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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株待字”第132篇原創(chuàng):
“所有人的手表都停了,只有醫(yī)生的妻子的手表還在走?!?/p>
所有人都看不見了,只有一個女人(醫(yī)生的妻子)沒有瞎。她像神明一樣,帶領她失明的丈夫、鄰人,走出地獄,最后進入了天堂,也就是她的家,一個未被摧毀的小世界,直到最后,神跡降臨。
這是我對《失明癥漫記》的印象。
故事切入快,節(jié)奏緊;有絲絲入扣的細節(jié),也有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轉折;情節(jié)走向順應人之常情,如同庖丁的刀子順著牛的結構走,人性的幽微面向也在這樣如刀的筆觸下頹然委地;讀之暢快淋漓,讓人拿起就不愿意放下。
故事從極日常的場景切入。
某年某月某一天,十字路口等紅燈,綠燈亮了,人和車動了,只有中間車道的第一輛車,它紋絲不動。后面的車主跳出來敲窗,好奇的路人圍過去,只見車主的臉上寫滿痛苦,他的口型在重復著三個字:
“我瞎了。”
圖片來源:電影《盲流感》
它來了,第一例失明癥它來了。
有人正在走路,有人才結束資料查閱,有人正準備看一眼剛取下來的眼罩,有人在一場暢快淋漓的性愛之后睜開眼,有人正在博物館里看畫……在一個個不起眼的瞬間,突然什么都看不見了。
“一個牛奶海進到我眼里來了。”
“他伸出雙手神經質地擺動,仿佛正在他剛才所說的牛奶海里游泳。”“沒有方向,沒有參照點,沒有東南西北,沒有上下高低?!薄懊讲A?,他知道自己的影像在看著他,而他卻看不見自己的影像?!?/p>
都這么突如其來,毫無征兆。
不同于普通的失明眼前是一片黑、黑蒙,這場失明癥則是眼前一片白,世界籠罩在一片白色的迷霧中,白色的牛奶海中,是白色的失明,白色的黑蒙;也不同于失認癥認不出患病之后看見的東西,這種失明什么也看不見。
沒有任何科學道理講得通。
車主傳染給偷車賊,患者傳染給醫(yī)生,醫(yī)生傳染給同事和其他患者,丈夫傳染給妻子,大人傳染給老人與小孩,客人傳染給服務員,隔離病人傳染給守衛(wèi)士兵,銀行董事,播音員…幾乎無人幸免。
來得快,傳得快,猝不及防。
衛(wèi)生部的反應很快從樂觀變得嚴苛。兩百多例患者,按失明時間先后,分批次被送進了廢棄的精神病院隔離。那個對稱的建筑里有一百多張床位,一側分配給感染者,一側住著失明癥患者,沒搶到床位的睡地板。
簡單,暴力,沒有商量余地。
圖片來源:電影《盲流感》
盲人們變成另一種狗,通過吠叫和說話聲相互認識。
沖突在封閉的空間醞釀。先是有男人趁機吃豆腐,被摸的姑娘一腳將尖尖的鞋跟踹進了他的腿;然后有的盲人偷偷多拿了別人的食物,導致有的盲人沒有食物;后來,持槍的盲人組建團伙,霸占了所有食物,要求其他盲人付費領飯。
全世界好像都在這個屋子里。
持槍的武裝團伙又霸占了一個廁所,剩下的另一個廁所的衛(wèi)生狀況很快失控。原本就是長途跋涉的如廁之旅很快被縮短、簡化,到處都是排泄物,被槍殺的盲人尸體無人掩埋,腐臭的氣味彌漫。
更恐怖的事情還在后頭。
持槍的盲人團伙收了兩輪錢之后,又要求各個宿舍送女人來,否則都不給飯吃。各個宿舍妥協(xié)了,首先被安排上的是右側第一個宿舍的女人:
“戴墨鏡的姑娘站在醫(yī)生的妻子后面,之后依次是酒店女傭,診所女接待員,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不知為何人的女人,最后是失眠的女人,這些女人排成一支怪誕可笑的隊伍,臭氣熏天,衣衫襤褸,面目骯臟,看到她們,禽獸也不可能有強烈的性欲。”
說他們是禽獸是對禽獸的侮辱。
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
為了給她們自己、她們的丈夫、室友賺取食物,一連幾小時,七個女人被二十一個男人肆意踐踏,一個被凌辱至死。
