日之間,而引萬物以大吾之量,始以為志之所至可至焉矣,而未也。志者一日之起者也。萬物至重矣,而任之者氣;氣之不養(yǎng),養(yǎng)之不直,則見蕓生之情詭變紛紜,而不信我之能為其藏。今而見吾之氣,天地之氣也,剛者可馭,柔者可扶,變遷殊質(zhì),至于吾之身皆勝之而無可懾,然后吾所立之志非虛擴之使大也,萬物皆備也。一念之動,而恤萬物以慰吾之情,始以為仁之所感能感焉矣,而未也。仁者一念之涵者也。萬物不齊矣,而各有其義;義不生心,心不集義,則見勃發(fā)之欲損益無恒,而不信我之能持其衡。今而見天下之義,吾心之義也,取不損廉,與不損惠,生殺異術(shù),裁以吾之心皆宰之而無可疑,然后吾所存之仁非固結(jié)之使親也,萬物皆備也。是當(dāng)然之理所自出,必然之情所由生也。反身焉,莫匪誠矣,無不樂矣。
嗚呼!此孟子所以為正已物正之大人也與,而孰則知之!
“孟子曰莫非命也”章
盡道者,于命無擇而非正也。
蓋一日生而有一日之道,盡之而已。知命者豈知巖墻、豈知桎梏哉!
今夫桎梏之中,道所不存也乎!道無桎梏,而桎梏之中有道。道至于可桎可梏而道乃盡。盡道者不受桎梏,而桎梏不擇道而不施。故曰“莫非命也”。天與人爭,未有不勝者也。使可以不順焉,則非正矣。天不以一人之正屈其大正以從之,故治亂有時,死生有化,禍福有權(quán),非人之所得與也。無已,其唯巖墻之下不可立乎!
而巖墻之下亦難言之矣??垴R之諫,眾欲兵之巖墻也,使夷齊權(quán)可乘,言可執(zhí),以聲伐君之罪,則武王且立乎巖墻之下。微服過宋,魋不能害,不立于巖墻也,及其歷階可升,侏儒可斬,以嬰萊人之鋒,則孔子又已立乎巖墻之下。然而知命者可扣伐商之馬,可漂牧野之血,可屈于宵小之桓魋,可亢夫強大之齊景。何也?道盡則無巖墻,不盡則無往非巖墻之下。
而桎梏之為心害甚矣!巖墻其心者桎梏其身,行險以徼幸,則天且奉桎梏以行其正,而不知至于無可如何而受之,亦終莫能逆天,而但自形其不順。以不立巖墻者桎梏其心,憂危而不釋,天且試之于巖墻以觀其順,彼乃無可如何,而見為不可受,自謂能居于正,而不知天之可順而不可違。
然則如之何?盡其道而已矣。天有天之命,天之道也。吾有吾之正,人之道也。天道歸之天,人不能與。人道任之人,天無所持權(quán)。盡道者安于人之非天,安于天之非人。羑里而演《易》,匡圍而弦歌。巖墻之下,桎梏之中,憂游泮渙,莫非道也,豈但曰“莫非命也”哉!
“孟子曰人之所不學(xué)而能者”章
大賢申明人道,而顯仁義之藏焉。
夫君子所性,人之性也,則仁義之發(fā)為愛敬者也。知能則既良矣,故曰性善。
今夫人之性則既異于禽矣。禽之初免于彀,其所知能即夙具焉,終身用之而無待于益,是其不學(xué)不慮之得于氣化者也。
夫人則不能夙矣,而豈無不學(xué)之能、不慮之知乎?學(xué)而能之,能學(xué)者即其能也,則能先于學(xué)矣。慮而知之,知慮者即其知也,則知先于慮矣。能學(xué)知慮,禽之所不得與也,是人之性也。學(xué)慮者以盡仁義之用焉,而始著之能、始發(fā)之知,非禽之所與,則豈非固有其良焉者乎?
