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人畜混雜、陰陽并存的敘事結(jié)構(gòu)及其意義
一
就文本本身而言,《生死疲勞》的敘事結(jié)構(gòu)有非常獨到的意義。
它的敘事結(jié)構(gòu)是用兩條生命鏈建構(gòu)起西門家族的興衰史,輪回隱喻的生命鏈連接了畜的世界、陰司地府;血緣延續(xù)的生命鏈連接了人的世界,人世間的社會;兩條生命鏈的結(jié)合,構(gòu)成了人畜混雜,陰陽并存的藝術(shù)畫面。小說文本以陰司地府的場景開端,寫西門鬧的冤魂在十八層地獄里遭受油鍋煎炸,閻王審判,孟婆送湯,小鬼送投胎等一整套鬼神世界的奇遇,接著陰司又一再輪換出現(xiàn),它通過將西門鬧的冤魂數(shù)次投胎牲畜來影響人世,參與人世,這也可以看作輪回的敘事結(jié)構(gòu)不僅是西門鬧的冤魂轉(zhuǎn)世參與人間事務(wù),也是地府的力量對人世間的參與,陰陽兩界合而共謀,推動著某種社會發(fā)展的趨勢。因此,陰司地府在小說文本里也有主體性,有建設(shè)性的意義,而不僅僅是一種敘事的噱頭或者花招。
認識到這一點,可以免卻對小說敘事的多種誤解與責難。由于小說的敘事形式古怪奇特,它是以動物的眼睛來描述人世,所以敘事特點與文本的缺陷混雜為一體,制造了一個特殊的閱讀效果。比如說,我們責備作家對細節(jié)刻畫太粗糙太簡單化,但是如果考慮到這些細節(jié)的描述本來就是來自動物的眼睛,那怎么可能不粗糙,不簡單呢?誰能要求一頭驢來向我們精致細膩地描繪某個場景呢?我們也責備作家的敘述太混亂,情節(jié)太臃腫,與歷史事件無關(guān)的動物故事穿插太多,有喧賓奪主之嫌,但是,如果想到敘述者本來就是動物,你能讓它放棄講述自己的故事而只講人類故事嗎?小說里動物的故事比人間的故事更加精彩,更有動人之處,就是因為這些故事本來就由動物來講述的。所以我們讀這個古怪文本之前應該由心理準備,動物的故事是文本敘事的一部分,而且是不可或缺的部分,這才是敘事所體現(xiàn)的人畜混雜,陰陽并存的特色。
由于這部小說的敘事是通過動物敘述來表現(xiàn)的,動物在文本里不僅僅是敘事者,而且也是被敘述的對象。動物有動物的生活規(guī)律和自然法則,動物的故事與人世的故事交替而進行互為映照,動物對人世間的事情往往模模糊糊不甚了然,而對于動物自己的故事卻了如指掌新鮮活潑,我們只有把動物故事與人世故事看作是交替并存的敘事結(jié)構(gòu),才能感受其中的審美奧秘。
文本里的人畜故事混雜而有序,大致可以歸為三種類型,第一類型是動物直接參與人世間故事,推動人世間故事的發(fā)展與變化。
如第六章西門驢大鬧西門大院,解救了白氏的困境,第二十章西門牛殺身成仁,第四十五章西門狗幫助女主人追尋第三者,等等。其中最有意思的是第三十四章“洪泰岳使性失男體”,寫西門豬逃亡五年當上了野豬之王,因為思鄉(xiāng)而悄悄返回西門屯??吹搅宋迥陙砩鐣蝿荽笞?,地富分子已經(jīng)摘帽,商品經(jīng)濟開始冒頭,農(nóng)村大包干責任制的推行使單干戶藍臉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而洪泰岳,一個滾刀肉式的潑皮,在土改和合作化運動中成為既得利益者,但現(xiàn)在卻尷尬了,昔日榮光蕩然無存;而西門金龍正在利用攫取的西門屯黨政大權(quán),大張旗鼓地實行他的改朝換代以至攫取財富的夢想。本來,西門豬是帶著旁觀者的態(tài)度看到這一切,并無參與的意思,但是,當它突然看到洪泰岳酒后大醉,使性強暴白氏,一邊強暴一邊還侮辱其人,惹得西門豬久已淡忘的記憶里又出現(xiàn)了西門鬧冤魂的復仇呼喚,沖上去咬掉了洪泰岳的生殖器,使其徹底成為廢人,而白氏也悲慘地以清白之身上吊而死。在敘事中,這是一個弄巧成拙的事件。因為,如小說敘事中所暗示的,洪泰岳長期獨身,又沒有生理缺陷,從他對西門鬧的遺孀子女多處照應,甚至把西門金龍培養(yǎng)為接班人等一貫行為來看,這個人對白氏暗暗藏有感情,只是恐懼僵硬的階級理論而不敢有所表露,白氏是感受到的,金龍也感覺到了。
小說有一段描寫是在白氏摘了地主分子帽子以后:“那還不多虧了您……”白氏放下畚箕,撩起衣襟沾了沾眼睛,說,“那些年,要不是您照顧,我早就被他們打死了……”
“你這是胡說!”洪泰岳氣勢洶洶地說,“我們共產(chǎn)黨人,始終對你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
“俺明白,洪書記,俺心里明白……”白氏語無倫次地說著,“俺早就想對您說,但那時俺頭上有‘帽子’,不敢說,現(xiàn)在好了,俺摘了‘帽子’。俺也是社員了……”
“你想說什么?”
