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9月27日 作者:檔案揭秘
齊白石有一首很著名的詩:“青藤雪個遠(yuǎn)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輪轉(zhuǎn)來。”吳昌碩,號老缶。齊白石將吳昌碩與赫赫有名的徐渭、朱耷相提并論,自稱愿做他們?nèi)说摹白吖贰?。吳昌碩詩書畫印四絕,對后世影響很大,追溯陳師曾、傅抱石、李可染、潘天壽等現(xiàn)代名家的藝術(shù)源頭之一,都能指向吳昌碩這個名字。
吳昌碩一生動蕩,堪稱大器晚成的代表。他自言“三十學(xué)詩,五十學(xué)畫”——這當(dāng)然是夸張之語,但他確是在五十多歲才在繪畫上初具自家面目,六十多歲藝術(shù)日臻成熟,直到七八十歲晚年進(jìn)入爐火純青的化境,一躍為“后海派”的領(lǐng)軍人物。他的生前身后,上海還出現(xiàn)了“家家缶翁,戶戶昌碩”的畫壇奇景。那么,吳昌碩以怎樣的畫風(fēng)見長?他的畫風(fēng)又來自于怎樣的人生磨礪?本期檔案揭秘,李涵為您講述:金石書畫一代宗師——吳昌碩。
1840年,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4年后吳昌碩出生,他生活在清末民初的大變革時代,動蕩亂世伴隨著他大半生的辛苦奔勞。吳昌碩有一方印叫“五湖印丐”,嘆自己浪跡江湖,以刻印乞生。他習(xí)藝最初的啟蒙就從刻印而來,曾自我評價:“我是金石第一,書法第二,花卉第三,山水外行?!?/span>
吳昌碩生于浙江安吉縣鄣吳村,祖父與父親都是舉人出身,上溯五代全屬詩書傳家。不過父親雖有“截取知縣”資格,但素性淡泊,一直賦閑在家,耕讀為生。他對吳昌碩影響很大。父親嗜好詩文篆刻,吳昌碩也漸醉心于此。他從14歲時開始自己治印,“與印一日不離”。
家境清寒,偶得一方印石十分寶貴,他往往刻了磨,磨了刻,直到薄薄一片無法再磨才罷休。一次不小心銼到左手無名指,傷得很深,指頭最后竟?fàn)€去半根,少了一截。日后吳昌碩常舉著這根手指,對后輩追懷這段年輕時的奮斗史。他在燈下專心纂刻,小伙伴們多次喊他玩耍不應(yīng),于是稱他“鄉(xiāng)阿姐”,笑他像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1915年,71歲的吳昌碩一時感念,童心大發(fā),還刻了一方閑章——“小名鄉(xiāng)阿姐”。
1860年春,一場戰(zhàn)亂結(jié)束了吳昌碩平靜充實的少年時光。太平軍打到了江浙,民眾四散逃亡,家中女眷不便隨行,只有吳昌碩跟著父親躲入深山。兩人不久也失散了,他獨自一人在浙江、安徽、湖北等省流浪,差點餓死,后來替人打短工、討飯,勉強活了下來,但也留下了困擾一生的肝病與足疾。
饑寒交迫流浪5年后,他才回到家鄉(xiāng),卻已物是人非。戰(zhàn)爭加上饑荒、病疫,原來四千多人的鄣吳村,最后僅剩二十五口人。吳昌碩一家除了父親和他,祖母、母親、弟弟、妹妹,包括尚未正式成婚、主動留下來照顧婆母的訂婚妻子章氏,全都在動亂中死去。
