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妙
我的車子剛一發(fā)動想離開,張桂桃聞聲就從家門口一瘸一瘸的走出來,手里還端著一盤柑橘。說,這是自家種的,帶回去嘗嘗。見我用手接,老張又一瘸一瘸的回屋里,拿塑料袋裝好給我。我問,“一線天”呢?老張說,它跟別的狗子玩去了,到飯點自會回來。
我感覺這里的狗子是世上最幸福的狗子。它們沒有狗繩的束縛,或在村中游蕩,或在房前樹腳打盹。遇到陌生人,也就遠遠吠幾聲,走走看家護院的“過場”,然后扭頭就走。一個小時前,“一線天”就在老張家門口假寐。它是老張家的雜交狗,柴犬的身子,卻長了一個獅子狗的頭。毛黃、腿短。無論走著、蹲著、趴著,眼睛多數(shù)瞇成一條縫,一副睥睨世間的神態(tài)。我問,它有名字嗎?老張說,養(yǎng)了兩年了,沒安名。我說,叫“一線天”吧。你說它常閉眼,但它內(nèi)心卻賊靈得狠。老張去哪跟到哪,像貼的一副膏藥。
假寐的“一線天”
老張家是一棟兩層半小樓,就在村道旁。這是一條寬闊的柏油村道,白墻黛瓦的民居分布一旁。各家房前還有磚石竹木造的門前小景,花盆里紅的黃的非洲菊開得正盛。我來到老張家,是想進一步了解當?shù)氐拿耧L習俗。閑聊之間,我眼尖看到樓梯角有兩埕大甕。原來里面是用七夕水浸泡的涼茶。每年的七月初七這一天,老張會接了天上的雨水,下草藥狼獨入甕浸泡,一百天后可飲用,對砂聲燥熱有奇效。老張舀了一小杯給我嘗,色淡黃,味微苦甘涼。老張今年63,早年就做過上山采藥、賣草藥的營生,后來在當?shù)厝静紡S做保安。幾年前在廠門前遭遇一場車禍,腿腳便落下了殘疾。上山采藥也不方便,存藥做了涼茶。臨別前,老張說,我還當過兵。我這時才留意到老張臥室的門貼了“參戰(zhàn)老兵”的牌子。原來老張還是一位越戰(zhàn)老兵。1977年入伍,駐守西沙永興島。1979年,中越戰(zhàn)爭爆發(fā)。與越南接壤的南海雖沒有爆發(fā)戰(zhàn)事,但老張作為水兵守衛(wèi)了海防。老張拿出了海軍參戰(zhàn)退役軍人紀念章,還穿上了當年的水兵服讓我留影。
越戰(zhàn)老兵老張
老張和我稔熟得像老朋友,其實我們是一天前才認識的。因為村里要搞一座在全國都可復制可推廣的村史館,我被區(qū)里抽調(diào)到此地搞文字工作。這天一早,我獨自一人在村落四處走走。在村落的中心,我見到一座“拔翠第”門樓。穿過門樓,我來到一座祠堂前。凹斗門、硬山頂,幾無裝飾,是多數(shù)邊遠落后地區(qū)祠堂的樣式。旁邊還并列一座樣式朝向相同的祠堂,只是略小。大的祠堂叫老屋祠堂,小的叫新屋祠堂,皆是張姓人的祠堂。兩座祠堂前都有半月形風水塘,當?shù)厝朔Q之為“雙塘”。兩座祠堂坐南向北,背后是數(shù)十座瓦房民居。明朝末年,張氏先祖張宏財由增城派潭牛落井村遷徙此地定居。除了張姓,周邊還分布林、劉、羅、邱、朱等五姓村落,村民多數(shù)為客家人,多從增城遷入。此地接壤增城,從西北面到東南面三面環(huán)山。西北邊的南窿有“叮當石”,敲之如鐘鳴。相傳大年初一敲擊,山下的村子會發(fā)人瘟;西南邊的豬沙窿有石燕洞,有彎彎曲曲的深洞,可藏數(shù)百人;東邊的東坑有“磨谷石”,上下兩塊巨石規(guī)整堆疊在一起,像磨盤。南面的鳳凰山是眾山之巔,高八百多米,翻過山就是增城派潭。鳳凰山是九連山余脈,山不高卻延綿,造就了此地南高北低的地勢。山上草木蔥蘢,奔流一條鳳溪水。百川歸海,海在大陸東面、南面,因此河流大多由西往東、從北到南。但鳳溪卻調(diào)了個,像個頑兒而由南往北流。鳳溪之頑,還把深山的石頭帶出一溪。溪中奇石、亂石密布自不必說,山下的果園、路旁、屋背也偶見巨石分布,搬也搬不走,干脆成為一景。
木棉雙塘
在古代,鳳凰山下以北數(shù)里形成的山谷叫“韶峒”。因此地日照充足,韶華美好而名。韶峒雖偏于一隅,但卻并非人們想象的閉塞落后,此地甚至書寫過從化最燦爛的文化華章。明朝中葉,韶峒出了一個“一門三進士”的黎氏家族。黎貫、黎民衷、黎邦琰祖孫三代皆高中進士。黎貫長子黎民表,字惟敬,號瑤石山人。9歲能文,13歲補邑弟子員,20歲中舉,是享譽嶺南的大詩人、書法家。他一生寫下1700多首詩詞,收錄在《瑤石山人稿》;其書法筆力遒勁、厚實圓轉,連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文征明也贊嘆道:“嗣吾后者,惟敬也。”
插樁而生的木棉樹
