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參集
老公別太猛:霸上新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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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本章免費)
唐明皇開元(713—741)、天寶(742—756)時期,是我國古典詩歌的高潮時期,一時大家輩出,群星璀璨,涌現(xiàn)出像孟浩然、王維、李白、杜甫、高適、岑參、王昌齡、儲光羲、常建、王之渙、崔顥、李頎等一大批詩人,他們天資極高,秉天地之氣,得江山之助,或漫游天下,或從軍邊塞,或隱居山林,或求仙禮佛。他們立足現(xiàn)實,追求理想,將感性的生命欲求與理性的宇宙人生之思結(jié)合起來,在繼承和發(fā)展魏晉以來崇尚超越、追求精神自由與個性解放的思潮的同時,也避免了魏晉士人耽于玄虛之境而表現(xiàn)出的虛無主義色彩。正是這種豐富多彩的人生閱歷與思想追求,盛唐詩人們創(chuàng)造出了大量興象玲瓏、骨氣端翔、含蘊無盡、無跡可求的詩篇,從而揭開了中國文學史上最為璀璨奪目的華章。如果尋求這個時期的詩歌主潮,我們不能不將其歸結(jié)為浪漫精神與理想主義。
不過,以往在描述盛唐詩歌的這種風貌時,我們往往比較多地橫向地從總體上作把握,忽略了盛唐詩四十馀年發(fā)展過程中的變化。美國漢學家史蒂芬·歐文(中文名字為宇文所安)在《盛唐詩》(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版)中將盛唐詩人分為三代。按照他的分法,孟浩然、王維、李白、高適、李頎、王昌齡、崔顥等屬第一代,岑參、杜甫、元結(jié)屬第二代,韋應(yīng)物及大歷十才子等則歸為第三代。這種將盛唐詩人按代細分的思路,將盛唐詩作為唐詩發(fā)展的一個獨立階段來看待,使我們對其發(fā)展過程及細節(jié)有了更具體、清晰的認識。不過雖然如此,這種分法仍然有未臻完善之處,主要表現(xiàn)在兩方面。其一,按照這種分法,作為盛唐前期詩人的賀知章、包融、張若虛等被排除在了盛唐之外,而據(jù)《舊唐書·賀知章傳》,“神龍(705—706)中,知章與越州賀朝、萬齊融,揚州張若虛、邢巨,湖州包融,俱以吳越之士,文詞俊秀,名揚于上京”,在當時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從生平看,他們創(chuàng)作的時期主要在開元年間,因此他們理應(yīng)被視為盛唐詩人。其二,像韋應(yīng)物及大歷十才子等為代表的第三代詩人,盡管主要出生于開、天時期,其創(chuàng)作則主要在大歷之后,嚴格說來,他們的詩已不屬于盛唐,而屬于“后盛唐”時代的范疇。因此,根據(jù)這種情況,我們認為,盛唐詩人,以時代而論,應(yīng)作這樣的劃分:一是盛唐早期詩人,以孟浩然、賀知章、張若虛、包融、賀朝等為代表;二是盛唐中期詩人,以李白、王維、高適、王昌齡、儲光羲、李頎、常建、王之渙、崔顥等為代表;三是盛唐后期詩人,以杜甫、岑參、元結(jié)等為代表。
根據(jù)這種劃分,作為盛唐第三代詩人的岑參,實際上也是這個時代浪漫詩潮最后的代表詩人。雖然從天寶初開始,盛唐詩歌的浪漫精神便因為朝政的腐敗而趨向消減,賀知章天寶二年(743)告老還鄉(xiāng)、李白天寶三年(744)被賜金放還,更具有這種消減的標志性意義。不過,由于巨大的慣性力量的影響,以及詩人各自遭際與經(jīng)歷的不同,對于詩壇當時的這種變化,這種消減,詩人并非同時感受到,或者感受的程度并不一致,有不少詩人仍然沉浸于以大唐帝國花團錦簇的繁華外表為背景的浪漫氛圍中。如果說天寶三年以后,李白詩歌的浪漫精神逐漸淡化,還主要是受個人政治理想破滅因素影響的話,其他人則還大多未從這種沉湎中醒來,并仍然在慣性作用下,繼續(xù)著具有浪漫精神的創(chuàng)作。直到天寶十一載(752),這種情形才發(fā)生了變化。這年的秋天,高適、薛據(jù)、儲光羲、杜甫、岑參聚于長安,并一同登覽慈恩寺塔。五人中以高適與薛據(jù)為年長,二人先作《同諸公登慈恩寺塔》,其他三人相繼唱和。正是在這次詩會中,我們看到了詩壇創(chuàng)作風氣轉(zhuǎn)變之機。這組詩除薛據(jù)之作失傳以外,其馀四詩均存于世。現(xiàn)存四首詩,杜甫、高適的詩均較為關(guān)注現(xiàn)實人生,尤其是杜甫的詩,作為詩人“登茲翻百憂”之心境下的創(chuàng)作,比之高適關(guān)注個人出路,更表現(xiàn)了對大唐帝國盛世不再及面臨的命運危機的深刻憂患。莫礪鋒先生在《杜甫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中曾認為此詩對于杜甫詩歌創(chuàng)作而言,具有轉(zhuǎn)折性意義,標志著杜甫從“浪漫主義詩壇游離出來”,這種認識是非常準確和深刻的。由莫先生所論,我們可以得到一點啟示,即當時詩壇創(chuàng)作風氣,盡管因為杜甫開始醞釀著新的變化,但因為慣性的力量,仍然沿著浪漫精神的軌道發(fā)展。我們需要注意的是,岑參參與此次詩人之會所作的《與高適薛據(jù)登慈恩寺浮圖》詩,又具有什么樣的特點,給了我們什么樣的啟示呢?我們不妨先看他的這首詩:
塔勢如涌出,孤高聳天宮。
登臨出世界,磴道盤虛空。
突兀壓神州,崢嶸如鬼工。
四角礙白日,七層摩蒼穹。
下窺指高鳥,俯聽聞驚風。
連山若波濤,奔湊似朝東。
青槐夾馳道,宮館何玲瓏。
秋色從西來,蒼然滿關(guān)中。
五陵北原上,萬古青。
凈理了可悟,勝因夙所宗。
誓將掛冠去,覺道資無窮。
從詩中可以看出,岑參表現(xiàn)慈恩寺塔的宏偉崇高之勢,主要以夸張與想象性的筆觸加以描寫,尤其是詩的前半部分,意象飛動,神采斐然,體現(xiàn)了詩人天才般的想象力與充沛、活躍的詩才與情思。整首詩讀來氣勢宏放,洋溢著濃郁的浪漫色彩與精神。從中不難看出作為與會詩人中年紀最小的岑參(岑參當時36歲,而薛據(jù)與高適均已50多歲,儲光羲46歲,杜甫41歲)逞才使氣,欲借與諸公“角力”、比試,以顯示自我存在的意思。正如史蒂芬·歐文在《盛唐詩》中所說:“正如高適需要解脫與岑參并稱而較缺乏才賦的名聲,岑參也需要彌補作為名副其實的邊塞詩大師的聲譽?!保ǖ谑隆夺瘏ⅲ鹤非笃娈悺罚┎贿^,我們注意的,主要還不在此,而是岑參當時尚未注意到大唐帝國繁華表象背后的深刻危機,以及受此影響而引發(fā)的詩壇創(chuàng)作風會的轉(zhuǎn)變之機。事實上,岑參創(chuàng)作此詩時,人生尚處于低谷,其創(chuàng)作的個人化風格還未形成和確定。他作為盛唐年輩較晚的詩人,此前詩歌所積累的豐富詩學遺產(chǎn),成為他創(chuàng)作的巨大財富,因此早年岑參的詩風主要在王維、孟浩然及李白的影響之下。雖然他早期的詩就精神實質(zhì)而言,也具有鮮明的浪漫精神情調(diào),但從根本上說,還有一定的模仿的因素,岑參個人化的風格與表現(xiàn)方式尚未形成。與此相應(yīng),雖然早在天寶八載(749),岑參已入高仙芝幕府,在西域經(jīng)歷了兩年多的邊塞生涯,但他第一次出塞所創(chuàng)作的邊塞詩,并未展示出邊塞異域獨特的自然與人文風情?;蛟S由于不得志的緣故,他首次出塞而作的邊塞詩,更重在表達眷戀故鄉(xiāng)的主題,詩歌成就總體而言并不大,并未將邊塞詩特有的氣勢與格調(diào)表現(xiàn)出來。
不過,或許是受天寶十一載(752)長安詩人之會、尤其是與作為邊塞前輩詩人的高適之會的影響,天寶十三載至十五載(754—756),岑參在第二次邊塞經(jīng)歷中所創(chuàng)作的邊塞詩,才真正開始了獨創(chuàng)階段,也將唐代邊塞詩的創(chuàng)作帶向了高潮,體現(xiàn)了盛唐詩歌浪漫精神的最后輝煌。這個時期,岑參因受封常清的賞識,意氣風發(fā),接連創(chuàng)作出《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熱海行送崔侍御還京》、《火山云歌送別》、《天山雪歌送蕭治歸京》等一批堪稱唐代邊塞詩的經(jīng)典之作,這些詩以西北廣闊浩瀚的沙漠為背景,展示了邊塞奇異瑰麗的自然風光與多姿多彩的異域風情,歌頌了戍邊將士保家衛(wèi)國的愛國精神,皆洋溢著理想主義與樂觀主義的精神,體現(xiàn)了詩人豪邁壯大的情懷,具有崇高的審美特征。時至今日,我們讀到“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j@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四邊伐鼓雪海涌,三軍大呼陰山動”、“君不見走馬川,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等等詩句,仍然為其強烈的氣勢而震撼。比之傳統(tǒng)的邊塞詩多以樂府舊題寫樂府,岑參這些詩在創(chuàng)作上多采取七言歌行的形式,克服了樂府舊題與所反映的實際生活內(nèi)容之間的錯位,能更直接、更真實地反映邊塞生活。雖然以歌行寫邊塞詩非始于岑參,在李白的詩中已開其先河,但應(yīng)該說,作為以邊塞詩創(chuàng)作著稱的詩人,岑參的這種詩歌形式在邊塞詩的創(chuàng)作上運用得最多,也最成熟。岑參將豪邁不羈的性情與歌行體的自由形式高度統(tǒng)一起來,對于表現(xiàn)慷慨淋漓、壯大豪邁的情懷來說,是最恰當?shù)姆绞健2贿^,我們這里需要強調(diào)的是,岑參這個時期的邊塞詩,從盛唐詩的發(fā)展背景來看,可以說是盛唐浪漫詩潮的絕響。