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被顏真卿派去尋找顏季明尸骸的顏氏族人終于回來了。顏府仆從說，老爺正在書房休息，先不要打擾他。可這事兒實(shí)在是太過重大，必須第一時(shí)間稟報(bào)。仆人無奈，只得帶領(lǐng)他們來到了書房。

書房里的顏真卿其實(shí)并沒有休息。他只是枯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滯、獨(dú)自出神。已經(jīng)一個(gè)多月不見顏公的族人們忽然覺得，他們族中的長者一下子老了。他看起來形銷骨立、神情悲戚，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目睹此情此景，族人們到了嘴邊的話又不忍說出口了，他們不愿意再在顏公的傷口上撒鹽。相反地，他們共同選擇了默不作聲，悄悄退出門外。

突然，一個(gè)低沉而有力的聲音從所有人的耳畔傳了過來：“是不是季明有消息了？”剛剛退到門側(cè)的眾人聽聞此言，一下子呆住了。他們的腿像灌了鉛一樣，再也挪不動分毫?？墒沁@話究竟由誰來說呢？大家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這話究竟應(yīng)該怎么跟顏公說。但是面對顏公威嚴(yán)的神情和不怒而威的姿態(tài)，他們還是覺得，該到了跟顏公說出實(shí)情的時(shí)候了。

長侄泉明向前邁了一步，欠身向顏公行禮后說：“叔父容稟：我等諸人歷經(jīng)月余尋訪，終于找到季明了！”聽聞此言的顏公眼中閃過一道光，他覺得自己的侄兒終于不致拋尸荒野了。他緊張而又興奮地問道：“季明侄兒現(xiàn)在何處？”

“就在門外，只是……”泉明答道。

“只是什么？”顏公急迫地催問。

“只是，只是我們只找到了季明的頭顱！”

已經(jīng)站起來了的顏公，突然癱坐了下去。他痛苦地?cái)[擺手，示意眾人出去。泉明諸人情知顏公心痛，但又不便多說，只得默默退了出去。屋子里又如從前一般，只剩顏公一人。

泉明是顏公的長侄，看著泉明的樣子，他一下子想到了他最喜歡的季明生前的樣子?？墒遣幌雱t已，一想，這心頭的痛便一下子在全身蔓延開來，直痛得他心膽俱裂，難以忍受。可此時(shí)此刻，他卻什么也不能為侄兒做，唯一能做的就是給他寫篇祭文了。

一開始，他強(qiáng)壓悲痛，字跡尚且工整克制。當(dāng)回憶起侄子生前時(shí)，他寫道：“宗廟胡璉、階庭蘭玉、每慰人心”，百般滋味涌上心頭，字跡松弛起來。而寫到“賊臣不救”時(shí)，顏公已經(jīng)完全被情緒吞沒，涂改開始多了起來，再也顧不上整理筆鋒和及時(shí)蘸墨，直接用枯筆擦過紙面。一路寫到“嗚呼哀哉”，顏公早已痛哭失聲，無力再寫下去了。

他的筆終于收住了，他見過“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彼娺^“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他也見過“巍然城堡姿如新，卓爾新區(qū)靚似虹。”那李太白如椽巨筆描繪的盛唐，在顏真卿收筆的時(shí)候結(jié)束了。長安、洛陽，從此只有在詩詞里作為意象出現(xiàn)。像他侄子那樣生逢盛世的年輕人，還有那么多沒有來得及，所有繁華就到了盡頭。作為季明的叔父，顏公心頭的悲痛無以復(fù)加。

寫完此文，顏公身上的力氣就像全部被人抽走了一樣，整個(gè)人面容枯槁、氣若游絲。滿心的悲憤一下子把他打垮了。

悲傷逆流成河。顏公的思緒又一次回到了兩年前，他和兄長顏杲卿率先舉義，組織軍隊(duì)對抗安祿山。他據(jù)平原，杲卿守常山。那時(shí)季明就經(jīng)常往返于兩郡之間，傳遞消息、互通有無。在顏公看來，季明是他所有的侄兒中最有出息的一個(gè)，他衷心期盼著侄兒能夠不斷進(jìn)步，光耀門楣，告慰顏氏列祖列宗。令他沒想到的是，季明很快就光耀門楣了，只是與此同時(shí)，他也付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由于“賊臣不救”，常山被叛軍包圍。繼而城破，杲卿、季明父子被俘。因畏懼杲卿怒罵，叛軍先是割去了他的舌頭，然杲卿依然怒吼不止，遂被殺。緊接著，季明也被斬首。同時(shí)被殺的還有顏氏一門三十余口人。

想著這悲慘的畫面，淚水再次噙滿了顏公的眼眶。但他雖然悲傷，亦感光榮。國難當(dāng)頭，我顏氏一族雖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他想到了先祖顏之推，更想到了顏家代代相傳的《顏氏家訓(xùn)》。他忽然覺得，季明是好樣的，杲卿更是好樣的，他們沒有給祖先丟臉。所以接下來他要做的，不是悲傷，而是好好安葬季明和杲卿，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因?yàn)橐院?，這風(fēng)雨飄搖的國家還需要他來傾力扶持。

26年后，李希烈起兵叛亂。奸相盧杞為鏟除異己，建議皇帝派顏公前往叛軍營中招降。顏公不畏強(qiáng)敵，只身前往。后因勸降失敗，終被縊死于叛軍營中，以身殉國。終年7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