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七十八歲高齡（2008年）出版一百二十萬字《尚書學史》的程元敏教授，是我最為心儀與尊敬的前輩學者之一。其治學重資料、明本末，每撰一文、著一書，都能將相關史料竭澤而漁，少所遺漏。這一篤實學風自其撰博士論文《三經(jīng)新義輯考》時已如是，之后著《春秋左氏經(jīng)傳集解序疏證》《三國蜀經(jīng)學》《書序通考》《詩序新考》及數(shù)十篇論文無不如是，至這部煌煌巨著《尚書學史》，更將全面占有資料、言必有據(jù)的踏實學風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儒家經(jīng)典，經(jīng)過二千多年的流傳和無數(shù)精英的鉆研，版本文字之歧出，詮釋經(jīng)義之歧見，傳授源流之歧異，交互糾葛，早已使后生張皇失措，望而生畏。因而不僅需要有通貫的經(jīng)學史論著，也需要有翔實的專經(jīng)專史，既為學術史做總結(jié)，也為后學作津梁。作為中國最早的政典《尚書》，文字古奧，加之有今古文真?zhèn)沃?，復?jīng)三百年來幾十位學者用數(shù)百萬字的篇幅往復辯難爭論，更需要有一部專史來作梳理。二十世紀后半葉，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幾本各有特色的《尚書》學專著。依出版年分論：先是陳夢家的《尚書通論》，分專題抒心得，續(xù)后又有增補。蔣善國《尚書綜述》繼之，亦分專題，卻主要是綜述各家觀點，翔實清晰，偶有獨見，加案語于后。劉起釪潛心《尚書》數(shù)十年，其《尚書學史》雖上起先秦，下貫現(xiàn)代，但或以專題，或以時代，或以人物，或以書篇先后論述，主要是闡發(fā)一己的觀點，故稍嫌條理，不如他另一本《日本的尚書學與其文獻》專就寫本而論來得清晰。斷代的尚書學，先有古國順的《清代尚書學》，以人物貫串《尚書》研究史，因清代是《古文尚書》辨?zhèn)巫罴ち业臅r代，所以側(cè)重于正反真?zhèn)蝺膳傻氖崂?。蔡根祥《宋代尚書學》，則以學案派別系人物之方法，譜寫宋代書學。馬士遠《周秦尚書學研究》從出土文獻、傳世文本和書學流變、書學詮釋諸方面展開研究。馬書與程先生《尚書學史》同年出版，此后尚有兩三種《尚書》學專書出版。
先生有鑒于先前出版的專史多以專題討論為主，側(cè)重于先秦典籍引述《尚書》和今古文辨?zhèn)蔚?，“于歷代《尚書》學沿革、《尚書》說之于政教、《尚書》學者之撰有專書或僅有相關言論散見于子史文篇之尚書學者等事，多闕略未及”，乃另辟蹊徑，自成系統(tǒng)，約而論之，可分四點簡述：
一、對《尚書》原典的考釋分類研究?？坚屧?，首先要回答《漢志》“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是否符合實際。《尚書》有很多記事之文，如何解釋。作者分析《尚書》篇章、先秦史職，綜合前賢成說，論定《尚書》為政令之書，專記君臣言語宣示天下，是以記言為主而亦兼記事之書。先秦《尚書》有多少篇，《大傳》《書緯》謂三千余篇，汗漫無征皆為臆說；孔子原編已亡，篇數(shù)亦難指說，作者依《書序》考證文獻，謂所見有八十一目一百篇，合逸目廿七，推度四代《尚書》至多約一百廿目一百五十篇左右?！渡袝芬粫捏w，歷來有典謨訓誥誓命六體之說，為后世文體之濫觴。作者又從孔穎達《正義》中抉出歌、征二例，定為八體?！稌颉分?zhèn)巍⒆魅?、年代，又是一個眾說紛紜之公案，作者曾撰有《書序通考》一書，對此有詳盡考證，將其結(jié)論迻錄本書，作為定讞。讀者最欲知曉的是今存二十九篇產(chǎn)生時代，故作者特設“今本《尚書》二十九篇之著成時代簡說”一節(jié)，參據(jù)前賢論說，斷以己意，作出簡明結(jié)論。
