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宜諾斯艾利斯激情（1923）】
我發(fā)現(xiàn)1923年寫下這些東西的那位青年本質(zhì)上已經(jīng)就是今天或認可或修改這些東西的先生。我們是同一個人。我們倆全不相信失敗與成功、不相信文學的流派及其教條，我們倆全都崇拜叔本華、斯蒂文森和惠特曼。
我那時候喜歡的是黃昏、荒郊和憂傷，而如今則向往清晨、市區(qū)和寧靜。
大廳里一片寧靜，
古樸的掛鐘滴灑著
已經(jīng)無驚無險的光陰
（《歲末》）
今夜的沉沉寧寂
并讓我們潛心等待
那必不可免的十二下鐘聲的敲擊。
真正的原因
是對時光之謎的
普遍而朦朧的懷疑，
是面對一個奇跡的驚異：
盡管意外層出不窮，
盡管我們都是
赫拉克利特的河中的水滴，
我們的身上總保留有
某種靜止不變的東西。
然而，更能讓人動情的
卻是夕陽最終沉沒之后的
那將原野染成銹色的
余暉殘焰。
就在曙色
潛進所有朝東的窗口的同時，
召喚晨禱的呼喊
從高高的塔臺
飛向初明的天際，
向這眾神聚居的城市宣告
上帝的孤寂。
你的不在縈繞著我
猶如系在脖子上的繩索，
好似落水者周邊的汪洋。
不指望稱頌與成功，
只求簡簡單單地被納入
不可否認的現(xiàn)實，
就像那巖石和草木：
也許這就是上帝能夠給予的、
我們可以期望得到的至福。
【面前的月亮（1925）】
1905年前后，赫爾曼·巴爾斷定說：具有現(xiàn)代性是唯一的責任。二十多年后，我自己也承擔起這個完全多余的責任。具有現(xiàn)代性就是具有當代性，和時代共脈搏、同呼吸；事實上我們都是這樣，無一例外。
我沒有見過江河大海和山嶺，
但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燈光使我倍感親切，
我借街上的燈光推敲我生與死的詩句。
寬闊和逆來順受的街道啊，
你是我生命所了解的唯一音樂。
我們一起揮霍激情，不為我們自己，
而為已經(jīng)來近的孤獨。
（《寧靜的自得》）
他們侈談人性。
我的人性在于感到我們都是同一貧乏的聲音。
他們侈談祖國。
我的祖國是吉他的搏動，幾幀照片和一把舊劍，
傍晚時柳樹林清晰的祈禱。
時間將我消耗。
我比自己的影子更寂靜，穿過紛紛擾擾的貪婪。
他們是必不可少的、惟一的、明天的驕子。
我的名字微不足道。
我款款而行，猶如來自遠方而不存在到達希望的人。
聽起來像詩歌那么舒揚的城市。
庭院明快的街道。
……
那個人抽著煙計算模糊的時間。
灰色的煙霧模糊了遙遠的星座。
眼前的一切失去了歷史和名字。
世界只是一些影影綽綽的溫柔。
河還是原來的河。人還是原來的人。
非洲的命運終古常新，那里有
業(yè)績、偶像、王國、莽林和刀劍。
我有過一個下午和村落。
【圣馬丁札記（1929）】
隨著任何人的去世而消失的細微的智慧
使我深為震驚
【詩人（1960）】
世上沒有任何東西不會被忘記或者不被記憶扭曲，沒人能夠知道某件東西將來會變成什么樣子，不知為什么十字架、套索和箭頭，這些如今都已降格或升級成了標志的人類古老器具竟會讓我驚異。
對于人類的簡單頭腦來說，世界這部機器實在是太復雜了。
（《博爾赫斯和我》）
我喜歡沙漏、地圖、18世紀的印刷術、詞語的來源、咖啡的香味和斯蒂文森的散文；博爾赫斯也有同樣的嗜好，不過有點兒虛榮地將那些嗜好變得像演戲。
我的命運就是逃逸、失去一切、一切都被忘卻或者歸于別人。
我心里一直都在暗暗設想
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
格羅薩克或者是博爾赫斯，
都在對這可愛的世界矚望，
這世界在變，在似夢如忘般
迷茫慘淡的灰燼之中衰亡。