誠如史蒂芬·歐文所言:“雖然岑參的邊塞詩無愧于其聲譽,他事實上處于傳統(tǒng)的末尾,是最后一位廣泛描寫邊塞生活的盛唐重要詩人?!逼鋵?,岑參不僅是“最后一位廣泛描寫邊塞生活的盛唐重要詩人”,同時也是盛唐時期最后一位浪漫詩人。在他與西北邊塞還沉浸于浪漫的精神世界的時候,唐代帝國當時不僅是“山雨欲來風滿樓”,更是面臨著“黑云壓城城欲摧”的危機。這個時期的李白,日益為自己的生機所困,處于焦灼、壓抑的苦悶之中,并且隨著年歲的增加,其創(chuàng)作已無復(fù)先前的神采。而此時的杜甫,更是早已完成了由浪漫向?qū)憣嵉霓D(zhuǎn)變,不僅創(chuàng)作了具有強烈諷諭精神的《麗人行》,更寫有《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這一具有詩史意義的宏偉長詩,全景式地再現(xiàn)了安史之亂爆發(fā)前夕唐帝國深刻的社會與政治危機。而同為盛唐后期詩人代表的元結(jié)也在進行具有新樂府意義的寫實性作品的創(chuàng)作。只有岑參似乎還沉浸在大唐帝國的繁華之夢中。因此,他在天寶末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真正具有了盛唐浪漫詩潮最后絕響的意味!不僅如此,將盛唐詩歌放在古代詩歌史的背景下看,甚至可以說岑參也是中國古典詩歌浪漫精神的最后的詩人。
“盛唐浪漫詩潮的最后一位詩人”,是我們對于岑參的認識,也是對其詩史地位的評價。這種評價,我們認為是符合盛唐詩發(fā)展的實際的。限于體例與篇幅,我們這里還不便于對此作更詳細與具體的闡述,但相信讀者自會有更高明的認識。
本書所選岑參詩,以《四部叢刊》本《岑嘉州集》為底本,參考《全唐詩》本及今人陳鐵民、侯忠義所注《岑參集校注》。在評解與注釋中,也參考吸收了時賢的研究成果,在此謹致以誠摯的謝意。為方便讀者使用,末附“岑參年譜簡編”、“岑參著作主要版本”、“岑參研究主要著作”及“《岑參集》名言警句”(正文中用著重號標注)。受編者學識及水平的局限,本書在篇目的選定及詩的注釋、評解方面一定還存在不少失當甚至錯誤之處,希望得到讀者朋友的批評與指正,既幫助我們提高水平,同時也便于以后有機會修訂時及時補正。
阮堂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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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岑參的邊塞詩(代序)(本章免費)
高文 王劉純
岑參(715?—770),南陽(今河南南陽)人。他的生平事跡大略可以分為三個時期。
第一個時期是他三十歲出塞之前。岑參出身于一個沒落的封建官僚家庭,他的曾祖父文本相太宗,伯祖父長倩相高宗,伯父羲坐太平公主謀逆遭誅,家道衰落。父親岑植曾兩任州刺史。參少年時,父逝,從兄受學,“能自砥礪,遍覽史籍”(杜確《岑嘉州集序》)。十五歲時,到嵩山少室讀書,在早期詩作中,可以看出他耽情山水,恬然自適的思想情緒。但積極用世,是他思想的主要方面。二十歲,他“獻書闕下”,赴長安求仕,結(jié)果是“金盡裘弊,蹇而無成”(《感舊賦》),失意而歸。雖然如此,他繼續(xù)為求仕而奔波,曾多次往返于京洛之間,還到河朔、邯鄲、冀州、匡城等地漫游。他在《感舊賦》中寫道:“出入二郡,蹉跎十秋,多遭脫輻,累遷焚舟,雪凍穿履,塵淄弊裘。嗟世路之其阻,恐歲月之不留。倦城闕以懷歸,將欲返云林之舊游?!边@個時期,交游多為僧人、隱士,加之仕途失意,佛家的避世思想時而在他身上有所表現(xiàn)。
直到三十歲,岑參才應(yīng)舉及第。中第后只授右內(nèi)率府兵曹參軍的小官。他感嘆地說:“三十始一命,宦情都欲闌,自憐無舊業(yè),不敢恥微官?!保ā冻跏诠兕}高冠草堂》)此后到他三十五歲出塞前的四、五年間,一直身居微職,未得升遷。但詩人并不甘心久沉下僚,仍然尋求建功立業(yè)的機會。以后轉(zhuǎn)入第二個時期。這個時期從天寶八載(749)到至德二載(757),包括詩人的兩次出塞。這是岑參一生中的重要時期。
和唐代其他從軍邊塞的文人一樣,岑參也選擇了在戎馬生涯中開拓自己前程的道路,作以軍功致位的人物。天寶八載冬,岑參第一次出塞,赴安西(今新疆庫車)節(jié)度使高仙芝幕府任掌書記。初次出塞,詩人的意氣是昂揚的,他在《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詩中滿懷信心地寫道:“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塞垣苦,豈為妻子謀?”但在兩年多的軍幕生活中,詩人并沒有施展抱負的機會。天寶十載(751),他回到長安。次年秋,岑參和杜甫、高適、薛據(jù)、儲光羲相會于長安,同登慈恩寺塔,相互唱和,各自寫下了著名的詩作。他此時還避居終南山,寫了一些送別、贈答的篇什。
天寶十三載(754),岑參被北庭節(jié)度使封常清辟為節(jié)度判官,第二次出塞。這次出塞由于受知于主帥,所以胸襟開朗,心情振奮,他寫道:“何幸一書生,忽蒙國士知。側(cè)身佐戎幕,斂衽事邊陲。自逐定遠侯,亦著短后衣。近來能走馬,不弱并州兒?!保ā侗蓖ノ鹘己蚍獯蠓蚴芙祷剀姭I上》)至德元載(756)又出任伊西、北庭支度副使。在北庭歷時約三年馀,足跡幾遍整個西北地區(qū),生活閱歷大大豐富,視野更加開闊,加之有第一次出塞的生活基礎(chǔ),因此,創(chuàng)作達到了全盛時期,寫下了許多氣勢磅礴、雄奇高亢、爛漫多彩的邊塞詩。這些詩歌的表現(xiàn)領(lǐng)域空前擴大,題材多樣,洋溢著愛國熱情。他羨慕“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的壯士,歌贊“四邊伐鼓雪海涌,三軍大呼陰山動”的唐軍聲威,稱頌唐軍戰(zhàn)士“誓將報主凈邊塵”的報國精神。這些作品代表了詩人邊塞詩的最高成就。在這一時期的詩作中,有很多是作者自己親聞親見的紀實,其中還保存了許多有關(guān)西北邊疆古地理、交通、民俗、民族交往以及少數(shù)民族歌舞、音樂等史料,這在岑詩中是彌足珍貴的部分。
岑參生平的第三個時期,是從至德二載(757)直至去世。這一時期,岑參的仕履比較復(fù)雜。大約在至德二載的春夏之交,自邊地東歸,詣鳳翔肅宗行在所,經(jīng)杜甫等人的推薦,授右補闕。在諫官任上,他正直敢言,“頻上封章,指述權(quán)佞”(《岑嘉州集序》),故為權(quán)貴所嫉。三月,轉(zhuǎn)起居舍人,四月,出為虢州長史。他寫詩慨嘆仕途的再次失意:“世事何反覆,一身難可料。頭白翻折腰,歸家還自笑。”(《衙郡守還》)雖然如此,但他憂國憂民的心情并沒有減退。對安史之亂,詩人是痛恨的。在《行軍二首》(其一)詩中寫道:“胡兵奪長安,宮殿生野草,傷心五陵樹,不見二京道。”并對安史叛軍燒殺劫掠所造成的嚴重后果表示憤慨:“干戈礙鄉(xiāng)國,豺虎滿城堡,村落皆無人,蕭條空桑棗?!蓖瑫r,詩人對“誤落胡塵里,能持漢節(jié)歸”(《送裴判官再歸河陽幕府》)的愛國將士給予熱情肯定,高度評價他們抗敵平叛的英勇行為,并對安史之亂的遲遲不能平定深表憂慮。
唐代宗寶應(yīng)元年(762)春,岑參被改授太子中允,兼殿中侍御史,充關(guān)西節(jié)度判官。十月,任雍王李適(即唐德宗)掌書記,進討史朝義。又遷祠部、考功二員外郎,轉(zhuǎn)虞部郎中。永泰元年(765),出為嘉州刺史。因蜀亂,行至梁州而還。大歷元年(766),蜀中崔旰叛亂,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杜鴻漸入蜀平亂,表岑參為職方郎中,兼侍御史,列于幕府。入蜀途中,詩人寫下了《早上五盤嶺》、《入劍門作寄杜楊二郎中》等詩作,反映了對消滅軍閥割據(jù)勢力的積極態(tài)度和渴望國家統(tǒng)一、百姓安寧的良好愿望。大歷二年四月,赴嘉州刺史任,次年七月,秩滿罷任。此時,他仍以天下事為念:“四海猶未安,一身無所適。自從兵戈動,遂覺天地窄。”(《西蜀旅舍春嘆寄朝中故人呈狄評事》)對國家不寧、兵戈不息的局勢表示憂慮。八月,東歸鄉(xiāng)里,因亂改道北行,寓居成都。五年正月,客死旅舍,終年約五十六歲。
岑參的詩歌,沈德潛《唐詩別裁》評云:“能作奇語,尤長于邊塞?!边吶娛轻瘏?chuàng)作的精華所在。由于他“往來鞍馬烽塵間十馀載”,“城障塞堡無不經(jīng)行”,對邊地生活有長時期的深刻體驗和認識,所以邊塞詩的內(nèi)容極為豐富多彩。
岑參邊塞詩的主題是多方面的。首先,詩人熱情歌頌邊防將士豪邁的戰(zhàn)斗生活、唐軍的雄威和高漲的士氣。在他描寫戰(zhàn)爭的詩里,表現(xiàn)出充滿勝利信心的英雄樂觀主義精神,猶如一曲高亢激昂的戰(zhàn)歌,讀之使人鼓舞振奮。這可以用他第二次出塞時,在封常清率軍抗擊犯邊之敵前夕寫下的《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和《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等著名的七言歌行作為代表。其次,詩人以輕快的詩筆,真實地記述了漢族和少數(shù)民族之間互相團結(jié)、和睦相處的動人情景。邊境戰(zhàn)亂平息之后,生活是和平安寧的,各族人民之間的關(guān)系是融洽的。詩人寫道:“西邊虜盡平,何處更專征。幕下人無事,軍中政已成。座參殊俗語,樂雜異方聲……”(《奉陪封大夫宴》)“琵琶長笛曲相合,羌兒胡雛齊唱歌?!保ā毒迫叵献砗笞鳌罚?br> 再次,是關(guān)于祖國西北邊地奇異景色的描繪。在這些詩中,詩人更多地是在寫景中傾注了自己熱愛祖國、熱愛邊疆的深厚感情。如《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痹姀娜獗煅┑氐钠纣愶L光著筆,出人意想地用千樹萬樹的梨花作譬喻,給人以無邊春意的感覺。又如《熱海行送崔侍御還京》:“側(cè)聞陰山胡兒語,西頭熱海水如煮。海上眾鳥不敢飛,中有鯉魚長且肥?!庇秩纭痘鹕皆聘杷蛣e》:“火云滿山凝未開,飛鳥千里不敢來。平明乍逐胡風斷,薄暮渾隨塞雨回。”寫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新奇世界。總之,在岑參筆下,飛雪、熱海、火山等西域景物,不僅為過去詩歌未曾描寫,也為“古今傳記所不載”(宋許《彥周詩話》)。
