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燕，山東莘縣第二實驗小學教師。癡迷文字，醉心詩行?？v身似浮塵，仍擁一懷綺夢。曾有多篇詩歌、散文見諸雜志報端。
紫藤花下
前記
四月晴朗的午后，陪母親千里之遙前來京城治病。個中滋味非言語可表達。初來時，醫(yī)院小花園內(nèi)的花廊上紫藤花開正盛，如紫色祥云飄落人間。心情憂懼、苦悶之時，常抽短暫間隙于花下稍坐或靜立，紫色的繁密的花朵給了我些許的慰藉和心情的平復。后來花期漸逝，隨著母親病情的跌宕變化，與紫藤蘿的陪伴也日漸稀少，每次都是從它的身邊匆匆而過。直至在病房內(nèi)昏天黑地過了數(shù)日，一次偶然出來，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紫?花早已消逝不見，只余淡淡花痕于濃密綠葉之間，若有若無，若隱若現(xiàn)……聊以文字記之，雖無痕，然做紀念。
（一）
靜坐醫(yī)院的紫藤花下，濃郁的花香從四方涌來。還未從那些冰冷的臉色和呵斥聲中緩過神來，這些紫色的繁復的小花卻張著小臉嬉笑著迎面而來。走在這繁華的異鄉(xiāng)街道，心中卻有著無盡的悲涼。難怪有人說，心境美，即便身走荒涼，也是滿目美景，心中怡然自得；心憂戚，即便身處勝景佳地，心中也惶惶不知所處。所幸花草有情，雖無語，卻聊慰孤寂無助的心。
（二）
雨后的京城，午后天氣晴好。久在病房、多日不見陽光的母親執(zhí)意要下樓轉(zhuǎn)轉(zhuǎn)，拗不過她，乘著周末門口無人看管，便帶著母親悄悄坐電梯下樓。來到陽光中，母親很感慨地說道：“終于看到陽光了！”想到幾日后母親便要接受那無情的大手術，接下來的日子要在痛苦和灰暗的病房內(nèi)渡過，我的心一陣抽搐。
帶著母親穿行于紫藤花廊中，初來時，紫藤蘿花開正盛。密密匝匝，繁繁復復，遠看像紫色云朵飄逸人間，陣陣花香隨風留連。不過十幾日光陰，再來時花兒凋零不見，只余淡淡花痕于那濃密綠葉之間，若有若無，若隱若現(xiàn)，使人恍然有花期如夢之感，人生又何嘗不是如夢如幻……
來到小花園，前幾日還含苞未開的月季花正盛情怒放。被精心培育的花朵碩大艷麗，或深或淺，都燦然奪目?；t葉綠，煞是好看。母親第一眼看到，只說了一句：“花開了！”滿滿的贊嘆和感慨。在危險邊緣徘徊的母親是如此珍惜這美麗的生命，人生如花，誰不愿意燦然的生命能花開永久！給母親和花拍了合影，我們又在花前徘徊良久，在清風花香陪伴下，我攙了母親，慢慢走回病房……
假如時光倒流，母親是健康的、年輕的，攜了她，同賞春花，那會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三）
黃色的液體正緩慢地一滴一滴地流入母親日漸虛弱的身體。雖無聲，我卻仿佛聽見有呼嘯的聲音透過那透明的軟管直達母親脆弱的心臟，化作焦灼和渴盼的風暴在我的內(nèi)心盤旋。
斜靠在墻邊，抬眼看見京城的天空。透過有些污淖的窗紗，睛朗的藍天白云似乎也打了幾分折扣。模糊的藍、模糊的白橫亙在各式高樓大廈的頂端，遠遠看見高大的“龍頭”建筑聳立在前方，閃爍的熒光屏不斷變幻著色彩。