（《沙漏》）
即將跌落的瞬間的匆忙擁聚，
簡直就是這人世萬象的再現(xiàn)。
我以為，詩人也有使命需要承擔；
為每一種具體的事物定下名稱，
不僅準確和貼切，而且還得新鮮。
月亮不過是諸般象征中的一個，
實為命運或者機緣的刻意造物，
讓人們隨時能夠假借它的名義，
抒發(fā)顯赫或者危難之際的感觸。
將每一天和每一年全都看作是
人生時日和歲月的一個個里程；
將時光流逝所釀成的摧殘視為
一種音樂、一種聲息和一種象征
有一個人立意要描繪世界。隨著歲月流轉(zhuǎn)，他畫出了省區(qū)、王國、山川、港灣、船舶、島嶼、港灣、魚蝦、房舍、器具、星辰、馬匹和男女。臨終之前不久，他發(fā)現(xiàn)自己耐心勾勒出來的縱橫線條竟然匯合成了自己的模樣。
【另一個，同一個（1964）】
我與世無爭，平時漫不經(jīng)心，有時出于激情，陸陸續(xù)續(xù)寫了不少詩，在結(jié)集出版的書中間，《另一個，同一個》是我偏愛的一本。集子里還有我熟悉的事物：布宜諾斯艾利斯、對先輩的崇敬、日耳曼語言文化研究、流逝的時間和持久的本體之間的矛盾、以及發(fā)現(xiàn)構成我們的物質(zhì)——時間——可以共有時感到的驚愕。
作家的命運是很奇特的。開頭往往是巴羅克式，愛虛榮的巴羅克式，多年后，如果吉星高照，他有可能達到的不是簡練，而是謙遜而隱蔽的復雜性。
佩特說過，一切藝術都傾向于具有音樂的屬性。那也許是因為就音樂而言，實質(zhì)就是形式。
詩歌是神秘的棋局，棋盤和棋子像是在夢中一樣變化不定，我即使死后也會魂牽夢縈。
（《失眠》）
酒渣色的云使天空顯得粗俗；
為我緊閉的眼簾帶來黎明。
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
那里是布宜諾斯艾利斯，時間給世人
帶來了愛情或黃金，留給我的卻只有
這朵凋零的玫瑰，這些凌亂的街道
日子是一張瑣碎小事織成的網(wǎng)，
遺忘是由灰燼構成，
難道還有更好的命運？
拂曉時我仿佛聽見一陣喧囂，
那是離去的人群；
他們曾經(jīng)愛我，又忘了我；
空間、時間和博爾赫斯已把我拋棄。
人的機巧和天真沒有止境。
（《探戈》）
暴風驟雨般的探戈樂曲
對抗了忙碌的歲月；
由泥土和時間塑造的人
比輕靈的旋律短暫。
我有時自問，年已垂暮，
明知沒有精通的希望，
為什么還要開始學習
粗狂的撒克遜人的語言。
……
在這熱望和這首詩之外，
無限的宇宙在將我等待。
我是瞬間，瞬間是塵埃，不是鉆石
今天轉(zhuǎn)瞬即逝，而又永恒；
別指望另一天國或另一地獄。
他過馬路時會突然感到
一種神秘的幸福，
它不是來自希望，
而來自古老的單純，
來自他自己的根，或者游移的神。
（《斯賓諾莎》）
他超越了隱喻和神話，
打磨著堅硬的水晶：
上帝的全部星辰的無限圖像。
永恒屬于時間的范疇，
因此也是匆匆過客。
【為六弦琴而作（1965）】
閱讀任何一部作品都需要某種合作乃至于合謀。
至于出于拙筆的這些歌謠，讀者應該通過相像有一個人坐在自家的門檻上或者是在商店里懷抱吉他邊彈邊唱的情景來補上沒法聽到的音樂。唱詞的內(nèi)容也就遠不及那節(jié)奏重要了。
【影子的頌歌（1969）】
除了節(jié)奏以外，自由體詩的印刷形式能告訴讀者，他將要得到的是詩情，而不是知識或論證。
我希望讀者在這個集子里能找到一些值得一記的篇章；在這個世界上，美是共同的財富。
我把這篇文字托付給任何一個人；
它絕不是我想說的東西，
但永遠是他的反映。
這些符號來自我的永恒。
來去匆匆的時間留給我們的財富
就是那些微不足道的東西。
我們是自己的記憶，
是那個形式易變的虛幻的博物館，
是那堆破碎的鏡子。
（《高喬人》）
除了某些迷信之外，他們沒有信仰；但艱難的生活使他們學會了崇拜勇氣。