“這是我自己的身體的寫照。這是所有這些女人的身體的寫照?!?/span>女人們清洗了自己的身體,清洗了死者的尸體,墻上懸掛的一把剪刀在熠熠閃光,只有一個人看得見,一個女人,唯一沒有瞎的女人。
兩天后,她尾隨另一個宿舍的女人進了盲人歹徒的宿舍,手起刃落。
整個過程只有女人在幫女人。
盲人歹徒們慌了,縮頭躲進了他們的宿舍,用幾張床把門堵死,食物堆在宿舍的角落。其他的盲人沒有食物,開始挨餓。
一些人開始抱怨,早知現(xiàn)在還不如當時維持原樣,至少大家還有一口吃的。女英雄起身準備自首,被身旁戴黑眼罩的老人拉??;左側第一個宿舍、那個被她救過的女人對她說:
“你去哪里我們就去哪里?!?/span>
戴黑眼罩的老人帶“兵”暴動,有流血有犧牲,沒成功。左側第一個宿舍的女人回到宿舍,摸出了打火機,點燃了歹徒宿舍的床單,與一屋子的盲人歹徒在大火中寂滅。
圖片來源:電影《盲流感》
活下來的盲人們自由了。
大火將他們趕出了精神病院,門口已沒有守衛(wèi)士兵。唯一看得見的女人帶著一個小孩、兩個女人、三個男人,走到了外面的世界,只見垃圾滿地,臭氣熏天,盲人們成群結隊地在找食物,像一群幽靈。
外面的世界和里面一樣。
戴墨鏡的姑娘家離得最近。七個人到了她家樓下,門鈴沒有電,一樓走出一個女巫般的老太太,說姑娘的父母第二天就被接走了,其他鄰居也先后被接走了,至于她自己,是從防火梯往上爬,躲在姑娘家才逃過一劫。
老太太的家比精神病院還糟糕,后院像一片原始森林。后院有兔子,母雞,圓白菜,有她的幸存秘密。
姑娘從老太太家的防火梯爬上家,廁所已經不能用了,食物也被掏空。樓下那位女鄰居已經把整棟樓能用的廁所都用過了,把能搜刮到的食物全部搜刮走了。
鄰居已經不是原來的鄰居。
圖片來源:電影《盲流感》
七個人在姑娘家住了一晚,從姑娘頭上剪下一縷秀發(fā),掛在門把手上,“門把手是住宅伸出的手”,給她父母留個記號;又將從家里找到的鑰匙留給一樓老太太,往醫(yī)生家走去。
醫(yī)生的家還是原來那個家。
此前,救護車還沒到,醫(yī)生的妻子盡管眼淚汪汪,仍然打包好了行李,清洗好了餐具,將家里收拾妥當,走之前鎖上了堅實的門。家具難得有了休息時間,灰塵輕輕地落下,終于等到主人回來。
她握著醫(yī)生的手,把鑰匙插進鎖孔轉動,打開了門。
圖片來源:電影《盲流感》
門外的人走進門里的天堂。
他們赤腳進屋,脫掉了身上的臟衣物,換上干凈的衣裳,吃起醫(yī)生的妻子找到的食物,喝起了原先儲存的純凈水。
醫(yī)生的妻子點起一盞油燈,跟他講什么是油燈,抓著小男孩的手感知油燈,給盲人們念起睡前書,油燈映著每個人的臉。夜晚下起了傾盆大雨,女人、男人、小孩、換下來的臟衣物都得到了洗禮。
失去的生活在一點點地回來。
他們又去了第一個失明的人家,里面有一個作家。作家的家里已經有別人了,只好找到這兒來了,他妻女出門找食物去了。作家詢問來者的情況:
——“我們三天前剛剛從監(jiān)禁地出來。”
——“很苦吧?!?/em>
——“說得太輕了?!?/em>
——“令人毛骨悚然。”
——“如果一個人殺死了另一個人,最好直截了當?shù)卣f出來,殺人這個毛骨悚然的行為本身就是令人毛骨悚然,無需再說什么毛骨悚然。”
醫(yī)生的妻子說,有機會我會講給你聽的。
作家展示他的工作臺,桌子上有白紙,上面一排排字,因為寫字的人看不見,字和字擠在一起,醫(yī)生的妻子告訴他了,他拉著醫(yī)生妻子的手,放到唇邊留下一吻:
“您不要迷失,千萬不要迷失。”
這個作家應該就是故事的講述者。
這句話是作家說給醫(yī)生的妻子聽的,我想也是作者說給讀者聽的。
圖片來源:電影《盲流感》
另一天,醫(yī)生夫婦出門找食物,進了一個教堂,里面擠滿了人。醫(yī)生的妻子看見釘在十字架上的男人眼睛被白布捂住了,其他神像也被捂住了眼睛,仿佛是神父預感到自己的失明,認為上帝不值一看,蒙上了偶像的眼睛。
“偶像的眼睛都被捂住了。”
她說出了事實,憤怒在盲目的人群中擴散開來,有食物掉落,他們沒有空手而歸。
圖片來源:電影《盲流感》
和小說中的描寫相比,女主角過于漂亮了
這天晚上,眾人吃過晚餐,看得見的女人讀完睡前故事,吹滅油燈,大家各自睡去。不一會兒,第一個失明的男人發(fā)現(xiàn)自己眼前一抹黑,沒多久,他可以看見了。次日上午,“我能看見了”的歡呼聲響徹全城。