夫但以不學(xué)為能,不慮為知也,則色而能悅,斗而能克,得而能取,人皆能之于習(xí)尚之余,而不如禽之勝任也蚤;利而知趨,害而知避,土而知懷,人皆知之于籌度之后,而不如禽之自然而覺。以此思之,人之不學(xué)不慮而自有知能者,非其良焉者乎?孩提而始發(fā)其端,既長而益呈其效,則愛其親敬其長者,人所獨也,天下之所同也,如禽之不知、能禽之不能也,故曰良也。是故君子以仁義言性,于此決矣。
物之生,皆生之氣也;人之生,氣之理也。天欲引其生氣以滋于不息,則使物之各有其情以相感而相育,故物類能愛其子,而忘其所從生,理不足以相保,而物生雖蕃,不能敵人之盛。惟人有肫然不昧其生之理,藏之為仁,發(fā)而知能者親親其先焉者也。奚以知人性之必仁哉?以他無所戀慕之日,早有此愛,達之天下,凡為人者皆然也。故曰良也。物之生,皆天之化也;人之生,化之則也。天方行其大化而匯不能齊,則使物之各有所制以相畏而相下,故物類知服于強,而狎其所相習(xí),則不足以有準(zhǔn),而物生固危,不能似人之安。惟人有肅然不敢逾之則,藏之為義,發(fā)而知能者敬長其先焉者也。奚以知人性之必義哉?以他無所畏憚之日,早有此敬;達之天下,凡為人者皆然也。故曰良也。
愛之幾動,生之理漸以不忘,理有所未安而不忍,于是而學(xué)矣,故能學(xué)也。敬之情伸,天之則不可復(fù)隱,則有所未宜而不慊,于是而慮矣,故知慮也。學(xué)慮者,愛敬之所生也;愛敬者,仁義之所顯也。不學(xué)之能,不慮之知,所以首出庶物而立人極者,惟其良故也。
于是不知性者揣此以言曰:覺了能知者,不學(xué)不慮之本體;人之始,一禽之免于彀而已矣,可良可不良者也,無良無不良者也,學(xué)慮之知能徒汩其良,而唯無善無惡之為良知。王伯安之徒,舞孟子之文以惑天下而不可勝詰。悲夫!
僧通潤者,謂孩提知愛,是貪癡大惑根本。其惡至于如此!司世教者不施以上刑,而或為傳之,無惑乎禽獸之充塞也。
“孟子曰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四章
大賢以人道立人,承先圣之所存也。
夫人之異于禽獸,無不異也。有不異者,則不異矣,故曰幾希。君子之為治為教,嚴(yán)此而已。
孟子更端而遞言之。蓋以天溥物而無心,物群分而不亂。天下之言道者,吾惑焉;躋圣之道于天之化,則且尸天之仁為己之仁,下夷乎物而無以立命。其言性也,吾益惑焉;概物之性于命之同,則是率物之性為物之道,自蔑其性而殆于逆天。古之君子所為盡性修道以立庶民之極者,則唯于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嚴(yán)其別而慎持之耳。
夫人之于禽獸無所不異,而其異皆幾希也。禽獸有命而無性;或謂之為性者,其情才耳。即謂禽獸有性,而固無道;其所謂道者,人之利用耳。若以立人之道較而辨之,其幾甚微,其防固甚大矣。
自我而外,有物而不知其異;與我為類,有倫而不體其同。不體其同,天幾之愛易以衰止;不知其異,相接之宜罔于從違,禽獸胥此矣。明以察而由仁義者,唯人異也,舜所存者此也。其欲無涯,而甘食為甚;其戾無已,而見善不知。逐于欲則日偏而不反,迷于善則怙黨而崇私,禽獸則然矣。好惡審而取舍定者,人唯異也,禹湯所存者此也。
偶有躑躅之悲,而旋以忘;小有微明之覺,而恃以逞。忘之而成乎忍,則地異而情殊;恃焉而不思反,則事狎而心玩,禽獸之道然也。欩然不足而周于遠(yuǎn)邇,唯人異也,文武所為必存也。前不知有古跡之可循,內(nèi)不知有心思之可盡。不知效法,則熄者無以相續(xù)而無古今,不盡思惟。則大義永以斁忘而無綱紀(jì),禽獸之道然也。勤思不懈而繼夫往跡者,唯人異也,周公孔子所為必存也。
大矣哉,其立人以事天;嚴(yán)矣哉,其貴人以治物也。私淑君子而承其將斬之澤者,舍此奚事哉!以言乎道,不敢侈言天也。思誠者人之道也,匪形之是踐,而幾亂乎鬼神。以言乎性,不忍濫乎物也。人無有不善者也;以命為無殊,則必同乎牛犬。抑功利,崇仁義,紹帝王之治教以抑強食之獸心;辨楊墨,存君父,繼春秋以距爭鳴之禽語,其在斯乎!后有作者,勿以禽獸之知為良知,禽獸之能為良能,尚有幸哉!