“金龍托人對俺說過了,讓俺照顧你的生活……”白氏羞澀地說,“俺說只要洪書記不嫌棄俺,俺愿意侍候他到老……”
“白杏啊,白杏,你為什么是地主呢?”洪泰岳低聲嘟噥著。
“俺已經(jīng)摘了‘帽子’了,俺也是公民,是社員了。現(xiàn)在,沒有階級了……”
“胡說!”洪泰岳又激昂起來,一步步對著白氏逼過去,“摘了‘帽子’你也是地主,你的血管子里流著地主的血,你的血有毒!”
白氏倒退著,一直退到蠶架前。洪泰岳嘴里說著咬牙切齒的話,但曖昧的深情,從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來?!澳阌肋h是我們的敵人!”他吼叫著,但眼睛里水光閃爍。他伸手抓住了白氏的奶子。白氏呻吟著,抗拒著:“洪書記,俺血里有毒,別沾了您啊……”
接下來就是旁觀者西門豬發(fā)作了。這個文本含義曲折曖昧,本來是兩個尖銳對立的階級成員在歷史大變動下即將調(diào)整關(guān)系,將以人性為力量重建和諧的前奏曲,暴力瀉洪勢在必然,他們之間必須有一場血淋淋的搏斗、清算和自我更新,才能洗去彼此身上的血腥味,使?jié)娖げ辉偈菨娖ぷ锶艘膊辉偈亲锶?。可惜這場具有歷史意義的莊嚴儀式被一頭豬攪亂了,豬無法理解人世間微妙曲折的關(guān)系和變態(tài)的表達方式,它既代表了前世的西門鬧又是今世的一頭無知兇暴的豬,它咬下的這一口在集體無意識里凝聚幾世的復仇快感,從此,西門鬧的生命轉(zhuǎn)世不再暴戾,狗是一條奴性溫順的狗,猴是一只溫順奴性的猴,原先不安寧的心靈已經(jīng)徹底平靜,前世的仇恨很快淡忘,于是可以成正果,脫離畜道轉(zhuǎn)世進入人道了。這一咬,對豬的故事是歷史性的轉(zhuǎn)折點,對人的故事呢?也是如此,這一咬就咬掉了本來也許會出現(xiàn)的階級和諧的良宵美景,白氏帶著“罪人”的身份自殺,掉進了萬劫難復的輪回道里,洪泰岳徹底墮入瘋狂,成為一個恐怖行為者,而西門金龍失去了洪泰岳的制約,貪婪本性肆無忌憚大爆發(fā),走上了惡性發(fā)展的不歸路,為后來的同歸于盡埋下了禍根。
這一情節(jié)的內(nèi)涵相當復雜豐富,豬的故事和人的故事交織在一起,互相作用,互為因果,象征了這個世界根本無法走向真正和諧,人性中狂亂邪惡的惡魔性因素會隨時地突然出現(xiàn),攪亂人世間的理性安排和美好愿望,而這頭西門豬,隱喻性地象征了制造人世劫難的非理性的惡魔性因素。
西門豬的象征相當復雜,不限于某種單一性隱喻,但它的強悍和暴戾象征了民族無意識的獸性的原始沖動,我們在第二類型的故事中可以繼續(xù)看到這一隱喻特征。
第二類型的人畜故事是相互呼應補充,有機組合,由動物敘事來補充人世敘事所無法完成的描寫,這時候的動物往往成為人的代言者,承擔起人世的故事。
第六章“柔情繾綣成佳偶,智勇雙全斗惡狼”,寫西門驢眷愛母驢,勇殺兩匹惡狼的故事,描寫得繪聲繪色。但是如果孤立地讀這個驢傳奇,只是一個關(guān)于動物的故事,但如果把它放在整個敘事框架里閱讀,它是緊接著前面一個人世間的故事,那是楊七等民兵打手威逼西門鬧的原配白氏,驢子怒起救白氏,大鬧西門大院后翻墻逃脫,走落荒野。如果這樣連接起來讀的話,那么,西門驢眷愛母驢斗殺惡狼的故事,正是前一部分敘事中西門驢在人間無法宣泄的憤怒與復仇欲望,轉(zhuǎn)移到動物世界里完成了。西門驢救“美”斗狼的英雄行為,既是它的前世西門鬧的冤憤大噴發(fā),也是西門驢旺盛生命力的活躍與爆發(fā);既是人世間的喧鬧,也是動物世界的喧鬧,兩者之間有了十分默契的配合。西門豬逃亡的故事也是屬于第二類型。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最高權(quán)威轟然駕崩,強大的禁錮與壓抑終于出現(xiàn)松動,西門豬象征的人類身體里的力比多、人性中的原始沖動和嗜血本性洶涌而決堤,它沖破了禁錮,追隨月亮而大逃亡,接下來是牲畜造反,人獸大戰(zhàn),撕咬成血肉模糊一片,向人類實行了的報復。這個細節(jié),既是對一頭逃亡豬如何成為野豬的苦難歷程的精彩描寫,也隱約象征了最高權(quán)威死后民族非理性因素泛濫,社會發(fā)展與欲望沖動如何混淆為一體,在藏污納垢中慢慢發(fā)生了巨大變化。
第三類型人畜故事比較簡單,那就是單純的動物自己的故事的發(fā)展,與人的故事暫無關(guān)系,最多只是對人世故事的一種嘲諷。