醫(yī)生的妻子抬起頭看看天空,一片白色。
“終于到我了,她想。突如其來的恐懼嚇得她垂下眼簾。城市還在那里?!?/p>
從頭到尾,一氣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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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講故事的能力太強了。
一開始也許只是一個閃念:“如果我突然瞎了怎么辦?”我自己也有過這樣的閃念,我相信很多人都有,只是很快“放任自流”了,但若澤.薩拉馬戈不屬于很多人的一個,他沒有放過。
抓住它,想象它發(fā)生在一個人身上,發(fā)生在更多人身上;描述它,那是一種什么感覺,那樣一個世界是什么景象;延展它,豐富它,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又將如何在命運的安排中做出選擇;深化它,從表面的現(xiàn)象探求深層的意義。
薩拉馬戈沒有把失明癥停留在生理層面,而是賦予了它更深的意義——
“我們從他們身邊經過,卻看不見他們?!?/span>“我們因害怕失明,害怕讓我們仍然失明?!薄拔蚁胛覀儧]有失明,我想我們本來是盲人;能看得見的盲人;能看但又看不見的盲人。”
當然情況也可能是反過來,先有一種無形的想法,然后將之具象化,外化它,細化它,賦予它建筑般牢固的結構和充滿美感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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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人性刻畫的刻畫細致入微。
無疑,人都是自私的。
“頭一個沒有我們稱之為自私自利的第二層皮膚的人還沒有出生,而這第二層皮比第一層厚得多,后者稍受刺激就會流血。”
但書中的自私是中性的 ,說不上善也說不上惡。作家給這種自私提供變化的環(huán)境,讓它在舞臺上發(fā)展出不同的形狀。
有順手牽羊。偷車賊一開始只是想送可憐的人回家,到了小區(qū)樓下,他才心思活絡起來,最后有了偷車的行為。有損人利己。搶走別人的食物,寧肯堆在宿舍發(fā)霉,也不肯讓別人吃一口。
有怎么說都不過分的勇氣。女人不知道盲人歹徒會怎樣對她們,但還是一致同意犧牲尊嚴換取生存,她們渾身顫抖,但沒有一個動搖。有幡然醒悟。戴墨鏡的姑娘的女鄰居,接了姑娘家的鑰匙又在死前給出了鑰匙。
有人覺得這本書壓抑,我不覺得。
我覺得底色是光明的。偷車賊死了,有人同情他;無辜的人去世,被掩埋了;唯一免疫的女主從頭到尾沒黑化,像一個神明;結尾,失明癥繞過了人類,像是奇跡。
也是這本書讓我更明白,沒有勇氣支撐的善良不算真正的善良,因為它可能不具備行動力,而善良論跡不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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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摹出閃閃發(fā)光的女性形象。
別人說她是醫(yī)生的妻子。
她五十歲不到,看得見丈夫的困難,打包隔離行李時加進了自己的衣物,還帶了別的女性后來用到的衛(wèi)生棉;她看得見身邊人的苦難,摸一摸發(fā)燒的人的額頭,掩埋死去的人,擁抱哭泣的人,搭救和她一樣的女人。
別人稱呼她戴墨鏡的姑娘,名姓未知的父母的女兒。
她有一頭美麗的長發(fā),美麗的臉龐,曼妙的身材,她有捍衛(wèi)自己的能力和勇氣。她掛念父母,不忍拋棄自己的家。她照顧年幼的斜視小男孩,安慰他,把自己本來就不多的食物分給他,擔當他的臨時媽媽。
但她首先是她自己。
