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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銘基:《史記》、《漢書》關(guān)系新議
一、緒論
《漢書》一百卷,題為班固所撰,乃我國歷史上第一部斷代體史書,記載前漢一代史事?!稘h書》創(chuàng)斷代紀傳之體,其中包括十二本紀、八表、十志、七十列傳,共一百篇,約八十萬言。[ 晉人張輔云﹕“遷之著述,辭約而事舉,敘三千年事唯五十萬言;班固敘二百年事乃八十萬言,煩省不同,不如遷一也?!保ǚ啃g等:《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卷六十,頁1640。)張氏徒以字數(shù)多寡討論《史》《漢》優(yōu)劣,誠不足取,惟其指出《漢書》敘二百年史事而用八十萬字,則屬可參。] 自司馬遷《史記》書成,武帝太初以后史事,闕而不錄,續(xù)《史記》者不乏其人,據(jù)《史通?古今正史》所云,即包括劉向父子、揚雄等,至后漢光武帝建武年間,班彪以為續(xù)《史記》者言辭鄙俗,而揚雄、劉歆等人又褒揚新莽,不可仿效,因成《史記后傳》六十五篇。[ 詳參劉知幾[著]、浦起龍[通釋]:《史通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卷十二〈古今正史〉,頁314。又,王充《論衡?超奇》所言有所不同,其謂“班叔皮續(xù)《太史公書》百篇以上”。(黃暉、劉盼遂:《論衡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卷十三〈超奇〉,頁613。)據(jù)此,則與《史通》言六十五篇者有所不同。] 《傅子》因云《漢書》乃班固“因父得成”,[ 案﹕《傅子》今佚,此由《意林》轉(zhuǎn)引。見王天海、王韌:《意林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卷五,頁537。] 可知班固實以父親所編漢史為藍本,及后終成《漢書》。又,《后漢書?曹世叔妻傳》云:“兄固著《漢書》,其八表及〈天文志〉未及竟而卒,和帝詔昭就東觀藏書閣踵而成之。……時《漢書》始出,多未能通者,同郡馬融伏于閣下,從昭受讀,后又詔融兄續(xù)繼昭成之。”[1]2784[ 案﹕劉知幾《史通?古今正史》:“固后坐竇氏事,卒于洛陽獄,書頗散亂,莫能綜理。其妹曹大家博學(xué)能屬文,奉詔校敘。又選高才郎馬融等十人,從大家受讀?!保ā妒吠ㄍㄡ尅罚硎垂沤裾贰?,頁314。)劉氏所載與《后漢書》略同。] 據(jù)此,可知班固續(xù)撰《漢書》,未成而卒,漢和帝因此詔命班固女弟班昭踵武為之,后馬續(xù)又繼班昭完成未竟之文。是《漢書》本出班彪、班固父子,并由班昭完成十志,〈天文志〉則由馬續(xù)完成??傊?,“《漢書》的成書,經(jīng)過班彪、班固、班昭、馬續(xù)四人之手,但以班固為主”。[2]
自《漢書》書成以后,授受具眾,與經(jīng)學(xué)無異,注釋者亦眾,如以《史記》系于《漢志》六藝略春秋類之例言之,《漢書》繼《史記》而作,則其書亦必以“正名”為務(wù),觀之而可令亂臣賊子懼,具備《春秋》之微言大義。以此為論,必當(dāng)重新審視《史記》與《漢書》之關(guān)系,并據(jù)此探知何以《漢書》必待師授而可明。王基倫、洪淑苓云﹕“班固《漢書》因襲了《史記》的體例,取用了部分材料,而又能擴充內(nèi)容,再創(chuàng)體制新義,顯見《漢書》的成就非凡。在少數(shù)地方,《漢書》提出不同的觀點,或是補充一些史料,也值得我們注意?!盵3]所言是矣。以下即是數(shù)項《史》《漢》關(guān)系之新議﹕
二、繼《史記》而作并與《史記》合看