另外,岑參的邊塞詩中還有一些是描寫邊疆少數(shù)民族音樂、舞蹈的,如《田使君美人如蓮花舞北旋歌》等,描繪“北旋舞”的舞姿、服裝、配樂及“旋轉(zhuǎn)如風”的特點,對今天研究古代舞蹈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另有一些懷鄉(xiāng)思家之作,如《赴北庭度隴思家》、《逢入京使》等,也寫得感情真摯婉曲,十分動人。
總之,岑參是一個刻苦自礪、仕途坎坷、有進取報國之心的詩人。他的邊塞詩意氣昂揚,熱情奔放,色彩瑰麗,富有浪漫主義特色,不愧為盛唐邊塞詩派的一個杰出代表。
作為邊塞詩派的代表作家,高適、岑參二人有許多共同的地方,也有其各自的特點。
在生活閱歷、政治理想等方面,他們的相似之處主要有以下幾點。
其一,兩人就出身來說,雖家庭不同,但作為個人都是早歲孤貧。前期在求仕的道路上有著類似的坎坷遭遇,都曾于二十歲赴長安求仕,失意而歸。其后選擇從軍幕府的進身途徑。雖屢遭挫折,卻不甘沉淪,奮發(fā)向上,積極用世的心情始終沒有消失。
其二,兩人都有立功邊塞、慷慨報國的雄心壯志和愛國主義精神,并都從軍邊塞,有豪壯、艱辛的軍旅生活和深刻的體驗。
但也存在著一定的差別。就個人的生活基礎(chǔ)來說,高適長期困窘,曾躬耕隴畝,“求丐自給”,生活異常艱苦。因此,他對下層勞動人民的生活有切身的體驗并深寄同情,他曾于燕地從軍,往來于東北邊陲,繼又以縣尉身份送兵清夷,看到了士兵生活的痛苦。岑參雖早孤,但仍有讀書的機會,還能隱居少室,過較安適的士子生活。這對兩人的思想感情是有影響的。就個人性格氣質(zhì)而論,兩人的差異也頗顯著?!拔迨疅o產(chǎn)業(yè),心輕百萬資,屠酤亦與群,不問君是誰”(李頎語)的高適,有落拓不拘、傲岸獨來,無所牽掛、慷慨豪邁的特點。岑參身為士大夫之族,相門之子,雖充滿愛國熱情,但仕途失意時有些消沉,用世和退隱始終是他思想上的矛盾,且多思家懷土之情,而這些是高適所沒有的。
在詩歌的思想內(nèi)容方面,兩人的詩作都洋溢著慷慨報國的愛國主義熱情,這也是邊塞詩的一個突出特點。熱愛祖國,維護唐帝國的統(tǒng)一,對于異族的侵犯,表示出極大的憤慨,是其創(chuàng)作的共同主題。所以他們在作品中都對唐軍將士奮不顧身、英勇報國的愛國主義精神給以熱情的歌頌。如高適的《九曲詞》對唐軍收復(fù)失地感到興奮鼓舞;在《送渾將軍出塞》中塑造了一個忠勇為國、心情樂觀的愛國將領(lǐng)形象;《燕歌行》則歌頌了士兵捐軀殉國的愛國精神。岑參在詩中也突出表現(xiàn)唐軍將士“小來思報國,不是愛封侯”(《送人赴安西》)的愛國精神,著力稱頌唐軍猛悍精銳、勇敢無畏的英雄氣概(《輪臺歌》),在《走馬川行》中對唐軍將士不畏狂風酷寒、連夜出兵抗敵、保衛(wèi)邊疆的壯舉極力頌贊。
在這個愛國主義的統(tǒng)一主題下,兩人的詩歌又各有不同的表現(xiàn)重點。高適的邊塞詩主要表現(xiàn)了對士卒艱苦生活的同情,對“戍卒糟糠,降胡飽衣食”(《薊門五首》)的不合理待遇表示憤慨;并揭露唐軍中“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燕歌行》)苦樂懸殊的黑暗現(xiàn)實,同情征人長期分離的痛苦等等。岑參的邊塞詩則多是激昂高亢、熱情洋溢的戰(zhàn)歌,讀之令人激奮。如《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等都是這樣。
在藝術(shù)方面,高、岑也多有異同。
其一,就其共同點來說,兩人的詩歌都具有豪邁悲壯的風格。杜甫《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岑二十七長史參三十韻》云:“高岑殊緩步,沈鮑得同行。意愜關(guān)飛動,篇終結(jié)混茫?!眹烙稹稖胬嗽娫挕ぴ娫u》云:“高岑之詩悲壯,讀之使人感慨。”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二云:“高岑以悲壯為宗?!奔粗付说墓餐L格而言。
其二,就二人詩歌的不同特點來說,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在創(chuàng)作風格上,高適詩以現(xiàn)實主義為主,風格雄厚渾樸,悲壯慷慨,骨氣瑯然。殷璠《河岳英靈集》說他的詩“多胸臆語,兼有氣骨,故朝野通賞其文”。劉熙載《藝概·詩概》說:“高適詩,兩《唐書》本傳并稱其以氣質(zhì)自高。今即以七古論之,體或近似唐初,而魄力雄毅,自不可及。”岑參的詩則以浪漫主義為特色,氣勢雄偉,想象豐富,色彩瑰麗,熱情奔放。殷璠《河岳英靈集》謂其:“語奇體峻,意亦造奇?!彼脑娋哂衅媲楫惒剩稣Z造句亦奇峭絕人。劉熙載《藝概·詩概》說:“高常侍、岑嘉州兩家詩,皆可亞匹杜陵,至岑超高適,則趣尚各有近焉。”這個評議,正切合他們的詩風。
其次,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高適詩直抒胸臆,筆勢豪健,《河岳英靈集》說他“多胸臆語”,即指其詩直接抒寫自己的感情,語從心出。如他不能忍受縣尉的羈束和屈辱的小吏生活而心情痛苦,說:“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保ā斗馇鹂h》)安慰朋友的貶謫,說:“丈夫窮達未可知,看君不合長數(shù)奇。”(《送田少府貶蒼梧》)寫自己懷才不遇的憤慨,說:“未知肝膽向誰是,令人卻憶平原君?!保ā逗惿倌晷小罚┎糁檐S然紙上,“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別董大》),直抒胸臆,聲情慷慨,高適為人尚節(jié)義,于此類詩可見。
岑參詩則擅長描寫,善于用夸張、比喻等手法描繪景物,并在寫景中寄寓感情,渲染氣氛,如寫狂風:“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寫炎熱:“火云滿山凝未開,飛鳥千里不敢來?!保ā痘鹕皆聘杷蛣e》)寫大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等等。在岑詩中,幾乎沒有不與景物描寫相聯(lián)系的,或以景抒情,或寓情于景。元人陳繹曾云:“岑詩尚巧主景?!保ā对娮V》)誠然。
復(fù)次,就詩歌的形式來說,二人均以七言歌行見長。高適的五古直追漢魏,寫得渾成古質(zhì);岑詩形式豐富多樣,五律、絕句亦饒有佳作,其五古清新奇逸,善于吸取六朝民歌和新體詩的成就。所以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二云:“高黯淡之內(nèi),古意尤存;岑英發(fā)之中,唐體大著?!?br> 總之,高、岑二人的創(chuàng)作雖各有其不同的特點,但都取得了杰出的成就。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云:“高岑一時不易上下,岑氣骨不如達夫遒上,而婉縟過之。”王士禎亦云:“高悲壯而厚,岑奇逸而峭?!保ā稁熡言妭鲾洝罚┧麄兊脑姼璐砹诉吶姷母叻澹⒏饕宰约旱膭?chuàng)作豐富了唐代詩壇。
高文(1908—1999),江蘇南京人?,F(xiàn)代著名學者、教育家。19歲入南京金陵大學中文系,曾師從國學大師黃侃、詞學大師吳梅。1934年入金陵大學研究班,師從著名中國文學史家、書法家胡小石,畢業(yè)后留校任教。后又曾于西北大學、國立邊疆大學任教。1951年,受河南大學中文系力邀而前往執(zhí)教,直至去世。著有《漢碑集釋》、《全唐詩簡編》、《全唐詩詩句索引》、《王安石詩選》,與他人合著有《高適岑參選集》、《柳宗元選集》等。
以上“代序”為高文與王劉純合著的《高適岑參選集》前言之節(jié)選,題目為編者所擬
岑參集
老公別太猛:霸上新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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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本章免費)
東歸晚次潼關(guān)懷古
岑參在開元二十三年(735年)二十歲時曾獻書闕下,對策落第。此詩大概寫于此時,作者失意東歸,晚宿潼關(guān),慨今懷古,睹景生情。潼關(guān):據(jù)《元和郡縣志》卷二:“潼關(guān),在(華陰)縣東北三十九里,古桃林塞也。關(guān)西一里有潼水,因以名關(guān)。”“流血”,一作“流盡”。
暮春別鄉(xiāng)樹,晚景低津樓,
伯夷在首陽,欲往無輕舟。
遂登關(guān)城望,下見洪河流,
自從巨靈開,流血千萬秋。
行行潘生賦,赫赫曹公謀,
川上多往事,凄涼滿空洲。