房間內(nèi)的呻吟聲把我的目光拉回室內(nèi)。鄰床剛出監(jiān)護室的哈爾濱老太又在嘔吐，昨夜白白胖胖的老太太折騰了一夜，整屋的人怕是都整夜無眠。怕被母親聽見加重心理負擔，幸好她服了鎮(zhèn)靜藥正沉沉睡去。凌晨五點多，殘存的一點睡意又被另外一個老太太壓抑的低泣驚醒。對手術的恐懼、治療費用的擔心等等使這位身材高大、嗓音響亮、性格爽朗的老人無法安睡，在這個無眠的清晨，精神近乎崩潰的她絮絮叨叨給身旁的老伴低聲哭訴著，同樣年邁的老伴輕聲細語地竭力安慰著她，直到她恢復平靜。病房內(nèi)還久住著一位纏綿病榻三月之余的老太太，手術后合并多種并發(fā)癥使她遲遲不能正常出院，費用已花去百萬元。最讓我動容的是她的老伴，近八十歲的老人，每天晚上值班護理老太太，支一張簡易的行軍床在老太太的床邊，對老太太照顧得可謂無微不至。每天早晚兩次溫水擦身，然后按摩肢體，哄老太太吃飯。他抱老太太的姿勢像抱著一位柔弱的小孩子，頭頂發(fā)鬏、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靜靜地躺在那兒，真的就像一個心有依賴、安靜詳和的小女孩。每每經(jīng)過他們的身邊，總有一股熱流涌上心頭。所謂“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應該是最好的人生詮釋吧。
病人困于病痛，而同樣備受煎熬的還有患者的家屬。還有什么比眼看著至親的人痛苦萬分自己卻無能為力更為傷痛的呢？有時還要強忍內(nèi)心的恐懼和憂傷，強作歡顏，把大病說小，竭力勸慰，內(nèi)心雖焦灼泛濫，臉上卻一派云淡風清。身體的疲累是其次，最受煎熬的是精神的憂慮。以前總覺得醫(yī)院離生活是多么的遙遠，現(xiàn)在奔波在其間，才真切的感受到健康對一個人甚或整個家庭是多么的重要！健康的身體、健康的心態(tài)才是美好生活的基礎和源泉，身居一群病弱的老人之間，我才明白，健康才是他們的迫切之需。我多么希望在他們忙碌多半生之后，在含辛茹苦撫養(yǎng)兒女乃至孫輩之后，在兢兢業(yè)業(yè)致力于各種工作之后，能戰(zhàn)勝衰老與疾病，安享寧靜詳和的晚年，與天邊片片金色帆船般的晚霞一般，共沐燦爛夕陽之下。
（四）
扶著手術床，看著裹在白色被子下即將被送進手術室的母親，心底突然涌起一股酸澀，眼淚壓抑在眼眶，我避開母親的眼光，怕她看見那欲奔涌而出的淚水。實在不忍年邁的母親遭受這如此的重創(chuàng)，可又不得不接受這唯一的挽救生命的選擇，種種不可預測的后果像毒蟲一樣啃噬著我的日漸疼痛的心臟。
隨著沉重的泛著冷光的手術室的金屬大門緩緩閉合，我明白一場人生考驗橫亙在我們之間。母親的生命正在經(jīng)歷一道道殘酷的關卡。有時真的很困惑，不是說好人好運么，為什么一生與人為善，甚至于我們都認為對別人好得有些過分的母親，在勞碌多半生之后，在遲暮之年，還要遭受這殘酷的重創(chuàng)，忍受這不能忍受之痛？老天何其不公！
手術室外的座椅早已被焦灼等待的家屬們坐滿，在這個冷冰冰的地方，早已沒有形象和尊嚴可講，我們便隨便鋪張紙坐在地上，眼巴巴地盯著那道金屬門的任何一絲風吹草動，側(cè)耳傾聽著手機上來自醫(yī)院的哪怕微弱的一絲鈴聲，醫(yī)生叮囑，沒有電話消息便是好消息，因此，即便是旁邊行人的一陣隨意的鈴聲，也會令我們膽戰(zhàn)心驚。
呆坐到午后一點多，聽旁邊人說下一組的病人已進手術室，心頭的石頭才稍稍落了地，看來母親已平安過了第一關。進入ICU是母親接下來要接受的第二道更嚴峻的考驗。但愿母親平安渡過。
