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釋《靜夜思》之床字
1990年代，有臺灣學(xué)人認(rèn)為李白《靜夜思》之床字當(dāng)是井欄，余曾寫過一則短文《也釋＜靜夜思＞之床字》，表示不同看法。
今又有論者以為床當(dāng)指胡床（增字解經(jīng)），即馬札，為坐具；并認(rèn)為唐人房屋之窗很小，月光不可能照進(jìn)屋里，李白是以馬札坐在屋外，才能舉頭望月，低頭思鄉(xiāng)。余亦以為不然。
一、《說文》：“牀，安身之坐也。從木，片聲。字亦作床。古閑居坐于牀，隱于幾，不垂足，夜則寢，晨興則斂枕簟。”注意“夜則寢”及“古”字，許慎生活年代約為公元58－147年，東漢明、桓帝間。故至遲東漢前期，國人已經(jīng)在木制床上睡覺。
二、王勃《滕王閣賦序》有句：“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标愞?，東漢靈帝時大臣，徐孺子當(dāng)時高士，蕃為豫章守，向不接賓客，唯善徐孺子，為其特置一榻，徐離去則將其掛于墻上。榻為較狹長而矮之床，為坐亦為臥具，昔人常床榻并稱。此處“下陳蕃之榻”，絕非坐陳蕃之榻，而是臥，睡，留宿?！跋麻健币喑闪糁?、寄宿別稱?！?/font>
三、東晉王羲之故事，《世說新語》謂：“郗太傅在京口，遣門生與王丞相書，求女婿。門生歸，白郗曰：‘王家諸郎，亦皆可嘉，聞來覓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床上坦腹臥，如不聞?！薄霸诖采咸垢古P”，足見晉人睡在床上。
四、北朝樂府《木蘭辭》有：“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zhàn)時袍，著我舊時裳，當(dāng)窗理云鬢，對鏡貼花黃。”寫木蘭從軍歸來當(dāng)日，重回閨閣情景。東閣當(dāng)是做女紅，讀書寫字，接待親人、閨友之所；西閣則是寢處，此間“坐我西閣床”之床絕非馬札，而是臥榻，能到了寢處不說臥具，只稱馬札？何況坐到床上，方好脫戰(zhàn)袍，著舊裳。沒有臥榻，一大堆衣服，只怕放也沒有放處。
五、“當(dāng)窗理云鬢，對鏡貼花黃”，古人沒有電燈，日間采光，必借助窗戶，采用天光。窗戶小到月光都透不進(jìn)來，日光、天光怎么能透進(jìn)來？沒有光線，怎能對鏡貼花？
六、白居易詩《喜楊六侍御同宿》：“岸幘靜言明月夜，匡床閑臥落花朝，二三月里饒春睡，七八年來不早朝?！痹婎}“同宿”，即同睡在一間屋里?！鞍稁眷o言明月夜”，明月在天，美景良辰，不忍便睡，仍然衣冠整飾，與友人暢談，直至深夜。春朝花落，雖然醒了，仍不愿就起，而閑臥匡床上，與友人續(xù)昨夜之談，這是老友同處一室常有情事。見匡床為臥具，所謂匡床，即方正安逸之床，《商君書》：“是以人主處匡床之上，聽絲竹之聲，而天下治?！鄙叹瓷眺保幙锎仓戏侵蛔?。
《詩·小雅·斯干》：“乃生男子，載寢之床。”箋云：“男子生而臥于床，尊之也?！薄对姟め亠L(fēng)·七月》：“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比缡?，臥于床至遲為西周時事也，不僅貴族，農(nóng)夫也寢于床。
七、杜甫詩《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床頭屋漏無干處”絕非馬札前頭無干處。秋夜淫雨，茅屋滲漏，睡覺之地也無干處，見其凄苦。
自西周至漢唐，國人已睡在床上，唐人所稱之床指臥具，非馬札。
八、有人以為以唐人之床是沒有帳子的，明代才出現(xiàn)蚊帳。不確。東漢劉熙《釋名》：“帳，張也，張施于床上也?！币姖h人床上有帳。白香山《長恨歌》：“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薄奥劦罎h家天子使，九華帳里夢魂驚?！币娞迫怂X之床上有帳。