暮春別鄉(xiāng)樹,晚景低津樓,伯夷在首陽,欲往無輕舟——別鄉(xiāng)樹:指岑參在長安的居處。岑參在開元二十三年后“出入二郡,蹉跎十秋”(《感舊賦》)。為求仕奔波來往于長安、洛陽間。津樓:指風陵津樓。風陵津,《元和郡縣志》卷二解潼關(guān):“上躋高隅,俯視洪流,盤紆峻極,實謂天險,河之北岸則風陵津?!辈模荷棠┦烤?。武王伐紂,天下宗周,與叔齊隱于首陽山,義不食周粟,采薇而死(見于《史記·伯夷列傳》)。首陽山:即雷首山,在今山西永濟縣南。首陽山與華山為黃河所隔,見“巨靈”注。此四句寫詩人于暮春離開長安,東歸途中的所見所感。西去的夕陽徘徊在津樓上久久不下,漫漫歸程縹緲在前方,使游子產(chǎn)生一種無所歸依感,商末“不食周粟,餓死首陽”的伯夷、叔齊二君子忽然浮現(xiàn)在眼前,多想一睹他們的高風亮節(jié)、錚錚鐵骨,可在對岸的首陽山無輕舟可濟,只能望洋興嘆,空發(fā)幽情。
遂登關(guān)城望,下見洪河流,自從巨靈開,流血千萬秋——關(guān)城:指潼關(guān)城墻。洪河:指黃河。巨靈:《述征記》:“華山對河東首陽山,黃河流于二山之間,元本一山,巨靈所開?!保ā端囄念惥邸肪砥撸┚揿`,指河神,此處指黃河。流血:言自古以來此地征戰(zhàn)不休,鮮血染紅了黃河水。此四句寫關(guān)城落照中,詩人往登城樓,高處遠望,但見奔流不息的黃河水卷夾著沉重的人類歷史傷痕,吞噬著無數(shù)英魂的悲咽和哀嘆,滔滔東流去。
行行潘生賦,赫赫曹公謀。川上多往事,凄涼滿空洲——潘生:指西晉文人潘岳,他曾西來長安,作《西征賦》。赫赫曹公謀:曹公,即三國曹操,曹操曾西征韓遂、馬超,過關(guān)斬將,立下赫赫戰(zhàn)功?!段髡髻x》稱其:“魏武赫以霆震,奉義辭以伐叛,彼雖眾其焉用,故制勝于廟算?!贝怂木鋵懺娙硕帽剂鞑幌⒌狞S河水發(fā)思古之幽情,仰慕千古流傳的潘岳之賦,緬懷赫赫戰(zhàn)功的曹公。自古多為兵家征戰(zhàn)之地的潼關(guān),因為有了這份歷史的厚重,詩人落寞無聊賴的心緒也變得更加凄涼悵惘。
此詩為岑參早期作品。詩人獻書闕下,對策落第,心緒不佳。東歸途中,登高遠望,睹奔流萬年的黃河水,思古人征戰(zhàn)殺伐的累累戰(zhàn)績,嘆自己茫然無著的仕途。語言平易淺近,脫口而出,有自然天成的渾圓美,亦可見出岑參早年藝術(shù)功底尚不深湛,有偏于淺近平淡之感。詩寫一種愁緒,而寄懷于思古之幽情,篇終“川上多往事,凄涼滿空洲”,從懷古轉(zhuǎn)到詩人,含蓄渾涵,耐人尋味,直有阮籍《詠懷詩》之深婉不迫、蘊藉思深的風格。
送王大昌齡赴江寧
王昌齡,盛唐著名詩人。史載,開元二十八年(740年),王昌齡因“不護細行”被貶謫江寧,岑參為之餞行,并作此詩以寄感慨。全詩對王昌齡懷才不遇、仕途多舛給予同情,并勉勵友人再展鴻圖,青云直上。王昌齡有《留別岑參兄弟》詩,可參看。“悲送君”一作“愁送君”;“攻文”一作“工文”;“頻望”一作“頻夢”。
對酒寂不語,悵然悲送君,
明時未得用,白首徒攻文。
澤國從一官,滄波幾千里,
群公滿天闕,獨去過淮水。
舊家富春渚,嘗憶臥江樓,
自聞君欲行,頻望南徐州。
窮巷獨閉門,寒燈靜深屋,
北風吹微雪,抱被肯同宿。
君行到京口,正是桃花時,
舟中饒孤興,湖上多新詩。
潛虬且深蟠,黃鵠舉未晚,
惜君青云器,努力加餐飯。
對酒寂不語,悵然悲送君,明時未得用,白首徒攻文——明時:指政治清明,國泰民安的盛世。此四句寫為將赴貶所的王昌齡餞行,而悲涼憂郁的氣氛籠罩著大家,使他們把盞對斟,欲說還休。君子臨治世,當有為于天下,而王昌齡卻難君臣遇合,被貶外官。詩人嘆息王昌齡徒有生花之詩筆和可干青云的文章,卻得不到朝廷重用,以展自己的經(jīng)世才華。
澤國從一官,滄波幾千里,群公滿天闕,獨去過淮水——澤國:水鄉(xiāng),江南水量豐富,故云,此處指江寧。從:任職。天闕:皇宮前的望樓,此處指朝廷?;此杭椿春樱敖瓕庬毥?jīng)此河。此四句寫王昌齡赴江寧任一微官,而路途遙遙,跋山涉水,又轉(zhuǎn)而嘆惋朝廷官員濟濟,獨君被“明主棄”,流落異地,寂寞孤獨。
舊家富春渚,嘗憶臥江樓,自聞君欲行,頻望南徐州——富春渚:富春江,為錢塘江上游,在今浙江富陽縣南。渚:水中小洲。岑參父植曾任衢州司倉參軍,衢州在富春江上游衢江,參隨父曾居此。臥江樓:無考。當指富春江畔一小樓,岑參曾居于此。南徐州:東晉南遷,僑置徐州于京口(今江蘇鎮(zhèn)江),故云。參父植曾任江南東道潤州句容縣令,治所屬南徐州轄地。此四句寫由王昌齡將赴的江寧貶所,引起作者對往日居住地的追念,詩人對好友的殷切關(guān)懷與牽掛,也隨好友征帆一路追隨到江南水鄉(xiāng)那個有過少年時的歡樂與眼淚的地方。
窮巷獨閉門,寒燈靜深屋,北風吹微雪,抱被肯同宿——此四句寫窮巷獨居的詩人,熒熒一盞孤燈相伴,北風卷著雪花在屋外肆意飛舞,如此寒涼之景,作者想起將遠行的好友王昌齡,漫漫征程孑然獨往,好友的凄涼光景當比自己尤甚。情動之下,臨別之余,詩人邀好友再抱被同宿,一敘寒暖。
君行到京口,正是桃花時,舟中饒孤興,湖上多新詩——京口:今江蘇鎮(zhèn)江。桃花時:桃花開在陰歷二月,送別時是冬天,等王昌齡走到京口時,已在二月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了。饒:多。孤興:陸機《文賦》:“對窮跡而孤興。”指感時觸景,而獨自幽賞。此四句為詩人想象王昌齡南行至京口時,當是桃花爛漫的季節(jié)。雖然孤舟孑行,無人做伴,見此桃花紛紜、春意盎然之景也必當詩興大發(fā),佳篇連成,精神煥發(fā)起來。
潛虬且深蟠,黃鵠舉未晚,惜君青云器,努力加餐飯——虬:傳說中有角的龍?!吨芤住で浴罚骸皾擙埼鹩??!敝x靈運《登池上樓》“潛虬媚幽姿”李善注:“虬以深潛而保真?!斌矗荷钋?。此處以潛虬比擬王昌齡才華橫溢而不得重用。黃鵠:天鵝?!稘h書·昭帝紀》:“黃鵠下建章宮太液池中?!鳖亷煿抛ⅲ骸包S鵠,大鳥也,一舉千里者?!迸e:高飛。黃鵠非燕雀,雖暫且屈伏,終有一日必高舉之上。此處也以黃鵠擬王昌齡。青云器:《史記·范雎傳》:“賈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逼鳎翰啪?。青云器,指廊廟才。努力加餐飯:借用《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句,此處告慰好友遠行多自珍重。此四句寫詩人贊賞王昌齡的高才大器,雖不得明君賞識,一時重用,亦當如葆真之潛龍,待舉之黃鵠,終有一日青云直上,鴻圖再展。
此詩為送別類五言古詩。詩人感嘆好友遠謫他鄉(xiāng),孑然獨往,同情好友抱名器而蹀躞一時,不得重用,勸慰好友不必計較一時得失,當珍重自我,葆光守真,以待人生之轉(zhuǎn)機。全篇彌漫著詩人對好友的真切掛念和殷殷祝福。舊居的追憶、陋屋的同宿、遠途的想象、春光中的詩興,詩人設(shè)身處地地與好友同悲歡,真摯的友誼不言而喻。語言樸素自然卻感情豐沛,思緒萬千。中間兩段對故居的追懷、窮巷寒屋的描寫有意在言外、新巧寓于平淡之效。
送崔全被放歸都覲省
此詩為岑參早期作品,作于開元末年詩人在長安時。崔全:其人無考。歸都:為回歸東都洛陽。覲?。菏∮H。詩人對崔全潔身自好、不求聞達的品格給予贊賞,對其懷才不遇,被放還鄉(xiāng)給予同情和嘆息?!捌瘛币蛔鳌八斡瘛?。
夫子不自蚫,世人知者稀,
來傾阮氏酒,去著老萊衣。
渭北草新出,關(guān)東花欲飛,
楚王猶自惑,片玉且將歸。
夫子不自衒,世人知者稀,來傾阮氏酒,去著老萊衣——夫子:指崔全。自衒:自我夸耀以求仕進。阮氏酒:西晉阮籍避禍全身,遠離司馬氏政權(quán),以嗜酒為由,求為步兵校尉,終日酩酊,遺落世情。此處指崔全不以干君、諂媚官宦為務(wù),故而被放。老萊衣:指春秋時的隱者老萊子。老萊子行年五十,父母猶存,著五彩斑斕衣以娛雙親。后常以“老萊衣”表示孝養(yǎng)父母至老不衰,見《初學記》卷十七《孝悌篇》。此處暗合詩題“覲省”意。此四句寫崔全因其潔身自好,不務(wù)諂媚,不矜夸以干人君,故而知音者少,名聲不外達。雖微官暫寄,然遺落世情,終被再放歸省。詩人表達對崔全人格的贊賞,也對其不被重用表示同情和惋惜。
渭北草新出,關(guān)東花欲飛,楚王猶自惑,片玉且將歸——渭北:指渭水流域,在陜西一帶,渭水流經(jīng)長安。關(guān)東:函谷關(guān)以東地區(qū)。此處指崔全回歸的洛陽。楚王句:用《韓非子》卷四《和氏》典。將:持。此處用楚王自惑喻崔全不得君臣遇合。片玉將歸:喻崔全為懷瑾握瑜之才而不得重用,被放回鄉(xiāng)。此四句寫長安春草新發(fā)季,東都洛陽也值繁花爛漫時。詩人想象崔全將去的洛陽,以春之盎然生意撫慰友人遠行被放的孤寂苦悶。結(jié)句用典故暗喻友人的磊落胸襟、良玉之器不得重用,如璞玉之真價難以被人賞識。
首二句作者以慧眼獨識英才為好友嘆息。出筆即開門見山,詩人義憤填膺、仗義伸屈之情溢于言表。五、六句以寫景點示季節(jié),用語平淡中有新奇,自然中有新巧,已現(xiàn)岑參后期追求“語奇體峻,意亦造奇”(殷璠《河岳英靈集》)的詩歌藝術(shù)風格之端倪。詩中典故的運用顯得深沉含蓄,耐人咀嚼。
登古鄴城
此詩為岑參開元二十七年(739)春天自長安往游河朔途徑鄴城時所作。鄴城:春秋齊邑,戰(zhàn)國魏都,三國時魏置鄴都,與長安、洛陽等合稱五都,北周大象二年(580)遭戰(zhàn)火焚毀,民眾南徙,隋開皇十年(590)復(fù)為鄴縣。故址在今河北省臨漳縣。詩題一作“登鄴城壞古”。此詩為詠古詩,詩人登臨鄴城,唯見荒草野火,昔日英雄已淹沒于歷史的滾滾塵埃中。詩人吊古興懷,情之所至,感而成詠。
下馬登鄴城,城空復(fù)何見,
東風吹野火,暮入飛云殿。
城隅南對望陵臺,漳水東流不復(fù)回,
武帝宮中人去盡,年年春色為誰來?