劫后余生,家園荒蕪。父親繼娶楊氏組成了新家,全家遷居安吉縣城,自己動手開田造屋,命名“蕪園”,搭了間書齋題為“樸巢”,吳昌碩在此度過了十年苦讀生涯。有人說,正是早年遍嘗人世艱辛,造就了吳昌碩一生頑強堅忍、自強不息的性格。
同治四年,也就是1865年,戰(zhàn)亂停息后,安吉縣恢復(fù)科舉,補考5年前咸豐庚申科的秀才。吳昌碩倉促應(yīng)試,竟僥幸考中,后刻了一方閑章:“同治童生,咸豐秀才”,聊以自嘲。但他此后在官場從未得意,局促浮沉一生。所幸的是,多年的游學(xué)生涯讓他廣交友人,朋友圈幾乎覆蓋江浙一帶的藝術(shù)精英,這些亦師亦友的同齡人或忘年交,推動著他的藝術(shù)兼收并蓄,日益精進(jìn)。
吳昌碩在杭州就讀于樸學(xué)大師俞樾的詁經(jīng)精舍,在其門下受到了最正統(tǒng)的文字、訓(xùn)詁、辭章之學(xué)的熏陶,為日后金石入詩、書、畫、印打下了堅實基礎(chǔ)。他與楊峴、陸心源、潘祖蔭、吳平齋、沈石友等名流交往,得以觀摩他們收藏的歷代文物、法書名畫,大大開闊了眼界。1882年,他收到朋友金杰贈送的厚禮:一只古缶,上無款識,但從斑駁的雷紋可以推斷出年代極早。吳昌碩愛若至寶,他常用的眾多別號“老缶”、“缶廬”、“缶翁”等即由此而來。他一向好古的審美情趣,在與石鼓文相遇后,迸發(fā)出靈氣。
石鼓文是我國現(xiàn)存最古老的石刻文字,因刻在10座形似鼓的花崗巖上而得名,但文字多殘。字體在古文與秦篆之間,一般稱為大篆。43歲時,吳昌碩得友人潘瘦羊相贈難得的石鼓文精拓本,此后半生,每日臨石鼓不輟,自云“臨氣不臨形”。晚年生活好起來后,家里長期雇著一位車夫,每晚磨出一斛墨汁,供吳昌碩白天寫、畫之用。他的潤格中就列有磨墨費這一項。
吳昌碩認(rèn)為石鼓文中石頭的風(fēng)化有別樣的古拙之美,于是用篆刻、書法去臨摹演化,后來越臨越不像,有人笑他“以媸代妍”,意思是以丑惡代替美好。但他不以為意,始終覺得“一日有一日之境界”。終在六十多歲脫去窠臼,超越了清代帖學(xué)、碑學(xué)的藩籬,其書法蒼茫遒勁,自成一格。他以篆書最為見長,功夫下到點滴處。比如與北京的學(xué)者羅振玉書信往來,均以篆書寫成,雙方邊讀信邊??保赋鰧Ψ降闹囌`。一封談?wù)摃ㄋ囆g(shù)的信中,羅振玉錯了兩字,吳昌碩錯了七字,他事后對人連連感嘆:“我遜羅一籌,當(dāng)努力趕上。”
1884年,40歲的吳昌碩結(jié)識了任伯年,當(dāng)時任伯年已是海派知名的畫家。吳昌碩好學(xué)不倦,向任伯年請教繪畫。后者請他先作一幅畫看看,吳昌碩推卻不過,畫了幾筆。任伯年看出他落墨渾厚挺拔,有“金石味”,脫口而出:“你將來在繪畫上一定會成名!”吳昌碩愣住了,還以為是開玩笑,任伯年卻嚴(yán)肅地說:“你的筆墨現(xiàn)在就已勝過我了啊?!?/span>
吳昌碩當(dāng)時人近中年,許多人認(rèn)為其篆印已有根基,改去學(xué)畫太可惜,也太遲。任伯年替他辯解:“胸中有才華,筆底有氣韻,遲些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給吳昌碩的建議是,既然書法功底深厚,不妨用篆書的筆法畫花卉,用草書的筆法畫枝干,“變化貫通,不難其奧訣也”?!爸睆臅ㄑ莓嫹ā?,后來成為吳昌碩的一大特點。