司馬遷《史記》所記上始黃帝,下訖漢武,[ 有關(guān)《史記》載事之下限,眾說紛紜,最少有七種說法,包括1. 訖于麟止說 2. 訖于太初說 3. 訖于天漢說 4. 訖于武帝之末說 5. 訖于太初、天漢折中說 6. 訖于征和三年說 7. 斷于太初四年而大事盡武帝之末說等。大抵《史記》里漢武以后史事,不屬史遷手筆,當(dāng)無異議。] 自此以后,漢室史事闕而不錄?!逗鬂h書?班彪列傳》云﹕
武帝時,司馬遷著《史記》,自太初以后,闕而不錄,后好事者頗或綴集時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繼其書。彪乃繼采前史遺事,傍貫異聞,作后傳數(shù)十篇,因斟酌前史而譏正得失。[3]1324
可見班彪對續(xù)作《史記》者不甚滿意,以為多屬鄙俗。因此,班彪乃采集前史遺文,附以各種說法,正其得失,寫成《史記后傳》數(shù)十篇。王充《論衡?超奇》更以班彪續(xù)書“為甲,而太史公乙。”[4]班彪續(xù)書篇數(shù),亦有異說,此謂“百篇以上”,《后漢書》則言“數(shù)十篇”,《史通》謂為“六十五篇”。[ 顧頡剛云﹕“王充與彪并世,所記較可信據(jù),或本有百余篇,后亡佚其半,僅存六十五篇耶?”(顧頡剛﹕〈班固竊父書〉,載《史學(xué)史研究》第2期(1993年),頁2。)] 姑勿論篇數(shù)多寡,班彪嘗作《史記后傳》,當(dāng)無可疑。班固《漢書》僅為百篇,而承襲自班彪《后傳》者當(dāng)在多數(shù)。且班固編撰《漢書》,其意亦在接續(xù)史遷無法記載之文,即漢武帝以后西漢史事。班固云﹕
漢紹堯運,以建帝業(yè),至于六世,史臣乃追述功德,私作本紀,編于百王之末,廁于秦、項之列。太初以后,闕而不錄,故探篹前記,綴輯所聞,以述《漢書》,起元高祖,終于孝平王莽之誅,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綜其行事,旁貫五經(jīng),上下洽通,為春秋考紀、表、志、傳,凡百篇。[5]4235
班固批評史遷,以為漢承堯運,其德至大,至武帝時才追記漢史,卻因通史體例,而使?jié)h居末流,甚至后于暴秦與項羽。此外,在武帝太初以后史事,更無記載。因此,班固乃綴合見聞,本“述而不作”之精神,以成《漢書》。劉知幾云﹕“《漢書》家者,其先出于班固。馬遷撰《史記》,終于今上。自太初以下,闕而不錄。班彪因之,演成《后記》,以續(xù)前編。至子固,乃斷自高祖,盡于王莽,為十二紀、十志、八表、七十列傳,勒成一史,目為《漢書》?!盵6]20以為班彪《后記》續(xù)司馬遷《史記》,班固則將父彪與史遷之著述斷為《漢書》。據(jù)劉氏所言,大抵《史記》上起黃帝,下訖漢武﹔班彪則續(xù)漢武以后前漢史事,以成《后記》,附《史記》而行,即《史記》和《后記》合言黃帝至于前漢末年史事。班固見父書,決意只錄漢事,故“起元高祖,終于孝平王莽之誅”,斷一代之史,以成《漢書》。
今觀《漢書》,尚可見班彪《后傳》之遺。浦起龍云﹕“〈敘傳〉竟不及父彪續(xù)史事,欺所生,欺萬世,糾班史者當(dāng)以是為首款?!盵6]21細意比較《后漢書?班彪傳》與《漢書?敘傳》,可見〈敘傳〉不言父彪“作后傳數(shù)十篇”之事,故浦氏有此疑。又,顧頡剛云﹕“固之作史,接受父之遺產(chǎn)而欲湮滅父名,攘為己作,故〈敘傳〉之中于彪之史學(xué)及其著書遂不道其一字也?!盵9]顧氏承浦起龍所言,以為班固將父著“攘為己作”。二人斥之頗苛,實不必然。顏師古云﹕
《漢書》諸贊,皆固所為。其有叔皮先論述者,固亦具顯以示后人,而或者謂固竊盜父名,觀此可以免矣。[7]3130
