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王旭明先生因倡導“真語文”而成為一時的焦點人物。我一直關(guān)注這位教育部前發(fā)言人,欣賞他張揚不羈的個性,也欽佩他大膽直率的表達,為此經(jīng)常翻翻他的微博,看看他的言論,甚至因此還知道了他對周杰倫幾乎算得上頑固不化的癡迷??傊@是個很有意思的人。這世界很單調(diào),很庸常,有點意思的人總能讓人起勁。
我也一直關(guān)注“真語文”。和許多關(guān)注“真語文”的人一樣,因關(guān)注王旭明而關(guān)注“真語文”。曾經(jīng)耀眼的發(fā)言人,“下崗”后更為招搖的“前發(fā)言人”,確實給語文教學帶來了一些騷動。我不知道“真語文”的命名有啥講究,按照我的胡思亂想,大概與王旭明先生的個人偏好有關(guān)。老王也算個性情中人,對這個“真”字恐怕情有獨鐘吧。
我看了“真語文”的很多報道,很多案例。王旭明不愧實干家,不僅呼吁,還真槍真刀的干,進課堂,上講臺,聽課,評課,忙得不亦樂乎,確實給語文教學提供了一些新的視角,新的觀點,新的思路。語文教改的動力(或者“壓力”?)往往來自外界。十五年前,發(fā)出“誤盡天下蒼生是語文”之聲的,是圈外人;五年前,葉開先生吶喊“語文教育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依然還有振聾發(fā)聵之功效。不過,葉開始終在外圍叫陣,這讓他在酣暢淋漓的同時,還能保持相當?shù)淖杂珊蜑t灑。王旭明不同。我看了他的簡歷,似乎做過幾年中學語文老師,如此說來,不能算門外漢;但畢竟從政多年,即便后來做的是語文出版社社長,也只能說是站在語文教學的邊邊上——這也算是來自外界的力量吧?
我敬佩王旭明。正是因為敬佩,就想說一句不中聽的話,只有一句。
雖然他也未必聽得到。
我要說的這句話就是這篇文章的標題:為什么好端端的一個學術(shù)話語,卻要使用對抗性的表達?
什么是“對抗性表達”?“真語文”就是。
什么是”真語文“?王旭明已經(jīng)說了很多,大家多多少少也知道了是什么。或許意識到此概念會帶來誤會吧,好幾位”真語文“的理論家都解釋過,而且解釋得也算合理。但是,無論怎么解釋,都不能消除這個概念本身具有的”對抗性“。”真“的反面是”假“,如果不是”真語文“,必然是”假語文“?!闭妗昂汀奔佟爸g,沒有中間地帶。黑白分明,這世界上沒有不真不假的語文。
那么,問題就來了。誰來制定真與假的標準呢?誰才是真與假的仲裁者呢?當你標榜這節(jié)課是“真語文”時,是不是意味著那一節(jié)另類的課就是“假語文”?當你標榜某個老師的語文課是”真語文“時,是不是意味著有別于他的就是”假語文“?要知道,這世上沒有抽象的語文課,只有張老師王老師的語文課,只有這一節(jié)閱讀課或者那一節(jié)寫作課。
當然,做過教育部發(fā)言人的王旭明的邏輯肯定不會這樣粗糙,但我必須說,這個概念本身所具有的”對抗性“,常常會消解主張者們精心設(shè)計和解釋的內(nèi)涵,讓人們做各種不太友善的聯(lián)想。
我必須誠實地說,”真語文“所展示的案例和對案例的解釋,大都合乎我對語文教學的理解。單從立意看,我是要為“真語文”喝彩的。但是,正如我對我自己時刻保持著警惕與懷疑一樣,我對”真語文“也一樣存在著疑問:何以見得您認可的東西就是對的,就是真的,而您不認可的就是錯的,就是假的?