她有欲望,享受性愛,不介意從性愛的歡愉中拿到報酬;有原則,對吃豆腐說不,對不恭說不,對暴行說不;她自己為自己做決定,“我和別的女人一樣,她們怎么做,我也怎么做?!薄澳闳ツ睦镂覀兙腿ツ睦铩?。
她不放棄希望,哪怕看不見了,該滴的眼藥水還是要滴;如果食物沒找到,石頭也要帶回家,繞地球一周也在所不惜;她會成長,“如果我還是原來那個女人,就不會,這我承認,但說這句話的是今天的我,是今天這個女人”。
因為是女人,她更能理解女人,“也許因為我曾把你當成我的妹妹,也許因為你曾和我的丈夫睡過覺”,“我丈夫太健忘了”,“如果你是個女人,曾有我們的遭遇,就不會這樣想了?!?/span>
她們說,“女人們能復活,一些人在另一些人身上復活,妓女們在正經女人們身上復活,正經女人們在妓女們身上復活?!?/p>
每個她都有自己的美。
雨中大洗,三位女人聊天,聊到了樣貌,看得見的女人說:“你瘦,你臟,但你絕對不丑?!薄澳悴蝗缢?,但比我好看?!庇至牡搅舜髂R的姑娘的母親,她還漂亮嗎?姑娘說:“原來更漂亮?!?/p>
女人們“大洗”之后,小說中這樣寫道:
“在陽臺上,醫(yī)生的妻子的白大褂早已濕透,現(xiàn)在她穿上了一件有樹枝和花朵圖案的連衣裙,這件衣服已棄置多年,但這時卻使她顯得比另外兩個女人更美?!?/em>
若澤.薩拉馬戈 (1922-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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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情節(jié)像預言,如復刻現(xiàn)實。
無論在哪一國、哪一時代,世態(tài)都是類似的。
在小說中,失明癥出現(xiàn)傳染之后,衛(wèi)生部一開始是樂觀的對外口徑,否定潛在的危機,避免恐慌;接著是粗暴的管控,試圖將風險控制到最??;然后,食物、衛(wèi)生用品、藥品出現(xiàn)短缺;最后,火災出現(xiàn)了。
如果這是一個所謂的電車難題,小說中的政府無疑直接把車開向了人少的那一邊。對于普通人來說,此刻你不在車里,你在車底。
對傳染病的恐懼和排斥,刻在人類的DNA里。
小說中的守衛(wèi)士兵對失明癥患者無動于衷,甚至說“蟲子死了,毒素也就消失了”?,F(xiàn)實中,強烈要求趕快運走“陽性”的聲音并不陌生,哪怕方艙沒位置了。當然,也有少數(shù)人明白,在瘟疫中,大家都是受害者。
人光靠自己不一定能活下來。
《失明癥漫記》最后活下來的那批人是抱團的。
“他們坐在地上,緊緊擠在一起,三個女人和小男孩在中間,三個男人在他們周圍,要是此時有人看見他們會說,這幾個人生來就是這樣,確實,他們好像成了一個軀體,共同呼吸,共同挨餓?!?/em>
如果人類有生命共同體,這就是生命共同體,同呼吸,共命運。那個沒有瞎的女人是不是可以獨自存活?可她也不能確定厄運什么時候輪到她。
我有一次理發(fā),理發(fā)師是一個哈爾濱小伙子,他家鄉(xiāng)當時正處??,我們就聊到了四月和五月。他說最尷尬的是衛(wèi)生紙用完了,一點辦法沒有,多虧了好鄰居。
小說中偷食物的行為現(xiàn)實中也有。
四月和五月期間,我的小區(qū)群多次有人反映沒有收到物資,物資不見了。我開始不太相信,后來有人說調了監(jiān)控,確實是被手長的人順走了。這種行為和《失明癥漫記》中的盲人世界并無二致。
我只能用驚嘆來形容我的閱讀感受。
在電影《紐約黑幫》里,教父對兒子說:“不要,永遠不要轉移目光。”他還沒來得及解釋就去世了。我想《失明癥漫記》可以提供一個解釋:
如果你逃避,假裝看不到,那么你看見很多人,就跟沒看見一樣;你認識很多人,也跟不認識一樣;你沒有失明,但跟失明癥沒什么兩樣。
若澤.薩拉馬戈 (1922-2010)
最后,感謝勇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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