非常慶幸的是母親順利地闖過了接下來的幾關，由重癥監(jiān)護轉(zhuǎn)入了觀察室，又如期轉(zhuǎn)入普通病房。夜?jié)u漸深了，我靜坐在母親床邊，看著微弱的壁燈照著母親床頭之上那一堆的液體，黃色的、乳白色的、無色透明的……種種液體順著軟管一齊通過母親頸部的導管緩緩流向她的身體；氧氣瓶內(nèi)的液體在如沸水翻滾，發(fā)出撲嚕嚕的聲音；心電監(jiān)護儀上不斷閃爍著各種波形和紅綠相間的不停變幻的數(shù)字。一切平穩(wěn)而正常，母親也沉沉腄去。鄰床術后因肺不張而呼吸困難無法安睡的老太正靠坐在床上，眼神呆滯地看著窗外那霓虹閃爍的高樓。在這個形如監(jiān)牢的病區(qū)，有多少老人因罹患各種心臟疾病飽受病痛和治療的痛苦，有的還要經(jīng)受巨額醫(yī)療費用的壓力。幾乎所有人都感慨健康的重要，珍惜和渴望生命的美好。這兒的醫(yī)護人員也是極其忙碌的，醫(yī)生除了節(jié)假日幾乎每天都在手術臺上，有的甚至要到凌晨一兩點才結束。人生何其不易，年輕健康時為生計，為一家老小奔波忙碌，毫不顧惜甚至透支身體，光陰逝去，年歲漸老，待要安之若素、靜守余光時，卻又無奈地發(fā)現(xiàn)健康已與自己漸行漸遠……所幸如一位樂觀的老人所說，我們生在一個好的時代，有日益發(fā)展的醫(yī)療技術可以挽救我們的生命，我們應該慶幸才對。另外一個幽默慈祥的老太說，人生總要經(jīng)歷一道道難關，有些人可以大搖大擺地過，我們是側(cè)著身子也要過。不管怎樣，我們會闖過來的。
這些日子混跡于這些來自天南海北的老人中間，見識了形形色色的人，或高官，或平民百姓。有樂觀豁達者，亦有悲觀憂戚者，不同的口音，不同的個性卻因類似的疾病相遇在一起，大家在一起閑聊，相互鼓勵，相互勸慰，很大程度上消除了對手術的恐懼，減輕了心理負擔，有的還成了好朋友，即使出了院還經(jīng)常聯(lián)系，相互問候。真?zhèn)€是“同是天涯罹病人，相逢一笑互告慰”！
夜色悄悄滑行，母親正安詳?shù)匕l(fā)出輕柔的鼻息，周圍的人也沉沉睡去。靜坐在京城的夜色里，我期待明日噴礴的黎明。
（五）
雨中的京城，一切都是濕漉漉的。雖然已過五月，仍透著絲絲涼意。縱橫的道路上，滾滾車流駛過，急駛車輪之下騰起陣陣雨霧。在蒼茫的暮色中，冒著連綿的細雨，我踏上歸鄉(xiāng)的列車。繁華的都市，喧囂的人流漸漸遠去，再見了，這充斥著病痛回憶的京城。
暮色籠罩下來，凝望窗外，只見參差的樹影像連綿起伏的群山爭先恐后地涌向車后，樹影之上是昏暗的天空。車燈亮起來，玻璃窗上漸漸映上一張憔悴失色的容顏，托腮凝望著遠方閃爍的點點燈光，那燈光，多像鑲嵌在夜的衣襟之上的顆顆明珠呀，溫潤著異鄉(xiāng)人的心境。
今天是母親節(jié)，中午接到兒子的祝福電話，才恍然覺得自己原來也是一個母親，一個擁有兒子祝福的幸福的母親。數(shù)日以來，侍奉于母親的病榻，衣不解帶，憂心忡忡，在病房內(nèi)過得昏天黑地，早已忘記外面的世界是今夕何夕。兒子的祝福雖然簡單樸實，卻像一道耀眼的陽光，瞬間溫暖了干枯的心房。在這個屬于普天下母親的日子里，在這個落雨的夜晚，我在一路顛箥的旅途之上，默默祈禱母親早日康復，重綻慈祥的笑顏。
這個夜晚，飄滿幸福的芬芳。
后記
花開花謝，本是自然規(guī)律。人生如花，際遇也變幻莫測。紫藤花雖無語，卻陪伴我渡過了人生中一段極難熬的日子，算得上有情有義?；ㄆ谝资?，雖已凋零，卻永開在我心扉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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