程子有“率牛之性為牛之道,率馬之性為馬之道”,朱子不取,疑非程子之言,游楊謝呂之所增益也。雞雛觀仁,《近思錄》采之。正不須如此說。周子不除牕前草則異是。此自有辨。萬物與我共命,蠢動含靈皆有佛性,斯禽獸之教,誘庶民而師之者也。
形色,天性也
形色皆天性,不托于虛也。
夫性之在色,猶色之在形。形非虛以受色,而虛以受性乎?成性者天,成形者天也。
嘗思天下之言性者,皆有所大愚。彼不自暴其愚,而多為纖微洸瀁之說,我則知其愚之必出于此。
蓋其為纖微洸瀁也,抑必有所依焉,以為軀殼之內(nèi),心腎肺腸之間,有中虛如橐龠者,是性之所函藏也;抑以為外形之通乎內(nèi),內(nèi)形之通乎外,有中虛如隧道者,是性之所流行也。其愚也必出乎此,特不敢目言之爾。
夫虛如橐龠,虛如隧道,無有而已。所時有者,大氣之往來而已。是與身外之虛也無以異,我所不得而有,我所不得用也。即用之,亦待吾之志以帥之,而奚有其成性哉!古之人知此矣,故爪之與發(fā),至不靈者也,全歸者必納之綠中;黥之與舂,非有慘痛之傷也,用法者立以為大戮。夫豈遺性而貴形哉?亦知夫形色之表,抱虛而居其間者,非吾性之都也爾。
妖祥之變有色矣,而不能有形,則無定性,草木之類有形矣,而不能有色,則無覺性。若夫人也,則外形之用,色所發(fā)也,而耳目之材,實有其可聰可明之成質(zhì);內(nèi)形之體,形固藏也,而神明之撰,實有其能擇能執(zhí)之成能。然則性也者,即此內(nèi)外成形至實之體,而非游于虛也明矣。見于面,面非竅之所啟也;盎于背,背非幾之所通也:施于四體,四體則以實為用,而非以虛為牖矣。人之形則為人之性,犬牛之形則為犬牛之性。若夫虛函如橐龠、疏通如隧道者,犬牛亦同有之。實者異,而虛者亦因以不齊矣。
論者曰:“虛者道也,天也;形色者器也。夫亦思人之奚從而有斯形色哉?”形之密也,天下之至精者無以加,形精而色以入微,是天之聰明所變合,而聰明即留此而與俱處者也。形之恒也,天下之至信者無以加,形信而色以有定,是天之秩敘所裁成,而秩敘即奠此以與相守者也。故就其虛函而疏通者以言仁義,無有也,則以謂性之無仁義也可矣;就其至精而至信者以言仁義,至信者即其仁,至精者即其義,而又奚惑乎!
然則人之死也,形存而性去之,何也?是其形之將毀也,萎?dāng)《蛔阋园l(fā)色,而性因以亡。愚者猶疑之曰:“性游乎虛而有去來。則其生也孰鼓其橐龠,其死也隧道居然,而豈有窒之者乎?諱此不言,而為纖微洸瀁之說,亦誰與聽之!”
釋氏以八識隨壽暖二性為去來,賢于莊子天籟之說矣。然壽暖者形之不即毀者爾;形將賊,性乃漸隱,壽暖有似乎去來。性無去來,但有成毀?!兑住吩唬骸扒t無以見易。乾坤,形色也,易,天性也。格物者知之。”
哭死而哀,非為生者也
圣人之哀,發(fā)乎性而止乎情也。
蓋性無有不足者。當(dāng)其哭而哀,足于發(fā)為生之情;理所不發(fā),而抑奚暇及之!
此孟子體堯舜之微而極言之曰:德純乎性者,情亦適如其性;如其性者之情,不容已之情也。
夫人之于情,無有非其不容已者矣,而不知不容已者之固可已也,則不已者意以移而已焉矣。其惟圣人乎!
哀樂者,情之大端也。圣人之樂,不以中天下定四海而益也,則不以飯疏食飲水而改也。是以知圣人之哀,不以煢煢在疚、閔予而恤己也,固不以何怙何恃,棄予而懷人也。哭死則哀矣,哀則忘乎生者矣。
聚散者氣之恒,天之以宰物也。而其合也和也,其離也傷也,天之于此,有欲為久存而不可得之勢,故舒慘相乘之候,必有風(fēng)雨之變凄惻于兩間。欲久存之,而固將亡之,氣之所不能平也。圣人應(yīng)于其候,而悲怛之情興焉,如天之哀而弗能自抑矣。屈伸者數(shù)之恒,物之所自取也。而其伸也暢也,其屈也郁也,人之于此,固有繾綣求盈而不自主之憾,故焄蒿未謝之余,自有愴況之神依依于左右。方且求盈,而終于見詘,情之所不可堪也。圣人通于其志,而迫遽之心茀焉,如物之哀而勿容或釋矣。
夫動以天者,于道無所仿也。天所動者斯為道,道以行其不容已者也;祈于道而天之初幾以隱。因于物者,于理無所推也。物之變也莫非理,理自有其不容已者也;求諸理而物之感通以閡。今夫念繼序之不皇,而感前人之勤止,不終其佑。思日月之逾邁,而悼昊天之未報,追悔其非:此亦可謂仁孝之用心,于道無違,于理必致者矣。而赤子之心,慮所不及,生死之際,情所不遑。以此知人也,非天也,性之所溢出而固可已者也。夫圣人亦惟此而已矣。故我以信圣人之哭死而哀,非為生者也,性自足乎哀而無所待也。
利物足以和義
不私利于己,而義在其中矣。
蓋利在物,則義在己。義利不兩立,而非不可和也。君子辨此夙矣。然非自強之天德安能哉!