比較集中的是那條狗的故事。他描寫狗王國里的豪宴聚會,兄弟情誼,都是用擬人手法描寫動物的故事,或者從狗的眼睛里看到人世間的某些可笑的場面,與人世故事并無關(guān)系。狗與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松弛,不像西門驢、西門牛、西門豬那么緊密相關(guān),暗示了生命轉(zhuǎn)世已經(jīng)漸漸遠離了前世的冤孽,趨于平淡正常了。到了猴的時代基本上已經(jīng)無故事,動物猴子已經(jīng)不再具有人的思維語言,純粹淪落為人所豢養(yǎng)使喚的賣藝道具了,動物輪回的敘事到了狗的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最后換成了作家的客觀敘事來交待故事的大結(jié)局。這種漸行漸遠的敘事極有張力,慢慢地流露出作家本人的一些歷史觀念和矛盾心理。于是,當我們將人畜混雜的故事闡述完畢以后,再回過來討論陰陽并存的意義,就更加清楚了。
因為所有一切動物輪回的故事都來源于陰司地府的精心安排,當狗的靈魂回到了陰司見到閻王時,他們之間有這樣一段對話:
。。。大堂上的閻王,是一個陌生的面孔,沒待我開口他就說:
“西門鬧,你的一切情況,我都知道了,你心中,現(xiàn)在還有仇恨嗎?”
我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
“這個世界上,懷有仇恨的人太多太多了,”閻王悲涼地說,“我們不愿意讓懷有仇恨的靈魂,再轉(zhuǎn)生為人,但總有那些懷有仇恨的靈魂漏網(wǎng)?!?br>“我已經(jīng)沒有仇恨了,大王!”
“不,我從你的眼睛里,看得出還有一些仇恨的殘渣在閃爍,”閻王說,“我將讓你在畜生道里再輪回一次,但這次是靈長類,離人類已經(jīng)很近了,坦白地說,是一只猴子,時間很短,只有兩年。希望你在這兩年里,把所有的仇恨發(fā)泄干凈,然后,便是你重新做人的時辰?!?br>
這是莫言創(chuàng)作《生死疲勞》的全部用心所在,也是他從文不對題的六道輪回的宗教概念中獲得的敘事靈感,小說中陰陽并存的敘事結(jié)構(gòu),成為把作家的創(chuàng)作思想表達到恰到好處的敘事形式。但是,我坦白地說,我不喜歡這樣的思想結(jié)果,也不甘心從小說里得到這樣的閱讀結(jié)果。我想了解的是,這個泯滅仇恨、因果報應的構(gòu)思是不是作家莫言的全部思想?換句話說,莫言利用了六道輪回的概念來表述他的民間敘事,是否就完全地、不留下一點縫隙地接受了這樣的宗教觀念?《生死疲勞》是一個完整的文本還是一個自相矛盾、有待發(fā)展的文本?
二
我想,這些問題,可以通過比照小說的副文本(扉頁的題詞)(1)與正文本來進一步探討。
作家莫言在《生死疲勞》前煞有介事的題詞是來自佛經(jīng)上的話:佛說:生死疲勞,從貪欲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可是我乍讀小說,所有的生動細節(jié)、幽默敘述、縱橫捭闔的歷史場景和切膚之痛的現(xiàn)狀,所有一切,似乎都很難直接與“疲勞”的概念粘結(jié)起來,或者說,精力充沛的莫言特有的民間敘事形態(tài)掩蓋了小說真正的主題——疲勞從何而來?莫言生龍活虎,莫言不知疲勞,他站在民間大地的充沛淋漓的生命元氣之上,我們看到的都是生生死死,輪回不息,疲勞何來?再說“貪欲”,這是一切疲勞的總根源,生活悲劇之根本原因。這個理論我們并不陌生,王國維從西方搬來叔本華的理論,就是這樣來解讀《紅樓夢》的主題。但是如果我們簡單地將這套理論搬用到《生死疲勞》,解讀還是有一定的難度。如果我們以土改為因,五十年中國農(nóng)村艱難道路為果的話,我們?nèi)匀粺o法找出“貪欲”的隱喻所在:是地主西門鬧的貪欲引起了殺身之禍?還是洪泰岳的貪欲導致了農(nóng)村的土改?如果我們以農(nóng)民藍臉堅持單干為因,最終農(nóng)村人民公社的解體為果的話,好像也難以解釋:是藍臉的單干道路是貪欲?還是洪泰岳的集體化道路是貪欲?好像兩面都說不通。直到我讀到小說第五十三章閻王與狗靈魂的對話時,才豁然開竅,再繼續(xù)往下看時全無困難,作者意圖漸漸地清楚了:少欲無為,身心自在。我想,這八個字才是莫言讀佛經(jīng)怦然心動的關(guān)鍵,也是他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最初動力。我們似乎可以用倒軋賬的辦法,來找一找誰是《生死疲勞》里少欲無為、身心自在的人,也就是莫言的理想中的人物。