顏氏以為《漢書》之贊語具由班固所撰,然部分贊語本出班彪,則班固必出之父名,而不略人之美??肌稘h書》諸贊,有三處明確題為班彪所撰,分別是〈韋賢傳〉、〈翟方進傳〉、〈元后傳〉;并有兩段(〈元帝紀〉、〈成帝紀〉)雖不題班彪之名,卻幾可肯定為父彪所撰。〈韋賢傳〉、〈翟方進傳〉、〈元后傳〉等三篇贊語明確題為“司徒掾班彪”所撰,自出班彪之手,毋庸置疑。此外,〈元帝紀贊〉、〈成帝紀贊〉亦當(dāng)出自班彪手筆?!丛奂o〉“臣外祖兄弟為元帝侍中”句,顏注引應(yīng)劭曰:“〈元〉、〈成帝紀〉皆班固父彪所作,臣則彪自說也。外祖,金敞也?!盵7]298[ 案﹕金敞為班彪外祖父,安作璋云﹕“金敞有三子﹕涉、參、饒。成帝時,金涉以明經(jīng)儉節(jié),為侍中騎都尉,領(lǐng)三輔胡越騎。哀帝即位,為奉車都尉,至長信少府。而金參出使匈奴,為匈奴中郎將,越騎校尉,關(guān)內(nèi)都尉,安定、東海太守。金饒為越騎校尉?!保ò沧麒癌s《班固評傳》(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頁9。)] 班彪父親為班穉,娶金敞之女為妻,故〈元帝紀〉所謂“外祖”者,當(dāng)指金敞。又〈成帝紀〉“臣之姑充后宮為婕妤”句,顏注引晉灼曰:“班彪之姑也?!盵7]330班彪之姑即班婕妤,為漢成帝之妃。觀此五例,若謂班固掩奪父名,未可遽信。又顧頡剛云﹕“〈元〉、〈成帝紀〉之贊明出彪手,何以不具顯彪名?可見固史未成而卒,此三傳之猶留彪名者乃其刊落未盡者耳。”[9]此言亦有偏頗。班固雖死,據(jù)《后漢書》載,女弟班昭“奉詔校敘”《漢書》,倘班固有意掩用父書,刊落未盡,班昭大可盡復(fù)父名,或盡刪之。其實,班氏一家共成《漢書》,《漢書》乃班氏家學(xué),今雖題班固為作者,只是后世學(xué)者出于便捷,初非班固本意。
《漢書》繼《史記》而作,故于武帝太初以前史事,多述《史記》,偶有不同,或作補充,要皆以《史記》為根本。舉例而言,《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載有漢人賈誼之生平事跡,如河南守吳廷尉征之、在文帝朝最為年輕等,其〈鵩鳥賦〉與〈吊屈原賦〉,《漢書》皆載之﹔惟賈誼于西漢國策影響深遠,《史記》卻未有錄其政論之文﹔反之,《漢書》補充〈治安策〉(或名為〈陳政事疏〉),實乃《漢書》補充《史記》之重要部分。又如董仲舒,《史記?儒林列傳》載錄其生平,《漢書》仍之,復(fù)補〈天人三策〉,則董生之學(xué)術(shù)思想自此了然。趙翼《廿二史劄記》云:“今以《漢書》各傳與《史記》比對,多有《史記》所無而《漢書》增載者,皆系經(jīng)世有用之文,則不得以繁冗議之也。”[10]29此言是矣。《漢書》補充文章奏疏,既可足傳主之生平,亦可明前漢之國策。此等“經(jīng)世有用之文”,正是《漢書》為補充《史記》而采錄,乃班氏有意為之,亦是《史》、《漢》應(yīng)該合看之明證。
三、襲取《史記》,獨見微言大義
《漢書》襲取《史記》,世多有論之。樸宰雨《史記漢書比較研究》詳細列舉《漢書》因襲《史記》篇章,計六十一篇。班氏“述而不作”,大量采用《史記》,惟同中有異,《漢書》亦有刪改《史記》所載太初或以前漢事,當(dāng)中可見《漢書》之幾個特色。
(一)自壞體例
據(jù)班彪所言,《史記》“若序司馬相如,舉郡縣,著其字,至蕭、曹、陳平之屬,及董仲舒并時之人,不記其字,或縣而不郡”。[1]1327班彪以為《史記》載錄傳主之字、郡、縣等,或記或不記,次序隨意,班彪所續(xù)《后傳》,自當(dāng)改正如下﹕
《史記》
《漢書》
1
司馬相如
司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長卿。[8]2999
司馬相如字長卿,蜀郡成都人也。[7]2529
2
蕭何
蕭相國何者,沛豐人也。[8]2013
蕭何,沛人也。[7]2005
3
曹參
平陽侯曹參者,沛人也。[8]2021
