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失明癥漫記》,[葡]若澤·薩拉馬戈 著,范維信 譯,南海出版公司 2014年3月)
毫無預兆的,一個在十字路口等待綠燈亮起來的人看不見了。這是第一個失明者。送他回家的人成為第二個失明者。接著是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直到所有人都失明了。除了醫(yī)生的妻子。
所有失明者都生活在一片白色的瘴翳里,相比生活在黑暗世界里的原生態(tài)盲人,這些新晉盲人得學會生活從頭開始,重新制定一個新世界的規(guī)則與秩序。這是薩拉馬戈在《失明癥漫記》里對人類的未來所做出的具有啟示錄般的寓言。
小說在一座廢棄的精神病院里展開故事,通過醫(yī)生的妻子這個唯一看得見的人作為敘事主體,勾勒出重建新秩序與新規(guī)則所必然經歷的暴力與掠奪、侮辱與骯臟,以及藉由不適心理生成下的反抗與殺戮、流血與抗爭。
失明者們被隔離在精神病院,由軍方每日按時配給食物、飲水與衛(wèi)生清潔用品。對生活必需品的配給一開始就出現了人數上的統(tǒng)計差錯。醫(yī)生的妻子作為第一批被隔離的失明者(醫(yī)生的妻子為了陪著丈夫,巧妙地混進了精神病院。),以看得見的眼睛清楚地計算出連自己在內被隔離的總共有十一人,食物卻只有五個人的份。通過向警衛(wèi)交涉,只得到送來隔離的失明者會越來越多的調侃式的答復。面對軍方對食物配給的粗心以及警衛(wèi)對失明者的警惕,醫(yī)生的妻子認識到,世界對失明者的誤會,“錯就錯在我們都是盲人?!闭驗樗腥硕忌钤诳床灰姳舜说氖澜缋?,世界這個概念也就濃縮成彼此通過觸摸方能感知到對方存在的方寸之地?!搬t(yī)生的妻子對丈夫說,整個世界都在這屋里?!眮碜钥吹靡姷娜藢ι嫣幘车那逦恼J識與妥協(xié),任何時候都具有振聾發(fā)聵的力量。
隨著被隔離的失明者人數的增多,軍方在食物配給的認識層面出現了質的轉變。“無論如何應當承認,三十個人吃十個人應得的食物和二百六十人分二百四十人的食物不是一回事?!鼻罢呷藬挡欢?,食物缺乏也會忍氣吞聲,后者隨著人數的增多,每個人秉性各異,為了避免出現難以預料的混亂以及不可收拾的事件,食物每天不但按時送到,且數量準確。
軍方做好了自己該做的事,薩拉馬戈開始了對生活層面殘忍的解剖。
當二百六十張嘴咀嚼完食物后,“誰去把這一切清理干凈呢?!彪S著問題的展開,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是一幅幅比地獄更為恐怖的充滿了污穢的畫面。堆積了人類排泄物的廁所,糞水橫流的走廊,粘滿糞便的鞋底,排泄后無法擦拭干凈的自己。很少有人像薩拉馬戈這般不吝筆墨,細致、耐心的描寫骯臟與污穢。污物在《失明癥漫記》里有著舉足輕重的份量。它以醫(yī)生如廁時弄臟了自己做為分野,揭示了人類從文明回歸野性,直至恢復動物性本能的必然過程。
盡管衛(wèi)生卷紙也隨同食物被送進精神病院,卻沒有維修工敢進入精神病院修理廁所年久失修的水管。很快,廁所成了無法下腳的恐怖般的所在,失明者們更難以將卷紙放入廁所它們本該被放入的位置,這就給文明的崩潰提供了良好的契機,而失明者們對生存處境清晰的認識則給文明崩潰的過程做出了合乎情理的佐證。這將從失明者們在認識層面上的轉變開始。
“如果我們不能完全像正常人一樣生活,那么至少應盡一切努力不要像動物一樣生活?!笔髡邆儼堰@些普通的話當成了座右銘。與此相對應的,則是文明在崩潰前的茍延殘喘。直到醫(yī)生再也控制不住排泄的本能,他摸索著前往廁所,帶著人類僅存的一點兒羞恥,踩在別人的排泄物上,完成了自己的排泄。醫(yī)生沒有找到衛(wèi)生卷紙,代表人類文明的最后的象征徹底失去了蹤影,悲憤中,醫(yī)生提起了褲子?;氐狡拮由磉?,醫(yī)生伏在妻子身上哭了。醫(yī)生的妻子盡力擦干凈丈夫,“說不定只有在盲人的世界一切東西才顯出其真正的樣子?!边@是醫(yī)生的認識。既然所有人都要失明,還要美觀干什么,又哪里還談得上衛(wèi)生呢。