真讓人想不到,莫言仿佛是極不經(jīng)意的淡淡一筆,寫了一個人物,馬改革。他是地主西門鬧的親生女兒西門寶鳳與小學校長馬良才結(jié)合所生的兒子,一個最沒有故事的人物。莫言只是在小說臨近結(jié)尾的時候,仿佛是突然想起來似地帶了一筆:寶鳳的兒子馬改革胸無大志,是一個善良、正直、勤勞的農(nóng)民,他贊成母親和常天紅的婚事,使這兩個人,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我為什么要引這么一段話,因為這是小說里唯一寫到馬改革的故事。讀者讀到這句話一定會感到一陣親切,樸素到極點的話語,就像我們童年時代閱讀過的無數(shù)民間故事的最后一句結(jié)束語,包含了普通人對于幸福生活的期望:不求高官厚祿,不求金銀財寶,唯求美滿幸福,有情人終成眷屬。推究起來,這也是《生死疲勞》所描繪的世界里唯一幸存的好結(jié)果,莫言用了“幸福美滿”這樣平庸而溫馨的語詞來形容他們,這是他的小說里極少有的境界。如果我們將馬改革與他的同代人相比:善良正直的藍開放飲彈自殺,為的是愛上了表妹龐鳳凰,有亂倫之嫌;浪子回頭的西門歡和扮酷作妖的龐鳳凰都是千金散盡,大徹大悟,拋棄了一切榮華富貴而街頭賣藝,最后也在街頭遭到厄運,一個慘死,一個產(chǎn)后死亡。但是他們倆實為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兄妹,一是西門鬧的兒子、旅游開發(fā)區(qū)董事長西門金龍的養(yǎng)子,一是金龍與縣委書記龐抗美的私生女,這一對小兒女看透了父母輩的貪欲如何生出邪惡,邪惡又如何生出不義之財富,而不義之財富只能給人生帶來無窮無盡的災難,這就是“疲勞”。所以他們兄妹倆自愿走出貪欲的世界,在街頭賣藝中找到自由自在的含義,我們不由想起《紅樓夢》中賈寶玉的最后撒手出走??墒怯捎谒麄冏陨淼哪醪⑽聪K于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只有馬改革,無貪無欲,寬厚孝親,當一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得到了善果。馬改革贊同母親的再婚,也算不上善事,然而他母親之所以再婚,一來是常天紅本來是她的閨中情人,二來是她元配丈夫馬良才本來是個安分的農(nóng)村知識分子,因一念之差辭職下海,受到了通報批評,竟惱羞成疾而死,可見在人生道路上,一絲一毫的貪欲也會帶來無窮無盡的煩惱。西門歡、龐鳳凰、藍開放、馬改革是七十年代末生人,他們由奢入儉,歸樸返真,證明了莫言對中國的未來并非徹底絕望,不過這個微弱的希望,也是付出了極其沉重的代價而獲得的。
由此往上推究,我們才看得清楚,西門歡這一輩只是貪欲的犧牲品,而他們父輩一代,才是貪欲的直接體現(xiàn)者。這是中國二十世紀歷史上最貧乏的一代人,在成長過程中由于物質(zhì)的極度缺乏和精神的極度空白,造成了嚴重的精神貧血和鮮廉寡恥,無論是面對外部世界的物質(zhì)財富,還是自己生命內(nèi)部的欲火中燒,他們都毫無抗衡能力。莫言在小說第二十五章借狗的嘴巴說:五十年代的人是比較單純的,六十年代的人是十分狂熱的,七十年代的人是相當膽怯的,八十年代的人是察言觀色的,九十年代的人是極其邪惡的。這恐怕不是指單個的“人”而言,指的是民族集體無意識的心理在某個歷史階段的特殊表現(xiàn)。不幸的是,在一九九○年代的改革開放過程中,久久壓抑的無意識毫無遮攔地打開了閘口,成為一種人欲橫行的時代里,西門金龍這一代貧乏的人首當其沖。他們本來就一無所有毫無道德感也無所顧忌,對于時代給他們帶來的虧欠懷有深深的怨恨和報復心理,所以,由他們一代人來擔當“極其邪惡”的貪欲人格正逢其時。以西門金龍為例,他原來是地主的兒子,為了表現(xiàn)進步他不得不背叛養(yǎng)父,分裂家庭,以瘋狂、殘忍的行為,害死了其實是他親生父親的西門牛。從傳統(tǒng)倫理的立場上說,這個人十惡不赦,毫無人性,但是在那個非理性的時代里,這一切不僅能得到鼓勵,而且讓他順利混上了西門屯的領(lǐng)導位置。不過作家寫這個人物時手下還是留了情,寫他并沒有完全泯滅良知,只是貪欲太強,靈魂與肉體都不得安寧。西門金龍后來當上了革委會主任、養(yǎng)豬場場長,改革開放以后亦官亦商長袖善舞,利用權(quán)力在西門屯的土地上開發(fā)旅游項目,把西門屯重新奪回到他西門家族的手中,終于逼得發(fā)瘋的洪泰岳身懷炸藥與他同歸于盡。而另外幾個同代人——藍解放為情所困不惜放棄黨籍官印,與比他小二十歲的春苗私奔,過起逃亡者的生活。龐抗美身為縣委書記貪污腐化,終于東窗事發(fā),判處死刑自殺于獄中。他們一個個都為貪欲所困擾所驅(qū)使,仿佛是地獄之鬼一樣,掙扎在欲火燒烤之中。雖然藍解放與龐春苗的愛情精神得到了作家贊揚,但在作家的價值判斷中仍然屬于“從貪欲起”之一種典型,所以最終不得善果,春苗遭遇了飛來橫禍而身亡,連同所孕的嬰兒。在這一輩人中唯有西門寶鳳——地主西門鬧的女兒,馬改革的母親,一個最為平淡、郁郁寡歡的女人,成為比較自在的農(nóng)村赤腳醫(yī)生。