嘗聞命筮者曰:義則問,志則否。以志之或淫于利也。
然則天之以利為德,惟天任之,而非君子之所可事也乎?夫利之為言,行與不行、得與不得之謂也。有涂于此,而兩不能容:我行,物斯止矣;我止,物斯行矣。有物于此,而交倚為用:我之得,物所失也;物之得,我所失也。行不行、得不得之間,義之所自以合離者也。君子豁然知利之為物所待也,即為己之所自裁也,不諱言利而以物為心,抑豈離所行所得者以為義哉!
除天下之大害,則勖其戎昭果毅,致武以爭利鈍之交,無所恤也。若其害止于一身,則安之于命,而命即為義之所自定。夫天之以肅殺戢蕃蕪之患而恣老物之息者,亦此義也,胡不和也!興天下之大利,則勤于康功田功,秉時以導(dǎo)利源之溥,無或逸也。若其得止于一己,則孤尚其志,而志即為義之所自持。夫天之以西成斂品物之實而厚生民之養(yǎng)者,亦此義也,胡不和也。
故一介之取,瀕窮厄而不系其心,千乘之辭,屢流離而不生其怨。而茍可以利一國利一鄉(xiāng)乃至利一夫之不獲者,理所可推,恩所可及,則君子而謀細(xì)人之務(wù),日孳孳焉勞之勸之,不吝其勤,以為非是而不愜,惟其勝己有權(quán)而用物有制也,自強不息之道然也。
嗚呼!利之為用大矣哉!非勤弗獲也,非恒弗能繼也,終日乾乾而美利乃集焉。然而小人專之以自居,則乾之利天下者,豈為一人設(shè)哉!陰柔之情間于中,疲役以懷安飽而自棄其天,兇之府也,幸免者枉耳。是故《易》不為之謀也。
莫益之,或擊之,立心勿恒,兇
且夫古今遐邇得失利害,皆人之所常有事也,孰知夫常者之非有常乎?孰知夫非有常者之固有常乎?
逐乎小喜而遺乎大憂,猶可言也;喜者在此而憂者即在此,不可言也。
以大常潔度之,愚哉逐物求益者之莫能免也。夫人之立心,未有不求益者,未有不避擊者;君子以之受天之佑而遠(yuǎn)人之怨,小人以之喪其廉恥而叛其君父,乃自其大常者而潔度之,則適足以為天下笑。請言其愚:以為益也,芒芒然而求之,而不知擊者之隨之也;逮其擊而又避之若恐不及,又不意擊者之轉(zhuǎn)為益也。以為擊也,悻悻然而避之,而不知擊者之固益也;見為益而又求之若恐不得,又不知益者之更深其擊也。
四顧而視天下,有以之而益者矣,則從而效之,然而于己不效,而復(fù)得擊矣。是何天下幸而己不幸也?怨天尤人,而擊之者愈甚。偶然而遇之于吾身,困以得益矣,則又從而為之,然而于前幸獲,而今則擊矣。是何前日之利而今遽變也?振掉失守,而其受擊也更烈。嗚呼!以為可常而孰知其不常。于此不知,而欲知善惡吉兇之理數(shù)固有之大常也,其可得哉!
夫邪正之途,成敗之軌,禍福之歸,綱常名教之所存,禮樂文章風(fēng)會之所自定,有規(guī)之一日者矣;有規(guī)之?dāng)?shù)歲者矣;有規(guī)之終身者矣;終身之余,上有前古,下有后今矣。非立心之迂也:一日者亦前古后今之一日,則合前古后今之益以治一日,而一日之益乃以不迫而不窮。勿恒者曰:“吾利當(dāng)前耳,古今不相及,而惡用知之”!乃不知擊之者非前古后今而在此一日也,有度之一身者矣;有度之一家者矣;有度之天下者矣;天下之故,天地屢變,萬物屢遷矣。非立心之誕也;一身者固天地萬物中之一身,則酌天地萬物之益以裕一身,而一身之益乃以無怨而無惡。勿恒者曰:“只閱我躬耳,變遷任乎數(shù),何容心焉”!乃不知擊之者非天地萬物而自貽于身也。
不求益,何從擊之?不避擊,或益之矣。澹定以絕小功小利之相誘,執(zhí)持以保不僭不忒之有素,益所為長裕而不設(shè)也,非勿恒者之所及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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