他們的一生仿佛在夢中度過，不知道自己是何人何物。
也許我們的命運和他們的相同。
我沒有失去。它們屬于我。
我在遺忘中，在偶然的愿望中擁有。
（《呼喚喬伊斯》）
如果世上還剩一個勇敢的人，
我們的懦弱又有何妨；
如果世間還有自以為幸福的人，
悲哀又有什么關系，
……
我是你固執(zhí)的嚴格
所拯救的一切人。
我是你不認識而又拯救的那些人。
布宜諾斯艾利斯是我從未到過的另一條街，是街區(qū)和最深的庭院的隱秘中心，是門臉掩蓋的東西，是我的敵人，是不喜歡我的詩歌的人，是我們可能進去過但已經(jīng)忘記的小書店，是為我們演奏而我們不熟悉的米隆加舞曲，是已經(jīng)消失和將要出現(xiàn)的東西，是后來的、陌生的、次要的，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城區(qū)，是我們不了解而又喜愛的東西。
知道受苦并不是榮耀的人有福了。
不堅持認為自己有理的人是幸福的，因為誰都沒有理，或者大家都有理。
不要恨你的敵人，因為一有了恨，你在某種意義上就成了奴隸。你的恨永遠不會比你的平常心好。
善待你的敵人是滿足你的虛榮心的最好辦法。
要相信別人是清白的，或者會是清白的；若非如此，錯不在你。
勇敢的人、以一樣的心情接受失敗和勝利的人是幸福的。
被愛的人、愛的人、可以不要愛的人都是幸福的。
寬恕能凈化被傷害的人，而不是傷害者。
阿布德拉的
德謨克利特自剜雙目，
以便更好地思考；
時間是我的德謨克利特。
【老虎的金黃（1972）】
我不相信文學流派，認為那都不過是把教學內(nèi)容進行簡化的方式。不過，如果要我說出我的詩歌源自于何處，我可能會說是源自于現(xiàn)代主義那一使許多西班牙語國家文學面貌一新，并且甚至波及到西班牙本土的偉大解放運動。
我的讀者可能會注意到某些篇章里的哲學傾向。小時候，有一次，父親借助于棋盤向我講述了阿喀琉斯和烏龜進行的賽跑。從那時候起，我就有了這種偏愛。
在一天的操勞結(jié)束之后，
多么渴望能有一個我期待的聲音
在日暮的昏暗和溫馨夜色的
寧靜之中等待著我的降臨。
事實并非如此。我的命運已經(jīng)注定：
時光飄渺，記憶雜亂不清，
對文學超出了情理的癡迷，
到頭來難免一死，不愿也不行。
（《你》）
在這人世間，只誕生過一個人，只死過一個人。
祖國啊，你屬于我，但只是在那永不磨滅的記憶里面，
而不是在以日為計的瞬息之中。
【深沉的玫瑰（1975）】
失明是封閉狀態(tài)，但也是解放，是有利于創(chuàng)作的孤寂，是鑰匙和代數(shù)學。
我也是一把劍的回憶，
是彌散成金黃的孤寂的夕陽、
陰影和空虛的緬想。
我這個人什么都不是，不是戰(zhàn)斗的劍
我只是回聲、遺忘、空虛。
致命的決斗無有窮期。
殺死的總是那個不朽的猛獸。
它的命運也是我的命運，
只不過我們的虎不斷改變形狀
有時叫憎，有時叫愛，或者意外。
【鐵幣（1976）】
在序言里是可以講真話的。
我知道自己在政治方面根本沒有發(fā)言權，不過，也許人們能夠原諒我說一句：我不相信民主，那是一種對統(tǒng)計學的褻瀆。
（《天真》）
每一個黎明都會營造出
足以改變最為冥頑的命運的奇跡。
……
我奇怪一把鑰匙居然能夠打開一扇門，
我奇怪自己的手居然確實無疑，
我奇怪希臘人的伊利亞疾矢
居然沒能射中不可企及的目的。
我奇怪鋒利的寶劍居然會美、
奇怪玫瑰居然會有玫瑰的香氣。
（《終結(jié)》）
上帝或者機緣或者空濛啊，求求你
還給我那不滅的形象而不是忘記。
你怯懦地祈祝的
別人的著作救不了你；
你不是別人，此刻你正身處在
自己的腳步編織起的迷宮的中心之地。
【夜晚的故事（1977）】
（《戀人》）