曹參,沛人也。[7]2013
4
陳平
陳丞相平者,陽武戶牖鄉(xiāng)人也。[8]2051
陳平,陽武戶牖鄉(xiāng)人也。[7]2038
5
董仲舒
董仲舒,廣川人也。[8]3127
董仲舒,廣川人也。[7]2495
今見《漢書》乃依班彪所言,傳主先列名字,復(fù)為郡縣,若有不明,則只能從缺。如上引司馬相如,《史記》首列名,繼之以郡、縣,末列其字;《漢書》先列名字,復(fù)言郡縣。此亦可證上文謂《漢書》所載多本班彪《后傳》。
然而,《漢書》雖對《史記》體例之不嚴有所不滿,卻有自壞體例之舉。考之《漢書》,其不依傳主名字郡縣序次者有之,蓋有三焉,分別是〈司馬遷傳〉、〈王貢兩龔鮑傳〉、〈敘傳〉。若按《漢書》全書慣例,敘寫司馬遷應(yīng)寫成“司馬遷,字子長,夏陽人也”云云??墒?,班固并沒有采用此種方式,而是襲取《史記?太史公自序》,起首即云﹕“昔在顓頊,命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盵7]2727此以歷數(shù)祖先之形式,撰成《漢書?司馬遷傳》,實屬奇筆。惟《漢書》并非《史記》,無必要歷敘司馬氏之先祖。如此述而不作,實出于對司馬遷之尊敬。循此例,《漢書?敘傳》敘述班氏祖先,[7]4197亦屬自壞體例之二。此篇因?qū)僮詳⑾茸嫔?,反而不如〈司馬遷傳〉之強烈。至于〈王貢兩龔鮑傳〉,始之以“昔武王伐紂,遷九鼎于雒邑,伯夷、叔齊薄之,餓〔死〕于首陽,不食其祿,周猶稱盛德焉”,[7]3055篇名似為合傳,實為類傳。全篇所記皆為賢德之人,近乎古之所謂逸者??及喙趟暂d錄王吉、貢禹、龔勝、龔舍、鮑宣等五人事跡,意在“激貪厲俗”。[7]3058由是觀之,班氏所以自壞體例,實乃有意為之,一為頌揚史遷,嘉其編撰《史記》之功;二為歷敘先祖,頌其扶風(fēng)班氏源流;三為激貪厲俗,歌頌賢德之人。
(二)有“列傳”而所據(jù)實為《史記》
班固明言《漢書?藝文志》本之于向、歆父子《別錄》、《七略》,“今刪其要,以備篇籍”。[7]1701今〈藝文志〉有班固自注,張舜徽指出篇中“凡句下之注不題姓字者,皆班氏原文”。[11]125張氏復(fù)于《漢書藝文志釋例》發(fā)明班固自注之義例,言簡意賅,足發(fā)人心,此處不贅。張氏《釋例》“標注作者行事例”一項,尤堪玩味,其文如下:
凡事跡見于《太史公書》者,則曰有列傳,如儒家《晏子》、《孟子》、《孫卿子》、《魯仲連子》,道家《筦子》,法家《商君》,縱橫家《蘇子》、《張子》,《詩賦略》《屈原賦》,《兵書略》吳起、魏公子之屬是也。[11]127
張氏謂“凡事跡見于《太史公書》者,則曰有列傳”,《漢書》襲取向、歆父子之書,序已明言,殆無可疑。至于小注則出班氏手筆,然則“有列傳”者,實為班氏視己書為續(xù)《史記》之書,且《史記》、《漢書》當(dāng)合看之證。張舜徽此說實本顏師古《漢書注》,師古曰:“有列傳者,謂《太史公書》?!盵7]1727考諸《漢志》班氏自注為“有列傳”者共十一次?!蛾套印钒似ⅰ豆`子》八十六篇,“列傳”所指乃《史記?管晏列傳》;《孟子》十一篇、《孫卿子》三十三篇,“列傳”所指乃《史記?孟子荀卿列傳》;《魯仲連子》十四篇,“列傳”所指乃《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商君》二十九篇,“列傳”所指乃《史記?商君列傳》;《蘇子》三十一篇,“列傳”所指乃《史記?蘇秦列傳》;《張子》十篇,“列傳”所指乃《史記?張儀列傳》;《屈原賦》二十五篇,“列傳”所指乃《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吳起》四十八篇,“列傳”所指乃《史記?孫子吳起列傳》;《魏公子》二十一篇,“列傳”所指乃《史記?魏公子列傳》。以上十一人皆屬先秦,《漢書》不可能載錄此等人物,故“有列傳”者,必指《史記》無疑。此亦《漢書》本于續(xù)《史記》之作,《史》、《漢》應(yīng)當(dāng)合看之一隅。