二、歷代《尚書》流派與《尚書》學者之書學成就。自孔子以《詩》《書》教弟子，七十子如漆雕開、顏回、端木賜、卜商等承之，開創(chuàng)《書》學。漢代伏生在秦火后教授《尚書》于山東，自后一源百流，派系歧出。作者從第八章始，用相當大的篇幅詳盡考證各家《書》學特點。其中孔門弟子如子貢、樂正子春、宓不齊，戰(zhàn)國老子、莊子，嬴秦《呂氏春秋》等《書》學，多為他書所不道，唯作者摭拾文獻，表而出之。漢代伏生之后今文《尚書》立為博士，故今文學家事跡與書說為人所熟知。東漢以還，賈逵、馬融、鄭玄、王肅，皆《書》學大家，且臺灣學者如李威熊、陳品卿、李振興等都有專論，此固可征引，而作者在吸收時賢成果之上仍多自出機杼。更可貴的是，《古文尚書》學者，因其在官學之外，不為史書所重，而作者勾稽史料，特立“承師不明者牟長、劉寬、傅燮、董扶、廖扶、徐稺等二十八家之《尚書》學”、“從私家都尉朝、庸譚、胡常、徐敖轉(zhuǎn)入官學王璜、涂惲而續(xù)有下傳之《尚書》學”、“承師不明者六系二十家暨尹敏、東里先生某周盤師徒與孔喬等四家之《尚書》學”、“漢佚名古文學家之《尚書》學”等節(jié)以表彰之。而此種章節(jié)最易顯出作者專業(yè)文獻學的功底。
三、通記歷代《尚書》學之沿革及與政治之關系。經(jīng)典尤其是《尚書》學之發(fā)展，與政治密切相關。如果僅記各家《書》學成就、特色，不啻如詞典、賬本，有鑒于此，作者特設第十五章“兩漢《尚書》學與政教”，第十九章第一節(jié)“兩晉設國子學、太學，立學官，置生徒”，第二十章、第二十一章“南北朝尚書學”（上、中），第二十三章“隋尚書學”（上），第二十五章“唐尚書學（甲）”，第三十章、第三十一章“五代十國尚書學”（上、中）等六七章篇幅來闡述朝廷對《尚書》學的統(tǒng)攝、支持和引導，使讀者在了解歷代《尚書》學者的成就和《尚書》學發(fā)展時都有一個相關的時代背景可以參照，所有個人和學派的升沉隱顯都若網(wǎng)在綱，與時政休戚相關。呈現(xiàn)出一部鮮活的《尚書》發(fā)展史。
四、《尚書》文獻的分類詮解。有如此復雜的今古文《尚書》學派與學說，就有與之相應的觀點各異的《尚書》學著作。盡管我們現(xiàn)在最常見的是梅賾所獻、孔穎達所疏證的《古文尚書》，但其中也包含著漢代大小夏侯和歐陽本等各種師法家法的因子。面對漢魏石經(jīng)《尚書》殘石出土，唐代敦煌寫本《尚書》面世，日本《尚書》古鈔本傳入，加之陸德明《釋文》所保存的六朝《尚書》文本信息，已使得《尚書》文本極為復雜。作者胸羅萬卷，居高臨下地將紛亂龐雜的文本梳理為漢今文《尚書》系本、漢孔壁《古文尚書》系本、漢校定系本、魏今古文合刻本、偽《古文尚書》本、隸古定《尚書》系本、改隸古定古文為今文系本、兩宋監(jiān)本經(jīng)書八類，納入四十六種不同文本，使讀者瀏覽一過，即可大致掌握《尚書》復雜的文本系統(tǒng)，誠可謂功莫大焉。
以上四部分合成一個有機整體，將先秦至唐五代《尚書》學的方方面面都展示無遺。作者一貫的學風是重資料、明本末，故其對每一部分都有詳細的分析交待，即此而言，它可以當作詞典查閱；但各章節(jié)之間和各經(jīng)師學者成就之間都互相參見，前后照應，有極強的學與史的關聯(lián)，是又非一般詞典所能替代。尤其是《書序》與逸篇的佚文，亦經(jīng)考訂后附入，可以當輯佚書用。至其對《尚書》學中諸多公案的剖析，都能在占有詳盡的資料后，運用綿密的思維，作出盡可能符合客觀的結(jié)論。如先秦流傳的《尚書》篇數(shù)、《書序》名稱與先后、西漢伏生本實際篇數(shù)、歐陽經(jīng)師名字及立學官問題、司馬遷《尚書》學歸屬、馬融師摯恂的《書》學傳承，等等，無不顯示出作者深厚的學養(yǎng)和銳利的目光。
本著讀其書知其人的旨意，對大陸讀者應該介紹一下作者其人。先生原籍安徽嘉山，系當?shù)赝濉Ｓ锥f異，后乘桴渡海，從魚臺屈萬里先生學，榮獲臺灣大學第一位中國文學博士。執(zhí)教臺大三十年，并兼任中興大學、淡江大學等多所大學教授。屆齡榮休之后，更銳意著述，近二十年先后出版《書序通考》、《詩序新考》、《〈尚書周書〉牧誓洪范金縢呂刑篇義證》、《尚書學史》及《先秦經(jīng)學史》五部，計數(shù)百萬字，其篤實精進，奔逸絕塵，誠使人望塵莫及。我因與先生高足蔣秋華教授私交甚篤，故先生每有新著，必先世人而讀，每讀而常擊節(jié)避席，以為能全面而深入掌握經(jīng)典文獻者，海峽兩岸，一人而已。因曾敦促華師大出版社將先生《三經(jīng)新義輯考》《王柏之生平學術》等書影印行世。今朱杰人先生又征得臺灣五南出版社同意，將《尚書學史》影印出版，以饗大陸學者。我相信，這不僅能夠促進《尚書》學的發(fā)展，更能為營造一個崇實證、擯浮詞的學風起到促進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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