你是我的不幸
和我的大幸，純真而無窮無盡。
任何一件事——一個評論、一次告別、一次邂逅、紙牌的一個有趣的阿拉伯圖案——都能激起美感。詩人的使命是用寓言或者韻律反應這種親切的情感。
【天數(shù)（1981）】
除了出于善心施舍給窮人的不圖回報的錢幣之外，一切贈與都是相互的。施贈者并沒有失去贈品。給予和接受是一碼事。
失眠是……渴望進入夢境而又不能成眠，是對活著還將繼續(xù)活下去的恐懼，是懵懵懂懂地熬到天明。
長壽是……以十年為單位而不是按秒針的跳動來計算的失眠，是……想死而又死不了的心情、活著還將繼續(xù)活下去的現(xiàn)實。
失敗有一種輝煌勝利所沒有的尊嚴。
讓我們感謝每一次相聚，然后將一切忘記。
他這人只有一個長處，
有人卻連一個都沒有。
（《正直的人》）
……
所有這些人，他們互不相識，卻在拯救世界。
我們永遠都不會謀面。
他消失在九億三千萬人之中。
然而，我們之間卻有著某種聯(lián)系。
不是不可能早就有人設計好了這種聯(lián)系。
不是不可能世界需要這種聯(lián)系。
我本來就對好多事物無知無識，
這會兒再次感到困惑，
我要感謝各路神祗，
他們讓我得見這處迷宮，
盡管我永遠都不能探知其中的奧秘。
【圖片冊（1984）】
在兩三個豐富多彩的日子里，我能看到的東西很少，回憶的東西很多，而那些巨大的影子布滿我的回憶。
（《禮物》）
你得到了不可見的音樂，
那是時間的特點，在時間中休止；
你得到了悲劇的美質(zhì)，
你得到了愛情，可怕的事物。
……
你無愧地品味了每一天；
這是你的歷史，也是我的。
在我看來，黃昏和威尼斯幾乎是同義詞，但我們的黃昏失去了光線，害怕黑暗，而威尼斯的黃昏確實美妙永恒的，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在世上所有的城市中，在一個浪跡天涯的人一直在尋找而有幸遇到的各個親切的地方中，日內(nèi)瓦是我認為最適合于幸福的城市。
回憶中的一切，包括不幸，都是美好的。這些理由都屬于個人范疇；我不妨說一些帶有普遍性的理由。日內(nèi)瓦和別的城市不同，它不強調(diào)自己的特色。巴黎始終意識到自己是巴黎，自尊的倫敦知道自己是倫敦，日內(nèi)瓦卻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日內(nèi)瓦。日內(nèi)瓦同日本有點相似，它不斷自我更新，卻不拋棄過去。
人們有充分的理由要問，我為什么喜歡虎而不喜歡亞洲豹、非洲豹或者美洲豹？我只能回答說，因為我討厭斑點而不討厭條紋。
我……發(fā)現(xiàn)世上所有的事物都把我引向一段引文或者一本書，不禁有些夾雜著喜悅的悲哀。
武器多如牛毛，
整個世界瀕臨死亡。
武器多如牛毛，
死亡不知如何選擇。
我已經(jīng)感到今后我一定會懷念這一時刻的。
【密謀（1985）】
歷經(jīng)滄桑之后，我發(fā)現(xiàn)，跟幸福一樣，美是很常見的東西。我們沒有一天不在天堂里逗留片刻。
在臨死前的剎那，當命運即將把我們從自己是個人物的可悲常態(tài)以及世界的重負中解脫出來的時候，你和我都將會感到輕松。
一切都棄我們而去，一切都變得遙遠。
記憶并不能刻下永久的印跡。
然而，總有點兒什么留了下來；
然而，總有點兒什么在唉聲嘆氣。
（《擁有昨天》）
我知道自己失去了數(shù)不清的東西，而那些失去了的東西如今恰恰是我擁有的一切。
隨著時間的推移，所有的詩都成了挽歌。
除了已經(jīng)失去了的天堂，不會再有別的天堂。
（《灰燼》）
這一切，對詩來說，全都過于乏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