下馬登鄴城,城空復(fù)何見,東風吹野火,暮入飛云殿——野火:磷火,也稱鬼火。飛云殿:無考,當為鄴城宮殿一陳跡。此四句寫詩人登上鄴城,但見頹垣殘壁,物廢人去,野草叢生,鬼火幽幽,一片凄涼荒落的景象。
城隅南對望陵臺,漳水東流不復(fù)回,武帝宮中人去盡,年年春色為誰來——望陵臺:即銅雀臺,曹操筑?!多挸枪适隆罚骸拔何涞圻z命諸子曰:‘吾死后葬于鄴之西崗上,與西門豹祠相近。吾妾與使人皆著銅雀臺……汝等時登臺,望吾西陵墓田?!闭乃杭凑暮樱鹘?jīng)鄴城。山西省東部有清漳、濁漳二河,東南流至河北、河南兩省邊境,合為漳河,今皆湮沒。武帝:曹操死后被追尊為魏武帝。此四句寫詩人登高遠望舊時魏都所遺銅雀臺,此臺尚存,古人長逝,如這奔流向東一去不返的漳水。而這年年歲歲不變的春色若無情似有情也來懷古悼今,爬滿了斷壁殘垣、荒野高臺。
前四句荒城之破敗蕭森,渲染了一種凄涼慘淡的氣氛,后四句觸景生情,由東流奔逝的漳河、年年不變的春色而生發(fā)山河依舊、古人長已矣的悲慨。全詩語言素淡自然,樸茂渾涵,頗有漢魏古詩的悲涼慷慨的風格。詩句五、七言并用,不拘一格,依物事的描寫、感情的起伏而選擇變化,使詩歌既有瀟灑明快的格調(diào),并具飽滿深厚的力度,為岑參早期詩歌代表作之一。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三有評:“李、杜外,短歌可法者,岑參《蜀葵花》、《登鄴城》?!?br> 邯鄲客舍歌
此詩是開元末岑參往游河朔時期所作。詩人途徑邯鄲,路宿客舍,觸景感懷,醉酒狂歌。邯鄲,古郡縣名,即今河北省邯鄲市。
客從長安來,驅(qū)馬邯鄲道,
傷心叢臺下,一旦生蔓草。
客舍門臨漳水邊,垂楊下系釣魚船,
邯鄲女兒夜沽酒,對客挑燈夸數(shù)錢,
酩酊醉時日正午,一曲狂歌壚上眠。
客從長安來,驅(qū)馬邯鄲道,傷心叢臺下,一旦生蔓草——客:指岑參。叢臺:《水經(jīng)注》卷十:“其水(漳水)又東經(jīng)叢臺南,六國時趙王之臺也?!犊尽吩唬汉愑袇才_?!薄稘h書·高后紀》顏師古注:“連聚非一,故名叢臺?!币坏阂蝗?。蔓草:蔓生的雜草。《詩經(jīng)·鄭風·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亂(tuán)兮。”此四句寫詩人從長安一路東來,驅(qū)馬于邯鄲道,但見戰(zhàn)國時趙王遺跡古叢臺被蒼苔蔓草叢叢包裹,詩人不禁憂從中來,而生發(fā)物在人非、世事變幻無常的感嘆。
客舍門臨漳水邊,垂楊下系釣魚船,邯鄲女兒夜沽酒,對客挑燈夸數(shù)錢,酩酊醉時日正午,一曲狂歌壚上眠——漳水:見《登古鄴城》注,漳水亦流經(jīng)邯鄲。沽酒:賣酒。垂楊:楊柳枝葉下垂,故稱垂柳,亦稱垂楊。謝脁《鼓吹曲》:“飛甍夾馳道,垂楊蔭御溝?!笨鋽?shù)錢:《后漢書·五行志》:“河間(河北)姹女工數(shù)錢?!贝擞闷湟狻u捍笞砻??!端?jīng)注》第二十八卷“沔水”:“山季倫(西晉名士山簡,山濤之子)之鎮(zhèn)襄陽,每臨此池,未嘗不大醉而還……故時人為之歌曰:‘山公出何去,往至高陽池。日暮倒載歸,酩酊無所知。’”一作“茗艼”。壚上眠:壚上,《漢書·司馬相如傳》顏師古注:“賣酒之處,累土為盧,以居酒甕,四邊隆起,其一面高,形如鍛盧,故名盧耳?!北R,通“壚”?!稌x書·阮籍傳》:“鄰家少婦有美色,當壚沽酒,籍便臥其側(cè),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此六句寫岑參住宿客舍臨漳河而建,河岸垂柳依依,釣魚船靠岸停泊,客舍內(nèi)邯鄲少女風情婉轉(zhuǎn),當壚沽酒,對客數(shù)錢,詩人把盞豪飲,對酒當歌,即興揮筆,醉臥壚側(cè),不知今夕何年。
詩寫一種浪漫豪情。有浪漫溫柔的細筆,如邯鄲少女當壚沽酒,挑燈夸錢一節(jié),詩人將此置于一種脫離世態(tài)風塵、清新明凈的小河邊,有婉媚依依的垂柳,悠悠閑蕩、漫無用心的漁船,詩人天真爛漫、率性豪放的情懷亦展露無遺,醉臥美女側(cè)而無私心,狂歌一曲,酩酊大睡,此又為粗筆閑帶。典故的使用與詩意相融無間,言簡意長。前四句的思古幽情的感發(fā),也為后面的縱情狂飲、詩興揮發(fā)埋下伏筆。詩句平易淺近,脫口而出,與詩人豪邁不羈的詩情相映,有一氣呵成的效果。
宿華陰東郭客舍憶閻防
華陰:縣名,唐代歸屬華州,因在太華山之北故名,舊址在今陜西華陰縣東南。郭:外城,此處指華陰東部。閻防:盛唐著名詩人。此詩寫詩人傍晚棲息華陰客舍觸景傷情,緬懷好友。
次舍山郭近,解鞍鳴鐘時,
主人炊新粒,行子充夜饑。
關(guān)月生首陽,照見華陰祠,
蒼茫秋山晦,蕭瑟寒松悲。
久從園廬別,遂與朋知辭,
舊壑蘭杜晚,歸軒今已遲。
次舍山郭近,解鞍鳴鐘時,主人炊新粒,行子充夜饑——次:住宿。舍:客舍。山郭:山城,指華陰縣。行子:游子,行人,此為詩人自指。此四句寫詩人于黃昏寺廟晚禱的鐘聲響起時趕至華陰客舍,客舍主人殷勤好客,準備豐盛的晚餐為詩人炊煮充饑。
關(guān)月生首陽,照見華陰祠,蒼茫秋山晦,蕭瑟寒松悲——關(guān)月:指潼關(guān)的月亮。首陽:即首陽山,見《東歸晚次潼關(guān)懷古》注。華陰祠:按《新唐書·地理志》:“華州華陰縣有岳祠?!鄙w指此。此四句寫秋月皎潔凝重昂立在首陽山頭,華陰祠在月光映襯中凸現(xiàn)著玲瓏的造型,遠處蜿蜒起伏的華山蒼茫迷蒙,神秘幽晦。蕭瑟的寒風吹著秋山,松濤陣陣,悲咽有聲。
久從園廬別,遂與朋知辭,舊壑蘭杜晚,歸軒今已遲——園廬:田園廬舍。朋知:指交情深厚的朋友。壑:山谷。蘭杜:指蘭草、杜若,皆為香草。歸軒:歸車。此四句寫詩人住宿客棧,于此淡月秋風、山?jīng)鏊裳实那镆共唤鹨还蓾鉂忄l(xiāng)愁。詩人與故鄉(xiāng)親人、好友知己相別已久,思念彌長。家鄉(xiāng)山谷中蘭草、杜若也定已開出素潔凈美的花朵,淡淡地發(fā)著幽香了,可他這遲到的游子還羈留異地,不能與志趣相投的君子作一及時的步月幽賞。
詩人住次山舍,感明月清景,悲秋風蕭瑟,深沉的孤寂感油然而生,思鄉(xiāng)之念、懷友之情不可遏止,而寫下這首深情款款、情文并茂的佳作。首四句敘事,中四句寫景,后四句觸景生情。結(jié)構(gòu)亭勻,行文自然,景物描寫不計細處,而注重表現(xiàn)詩人的感受,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如秋山之“晦”、寒松之“悲”,即很好地表達了游子異鄉(xiāng)客居孤獨寂寞、惆悵難遣的心境。語言不尚雕飾,自然淡樸,渾樸中可見一縷細膩溫情,韻味悠長。
宿關(guān)西客舍寄東山嚴許二山人
時天寶初七月三日在內(nèi)學見有高道舉徵
關(guān)西:潼關(guān)之西。東山:東晉謝安曾隱居于會稽東山。此處借指為隱居地。山人:隱士的通稱。內(nèi)學:此處指道教學說。《晉書·葛洪傳》:“尤好神仙導養(yǎng)之法,從祖玄……以其煉丹秘術(shù)授弟子鄭隱,洪就隱學,悉得其法焉。后師事南海太守上黨鮑玄,玄亦內(nèi)學,逆占將來?!碧菩诔绶畹澜?,于開元二十九年(741)拜老子為玄元皇帝,并立廟崇玄學,“各置博士、助教一員,學生一百人”(見《唐會要》卷五十)?!傲顚W生習《道德經(jīng)》、《莊子》、《文子》、《列子》,待習業(yè)成后,每年隨貢舉人例送至省,準明經(jīng)例考試”,稱為道舉(見《唐會要》卷六十四)。詩題宋刻本、明抄本均作《七月三日在內(nèi)學見有高近道舉徵宿關(guān)西客舍寄東山嚴許二山人》,此從《全唐詩》。《文苑英華》無“內(nèi)”字。此詩寫作于天寶元年(742)秋。詩人寓于關(guān)西客舍,寒窗孤燈,秋雨悲風,惹起詩人濃濃的憶友思鄉(xiāng)之情,詩就抒發(fā)了這種愁緒。
云送關(guān)西雨,風傳渭北秋,
孤燈然客夢,寒杵搗鄉(xiāng)愁。
灘上思嚴子,山中憶許由。
蒼生今有望,飛詔下林丘。
云送關(guān)西雨,風傳渭北秋,孤燈然客夢,寒杵搗鄉(xiāng)愁——渭北:見《送崔全被放歸都覲省》注。然:同“燃”。杵:搗衣用的棒槌??停褐冈娙俗约?。此四句寫詩人寓居客舍,忽然云行風送飄來關(guān)西的淋淋秋雨,勁厲的北風傳來渭北秋之信息。凄風苦雨中,詩人獨臥冷榻,孤燈愁對,這一點熒熒燭光似彌漫在詩人全部視線中,幻化出親友熟悉的面孔,溫暖舔撫著詩人內(nèi)心。遠處河邊勤勞的農(nóng)家女不知疲倦地洗衣?lián)v杵,“砰砰”的杵聲在靜夜里顯得那么溫馨寧謐,攪起詩人的思鄉(xiāng)愁。
灘上思嚴子,山中憶許由,蒼生今有望,飛詔下林丘——嚴子:指東漢初嚴光,字子陵。少曾與漢光武帝劉秀同游學,有高名。后秀稱帝,嚴光隱遁,帝派人尋得,授諫議大夫,不受,退隱于浙江富春山。后人稱其隱居漁釣之地為嚴陵灘,事見《漢書·嚴光傳》。許由:相傳堯讓以天下,許由不受,遁逃于箕山之下。堯請他做九州牧,他以此語為玷污,洗耳于潁水,事見《史記·伯夷列傳》。飛詔:急迫的征詔令。林丘:指隱士居處。此四句詩人以歷史上志行高潔、抱道守真的著名隱士嚴光、許由喻比嚴、許二山人,朝廷急詔二隱士應(yīng)試出山,詩人亦希望他們能有為天下,經(jīng)世治國。