(三)揭露漢室之失,不虛美,不隱惡
班氏編纂《漢書》,出于對《史記》之不滿,以為《史記》將漢室置于百王之末。王樹民云:“《漢書》的突出特點,在極力美化封建統(tǒng)治者,異常地提高了統(tǒng)治者在歷史上的地位?!盵12]以為《漢書》旨在褒揚漢室。劉知幾指出:“傅玄之貶班固也,論國體則飾主闕而折忠臣?!盵6][ 案﹕《后漢書?班固列傳》云﹕“然其論議常排死節(jié),否正直,而不敍殺身成仁之為美,則輕仁義, 賤守節(jié)愈矣。”(卷四十下,頁1386。)亦貶斥班固之一言。] 以為班固掩飾漢代帝王之缺失,并且貶抑忠臣。
其實,《漢書》作者(班彪、班固)既為漢臣,歌頌漢德,本無可疑;至于悉數(shù)掩去漢室之惡,則未必然,冉昭德甚至稱贊班固能夠“不為漢諱”。[13]舉例而言,《史記》、《漢書》同寫漢文帝,《史記?孝文本紀》稱贊其“除肉刑”,[8]428《漢書?刑法志》謂“外有輕刑之名,內(nèi)實殺人”。[7]1099《漢書》不單不就文景之治加以歌頌,更揭露文帝之施政輕用刑罰。朱東潤云﹕“史傳有了互見之例,不但重復(fù)可以避免,而且可以示褒貶,明忌諱,但是必待研討全書而后才能看到事實的真相,倘使謹讀本傳,那么不但不能得到真相,甚至所得的印像,止會是朦朧而不確實?!盵14]“《史記》寫作的特長,在于運用互見之例,常能使讀者對于當(dāng)前的人物,從不同的方面,加以認識。這一點特長,在《漢書》里是保留下來的,有時在運用上使人感覺到比《史記》更大膽,更靈活,因為班固所觸及的人物,常常是幾乎已經(jīng)論定的,但是他提出其他的事實,我們不能不重加考慮。”[15]朱說是也。利用史傳互見之法,結(jié)合本紀與各篇所記,便知文帝為人。至于景帝,包括其為太子時以棋盤擊殺吳王太子、[ 事見《漢書?吳王濞傳》,其曰:“孝文時,吳太子入見,得侍皇太子飲博。吳太子師傅皆楚人,輕悍,又素驕。博爭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提吳太子,殺之。”(《漢書》,卷三五,頁1904。)] 即位后將老師石奮調(diào)官、[ 案﹕石奮本為太子太傅,《漢書?石奮傳》云﹕“及孝景即位,以奮為九卿。迫近,憚之,徙奮為諸侯相?!保ň硭牧?,頁2193-2194。)此可見景帝即位以后,即將老師調(diào)任,其人忘恩負義,不報師恩。] 吳楚七國之亂時以晁錯之命抵禍,[ 事見《漢書?晁錯傳》,其曰:“吳楚七國具反,以誅錯為名。上與錯議出軍事,錯欲令上自將兵,而身居守?!薄昂笫嗳?,丞相青翟、中尉嘉、廷尉敺劾奏錯曰:『吳王反逆亡道,欲危宗廟,天下所當(dāng)共誅。今御史大夫錯議曰:“兵數(shù)百萬,獨屬群臣,不可信,陛下不如自出臨兵,使錯居守。徐、僮之旁吳所未下者可以予吳?!卞e不稱陛下德信,欲疏群臣百姓,又欲以城邑予吳,亡臣子禮,大逆無道。錯當(dāng)要斬,父母妻子同產(chǎn)無少長皆棄巿。臣請論如法?!恢圃唬骸嚎伞!诲e殊不知。乃使中尉召錯,紿載行巿。錯衣朝衣斬東巿?!保ā稘h書》,卷四九,頁2301-2302)] 《漢書》皆直書而不隱。準此,如就所載內(nèi)容而言,《漢書》甚具“實錄”精神,而且更為“大膽”。再如〈司馬遷傳〉,《漢書》襲自《史記?太史公自序》,其中有一關(guān)鍵句子如下﹕
《史記?太史公自序》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
《漢書?司馬遷傳》貶    諸侯,討大夫