38歲之前,吳昌碩一直四處漂泊游學(xué),間或給人做過幾年的幕僚,生活捉襟見肘,清苦困頓。直到39歲,朋友們共同集資,為他捐了一個縣尉。雖收入甚微,但他得以將繼母妻兒接到蘇州定居。
官場生活使吳昌碩不得不處處謹(jǐn)慎小心,唯恐有失。1888年任伯年來訪,正趕上吳昌碩剛剛交差歸來。他扣著無頂戴紅纓帽,穿著葵黃色的官袍,拱著雙臂,還未來得及擦汗,其窘迫憋屈之態(tài),被任伯年抓住,現(xiàn)場寫生一氣呵成,并戲謔地將其題為《酸寒尉像》。吳昌碩也不氣惱,自嘆辛酸可笑,在畫上題詩自嘲:“達(dá)官處堂皇,小吏走炎暑。束帶趨轅門,三伏汗如雨……”
吳昌碩的差事一度是在蘇州城維持治安,每天夜里帶隊查夜巡邏,拖著大竹片穿街走巷,竹片在石子路面發(fā)出“嗒啦嗒啦”的聲響,以作警示。1890年,他與時任河道總督的吳大澂相識,因他查夜經(jīng)過吳家,吳家人往往請他進(jìn)去坐坐,久而久之都稱他“嗒啦老爺”。兩人雖職位懸殊,但幾經(jīng)交往,意氣相投,吳大澂對吳昌碩很是賞識。
1894年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清政府起用鎮(zhèn)壓太平天國有功的湘軍舊將,令吳大澂督師北上御敵。他邀吳昌碩隨軍工作。已51歲的吳昌碩“老夫聊發(fā)少年狂”,不顧家人勸阻毅然前行。據(jù)說讓吳大澂感慨出征乃天意的“度遼將軍印”,還是由吳昌碩偽造的。吳昌碩本想借此戰(zhàn)建功立業(yè)一雪前半生的苦悶,,不料戰(zhàn)爭很快以失敗求和而告終,吳大澂也被革職。吳昌碩于第二年三月因繼母病重南歸,沒有受到牽連。但這對其仕途理想無疑是個沉重打擊,故以“破荷”為號,紀(jì)其悲憤。他的耳朵在山海關(guān)上被大炮震聾,日后又自號“大聾”。
甲午之后,小吏生活繼續(xù),直到1899年淮安府安東縣,也就是今天江蘇漣水縣令缺額,經(jīng)老鄉(xiāng)丁葆元推薦,吳昌碩得以走馬上任。北宋時的大書法家米芾曾出任漣水軍使,讓他大有追慕前賢之感,卻沒想到只待了一個月,就辭官而去。據(jù)說是因不愿巴結(jié)逢迎上司而處處受阻。官場黑暗腐敗,終令他徹底看破,有了那方著名閑章“一月安東令”。
不過短短一月間,他還是做出了一些政績。漣水縣土地鹽堿度高,河水不能飲用,當(dāng)?shù)赜泻兰澱虅菘鼐u水。民眾無錢去買,苦不堪言。吳昌碩訪知此事,便在縣衙前鑿一大井,任人汲水,為防止豪紳搗亂或投毒,還派專人看管。百姓們莫不稱善。這口井如今保存完好,名為“昌碩井”。
吳昌碩辭官后失去了微祿,生活拮據(jù),因年歲漸長手臂開始劇痛,他從1902年開始很少刻印了,經(jīng)濟(jì)上的壓力讓他將發(fā)力之處逐漸轉(zhuǎn)向繪畫。他在60歲開始自定潤格,也就是畫作的定價,開始賣藝謀生,常自嘲,“我畫畫無非是要賺一口肉飯吃吃”。
境遇酸寒,但他的畫卻充滿剛健之氣,將篆書用筆挪到畫上,“蒼茫古厚,不可一世”。潘天壽評價他的畫以氣勢為主,故在布局用筆等各方面,與前人完全不同。
設(shè)色方面,吳昌碩也獨開生面。大紅大綠從來是文人畫的忌諱,畫家蒲華多次告誡吳昌碩,多用水墨,少用顏色,因為“色不可俗”。但吳昌碩不守古法,不拘用色,最顯著的例子,他是第一個用西洋紅畫花卉的人,這種顏色自海運開通后才來到中國。