人類恢復動物性本能的過程是迅捷的,不僅表現在外在形態(tài)向獸類的回歸(衛(wèi)生卷紙的消失,獸類排泄本能的復蘇。),內在心理結構也呈現出對原始獸欲的呼喚(建立在暴力基礎上的對財富的占有、對食物等有限資源的掠奪以及交媾欲望的權力再分配。)。
新近被送入精神病院的失明者中,有人憑借一把私藏的手槍,成為新世界握有權杖的國王。于是,臭氣熏天的精神病院也就與自然界毫無二致,一個微縮版的叢林。叢林里,斑馬、瞪羚、麋鹿和諧的生活著、共存著,啃食那片已所剩無幾的草皮。這天,一群鬣狗出現在它們面前,在國王的帶領下,重建自然界新的秩序和規(guī)則。
揮舞著手槍的匪徒首領,要求每一個失明者都要交出身上值錢的東西,如此,才有得到食物的機會。機會一詞在薩拉馬戈對生活殘忍的解剖下,只是草食性動物得到食物的一種可能而已,而這種可能性與食肉動物反復無常般的隨意取舍、個人喜惡有著成正比的依附關系。失明者們交出了財物,只得到極少的食物。沒人質疑這種分配方式公正與否,在新秩序的運作機制下,“少總比沒有強”,來自舊世界的習慣性麻痹被新世界的公民們一脈相承的繼承了下來。
同樣被新世界的公民們繼承下來的還有對財富的貪婪。一個原本就生活在黑暗中的原生態(tài)盲人做為匪徒們的會計,任何東西經過他的觸摸,就能分辨出哪些是金子,哪些不是。失明后,對財物無法用眼睛去感知的缺陷通過手感的觸摸得以彌補,這就使得原生態(tài)盲人在失明癥吞噬舊世界之后比黃金還珍貴。匪徒首領的貪婪充分調動了其聰明才智,在陷入白色瘴翳的絕望境地,搜羅到了這個憑借手感就能辨識黃金的原生態(tài)盲人,與之一道成為新世界的主人和秩序的重建者。
通過匪徒首領與原生態(tài)盲人二者的結合,薩拉馬戈隱喻性地揭示出在暴力恐怖與技術專制主宰下的未來世界的圖景。這一圖景下的未來世界,人類消解了理性,復蘇了原始獸欲,成功地撕下了舊世界里遮掩在光鮮外表下的叢林偽裝,將盡人皆知的叢林法則不受理性羈絆的搬演在新世界的舞臺上。
叢林法則的一個核心構成要素來自于對權力的再分配。以獅群為例,一只成年公獅挑戰(zhàn)已漸入老態(tài)的獅王,將其擊敗后,成年公獅成為獅群的新國王,被趕下寶座的老獅王則被流放,被逐出獅群,任其自生自滅。新獅王不但在獅群里重塑新的權威,更是權力再分配的新的掌控者,包括獵取食物的謀劃與部署、對食物的享用與選擇、對母獅的占有與分配,無一不在宣示自己做為獅群新國王的領地意識。
掠奪完失明者們的財物,匪徒首領傳下話來,這一次他們要女人。若是不把女人送來,就得不到食物。匪徒們提出要求的口氣不算蠻橫,失明者們卻主張女人們報名以志愿者的身份去干這件差事,“一般來說同一件事主動干比被迫干要容易?!迸藗兎磳^,并不激烈,這不是權利與義務層面上的意義,而是如何解決活著與供養(yǎng)二者平衡性的問題。自己活著的同時供養(yǎng)男人,不管親密的還是陌生的。為了滿足女人的報復心,男人們都想說出一句話,“如果他們要的是男人,我們就去。”可誰都知道,匪徒們不想在男人身上發(fā)泄,他們要的是女人。盡管薩拉馬戈承認,人的尊嚴是無價之寶,可他也殘酷的指出,一旦面臨尊嚴喪失殆盡的境地,人性中的陰暗面會最大限度的聚焦在惡行上來。女人們在去接受匪徒們凌辱的前夜,將自己首先獻給了宿舍里的男人們,“以便在記憶中填滿自愿經歷的感受”,男人們“都在趁女人們被帶走之前瘋狂地在她們身上打上自己的烙印?!?/p>
當這些給予了男人們最高獎賞的女人臭氣熏天、衣衫襤褸地站在匪徒們面前時,她們已失去了女人的身份標識,成為等待被占有、被分配的雌性動物。匪徒首領選擇了戴墨鏡的姑娘和醫(yī)生的妻子,剩下的則由獅群中的其它成員享用。女人們犧牲自己參與了新秩序的建立,得到的回報則是匪徒們用食物做為對女人們服務的付費方式。受到命運嘲弄的女人為食物付了帳,卻在取食物時再一次被厄運捉弄。本該由宿舍里的單身漢去取食物,厄運卻偏偏選中了兩對夫妻中的丈夫,夫妻的體面在新秩序的捉弄下脆弱的不堪一擊。正是積累了如此繁多的心理上的不適,醫(yī)生的妻子終于冒險殺死了正在交媾中的匪徒首領。