九、唐人窗小，月光不能射入？否！
杜詩：“今夜郛州月，閨中只獨(dú)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依虛幌，雙照淚痕干?！遍|中獨(dú)看，閨房之中，獨(dú)看月色，只能透過窗戶?；蛑^閨中指閨中人，在外間看月。從全詩看，不當(dāng)如是解?！跋沆F云鬟濕，清輝玉臂寒”，分明深夜景象，豈有一個中青年女子，深夜獨(dú)自打著赤膊在戶外盤桓看月？“何時依虛幌，雙照淚痕干”，的是窗前看月無疑。虛幌即窗簾，何時依著窗簾，注意雙照，同時照著夫妻二人，當(dāng)然思念之淚也就干了。月光不入，如何能照？同照兩人，其窗還?。?/font>
杜詩：“入簾殘月影，高枕遠(yuǎn)江聲?！倍鸥ι钜共幻?，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思念家小。風(fēng)拂簾動，月光瀉地，唐人室內(nèi)，確實可以看到月光，此為確證。
杜甫夢李白詩：“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月光不僅可以照到地上，還可以照到屋梁上，今人處混凝土叢林中，看不到這一景象，余在鄉(xiāng)間，有此經(jīng)歷，不僅落月可以照屋梁，落日也可以照屋梁，昔有歌詞曰：“落日余輝紅屋梁”。月照屋梁，必通過窗戶，絕非通過門戶，杜甫絕不會開著門睡到天亮。
窗亦稱軒：孟浩然《過故人莊》：“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開軒能面場圃，當(dāng)然不只作者一人面，至少主客都可以面，此窗絕不能小。
元稹《會貞記》：“待月西廂下，迎風(fēng)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贝颂幹畱舢?dāng)是窗戶，視野開闊，可以看到墻邊花影晃動。西廂即西邊廂房，多為閨房，李商隱：“合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即一例，東廂則多為男士居住或議事待客之所，所謂“東窗事發(fā)”也！
唐人房屋之窗不僅大到可以觀月，亦可遠(yuǎn)眺，杜詩：“窗含西嶺千秋雪”可證。函容西嶺，其大幾何？西嶺在成都西百余公里外。
有人稱唐人之窗為甕窗，所據(jù)何典？“繩樞甕牖”，貧民窟代稱，泱泱大唐，高屋華廈，能以貧民窟之甕牖為民居窗戶？
十、李白坐馬札于室外觀月？否！
論者未注意到“靜夜思”三字，靜夜當(dāng)是深夜，熟語有“更深夜靜”，“夜闌人靜”，更深當(dāng)不是初更二更，至少是三更；夜闌者夜過半也。當(dāng)時夜已很涼，到人疑月光為霜之程度，如此更深人靜，夜涼如霜，李白將一根馬札，獨(dú)坐室外干什么？真有解不開的心結(jié)，他應(yīng)踱步月中，即使坐，也可以坐于階除、石欄、臺榭，拿此贅物何為？如果坐在凳上，豈不要寫“凳前明月光”？坐在椅上則“椅前明月光”？滑天下之大稽！真坐室外，那不是床前明月光，而是滿眼明月光，一片明月光，到處明月光，月光可從左側(cè)，右側(cè)，身后射來，故不必舉頭，亦可能是側(cè)首望明月，回頭望明月！
至于舉頭、低頭，床既可臥，也可坐，人常有這樣的經(jīng)驗，晚上睡不著，有心事，就坐起來，或坐床上，或坐床沿，既稱思，當(dāng)然是有事在心，思鄉(xiāng)、懷人，瞻顧前途，都有可能。
綜上所述，仍以釋《靜夜思》之床為臥榻為宜。（20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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