生死疲勞,本來是指生、死、疲、勞,四種人生現(xiàn)象,皆源于貪,終于苦?,F(xiàn)在我們來看西門屯的第一代人: 西門鬧雖然自以為好善樂施仁慈多多,土改時仍然被當做惡霸地主槍決,冤氣沖天,陰陽不寧,輪回在畜道繼續(xù)遭罪不得超度,這是死之苦;他的元配妻子白氏一生是苦,三十幾歲就被丈夫嫌棄,土改后丈夫槍斃,家產(chǎn)被沒收,兩房小妾都反戈一擊另適他人,唯她被定了地主婆的罪,生不如死,這是生之苦;藍臉一生熱愛土地,因為堅持單干而受盡磨難,家庭破散,土地瓜分,連心愛的家畜都不能保護,驢被殺,牛被燒,終日勞苦于一畝六分的土地上,唯有月亮相伴。好容易捱到人民公社垮臺,土地保住了,人們很快地又為貪欲所驅(qū)使放棄了土地,他親手撫養(yǎng)長大的下一代一個個走到了他的前頭悲慘死去,他那“黃金鑄成”的土地最后變成了一片墳場,自己帶著老狗躺到自己掘好的坑里,埋葬了自己,此人精疲力盡到了極點,這是疲之苦;洪泰岳一生寧左勿右,自以為是,一旦時代變化,理想成了鏡中月水中花,他也隨之發(fā)生了“辛辛苦苦三十年,一覺回到解放前”的錯亂,所有勞碌最終一場空,可謂是勞之苦。生死疲勞之苦,在老一代的西門屯人中間一并俱全。洪泰岳與金龍同歸于盡,在洪泰岳,是烏托邦理想破滅走上極端,在西門金龍,是惡貫滿盈咎由自取,兩者都有死的理由,但這樣的恐怖暴力行為發(fā)生的原因,倒是更加值得人深思。洪泰岳是西門一家兩代人的血仇之人,由西門金龍推溯到西門鬧,可以想象作為幾千年封建地主階級成員的西門鬧,雖然本人或無血債,但是身為殘酷的經(jīng)濟剝削和政治壓迫的專制關(guān)系中的一員,他無法避免恐怖暴力沖突的發(fā)生,也無法避免個人成為其中的犧牲品。我們從小說開篇地主西門鬧成為階級復仇的犧牲品到小說結(jié)尾西門金龍與洪泰岳在暴力沖突中同歸于盡,都看到了作家面對財富兩極分化、貧富沖突激化時懷有的極大憂慮與悲天憫人之心。所以,他要用他在西門鬧一代人遭遇中看到的“果”來警告西門金龍一代戒貪節(jié)欲,不要重蹈當年的歷史覆轍,也就是從西門鬧一代的生死疲勞追溯到貪欲之因,從金龍一代的貪欲中推導出苦相之“果”,貪即是苦,苦皆因貪,互為因果,互為因緣。生死疲勞從貪欲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在西門屯三代人的命運演繹中全部都囊括進去了。我以為,這是《生死疲勞》最隱蔽的主題,也是作家直面當前痛心疾首的感受而后返諸歷史尋找教訓的創(chuàng)作本意。
或者有讀者問:西門鬧白氏為地主階級成員,他們的貪欲為其階級本性使然,在生死之苦報應前已有孽債,洪泰岳是權(quán)勢中人也自有報應,這且不去說它,唯有藍臉忠厚本分熱愛土地,藍解放為愛情而掛官印棄黨籍在所不惜,這都是作家所同情所贊揚的自由精神之象征,怎么把他們也歸入貪欲呢?我想這正是小說敘事中最為復雜的現(xiàn)象。在小說的顯性文本中作家確實是用贊美的筆調(diào)描述藍臉的故事;作家對于藍解放的婚外戀故事雖然語多譏刺調(diào)侃,但仍然是贊美有加。這是作家不加掩飾,讀者心領(lǐng)神會,兩無隔膜的。但是從小說的敘事結(jié)構(gòu)來看,小說第一部和第二部的主要情節(jié)就是圍繞了藍臉堅持走單干道路引起的悲劇慘劇,第四部主要情節(jié)是圍繞了藍解放的婚外戀事件。而這些沖突事件的性質(zhì)本身似無絕對是非可言,它只是體現(xiàn)了時代變化中不同觀念的互不相容。因為觀念的執(zhí)著,惹出了無窮無盡的煩惱,一切悲劇皆從中來。從佛教的理念來說,兩者都離不開貪欲的執(zhí)著。藍臉偏執(zhí)于一小塊土地,藍解放偏執(zhí)于自己的情欲,假如對此橫加干涉,暴力扼殺,固然有悖人道,但一味堅持,偏執(zhí)無悟,也是注定要勞苦終生,疲憊不堪,也如水中月鏡中花,于己于人都是幻象。