王明通以為“班文刪『貶天子』三字。蓋班氏以為天子不可貶,而諸侯可退,大夫可討,此為尊王之精神,亦為尊漢所本也”。[16]王說似是。呂世浩亦與王明通取意相近。[17]323然而,《史記》和《漢書》既然應(yīng)該合看,《漢書》乃續(xù)《史記》之作,天子不得貶,讀者但取《史記》對照《漢書》,自可見班固刻意刪去“天子退”三字,欲蓋彌彰,反而彰顯《漢書》立意褒貶之《春秋》筆法。
(四)襲取“謗書”,勇氣可嘉
《漢書》流傳甚廣,師授源流明確,《史記》則不然?!妒酚洝窌梢院?,流傳不廣,至宣帝時,“遷外孫平通侯楊惲祖述其書,遂宣布焉”。[7]2737《史記》在《漢書?藝文志》歸入“六藝略”之“春秋類”,史遷外孫楊惲亦以為此書“頗為《春秋》”。[7]2889至于《春秋》筆法,史遷以《春秋》為六經(jīng)之首,并謂此書可以“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乃“禮義之大宗也”。[8]3297,3298史遷借壺遂之口,以為《春秋》可以“垂空文以斷禮義,當(dāng)一王之法”。[8]3299 猶如量度世事之尺,可論定是非。壺遂以為孔子生逢亂世,撰寫《春秋》無可厚非,可是史遷生于漢武盛世,何以仍欲繼史遷而撰《史記》。史遷之回答唯唯否否,含混其詞,以為《史記》跟《春秋》不可比較,壺遂之言實謬。
《史記》一百三十篇,其中十篇早已有目無書,今所見者實為后世所補。衛(wèi)宏曰:“司馬遷作《景帝本紀》,極言其短及武帝過,武帝怒而削去之。后坐舉李陵,陵降匈奴,故下遷蠶室。有怨言,下獄死?!盵8]3321葛洪所記略同。[ 葛洪《西京雜記》云:“ 漢承周史官,至武帝置太史公。太史公司馬談,世為太史﹔子遷,年十三,使乘傳行天下,求古諸侯史記,續(xù)孔氏古文,序世事,作傳百三十卷,五十萬字。談死,子遷以世官復(fù)為太史公,位在丞相下。天下上計,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太史公序事如古《春秋》法,司馬氏本古周史佚后也。作《景帝本紀》,極言其短及武帝之過,帝怒而削去之。后坐舉李陵,陵降匈奴,下遷蠶室。有怨言,下獄死。宣帝以其官為令,行太史公文書事而已,不復(fù)用其子孫?!保ǜ鸷椋骸段骶╇s記》(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卷六,頁267。)可見所載與衛(wèi)宏所言相類。] 據(jù)此,是有目無書者,或出武帝所削,張晏以為包括“〈景紀〉、〈武紀〉、〈禮書〉、〈樂書〉、〈律書〉、〈漢興已來將相年表〉、〈日者列傳〉、〈三王世家〉、〈龜策列傳〉、〈傅靳蒯列傳〉”。[8]3321今所見十篇之文,當(dāng)出后人所補。大抵《史記》所載,有不利于漢室皇權(quán)者,故流傳不久即漸有散佚。《后漢書》載王允謂“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于后世”,李賢注清楚定義何謂“謗書”,其曰﹕“凡史官記事,善惡必書。謂遷所著《史記》,但是漢家不善之事,皆為謗也。非獨指武帝之身,即高祖善家令之言,武帝筭緡、榷酤之類是也?!盵1]2006此等“漢家不善”之事,《史記》多有載之,故得“謗書”之名;可是,“高祖善家令之言,武帝筭緡、榷酤”,三事《漢書》亦皆襲取《史記》,[ 案:《漢書》之中,“高祖善家令之言”見于〈高帝紀下〉:“太公家令說太公曰:『天亡二日,土亡二王。皇帝雖子,人主也;太公雖父,人臣也。奈何令人主拜人臣!如此,則威重不行?!缓笊铣?,太公擁彗,迎門卻行。上大驚,下扶太公。太公曰:『帝,人主,奈何以我亂天下法!』于是上心善家令言,賜黃金五百斤?!保ā稘h書》,卷一下,頁62。)“武帝筭緡”則見于〈武帝紀〉“初算緡錢”。(《漢書》,卷六,頁178。)“榷酤”事見〈武帝紀〉“初榷酒酤”。(《漢書》,卷六,頁204。)由是觀之,《漢書》悉載此三事,不加回避。] 則《漢書》亦可謂之為“謗書”乎?
