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下）
“無食問樂土，無衣思南州”。杜甫前往同谷，是應(yīng)同谷縣令的邀請，想找個安身之處。但到了那里，生活卻更加艱難，一家老少，流離山谷，以至托镵為命，掘芋度日。惟一使詩人感到快慰的，是游覽了縣城西南的萬丈潭（在今甘肅成縣東南七里，今稱龍?zhí)叮?，傳說有龍曾從中飛出?！跋鞒筛摕o，倒影垂澹濧。黑知灣澴底，清見光炯碎。孤云到來深，飛鳥不在外。高蘿成帷幄，寒木壘旌旆”。這里巖壁如削，下不見底；山影倒映，水面蕩漾；淵底深黑，波光鱗鱗。潭水深不可測，云沉其中；其廣無際，鳥飛其間。四周結(jié)蘿若帷，樹搖如旗。但縱有千尺深潭，不能充饑，百丈高蘿，無以蔽體?！靶蓠{喜地僻，奈何迫物累”。風(fēng)景雖好，生計實難，于是又攜家南游了。
自同谷縣向東南行二十里，登上木皮嶺，但見遠山爭來，千巖奔騰，“遠岫爭輔佐，千巖自崩奔。始知五岳外，別有他山尊”。自秦州赴同谷，盡在山中穿越，自同谷入蜀，則時有江河激湍，擋在前面。越過木皮嶺，來到嘉陵江與洛河（又名白水江）會合處的白沙渡（在今陜西略陽縣）?！疤旌囊巴猓漳褐辛靼?。我馬向北嘶，山猿飲相喚。水清石礌礌，沙白灘漫漫”。鼓棹中流，馬鳴猿嘯，水清沙白，對境爽心。白天剛過白沙渡，晚上又臨嘉陵江和永寧河、田家河相會之處水會渡。時已夜半，月隱云中；驚濤拍空，昏暗無際；船夫談笑，安若平地。當人在舟中，只覺滿江星斗，水天不分，及登岸眺望，方見江水之外，眾星璀燦：“回眺積水外，始知眾星乾?！?/span>
行至興州（治所在今陜西略陽）東三十里，眼前崇嶺突兀，相傳這里是青城山道士徐佐卿化鶴隱居之地，故名飛仙嶺。上有閣道（棧道）百余間，通往蜀中。曹操曾稱這里是“漢中之咽喉”，可見其形勢之險要。“棧云闌干峻，梯石結(jié)構(gòu)牢。萬壑欹疏林，積陰帶奔濤。寒日外澹泊，長風(fēng)中怒號”。高棧連云，外設(shè)闌干；壘石成梯，結(jié)構(gòu)堅牢。林樹蕭疏，斜倚山谷；積陰之中，奔騰波濤。幽林之外，日光凄淡；空谷之內(nèi)，長風(fēng)怒號。進入利州（治所在今四川廣元）地界，越五盤嶺，嶺上棧道盤曲五重。這里地處僻遠，風(fēng)俗淳樸，魚安于水，鳥不避人：“地僻無網(wǎng)罟，水清反多魚。好鳥不妄飛，野人半巢居?！边@使深惡世態(tài)澆薄的詩人，感到無限欣慰。
再往前走，至綿谷縣（今屬四川廣元），見龍門山。山上有石穴，高數(shù)十丈，其狀如門，俗稱龍門，山以此得名。這里石壁陡立，下臨清江，所修棧道，比別處更加險峻?！扒褰慢堥T，絕壁無尺土。長風(fēng)駕高浪，浩浩自太古。危途中縈盤，仰望垂線縷?；フl鑿？浮梁裊相拄。目眩隕落花，頭風(fēng)吹過雨”。棧道縈紆盤曲，仰望遠處，如一縷垂線，使人心驚?；瘍A斜，是誰不畏艱險，在上開鑿？空中閣道，如浮梁裊裊，相互支撐。面臨江濤滾滾，雙目昏眩，如雜花隕落；傾聽驚濤喧豗，頭腦脹痛，似急雨吹過?！敖K身歷艱險，恐懼從此數(shù)”。詩人生平經(jīng)歷的險阻，就數(shù)這里最令人生畏。龍門閣附近，又有石柜閣。“蜀道多早花，江間饒奇石。石柜曾波上，臨虛蕩高壁。清暉回群鷗，暝色帶遠客”。蜀中天暖，山花早開；江間水激，奇石離離；閣道凌空，橫跨江水，波光上映，影蕩崖壁；日落鷗還，暝色送客；暮景如畫，風(fēng)致奕奕。
行至利州昭化縣（今屬四川廣元）東北，只見桔柏渡口“竿濕煙漠漠，江永風(fēng)蕭蕭。連笮動裊娜，征衣颯飄搖”。這里連竹為橋，隨風(fēng)搖蕩，行人過江，別有一番風(fēng)味。“惟蜀之門，作固作鎮(zhèn)。是曰劍門，壁立千仞。窮地之險，極路之峻。世濁則逆，道清則順”（張載《劍閣銘》）。劍州劍門縣（今四川劍閣）北，有劍門山，又稱梁山。山有七十二峰，綿延起伏，形若利劍，高聳霄漢。峭壁中斷處，兩山相峙如門，故名劍門。“惟天有設(shè)險，劍門天下壯”。“一夫怒臨關(guān)，百萬未可傍”。劍門為蜀道要隘，蜀中恃為門戶，地勢險峻，歷來為戍守要地，自古多憑險割據(jù)之事。詩人到此，思騁古今，臨風(fēng)惆悵，進而譴責(zé)上天造成這樣險要的地勢，希望能鏟除這里的群峰疊嶂，使割據(jù)者無險可恃，朝廷不用并吞征伐，以消除爭斗。“至今英雄人，高視見霸王。并吞與割據(jù)，極力不相讓。吾將罪真宰，意欲鏟疊嶂”。既反映了詩人深遠的憂思，又表現(xiàn)出闊大的心胸氣魄。離開劍門，進入綿州德陽地界。
自秦州入蜀，一路危峰聳天，激流橫地，山川奇險，道路崎嶇。及過鹿頭關(guān)，千里沃野，一片蔥郁。站在鹿頭山上眺望，“連山西南斷，俯見千里豁”。“及茲險阻盡，始喜原野闊”。走出川陜的險道，面對蜀中的古跡，追思前代的文事，嘆息自身的遭遇，詩人感慨不已：“悠然想揚馬，繼起名聿兀。有文令人傷，何處埋爾骨？”從這里南行一百五十里，忽見華屋連片，簫笙齊作，樹木蒼然，鳥雀啾啾，成都豁然呈現(xiàn)在眼前。“我行山川異，忽在天一方。但逢新人民，未卜見故鄉(xiāng)。大江東流去，游子去日長”。詩人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從此開始了一個新的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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