前四句以景傳情,涼雨寒秋,孤燈冷壁,寒杵聲聲,即渲染出一派凄涼冷清的環(huán)境氣氛,也與詩人客寓他鄉(xiāng)、孤寂冷落的思鄉(xiāng)之惆悵相融互會?!叭弧弊帧ⅰ皳v”字用得巧妙新奇,言簡意遠,味淡思長,有“詩眼”之效,見出岑參煉字煉意的藝術(shù)風尚的自覺追求。后四句借用著名隱士嚴光、許由喻比友人嚴、許,被紀昀評作“開后來切姓關(guān)合之派”(《瀛奎律髓》卷二十九批語),亦構(gòu)思巧妙,含意深厚。
初授官題高冠草堂
初授官:杜確《岑嘉州詩集序》:“天寶三載(744)進士高第,解褐右內(nèi)率府兵曹參軍。”解褐:即從布衣入仕授官,初授官當指此時。高冠草堂:岑參在終南山的隱居處。終南山在今西安市南。高冠,即高冠谷?!堕L安縣志》卷十三:“終南山自鄠縣東南圭峰入(長安)縣西南界,東為高冠谷,高冠谷水出焉。谷口有鐵鎖橋,為長安、鄠縣分界?!贬瘏⒆蕴鞂氃曛灵L安,曾隱居于高冠谷。天寶三載初授官后曾還居此地。草堂:舊時文人避世隱居,多名其居所為草堂,常建于山野幽靜處。此詩寫于天寶三載詩人登進士第解褐授官時。時詩人已三十歲。全詩沒有三十登第、解褐入仕的春風得意,詩人卻留戀漁釣自樂、醉眠山間的隱逸生活,詩即寫這種矛盾。
三十始一命,宦情都欲闌,
自憐無舊業(yè),不敢恥微官。
澗水吞樵路,山花醉藥欄,
蚭緣五斗米,辜負一漁竿。
三十始一命,宦情都欲闌,自憐無舊業(yè),不敢恥微官——一命:命,授官。一命,指官階卑微?!吨芏Y·春官·典命》:“小國之君,其卿三命,其大夫再命,其士壹命?!薄兜毓佟h正》:“一命齒于鄉(xiāng)里?!标@:殘盡,此處指做官念頭淡薄。舊業(yè):指家產(chǎn)。此四句寫詩人年已三十方得授一微官,宦情都已淡薄。然因家無遺產(chǎn),生計無求,即使這一微官也不敢推辭不仕。
澗水吞樵路,山花醉藥欄,緣五斗米,辜負一漁竿——澗水:山澗流水,此處指高冠谷水。《長安志》卷十五:“高觀(冠)谷水在(鄠)縣東南三十里,闊三步,深一尺,其底并碎砂石。”樵路:指山中小路,樵夫打柴所經(jīng)之路。藥欄:欄桿。“藥”同“蚫”,《資暇錄》:“園亭藥欄,欄即藥,藥即欄,猶言圍援也?!保褐?。緣:因為。五斗米:指俸祿微薄。東晉陶淵明為彭澤令,不愿束帶卑身見督郵,曰:“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兒!”即日解綬去職。見《宋書·陶潛傳》。漁竿:隱者常漁釣自樂,此指隱居生活。此四句描寫了高冠谷秀麗清幽的自然環(huán)境,滿漲的高冠谷水淹沒了山里那條蜿蜒曲折、時隱時現(xiàn)的小路,野花旁若無人地怒放在山澗,點綴得草堂欄桿一片花團錦簇。但家無儲資,衣食難繼,詩人不得不割舍閑適自得的隱逸生活,接受微官薄俸。
此詩如夫子自道,娓娓訴來,平易淺近,意味悠長。詩人對自己心儀山林,又窘于生計的出處矛盾不予掩飾。明代譚元春評道:“此是家常實話?!保ā短圃姎w》卷十三)俞陛云云:“沈沈僚底,慰情勝無,失意文人,齊聲一嘆?!保ā对娋硿\說》乙編)即道出岑參作為封建士大夫仕途際遇上的內(nèi)心的悲涼感慨。
此詩藝術(shù)上亦頗有佳處,五、六句中一“吞”字、一“醉”字形象生動,妙肖有趣,將澗水之漲溢、山花綴欄桿之景,淋漓盡致地描畫出。譚元春評其“尖巧”(《唐詩歸》卷十三)失于苛刻,卻也反映出岑參煉字用語的獨到巧思。
高冠谷口招鄭
高冠谷口,見前注高冠谷。鄭鄠:不詳,為岑參居于高冠谷時的友人。此詩為岑參居于高冠,訪友人鄭鄠時所作,詩中描寫了友人居處的清幽寧謐、優(yōu)美宜人的無限春光,表達出詩人對田園隱逸生活的悠悠向往。冠,一作“宮”。“碧”,一作“綠”。
谷口來相訪,空齋不見君,
澗花然暮雨,潭樹暖春云。
門徑稀人跡,檐峰下鹿群,
衣裳與枕席,山靄碧氛氳。
谷口來相訪,空齋不見君,澗花然暮雨,潭樹暖春云——谷口:《漢書·王吉傳》:“谷口鄭子真,不詘其志,耕于巖石之下?!贝颂幗桦[士鄭子真喻比友人鄭鄠。來:何焯評:“來字虛言,應(yīng)來見訪也。”(《唐三體詩》卷五)澗花:高冠谷中野花。然:同“燃”。潭樹:高冠潭邊生長的樹木。《長安縣志》卷十三:“(豐水)又北高冠谷水自西南來注之,水出南山。高冠谷內(nèi)有石潭,名高冠潭?!贝怂木鋵懺娙藦母吖诠瓤趤碓L友人,友人居處空蕩蕩不見人影。友人不見,但居所優(yōu)美的自然環(huán)境卻深深吸引了詩人:高冠谷口的野花經(jīng)暮雨的洗刷,愈加鮮亮可愛,紅艷欲滴,遠處看似燃燒一片的火紅春云。高冠潭邊樹木扶疏,蒼翠蔥蘢,云霧繚繞,暖氣蒸騰。
門徑稀人跡,檐峰下鹿群,衣裳與枕席,山靄碧氛氳——檐峰:如屋檐翹起的山峰。山靄:山中云氣。氛氳:云霧彌漫。此四句描寫友人居處的清幽絕塵。門徑空落幽靜,寂無人跡,成群的野鹿從峭立山峰上下來,自由自在游蕩于山澗居所。居處山霧繚繞,云氣漫騰,使衣裳與枕席之上似亦絲絲生煙,恍惚天宮仙所。
此詩頗見出岑參寫景繪物的不俗功力。詩人藝術(shù)嗅覺的靈敏及善于捕捉平凡景物中獨特的意蘊,于此詩中得到很好的展現(xiàn),同時也表現(xiàn)出詩人好新奇巧妙的想象的審美意趣。如三、四句“然”、“暖”二字,即構(gòu)思巧妙,新人耳目,沈德潛評其“工于烹煉”(見《唐詩別裁》卷十),甚是。全詩優(yōu)美清幽的環(huán)境刻畫,滲透著詩人對田園野趣、隱逸生活的追慕和神往,而這種情感又不露聲色地隱含在詩人對自然風光細致獨特的描寫中,這又是岑參詩歌的特色之一。
灃頭送蔣侯
灃(fēnɡ)頭:灃水頭。灃水,一作豐水?!独ǖ刂尽肪砩希骸坝褐萼偪h終南山,灃水出焉。”源出終南山,和高冠谷、太平谷二水,流經(jīng)長安,西北注入渭河,即今西安市西南灃河。蔣侯:不詳其人。此詩當作于岑參居于高冠谷時。詩人追憶與友人比鄰而居、飲酒戲博的歡洽生活,對友人即將遠行,表達了深深的留戀和失落。灃(灃),有本作澧,為形近誤傳?!吧皆碌汀保蛔鳌吧皆碌住?。
君住灃水北,我家灃水西,
兩村辨喬木,五里聞鳴雞。
飲酒溪雨過,彈棋山月低,
徒開蔣生徑,爾去誰相攜?
君住灃水北,我家灃水西,兩村辨喬木,五里聞鳴雞——喬木:高大挺直的樹木。鳴雞:陶淵明《桃花源記》:“阡陌交通,雞犬相聞?!贝怂木鋵懺娙伺c蔣侯隔河而居,鄰村相望,兩村喬木彼此可辨,雞鳴犬吠之聲依稀可聞。咫尺之距,也建立起兩人如膠似漆的深厚友誼。
飲酒溪雨過,彈棋山月低,徒開蔣生徑,爾去誰相攜——彈棋:起于漢代的一種博戲。《后漢書·梁冀傳》:“性嗜酒,能挽滿、彈棋、格五、六博、蹴鞠之戲。”李賢注引《藝經(jīng)》:“彈棋,兩人對局,白黑棋各六枚,先列棋子相當,更先彈也。其局以石為之?!蔽簳r改為十六棋,唐代增為二十四棋。蔣生徑:西漢末蔣詡,字元卿,于哀帝末任為兗州刺史。王莽篡漢,逃名不肯出仕,謝絕門客,于房前竹叢間開三徑與好友求仲、羊仲來往。班固稱其“好遯(同‘遁’)不污”,見《漢書·鮑宣傳》、《高士傳》及《三輔決錄》。爾:你,指蔣侯。此四句寫與好友昔日常相攜同游,把盞共飲,不知覺間已溪雨初霽,或彈棋相戲,其樂融融,直至月落山后,天光破曉。今好友即將離去,門前開辟的小徑徒自留待君來,又能與誰人有如君之友情?
詩寫與友人比鄰而居,志趣相投的深厚友誼,語短情長,語淺情深。前四句近乎口語童謠,不飾妝束,自然天成,真情厚意卻有裹不住者。詩人只將兩家臨河而居,彼此喬木可辨,雞犬可聞的事實交代出,二人相親過從之密可見矣。這種寫法,親切自然,耐人尋味。后四句直寫隱逸生活中與蔣侯相伴的歡洽時光,并引西漢隱士蔣詡之故實喻與蔣侯情趣相投,青眼獨向,而好友的離去將使詩人影只形單,孤獨寥落。明代鐘惺評此:“送別用一首幽居閑適詩,妙妙。覺世上別離,世情之甚。”(《唐詩歸》卷十三)
因假歸白閣西草堂
白閣:白閣峰,在陜西鄠縣東南,因山頭終年積雪不化,故有此名。草堂:指高冠草堂。見《初授官題高冠草堂》。此詩為詩人因假暫還高冠草堂時所作。詩描寫了歸途中的山川美景,表達了詩人暫得歸還草堂的欣然之情和對山林野逸生活的心儀。
雷聲傍太白,雨在八九峰,
東望白閣云,半入紫閣松。
勝概紛滿目,衡門趣彌濃,
幸有數(shù)畝田,得延二仲。
早聞達士語,偶與心相通,
誤徇一微官,還山愧塵容。
釣竿不復(fù)把,野碓無人舂,
惆悵飛鳥盡,南溪聞夜鐘。
雷聲傍太白,雨在八九峰,東望白閣云,半入紫閣松——太白:山名,即終南山,也叫太一山、太壹山。紫閣:山峰名。在鄠縣東南,白閣峰之西,因日光映射璀璨生紫而名。此四句寫詩人歸途遇雨時的所見所聞。隆隆雷聲震撼著終南山,山亦以隆隆回聲與之相應(yīng),雨飄灑在終南山八、九個山峰間,織成雨點的天羅地網(wǎng),向東望去終日積雪的皚皚白閣峰云霧蒸騰,被風吹蕩著飄送過遠處紫閣山峰,峰上松樹被白云繚繞,形容如畫。
勝概紛滿目,衡門趣彌濃,幸有數(shù)畝田,得延二仲蚭——勝概:指美不勝收的盛景。衡門:古代貧居橫木為門,故多借指簡陋的房屋。此處指詩人的隱居地。二仲:指求仲、羊仲,見前《灃頭送蔣侯》注。蚭:同“蹤”。此四句寫詩人由剛才驚嘆山川的壯美,轉(zhuǎn)思自己蓬門蓽戶的幽興逸趣。數(shù)畝方田聊以自持,門前竹徑得延清雅君子,何陋之有?