從舊世界沿襲而來的抗爭在新世界反而沒有那么多超拔于世的宣示,醫(yī)生的妻子只是做了自己樂于去做的事而已。這一源自于骨子里的本能,讓醫(yī)生的妻子在余下的匪徒葬身火海后成為失明者們的首領,領著羊群踏上了重返家園的遷移。
邁出已沒有士兵駐守的精神病院的大門,這些被隔離者們方才驚覺,所有人都失明了。自由的代價建立在永墮白色瘴翳的世界里,這個世界對失明者們來說,既是保障又是監(jiān)獄。失明者彼此看不見對方,這一缺陷導致每個人都是弱小的,對安全的依賴不會過度的建立在對他人的戒備與防范上,可出于生存處境的現實考慮,失明者唯有多人集結在一起,才能在看不見彼此的世界里擴展自身賴以生存的空間。這就在彼此都是弱小的個體成為失明者安全保障的前提上,消解了家庭單位和個體的獨立性,使群居生活成為原始部落聚居方式的回歸。
從精神病院出來,醫(yī)生的妻子領著最早被隔離的那一伙人朝家的方向走去。路上,失明者們一群一伙的集結成眾多結構松散的團體,每個人都為了獲取食物而四處尋找著。這些團體今天走散幾個人,第二天又加入進來幾個,新加入的能否被團體接納以他隨身攜帶的東西決定。生命在新世界里是廉價的,因為失明者團體的身后往往跟著一群同樣在尋找食物的餓狗,天空還盤旋著一群群等待啄食死尸的烏鴉。如此一幅慘淡、蠻荒的景象,令醫(yī)生的妻子難以忍住嘔吐,她接連吐了好幾次,卻并非由于惡心的緣故,實在是這幅來自地獄的真實畫面刺痛了醫(yī)生的妻子那雙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明亮的眼睛。做為唯一看得見的人,這雙眼睛承載了失明后的人類所有的痛苦,人性的丑惡在這雙眼睛的觀照下原形畢露,殺戮的鮮血洗凈了它所看見的屈辱,卻難以洗卻置身于白色瘴翳中自己做為唯一正常人的那一份永世的孤獨。
這個唯一看得見的人,薩拉馬戈賦予其女性的性別,通過女人柔韌的性情、堅忍的品質、適時妥協(xié)的特點、突然爆發(fā)的不確定性,對應作者敘述上用女人說話的方式有意為之的絮叨、啰嗦、冗繁式的長句、跳躍性的段落鋪陳,以女性的視角審視失明后的人類剝離偽裝后與生俱來的丑惡,用女人的細膩刻畫出一個個沒有確切名姓的人物身上具有普遍性的人類的共性。故而,醫(yī)生的妻子成為荒島上一個維持和諧的存在。
在看不見彼此的世界,戴墨鏡的姑娘對戴黑眼罩的老人產生了理想化的愛情。姑娘主動向老人剖白,自己愿意與其永遠生活在一起。姑娘有一個荒唐的愿望,就是不要恢復視力,就這樣繼續(xù)生活下去,因為“兩個盲人會比一個盲人看得清楚?!边@里的看,體現出彼此的互助,彼此的扶持,在這個意義上,姑娘對老人的愛,并非考驗,而是決定。
當光明降臨,看見了光明,也就看見了真實。“理想化的激情不復存在,荒島上虛幻的和諧不復存在?!卑櫦y清晰的顯現,禿頂真實的展露,老人告訴姑娘,這就是真實的自己。戴墨鏡的姑娘仍然愿意與戴黑眼罩的老人生活在一起。無須懷疑,“畢竟還有比表面看起來更算數的語言?!彼_拉馬戈用圣潔的文字書寫理想的愛,反襯小說結尾教堂里塑像的眼睛被人為用布捂住了的褻瀆圣物的惡作劇,揭示出疫病肆虐大地時信仰的絕望,“上帝不值得一看”,唯有普通人圣潔的愛才是回歸理性的唯一途徑。
當第一個失明者又看見了光明,恢復視力對大家說來只是這場時疫達到峰值后的必然結果?!拔铱吹靡娏恕?,恢復視力的人簡單地重復著。因為高興而哭泣,源自于精神上的耐力突然用盡。不難理解,這般奇特的反應表現在每個人的歡樂情緒已經被緊張和激動取代?!艾F在我們該怎么辦呢”,縈繞在每個人心頭的疑問成了失明者們新的煩惱。已漸漸習慣了蠻荒世界新的秩序和生活方式的人類,在疫病去除之際,又著手準備個體身心向文明世界和舊秩序的復歸。失明后的經歷仿若一場夢,夢醒后,世界就這么扶正。世界或許原本就沒有顛倒過,“城市還在那里”。在這場時疫的檢視下,人類不過是“能看但又看不見的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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