離開了祠堂,我走向村落深處。在村落的盡頭,矗立一棵高大的木棉樹。兩樹主干向上伸展,形如巨大的彈叉。正是在樹下,我偶遇了老張。他穿一身海軍迷彩服,正在樹下鋤草,“一線天”坐在一旁閉目養(yǎng)神。雖是初次見面,老張卻不避生。他說,這棵木棉樹是方圓一帶最老的,因屋背這棵樹,村子就叫木棉樹村。樹身釘有銘牌,標注122年。此棵百年老樹,也是身世飄搖。據(jù)說原樹是一根立在此地的栓牛樁,后來竟生芽長葉,修成正果。木棉能長大成樹也實屬不易,不料后來還屢遭人破壞。樹干原有三丫,有一枝丫被人砍去賣錢;樹皮也常有人扒,拿去入藥或煲湯。如今,樹腳已圍了一圈鐵柵欄保護起來了。
離開木棉樹村,我往南一探鳳溪究竟。我從東北往西南溯溪而上,入口處的五塊大石鐫刻“鳳溪科藝苑”幾個大字。2014年,這里修建了棧道,兩旁勒石刻上二十四節(jié)氣與農(nóng)事諺語,既能踏石玩水,也是科普長廊。時值深冬,鳳溪沒了往日的歡快,靜謐如處子。溪中亂石分布,間或奇石點綴其中。圓形的像個球,橢圓的像枚蛋,正方的像塊豆腐.....還有各種不規(guī)則的,如壽桃、茶壺、南瓜、旗幟、靈龜.....不時還見小片梅林、荔林、柿林。果樹雖長在貧瘠的石質地,但又得溪水滋養(yǎng)的便利,每到季節(jié),鳳溪又能賞花品果。
鳳溪
行至中游,溪上橫亙一座拱形石橋“同心橋”。橋下有月老石畫像,橋上鐵鏈欄桿鎖滿同心鎖。前行百米,又橫亙一座石橋“鳴澗橋”。橋上有一座靜修亭、兩株烏欖樹,樹下有村民擺賣豆腐花、涼粉以及姜、芋、薯等農(nóng)產(chǎn)。一中年大姐擺賣的貨品多了白欖、黃皮、山棯、肉姜、梅子等各式干果。攀談得知,大姐姓岑,是云浮外嫁女,賣的是家鄉(xiāng)貨。岑大姐的家在鳴澗橋不遠處的朱屋村,是一座三層半小樓,幾個月前改建成“靜修樂園”民宿,能提供15個床位。岑大姐家中有四朵金花,大女兒讀大二了。我忽然記起,一年前我隨區(qū)作協(xié)的作家進村采風,也是在亭下這個貨攤,遇到一個看攤的叫朱嘉慧的小姑娘,在廣州讀醫(yī),趁著暑假回家?guī)兔?,原來是岑大姐的大女兒?/span>
岑大姐的干果攤
再溯上游,路開始難行。在一處路邊,忽然突兀一塊滾圓的巨石。外層是一層薄薄的風化石,包裹里層巨大的圓形風化石,形如剝殼荔枝。此地盛產(chǎn)荔枝,尤以雙殼槐枝聞名。這種荔枝肉質晶瑩,果大殼厚,據(jù)說能彈地三尺不破。2017年,珠江實業(yè)集團進村開展“村企共建”,以“靜修”為主題大搞旅游開發(fā)。改善人居環(huán)境、開辦民宿、開發(fā)鄉(xiāng)村旅游產(chǎn)品,還推出“荔枝定制”。過去村民肩挑車載賣荔枝,現(xiàn)在公司個人上門預訂,坐在家門口賣荔枝。在荔枝盛產(chǎn)地天賜荔枝奇石,不得不讓人感嘆造化神奇。
再往南行,地勢漸次升高,人也氣喘吁吁。邊走邊看不覺已半日,并來到村的盡處,一片百年楓樹林。時值黃昏,樹頂雀鳥吱喳,樹下落葉遍地。這里八樹成林,棵棵上百年,最老那棵已251年。楓林得以保存供后人欣賞,除了偏寓角落,還得益于村民的保護。這里還有不少荔枝、龍眼樹,早過了掛果的最佳年齡,也被保留下來,最終熬成古樹名木。木棉樹村村口就有一棵全村最老的龍眼樹,已352年。虬枝曲折,樹瘤遍身,如一位垂垂老者。
發(fā)現(xiàn)“荔枝石”的老劉
讓昌哥欲罷不能的“石上生樹”
中午時分,我們在回程路邊的一家客家菜館吃中飯。老板姓邱,父子檔。這家菜館是老邱的自家樓,開辦有一年了。老邱自家果園養(yǎng)了幾十只雞鴨,又種了菜,飯店可以自給自足。由于食材地道,又在路邊,生意很旺。老劉說,現(xiàn)在很多人都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過完年我要把工廠的工辭掉,專心回村發(fā)展。我忽然想起,這次回來,我?guī)屠蠌垥窳藘蓮堈掌?,一張是老張的水兵軍服照,一張?/span>“一線天”的假寐照。于是我撥通了老張的電話。老張那頭說:我不在家呢,你下次來吧!我還有橘子!
大妙廟
飯罷回程,在路邊見到一座小廟,遂停車參觀。廟門是黃色琉璃瓦頂?shù)墓伴T小門樓,上書“大妙廟”三個大字。大妙廟建于上世紀九十年代,原處是一條上山小路。曾有走夜路的村民聽到怪叫聲,于是建廟保平安。廟內(nèi)水泥神臺供奉壽星公、土地公、關公和觀音等各路大神,廟前遍地炮竹紙。廟子小得可憐,只有幾平方,但卻安了一個很大的名號。我想,難道此地不是大妙之境嗎?!
此地叫南平村,又叫靜修小鎮(zhè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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