我是個一線教師。我們都是普通人,在應(yīng)試體制下混口飯吃不容易,難免有違背規(guī)律的舉動,有糟蹋語文的時候。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文化體認,有對文本的自我理解和教學的自我選擇,都會有自己的個性,也會有因個性而必然帶來的局限。很難用一把尺子來評價,更不能用一把尺子來否定。以我有限的見識,我覺得語文有深淺之分,有文野之分,有雅俗之分,有成敗之分,甚至有好壞之分,但恰恰不大有真假之分。每一個語文老師,都會在不同的角度與層面,觸及到語文的核心和本質(zhì)。無論用不用PPT,無論他有沒有拿腔拿調(diào)的朗誦,無論他是不是大講特講精神與靈魂,都是如此。
我們所能做的,是讓我們的語文課不斷地接近我們所認為的那個語文。但沒有人有資格說:我才是語文,我才是真語文。
我是個上課不太會說笑的人,老早就有人批評我“上課不會笑”,為此我很苦悶,也嘗試過笑臉盈盈的面對學生,但效果并不好,笑比哭還難看。后來我明白,我就是我自己。坦率的說,我上課不太會煽情,也缺乏招數(shù)來營造“氛圍”,即便深情款款的詩歌,在我這里也搞不出什么“真情實感”。這是我的短板,卻也是我的特點。此路不通,我就走另外的路。
前幾年我在晉西北支教,遇到過一位學校廚師,這位大師傅曾經(jīng)也是個站講臺的,學歷不夠被迫轉(zhuǎn)行干后勤。校長說,這老頭兒對《三國演義》滾瓜爛熟,以前就靠賣弄一本《三國演義》,成了最受學生歡迎的老師。校長為老頭兒遺憾,說再也找不到這么好的語文老師了。我借著吃飯的機會向師傅討教,發(fā)現(xiàn)他果然了得,略聊幾句,我便尷尬得再不敢開口了。我能想象,這位操著晉西北口音的老師,借著講述《三國演義》,他的語文課該會多么精彩!
其實,即便是黃玉峰這樣杰出的語文教師,他的課也很難合乎某個公認的標準?;蛘哒f,更難合乎某個標準。前不久受黃老師之邀,為他的《蜀道難》教學寫一個點評。我在評論黃玉峰老師的《蜀道難》這節(jié)課時,毫不諱言的說——
《蜀道難》的教學,除了一開始的誦讀與解析,多數(shù)時候的“無軌電車”都游離在《蜀道難》之外。我在閱讀這份“實錄”的時候,有一會兒甚至感覺到他講的是蘇軾,而不是李白。或許是蘊蓄已久處心積慮,或者是風云際會天作之合,黃老師終于還是難以割舍他的“蘇軾”情結(jié),將這輛滿載愛戀的“蘇軾號”電車開到了李白的地盤上。同是四川鄉(xiāng)親,同是千古文豪,待遇怎會如此天差地別?若李白地下有知,會不會也“以手撫膺坐長嘆”??!
批評歸批評,我覺得黃老師的課依然還是實實在在的語文課。如果非要依照某個標準,這樣的語文課算不算”假語文“?
更重要的是,專家們隔靴搔癢抉玼發(fā)微的課堂,對于一線教師來說,只是日常生活而已。不要忘了,教師與他的學生之間,天長日久,有一種獨特的生態(tài)關(guān)系。這就決定了教師在教學上,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權(quán)。這篇課文的主題我多講點,那篇課文的語言我多講點,這一篇我當做例子,下一篇我做為典范,這并不僅僅取決于文本,很多時候還取決于學生的具體需要和教師的考量。這就像在荒涼的沙漠里長著一株仙人掌一樣,我們覺得不可思議,可對于沙漠與仙人掌,那可真是一道再美麗不過的風景。這就是生態(tài)。
理論是灰色的,生命之樹常青。什么返璞歸真,什么真情實感,什么工具性,什么人文性,這些評課時苛刻到讓人難堪的大詞兒,在活生生的教學實踐面前,往往讓人莫名其妙。
小時候讀“盲人摸象”,我們會嘲笑那些摸到耳朵就說大象是蒲扇摸到鼻子就說大象是橡皮管子的盲人。長大了,我們才發(fā)現(xiàn),在本質(zhì)上我們哪個人不是個盲人呢?每個人只能在特定的角度特定的層面觸摸到真理女神的裙邊,如果我們以真理自居,那可就是一種虛妄了。
現(xiàn)在的新名詞很多,比如”生命語文“”親近母語””文化語文““詩意語文”“智慧語文”……。有人厭惡新名詞,認為這都是嘩眾取寵的東西。我不這樣認為。即便嘩眾取寵,恐怕也只是希望自己獨特點,再獨特點。我相信,每一個新詞兒的出現(xiàn),或多或少都會有些新的理解與思考,都會在不同的角度上刺激我們的想象和拓展,當然也會促進我們對語文教學的探索和掘進。
但是,任何一個學術(shù)意義上的語詞,都應(yīng)該有自己明確的內(nèi)涵,而不應(yīng)該追求噱頭和霸權(quán),更不能居高臨下,不能真理自居,不能唯我獨尊。否則,它就是口號和標語。
教育改革需要先鋒,需要批判,需要新的刺激和資源,但更需要的,依然是開放、多元和溫和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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