這在藍解放和春苗的愛情悲劇中已經(jīng)表現(xiàn)得很清楚。再以藍臉為例,他堅持單干道路是因為抱定了一個自古以來的觀念:親兄弟都要分家,一群雜姓人,硬捏合到一塊兒,怎么好得了?應該說,這是幾千年小農(nóng)經(jīng)濟生產(chǎn)方式所派生的農(nóng)民生活經(jīng)驗和倫理觀念,農(nóng)民在自己的土地上勞作是一種理想,但并非是真正自由自在。藍臉的形象告訴我們,農(nóng)民是熱愛土地的,但他愛的是屬于自己的土地,并非廣義上的土地。對照賈平凹的《秦腔》中的夏天義的形象,他也是一個離不開土地,最后葬身于此的老派農(nóng)民,但是他并不在意土地是屬于集體的還是屬于自己的,他只是本能地熱愛土地熱愛勞動,認定了農(nóng)民只有靠地吃飯才是最可靠的。所以夏天義與土地的關(guān)系比較寬泛,出于一種農(nóng)民熱愛土地的本能,而藍臉的界限是熱愛自己的土地。最后他在自己土地上種出來的糧食吃不完,作為陪葬,都埋到了自己的墳墓里。這個意象似乎也暗示了土地最終成為藍臉自我束縛的枷鎖。因此,藍臉父子的逆潮流而動都出于個人的欲望所驅(qū),就個人的追求而言自有其動天地泣鬼神之偉力,但從一個大的境界而言,也只能看作是孽障未盡心魔猶在的證據(jù)。所以佛說,要少欲無為,才能真正做到身心自在。由于小說敘事復雜,作家自己的復雜心態(tài)也難以清晰表述,主題被掩埋在一般的歷史事件背后,很難完整呈現(xiàn)。
三
很顯然,這部小說的真正主題完全是來自現(xiàn)實的感受,作家借助于佛的說法來警告現(xiàn)實生活中的貪婪者們,警告他們這樣下去不配做人,輪回里應該進入“畜道”受苦磨難。由此他追溯歷史,推出了一部冤冤相報的階級斗爭的苦難史。對于作家這種宗教的歷史觀是否能夠準確表達歷史的真相,我不想做評論,因為任何作家都有權(quán)力從他個人的理論認識出發(fā)來解釋歷史,但我想討論的還是一個文本的“縫隙”,即如前面所說的,少欲無為,身心自在,這種形如枯木,心如死水的理想境界,是從宗教箴言的邏輯推理出來的理想境界,還是莫言的心底里的理想境界?因為我們明明看到,莫言慣有的元氣酣暢的文筆、稀奇古怪的藝術(shù)想象,以及充滿生命肉感的語言藝術(shù),與他在小說里所表彰的“幸福美滿”生活的西門寶鳳、馬改革等人物的生活方式和生命狀態(tài)顯然是不符合的。這種沒有欲望,沒有痛苦,也沒有罪惡感的生活理想,是幾千年來中國小農(nóng)經(jīng)濟生產(chǎn)關(guān)系下的道德理想標準,這種標準放在現(xiàn)代社會的技術(shù)發(fā)展中,顯然是蒼白無力,或者說是難以為繼的。小說第四十七章有一段對西門寶鳳母子倆的正面描寫,是從西門鬧的生命轉(zhuǎn)世者狗小四的眼睛看出去的:
在我所有的記憶中,她都是郁郁寡歡,臉色蒼白,很少有笑容,偶爾有一笑,那也如從雪地上反射的光,凄涼而冷冽,令人過目難忘。在她的身后,那小子,馬改革,繼承了馬良才的瘦高身材。他幼年時臉蛋渾圓,又白又胖,現(xiàn)在卻長臉干癟,兩扇耳朵向兩邊招展著。他不過十歲出頭,但頭上竟有了許多的白發(fā)。
這就是西門家族里最安全、生活也最平靜的一對母子,他們安貧樂道,少欲無為,但是他們的身心是否就自由自在呢?至少在小說文本里我們是看不出的。如果按照題詞里的四句話的邏輯,那么這對母子是可以作為“幸福美滿”的理想人物,但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們恰恰是被壓在最底層,生活最困難,在我們這個時代最沒有發(fā)言權(quán)的人。如果陰司地府要把生龍活虎、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西門鬧,蒙了殺身之禍又不甘心,大鬧地獄人間的血性人改造成這樣了無生趣,形同狗猴,那么,人生還有什么意義呢?當然是有意義的,但只能是對于另外一種人有意義了。我們這個時代,一方面從殘酷的階級斗爭到瘋狂的經(jīng)濟競爭中,涌現(xiàn)了無數(shù)呼風喚雨的西門鬧、洪泰岳、西門金龍、龐抗美等等剝削者、貪婪者、流氓潑皮、政治打手,貪官污吏,精心制造各種各樣的罪惡;可是另一面,地獄人間共同攜手,把無數(shù)蒙冤受苦的人打入畜道不許他們鳴冤叫屈,不許他們面對著不公正的世界喊叫和反抗,要他們從陰間轉(zhuǎn)世前就改造得服服帖帖,這樣的人如果通過輪回(改造)成批量地制造出來,究竟會創(chuàng)造出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呢?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人比牲畜懂得一點是和非,生出一點知恥之心,也會對于罪惡的人和事進行抗爭。老作家巴金在《隨想錄》里引過一句西方作家的話:奴在身者,其人可憐;奴在心者,其人可鄙(2)。我覺得如果是按照“佛說”的四句話所推導出來的邏輯而言,那些閻王們在陰司地府里要做的工作,似乎就是要把人的心換成畜的心。這就使我又一次想起了《聊齋》里的席方平的故事里那些鬼魅們的勾當了。