早聞達士語,偶與心相通,誤徇一微官,還山愧塵容——達士:曠達超脫的君子。徇:曲從。一微官:指詩人任職官卑俸薄。塵容:指形容塵俗,不清曠高潔,言自己羈絆于世俗宦途已久,熏染了塵俗氣。此四句寫早已聽聞曠達明睿之士高尚其志、抱道守真的話語,頗與詩人心有戚戚。今不該曲從遷就自己為卑官所牽掣,應(yīng)逐山林鳥獸,步明月清風,使不愧自己當時之志。
釣竿不復(fù)把,野碓無人舂,惆悵飛鳥盡,南溪聞夜鐘——釣竿:漁竿。見前《初授官題高冠草堂》注。野碓(duì):長久未用舂米谷的設(shè)備。舂:用杵臼搗谷類等。此四句寫詩人為仕途羈絆,已長久未能享受隱居漁釣自得的快樂,荒棄未用的舂米碓亦被冷落一旁。詩人頗感惆悵迷惘,眼前飛鳥自由自在地飛向遠處天邊,直至消失在視野外,溪旁寺院里夜禱的鐘磬聲悠悠揚揚地響起,把詩人帶到了一個遠離世事紛紜、清涼幽謐的世界里。
此詩寫詩人因假暫得還山野草堂的欣喜快慰,表達出詩人對隱逸閑適生活的悠悠向往,情趣頗同陶淵明《歸去來辭》。
起句頗顯突兀,黃培芬稱其“極有氣魄”(《唐賢三昧集》卷下評)。前面雷聲、雨霧交織的一片迷??彰傻氖澜纾K南山起伏蜿蜒、蒼郁雄壯的背景,高聳峭立的山峰,繚繞彌漫的白云,靜穆沉默的松樹,組織成一幅開闊雄偉的水墨畫。岑參善于捕捉山川奇麗壯美的景色,于此可見一斑。后面寫山川美景引起詩人對田園山林生活的追慕,詩人慚顏仍忝居于微官,不能放下世俗羈絆歸返山林。一縷惆悵和無奈隨著遠飛的林鳥、悠揚的鐘聲彌散開來,詩句戛然而止,言盡于此而意蘊猶繚繞盤旋。
岑參集
老公別太猛:霸上新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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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本章免費)
首春渭西郊行呈藍田張二主簿
首春:即孟春,春季第一個月。渭西:渭城西郊。渭城,秦稱咸陽,在今陜西長安縣西。藍田:地名,故址在今陜西藍田縣西。張二:其人不詳。主簿:《通典》第三十二卷《職官》十四:“縣主簿主諸簿具?!必撠熚臅炯?,掌管印鑒,為掾吏之首。全詩寫由踏春感物華盛景,而悵憾于仕途羈累及不能重返田園的惆悵。
回風度雨渭城西,細草新花踏作泥,
秦女峰頭雪未盡,胡公陂上日初低。
愁窺白發(fā)羞微祿,悔別青山憶舊溪,
聞道輞川多勝事,玉壺春酒正堪提。
回風度雨渭城西,細草新花踏作泥,秦女峰頭雪未盡,胡公陂上日初低——回風:旋風,一作“迴風”?!段倪x·古詩十九首》之十二:“迴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綠?!奔毑荩耗鄄?。秦女峰:《三昧集箋注》卷下:“在西安府,或云即華山玉女峰。”《古今圖書集成·職方典》言:“渭南縣有秦女峰。”詳址難考定。胡公陂:《三昧集箋注》卷下:“《長安志》:渼陂出終南諸谷,合胡公泉為陂?!焙陉兾鬣偪h西。陂:池塘。此四句寫渭城西郊早春景色,曉風送來一夜春雨,沖刷得渭城西郊清新可人,嫩芽初探的小草野花被游人踐踏成泥,秦女峰頭皚皚白雪依然存留著殘冬的信息,朝陽含羞似的笑臉低低俯在胡公陂塘上。
愁窺白發(fā)羞微祿,悔別青山憶舊溪,聞道輞川多勝事,玉壺春酒正堪提——輞川:水名,又名輞谷水,在陜西藍田縣南。初唐詩人宋之問曾于此建別業(yè),后王維也居此。此四句寫詩人由游賞春景而產(chǎn)生厭倦宦途、歸隱田園的心理。詩人自感白發(fā)皤皤,垂垂老矣,為生計所迫仍不得不寄身于微官卑職。嫵媚青山、歡鬧小溪時時召喚詩人,聽說輞川谷煙霞風景,秀美宜人,實在應(yīng)暫息塵勞,提攜酒壺悠哉樂哉往游一次。
唐汝詢解此詩:“此感春而倦游宦也。前二聯(lián)敘郊行之景,后二聯(lián)寫倦游之情?!保ā短圃娊狻肪硭氖┣八木錉钗飳懢?,詩人抓住早春乍暖還寒的物華風光,粗筆勾勒了回風春雨、細草新花、遠處皚皚峰頭及低低淺吟的初上日頭。黃培芳評:“此種具見手腕柔和,須于氣息求之?!保ā短瀑t三昧集箋注》卷下)后四句詩人抒發(fā)感慨,悔意微官,樂道醉酒山林。其“白發(fā)”,不必坐實。詩人三十得微官,常有老大蹉跎、垂垂老矣的感嘆。而用在此處愈見詩人為宦途羈束不得重返田園的無奈和惆悵。
喜韓樽相過
韓樽:不詳其人。岑參另有《偃師東與韓樽同詣景云暉上人即事》、《寄韓樽》詩,可參看。過:拜訪。此詩寫友人韓樽來訪,詩人喜而留客,把盞共飲。
三月灞陵春已老,故人相逢耐醉倒。
甕頭春酒黃花脂,祿米只充沽酒資。
長安城中足年少,獨共韓侯開口笑。
桃花點地紅斑斑,有酒留君且莫還。
與君兄弟日攜手,世上虛名好是閑。
三月灞陵春已老,故人相逢耐醉倒。甕頭春酒黃花脂,祿米只充沽酒資——灞陵:漢文帝陵,本作霸陵。在今西安市東南郊,古代長安人常于此地送別。王粲《七哀詩》:“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蹦停和ā澳堋?。黃花脂:酒質(zhì)色如黃油脂。此四句寫三月灞陵春意闌珊,故友來訪,相逢一笑,必開懷痛飲,一醉方休。甕中美酒色如油脂,酒香撲鼻,詩人不惜以微薄俸祿換取甕中美酒。
長安城中足年少,獨共韓侯開口笑。桃花點地紅斑斑,有酒留君且莫還。與君兄弟日攜手,世上虛名好是閑——足年少:少年很多。開口笑:《莊子·盜跖》:“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點地:落地。好是:確實是。閑:尋常,無足輕重意。此六句寫長安城中風流年少紛紜眼目,而詩人獨能與韓友青眼相加,笑顏以對,實在二人知交已深,情趣相投。暮春時節(jié),飛紅萬點,落英繽紛,桃花花瓣落地成團,紅彤彤一片,詩人見此,傷春嘆逝之情油然而生。詩人有酒留君,樂與知交把盞狂歌,攜手同游,哪管他世上虛名浮利。
此詩見出岑參詩豪宕奔放、氣勢外露的風格特點。好友來訪,欣喜若狂,以酒相待,促膝交談。春景闌珊,桃紅亂落,與君攜手,悠哉游哉。詩寫一種率真豪放、狂傲不羈的情懷。語言的灑脫明快、不拘一格與靈活自如的歌行體的體裁選擇相映成輝,使全詩流蕩著傲岸勁拔、昂揚活潑的生氣。語言稍顯粗糙淺白,鑿煉不夠。
寄韓樽
此詩當作于《喜韓樽相過》之后。題下原有注:“韓時使北庭,以詩代書?!敝n樽時已赴北庭都護府(為唐在新疆吉木薩爾所設(shè)節(jié)度,治所在庭州,今新疆吉木薩爾北),詩人寄信以示關(guān)懷和思念。
夫子素多疾,別來未得書。
北庭苦寒地,體內(nèi)今何如?
夫子素多疾,別來未得書。北庭苦寒地,體內(nèi)今何如——夫子:對人的尊稱,此處指韓樽。素:平素,平常。四句寫詩人知道韓樽體弱多病,此去寒荒僻野的北庭有日,而音信杳然,不知友人能否忍受塞外苦寒寂寥,身體能否安泰無恙?
全詩寥寥二十個字,淺近平易,明白如話,卻將詩人對友人真切的掛念、悠悠的思念含蓄蘊藉地表達出來。前二句交代寄韓樽的原由。第一句一“素”字,點出詩人與好友知交已久,言簡意深。第二句,似在埋怨友人的粗心,而詩人對友人溫情脈脈的掛念亦躍然紙上。后二句,以問句結(jié)語,詩人似乎在與友人相對寒暄,讀來親切自然,語淺情深。詩以書信體,“以詩代書柬”(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故撇落掉其他枝節(jié),只寫深情款款的寒暄問語,獨特精巧,耐人尋味。
夜過盤豆隔河望永樂寄閨中效齊梁體
盤豆:或曰盤石?!蹲x史方輿紀要》卷四十八河南府閿鄉(xiāng)縣:“盤豆城,在縣西南二十里?!奔唇窈幽响`寶縣西盤豆鎮(zhèn),位于黃河南岸。河:指黃河。永樂:《舊唐書·地理志》:“河中府有永樂縣?!蔽挥邳S河北岸,在今山西芮城縣西南,與盤豆鎮(zhèn)隔黃河而相望。閨中:女子居室。此處指岑參的妻子。齊梁體:是盛行于南朝齊梁時代的一種綺麗軟媚的艷體詩。這是一首思念家鄉(xiāng)妻子的書信體詩。詩人描寫了妻子美麗動人的風姿,以及孤寂靜守、思念丈夫的無奈。具體寫作年代不詳。豆,一作“石”,為誤傳。
盈盈一水隔,寂寂二更初。
波上思羅襪,魚邊憶素書。
月如眉已畫,云似鬢新梳。
春物知人意,桃花笑索居。
盈盈一水隔,寂寂二更初——盈盈:水清淺貌。水:指黃河。《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河漢清且淺,相去復(fù)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贝颂幗栌闷湔Z,亦化用其意。這二句寫詩人夜過盤豆,望對岸永樂,一水相隔,如銀漢迢杳,不僅使詩人聯(lián)想起遠在家鄉(xiāng)的妻子。夫妻二人亦如這為河漢隔絕的牛郎織女,只能長相思,而不能長相守。
波上思羅襪,魚邊憶素書——羅襪:絲錦襪,此處為借代,指妻子。曹植《洛神賦》:“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贝颂幓闷湟猓鑼懫拮拥呐e止風神婀娜多姿,輕靈曼妙。素書:指書信。古人常用一種一尺左右的白色縑帛書寫,故稱書信為“尺素”。古樂府詩《飲馬長城窟行》:“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被蛘f古人將書信夾在做成魚形的木模具里;或說將尺素書結(jié)成雙鯉魚形。此二句寫望夜晚粼粼河水的幽光,若妻子步態(tài)輕盈搖曳,踏波而來;見水中的游鱗,亦使人想起傳遞思念的尺素書。
月如眉已畫,云似鬢新梳——此二句寫詩人見皎皎初月,不僅想起妻子新描畫的秀眉;望云團朵朵,似乎妻子剛梳理的柔美細密、高聳亭勻的烏發(fā)。
春物知人意,桃花笑索居——春物:春之景物。索居:獨居。此二句寫春日萬物情態(tài)初蒙,鳥知呼朋喚友,花懂燦爛春風,而妻子獨守空房,打發(fā)春光,似乎輕薄佻達的桃花也在有意無意地嘲笑她。
此詩為效齊梁體。岑參借其寫閨情,保存其精工流麗、細美婉約的風格,屏棄其淫冶綺艷的內(nèi)容描寫,見出唐代閨情詩清新健康的一面。開端處化用漢代古詩語,古樸典雅,含蓄悠長。兩個疊音詞,一唱三嘆,回環(huán)不絕,蕩人情思。中二聯(lián)睹物生情,自然而然,見出詩人對妻子情深意重。而或入典,或取意象喻譬,使詩句顯得巧麗細致,得閨情詩之本色,重飾的多層意象,亦引人遐思聯(lián)翩。后二句以佻達的桃花反襯妻子的貞靜孤守。全詩不見直抒的情懷,卻在多重意象、典故及反襯中升華著詩人對妻子的深情和思念,是岑參不多見的閨情詩之一。方回《瀛奎律髓》卷七評:“波、魚、月、云,所睹之四物也;襪、書、眉、鬢,所思之四事也??芍^工矣?!?br> 春 夢