到1911年前后,海上畫派和吳門畫派的許多元老紛紛病逝,吳昌碩成為了海上畫壇碩果僅存的大家元老。
辛亥革命后,一大批原清廷高官和文藝名流紛紛寓居上海,賣字賣畫。在弟子王一亭的極力勸說下,吳昌碩正式遷居上海,加入這一行列。他從1912年開始用吳昌碩這個名字,他原名吳俊、吳俊卿,聞名于世的吳昌碩其實是69歲之后叫響的。
王一亭是上海有名的實業(yè)家、社會活動家,自己也愛好研習(xí)書畫。他對老師不遺余力地推廣,1914年為71歲的吳昌碩在著名的“六三園”舉辦了生平第一次個展,藝名大震,這也是中國書畫最早的個展。王一亭與日本商界頻繁接觸,促使日本畫商大批銷售吳昌碩的書畫,讓其在日本備受追捧。早在1891年,日本書法家日下部鳴鶴訪華,就拜訪了吳昌碩。日下部鳴鶴被譽為“東海書圣”,他歸國后極力宣揚吳昌碩的藝術(shù),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日后從東瀛來向吳昌碩求藝請教的人紛至沓來,他也敞開懷抱,一一接納。所以時至今日,吳昌碩的畫在日本地位很高,一些漢學(xué)家、藝術(shù)家對其推崇備至。在日本福岡,9月12日吳昌碩生日這天,甚至被定為“吳昌碩節(jié)”。
1913年,西泠印社成立近十年之際,在杭州“買山立社”,初具規(guī)模。吳昌碩被公推為第一任社長。東漢建武年間的“漢三老碑”被譽為“浙東第一石”,1921年流落到上海,被一日僑以重金買下欲運往日本。吳昌碩驚聞國寶即將外流異邦,率先作畫義賣,撰寫布告募捐,后集60多人之力募齊8000元巨款,終將碑石贖回。如今去訪西湖邊的西泠印社,便可得見這座安奉于石室內(nèi)的重要文物。以書畫義賣做救濟(jì)賑災(zāi)的慈善,也是從吳昌碩開始的。
1914年,20歲的梅蘭芳久慕大名,請袁克文介紹與吳昌碩認(rèn)識,兩人年齡相差50歲,卻一見如故。從此梅蘭芳成為吳家的??停看蝸砩虾Q莩?,第一時間到吳家來拜望,雖不入室而執(zhí)弟子禮甚恭,向吳昌碩學(xué)習(xí)畫梅。真正向吳昌碩行過拜師儀式的是四大名旦之一的荀慧生。他成了吳昌碩最后一名弟子。
在畫家陳巨來的《安持人物瑣憶》中,吳昌碩更是個可愛的老頭。他個頭極矮小,直到去世前,頭上仍然盤著一個小發(fā)髻,就像一個道士。他平生一大憾事就是無須,最恨自己長不出曾農(nóng)髯、張大千師徒那樣的美髯。81歲時他似乎還難以釋懷,刻了方巨印“無須老人”。吳昌碩在七十歲之前,曾納有一妾,兩年后就跟人跑了不辭而別。他念念不忘,朋友們都笑他癡,最后他自己解嘲:“吾情深,她一往”,俏皮風(fēng)趣。
吳昌碩1927年逝世,享年84歲。吳昌碩親歷了近代中國的諸多動蕩變化,是中國畫從古典走向現(xiàn)代的轉(zhuǎn)型時期的代表人物之一,也有人稱他是最后一代文人畫家。他為海派注入了新的含義,既有傳統(tǒng)的深厚,又富變通的精神。從一介布衣到名滿天下的藝壇領(lǐng)袖,半生不易,都化為了他晚年所作的一副著名對聯(lián)——“風(fēng)波即大道,塵土有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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