但是,我要說的這個文本的“縫隙”,恰恰就在這里發(fā)生了意義:當作家莫言利用副文本的“佛說”來構(gòu)思小說的敘事結(jié)構(gòu)時,他不能不推導出這樣一種“少欲無為,身心自在”的理想標準;但是,作家莫言從一貫的大氣磅礴的創(chuàng)作風格與他一貫的民間立場出發(fā),他也許是不自覺地跳出了這個宗教箴言的邏輯和戒律,露出了連閻王也管轄不住、佛也控制不了的頑童的自在真相。那就是,西門鬧的生命經(jīng)歷了畜道輪回,閻王小鬼煞費苦心后的投胎轉(zhuǎn)世者,據(jù)說是已經(jīng)忘記了仇恨的靈魂托生者——那就是大頭兒藍千歲,依然是一個喧鬧不息、炯炯有神的怪胎式人物。小說第三十三章有一段描寫
連續(xù)幾天來大頭兒的講述猶如開閘之水滔滔不絕,他敘述中的事件,似真似幻,使我半夢半醒,跟隨著他,時而下地獄,時而入水府,暈頭轉(zhuǎn)向,眼花繚亂,偶有一點自己的想法但立即被他的語言纏住,猶如被水草纏住手足,我已經(jīng)成為他的敘述的俘虜。為了不當俘虜,我終于抓住一個機會,講說這伍方的來龍去脈,使故事向現(xiàn)實靠攏。大頭兒憤怒地跳上桌子,用穿著小皮鞋的腳跺著桌面。住嘴!他從開襠褲里掏出那根好像生來就沒有包皮的、與他年齡顯然不相稱的粗大而丑陋的雞巴,對著我噴灑。他的尿里有一股濃烈的維生素B的香氣,尿液射進我的嘴,嗆得我連連咳嗽,我感到剛剛有些清醒的頭腦又蒙了。你閉嘴,聽我說,還不到你說話的時候,有你說話的時候。他的神情既像童稚又像歷經(jīng)滄桑的老人。他讓我想到了《西游記》中的小妖紅孩兒——那小子嘴巴一努,便有烈焰噴出——又讓我想起了《封神演義》中大鬧龍宮的少年英雄哪吒——那小子腳踩風火輪,手持點金槍,肩膀一晃,便生出三個頭顱六條胳膊——我還想到了金庸的《天龍八部》中的那個九十多歲了還面如少年的天山童姥,那小老太太的雙腳一踩,就蹦到了參天大樹的頂梢上,像鳥一樣地吹口哨。
這段繪聲繪色、令人忍俊不禁的敘述,典型地刻畫了藍千歲神態(tài)中的一個“鬧”字,他上躥下跳,動手動腳,神通廣大又粗俗不堪,極其傳神地傳遞出文本敘事的特征。藍千歲是西門鬧經(jīng)過了六道轉(zhuǎn)世而后脫胎而出的生命體,但是性格喧鬧如故,往事歷歷在目。其實藍千歲才是真正的敘事者,小說第二部開始,就由他來說破輪回事,主導了文本敘事風格。這也就是說,閻王企圖通過五次畜道輪回讓他忘記歷史忘記仇恨的目的并沒有達到,他的身體里依然保留了前五世生命的孽緣精神——也就是說,這個人物的出現(xiàn),對于閻王的輪回策略進行了消解,不經(jīng)意中證明了陰陽兩界改造靈魂的破產(chǎn)。其次是,藍千歲是西門鬧身后的兩條生命鏈合二而一的產(chǎn)物,所以其生命遺傳不是單一的,而是有了更大的豐富性。小說第十二章作家這樣描繪:看看他臉上那些若隱若現(xiàn)的多種動物的表情——驢的瀟灑與放蕩、牛的憨直與倔強、豬的貪婪與暴烈、狗的忠誠與諂媚、猴的機警與調(diào)皮——看看上述這些因素綜合而成的那種滄桑而悲涼的表情……這就是藍千歲的神態(tài),它是全盤繼承了從西門鬧到各類牲畜的遺傳因子,勇敢而霸道?!耙皻獯倘恕?,這是作家對他的評價,這種精神狀態(tài)要比默默勞作的馬改革要更健康,更有希望,也更加符合作家莫言一貫的民間審美精神。除了繼承了六世因緣的遺傳以外,藍千歲的父母是藍開放與龐鳳凰,藍開放是藍解放的兒子,龐鳳凰是西門金龍的在大杏樹下與龐抗美野合而生的女兒,因此他繼承了西門家族和藍臉家族的血緣。但這還不夠,作家寫道,大頭兒藍千歲不是一個正常健康的人,而是一個血友病患者(血友病指自發(fā)性或周期性出血,并且出血不止;病人經(jīng)常要靠緊急輸血才能挽救生命)。他需要黃互助的“神發(fā)”不斷充血而活著,其構(gòu)思別出心裁。或許作家莫言正是為了讓藍千歲患有血友病,才設(shè)計了黃互助的神發(fā),并且有過一次搶救小狗的成功試驗。