除了《漢書?司馬遷傳》直斥史遷之文以外,班固〈典引〉亦有對史遷之不滿,其曰﹕“司馬遷著書成一家之言,揚名后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刺譏,貶損當(dāng)世,非誼士也。”[18]班固所言引人遐思,如果班氏父子對《史記》如此不滿,大可揚棄不用,另著新文??墒?,《漢書》百篇之中,因襲《史記》竟多達六十一篇。呂世浩云﹕“班固之一生,皆因貪利慕榮而曲學(xué)諂媚,不惜變亂篡改《史記》之良法,其后終因攀附權(quán)兇、驕縱子弟而死。前后相較,太史公之死可謂重于泰山,而班固之死可謂輕于鴻毛。二者之高下,如是而已矣!”[17]359呂說可商。班固之死,確與攀附竇憲、驕縱子弟相關(guān),然以為《漢書》變亂《史記》,卻是太過。班固生時,學(xué)術(shù)早已定于一尊,較諸史遷而言,更為閉固。西漢中葉,武帝接納董仲舒之上疏,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史遷編撰《史記》正在此時?!稘h書》則不然。學(xué)術(shù)既已定于一尊,史家對政局之異見需要更多勇氣才可出之。面對《史記》,班固只能態(tài)度謹慎以取用?!逗鬂h書》班固本傳載有一事,尤可注意。在撰寫《漢書》以前,班固已嘗因撰寫漢代歷史已為人誣告,陷于囹圄。如非固弟班超代為上書,并親見明帝,具陳兄長著述之意,班固早已死于獄中,而不能有《漢書》之作。[1]1333由是觀之,班固早已明了撰寫歷史之危,然不單繼承父業(yè),更加大量取用《史記》,以及對史遷之歌頌。此正反映出班固之史家精神,與史遷源出一轍。因此,《漢書》之中,班固亦必以不虛美,不隱惡,以史書為尺度,欲令亂臣賊子懼。
其實,班固襲取《史記》、自壞體例以為史遷立傳,本身已是對司馬遷其人其書之表揚。徐朔方《史漢論稿》:“《漢書》承襲《史記》這一事實生動地表明班固對司馬遷的敬仰和崇拜?!盵19]徐說是也。如果《史記》已是“謗書”,而班固又不遺余力加以襲取,再加上《漢書》續(xù)寫《史記》,二書應(yīng)當(dāng)合看,則《漢書》必待專門傳授,方可了解其微言大義,上文所言《漢書》之授受過程亦可得到佐證。
四、結(jié)語
本文討論《史記》與《漢書》之關(guān)系,兼及《漢書》之微言大義與《春秋》筆法,可總之如下:
1.《漢書》續(xù)《史記》而作,然《史》、《漢》關(guān)系除文獻互見外,尚有其他重要原因。《漢書》乃繼《史記》而作并當(dāng)與《史記》合看。武帝太初以后,闕而不錄,《漢書》前身為續(xù)《史記》,乃班氏家學(xué),自班彪始撰,而班固續(xù)之。
2.襲取《史記》而獨見微詞。班氏父子嘗批評《史記》,以為其記人姓名籍貫體例不純,《漢書》推尊史遷,故于〈司馬遷傳〉自壞體例,歷記司馬氏之先祖。又《漢書?藝文志》班固自注“有列傳”,亦表明《漢書》當(dāng)與《史記》合看方見甚大義所在。《史記》書成以后,少人傳習(xí),或因“謗書”之嫌。《漢書》襲取《史記》者眾矣,則“不虛美,不隱惡”者不獨《史記》,而《漢書》與有榮焉。
3.尊顯漢室而不失《春秋》筆法。楊樹達〈漢書釋例〉嘗謂有“微詞例”,即《漢書》行文之中有《春秋》之微言大義。今觀《漢書》不為漢諱之例大有所在,言有盡而意無窮,深具《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dāng)一王之法之精神。呂世浩以為“班固之一生,皆因貪利慕榮而曲學(xué)諂媚”,以《漢書》之微詞言之,實屬可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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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載《海南熱帶海洋學(xué)院學(xué)報》2017年第6期第31-3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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