但這種設(shè)計是有刻意的隱喻意圖:藍千歲完整地繼承了三家血統(tǒng):西門鬧、藍臉和黃瞳,如論文之一所分析的,這個人物將全盤繼承西門大院的血緣。我們知道,這三家人在第一代是嚴峻的階級對立關(guān)系,第二代是互為姻親的秦晉關(guān)系,而到了第三代,共同承受了上代人的貪婪惡果,是患難與共的關(guān)系,而第四代——只有一個藍千歲,成為融合為一的象征。西門鬧的強悍,藍臉的厚道,黃瞳的陰騭,都凝聚在他的身上。雖然有病在身,卻是神奇之人——意味了對“少欲無為,身心自在”的解構(gòu)。其三,作家毫不掩飾對這個人物的偏愛,這段敘述里用了紅孩妖、哪吒、天山童姥等一連串中國小說里的神話人物來形容他,這些神話人物都是半人半神,興妖作怪,不受三界的束縛,追求自由自在的境界。如果從敘事的角度來理解,這個人物更像歌德的《浮士德》里的“人造人”何蒙古魯士,由他引導浮士德漫游古希臘,演出了浮士德與海倫的一場愛情悲喜?。欢谀缘倪@部敘事里,藍千歲(攜同爺爺藍解放)引導著讀者漫游中國農(nóng)村歷史五十年,看到了驚心動魄也是稀奇古怪的種種現(xiàn)實與幻象,上天入地,貫通三界,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其四,從大頭兒藍千歲的古怪形象上也可以與平庸老實、未老先衰的馬改革形象作一個對照。但他是個不正常的怪胎,身體萎縮而腦袋奇大,生殖器粗俗而丑陋,前者暗示了其精神智力的豐富發(fā)達,后者象征了生命力的旺盛強悍,而偏偏肉身萎縮,不成比例。我覺得作家莫言創(chuàng)造出這么一個怪胎的形象,并不是一個理想的形象,而恰恰是莫言自身夾在“佛說”宗教箴言與他自身的民間文化之間矛盾兩難中而結(jié)成的怪胎。作家希望以佛教的輪回說來警告世人要戒“貪欲”,也就是杜絕肉欲享受,但由于對佛這一“說”理解過于簡單膚淺,結(jié)果導致了頭大身體小,智力超常而肚腹干癟,這是形象一;又以莫言一貫的民間文化立場,生命如土地生生不息,天造地設(shè),因而有生殖功能肥大威猛,筋骨彪悍,充滿活力,這是形象二。兩個形象合在一起,就變成了兩頭肥大而中間干癟、四肢亂動上躥下跳的怪胎。生死疲勞,從貪欲起,這句話本身無錯;少欲無為,身心自在,這句話也沒有錯,但是結(jié)合在一起并且推向極致,就會推導出馬改革的干癟無力的形象,再急以生命力充沛強盛的民間文化來補救之,但如不協(xié)調(diào)不得法,就會出現(xiàn)大頭兒藍千歲的怪胎形象。本來氣(精神)血(生殖)兩旺是要靠身體來貫通,身體不壯則會氣血兩虧。所以我以為,大頭兒藍千歲是作家莫言精心塑造的藝術(shù)形象,但只是一個過渡性的形象——他綜合了由階級斗爭到全民和諧,由經(jīng)濟發(fā)展到貪欲無度的種種因素,企圖有所克制,走出怪圈的過渡——而不是理想與圓滿的形象,大頭兒應該利用他的碩大的腦袋去思考,并利用孔武有力的生殖器去努力,努力創(chuàng)造出一個新的更加合理的下一代。在這個意義上,《生死疲勞》的敘事如同它的敘事形式一樣,并沒有最后完成。
二○○八年八月二十七日完成于黑水齋
注釋:
1)據(jù)法國文論家熱奈特的解釋:“副文本如標題、副標題、互聯(lián)型標題;前言、跋、告讀者、前邊的話等;插圖;請予刊登類插頁、磁帶、護封以及其他許多附屬標志,包括作者親筆留下的或是他人留下的標志,他們?yōu)槲谋咎峁┝艘环N變化的氛圍……”(熱奈特:《熱奈特論文集》,第71頁,史中義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生死疲勞》中副文本是作家的題詞,但作家題詞內(nèi)容來自“佛說”,也就是某種典籍,在我的文本細讀的理論中,屬于“閱讀經(jīng)典”的范疇。(見陳思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名篇十五講》,第一講,第13-15頁)
2)巴金:《隨想錄》合訂本,第377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
當代中國文學網(wǎng) 2008-11-26 作者是復旦大學人文學院副院長、《上海文學》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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