此詩寫懷人主題。從詩致之宕逸輕靈來看,當為詩人早年所作,具體時間不詳。詩中“洞房”一作“洞庭”,“遙憶美人”一作“故人尚隔”。
洞房昨夜春風起,遙憶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shù)千里。
洞房昨夜春風起,遙憶美人湘江水——這兩句寫春回大地,風入洞房,在春風的吹拂之中,想起遠在湘水之濱的美人,不禁更加思念。
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shù)千里——片時:猶言片刻,形容時間短暫。這兩句寫由于白天的懷想與思念,夜眠洞房,因憶而成夢,枕上的片刻工夫,夢中卻已走完去江南數(shù)千里的路程。
“夢”與浪漫主義詩人之間往往有著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在一定程度上成了浪漫主義詩人內(nèi)在質(zhì)素的重要體現(xiàn)。中國文學史上,無論是屈原、阮籍還是李白、蘇軾、陸游,以及作為詞家的吳文英等,皆長于寫夢,而岑參則更是如此。在他的詩里,“夢”字出現(xiàn)的頻率非常高,他常常借夢抒情。這首詩即是一首以夢為題,直接寫夢的作品。詩篇幅雖短,但層次曲折,意蘊豐富。先由春風起筆,再由春風而憶遠人,最后又轉(zhuǎn)憶為夢,意脈層層轉(zhuǎn)折,一轉(zhuǎn)一深,構(gòu)成一個整體。另外,此詩雖以懷人為主題,但讀來并不因與美人遠隔而低沉哀傷,相反整首詩筆致飄逸靈動,洋溢著明朗輕快的旋律。這種意境與抒情效果的取得,主要是由于詩著意表達的是一種非常美好的情感,超越了個人的經(jīng)歷而融入了對普遍人生的美好期待,與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有近似之趣,從中不難見出岑參內(nèi)心旖旎的情懷與浪漫的情愫。此詩后兩句歷來為人稱賞,堪稱名句。正是如此,歷來有不少人借鑒襲用。清人賀賞《載酒園詩話》便云:“詩有同出一意而工拙自分者。如戎昱《寄湖南張郎中》曰:‘寒江近戶漫流聲,竹影當窗亂月明。歸夢不知湖水闊,夜來還到洛陽城?!c武元衡‘春風一夜吹鄉(xiāng)夢,又逐春風到洛城’,顧況‘故園此去千馀里,春夢猶能夜夜歸’同意,而戎語之勝,以‘不知湖水闊’五字,有搔頭弄姿之態(tài)也。然皆本于岑參‘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shù)千里’?!庇纱瞬浑y看出此詩對后世的影響。
題平陽郡汾橋邊柳樹
此詩寫重游故地的所見所感。岑參父植于開元八年(720)為晉州刺史,參隨父前往,于晉州居住約八、九年,后移居嵩陽。晉州:《舊唐書:地理志》:“晉州……天寶元年改為平陽郡?!奔唇裆轿魇∨R汾市。岑參曾于天寶五、六載(746—747)游晉、絳,此詩當作于此時。汾:汾水,又稱汾河,黃河支流,源出山西寧武縣管涔山,南流至曲沃縣西折,在河津縣入黃河。一本題下有注“參曾居此郡八九年”,一本詩題無“平陽郡”。
此地曾居住,今來宛似歸,
可憐汾上柳,相見也依依。
此地曾居住,今來宛似歸,可憐汾上柳,相見也依依——此地:指平陽郡。宛:仿佛。依依:柳枝裊娜柔軟之狀?!对娊?jīng)·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彼木鋵懺娙斯实刂赜?,宛若以前從外地回家。汾河岸上裊娜垂柳,似乎還識舊人,欲著人衣,依依難舍。
此詩為五言絕句。詩人重游小時居住地,恍然多少往事涌上心頭。詩人感慨萬千,浮想聯(lián)翩,千頭萬緒,欲言還止,而詩人只擷取河邊楊柳意象來傳情達意。自古即有折楊柳送別的風俗,古詩中亦屢見不鮮,詩人能化陳出新,意巧語奇,重逢的楊柳欲著人衣,此中即濃縮了詩人哽咽難述的童年追懷,記載著詩人當初與舊鄰長亭送別、依依不舍的動人畫面,也凝聚著詩人對故地的深厚感情。言短而意長,語淺而情深,楊柳依依之貌形象生動,俏如麗人,直有畫面效果。
宿蒲關(guān)東店憶杜陵別業(yè)
蒲關(guān):《元和郡縣志》:“河中府河東縣有蒲坂關(guān),一名蒲津關(guān)。在縣西四里……亦關(guān)河之巨防也?!痹诮裆轿饔罎h西。杜陵:地名。古為杜伯國,本名杜原,又名樂游原。秦置杜縣,漢宣帝在此筑陵,改名杜陵。在今陜西西安市東南。杜甫曾居此。岑參的杜陵別業(yè)疑即高冠草堂。此詩約為詩人游晉、絳返回京城時寫。詩人思鄉(xiāng)甚切,歸心似箭?!皻w路”,一作“歸客”;“春樹”,一作“秦樹”。
關(guān)門鎖歸路,一夜夢還家。
月落河上曉,遙聞秦樹鴉。
長安二月歸正好,杜陵樹邊純是花。
關(guān)門鎖歸路,一夜夢還家。月落河上曉,遙聞秦樹鴉——關(guān)門:指蒲津關(guān)門。此四句寫詩人一路征程,歸心似箭,蒲津關(guān)門已閉,不能繼續(xù)趕路,詩人思鄉(xiāng)心切,由不得夢中回到故鄉(xiāng)。天剛破曉,月落烏啼,攪醒了詩人的歸鄉(xiāng)夢。
長安二月歸正好,杜陵樹邊純是花——此二句為詩人想象之句。時值二月,春陽已萌,長安當是一派春光盛景,高冠草堂也一片花團錦簇吧。
此詩抒寫詩人歸心似箭之情。首二句點題,寫關(guān)門已閉,才不得不有夢中還鄉(xiāng)。中二句寫啟明之際,詩人被春鴉喚醒,恍惚間不知身在何處,是業(yè)已在家,是歸程途中?后二句又承中二句之夢意,遙想家鄉(xiāng)春景,仿佛眼前。詩人對故居的憶念之深、歸心似箭之情不言自明。全詩用意錯落有致,自然渾成。形式短小,五、七言兼用,靈活自如。語言平易自然,又意味雋永。
入蒲關(guān)先寄秦中故人
蒲關(guān):見《宿蒲關(guān)東店憶杜陵別業(yè)》注。秦中:陜西為古秦國之地,故稱秦中,也稱關(guān)中。此處指長安。此詩當與《宿蒲關(guān)東店憶杜陵別業(yè)》作于同時。詩人尚在歸途,憶念故友,情不可遏。寫下此詩。一本題作“入關(guān)先寄秦中故人”。
秦山數(shù)點似青黛,渭水一條如白練。
京師故人不可見,寄將兩眼看飛燕。
秦山數(shù)點似青黛,渭水一條如白練——秦山:秦地山川。青黛:青黑色顏料。古時婦女常用以畫眉,故常以青黛喻婦女眉毛。此處謂秦山遠看如黛眉。渭水:也稱渭河。黃河主要支流之一。源出甘肅渭源縣西北鳥鼠山,東南流至清水縣,入陜西省境,橫貫渭河平原,東流至潼關(guān)入黃河。白練:白色的熟絹。謝脁《晚登三山還望京邑》:“澄江靜如練?!贝艘园拙毿稳菸妓4硕鋵懺娙艘讶肫殃P(guān),離秦地指日可待。詩人遙望秦地山川,秦山依稀如青黛,點點叢聚,渭水澄靜如練,緩緩流淌。
京師故人不可見,寄將兩眼看飛燕——飛燕:《古詩十九首》之十二:“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贝硕鋵懢┏侵泄视阎徊灰娨丫茫娙似炔患按c他們噓寒問暖,一敘別離相思之苦,詩人恨不得先寄上可深情注目的雙眸,看故友堂前飛燕。
前二句為詩人遙想秦地山川美景。詩人擷取秦地風物之佳處,山如青黛,水如白練。喻詞并不新穎,卻情形如畫,真實生動。后二句抒寫對故人的思念之情。一個“寄”字,巧妙新奇,用法類于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之“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雙眼看飛燕,意趣橫生,耐人尋味。全詩語言平易自然,不事雕琢,但略顯淺白隨意。
胡笳歌送顏真卿使赴河隴
胡笳:我國古代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管樂器。傳說為漢張謇從西域傳入,其音悲涼。傳說蔡琰(東漢著名學者蔡邕之女)作《胡笳十八拍》,一章為一拍?!稑犯娂肪砦迨拧逗帐伺摹芬苿⑸獭逗涨颉吩唬骸安涛募魄伲転椤峨x鑾別鶴》之操。胡虜犯中原,為胡人所掠,入番為王后,王甚重之。武帝與邕有舊,敕大將軍贖以歸漢。胡人思慕文姬,乃卷蘆葉為吹笳,奏哀怨之音。后董生以琴寫胡笳聲為十八拍?!鳖佌媲鋵⒏昂与],故岑參作胡笳歌送行。河隴:即河西、隴右所置兩個節(jié)度使。河西治所在涼州(今甘肅武威縣),隴右治所在鄯州(今青海樂都縣),舊皆屬胡地。顏真卿:字清臣,其五代祖為北齊著名文學家顏之推。“開元中,舉進士,登甲科,事親以孝聞”,曾充河西隴右軍試覆屯交兵使。曾因不附楊國忠出為平原太守。平定安祿山叛亂有功,后官至工部尚書兼御史大夫、太子太師等職,封魯郡公,謚文忠?!杜f唐書》有傳。這是一首送行詩。詩人以悲涼哀婉的胡笳歌表達對友人遠行塞外邊荒寒涼之地的同情和依依不舍之情。唐汝洵評此詩說:“邊庭之悲者莫過于笳,故作歌以紀顏之客況也?!保ā短圃娊狻肪硎撸?br> 君不聞胡笳聲最悲,紫髯綠眼胡人吹,
吹之一曲猶未了,愁殺樓蘭征戍兒。
涼秋八月蕭關(guān)道,北風吹斷天山草。
昆侖山南月欲斜,胡人向月吹胡笳。
胡笳怨兮將送君,秦山遙望隴山云,
邊城夜夜多愁夢,向月胡笳誰喜聞?
君不聞胡笳聲最悲,紫髯綠眼胡人吹,吹之一曲猶未了,愁殺樓蘭征戍兒——紫髯綠眼:髯,胡須。為胡地少數(shù)民族的特征。樓蘭:漢代西域國名,后改名為鄯善。在今新疆羅布泊西,地處西域通道上,已為流沙所沒,今殘存有古城遺址。此處泛指西部邊疆。征戍兒:戍守邊防的兵士。此四句寫胡笳聲凄涼悲烈,催人淚下,多為紫須綠眼的胡地少數(shù)民族吹奏,吹之一曲未了,已使戍守邊疆的中原健兒愁腸百轉(zhuǎn),思鄉(xiāng)情濃。
涼秋八月蕭關(guān)道,北風吹斷天山草。昆侖山南月欲斜,胡人向月吹胡笳——蕭關(guān):關(guān)塞名,一名鄣關(guān)。漢代關(guān)中四關(guān)之一,為關(guān)中至塞北的交通要道,舊址在今寧夏固原東南。天山:唐時稱伊州西州以北一帶山脈為天山。伊州,今新疆哈密縣。西州,吐魯番縣東南達可阿努斯城。昆侖山:在新疆西藏之間,西接帕米爾高原,東延入青海省境內(nèi),層峰疊嶺,勢極高峻。此四句寫胡地秋天的寒荒之景。八月蕭關(guān)秋涼如冰,北風肆虐,揉搓著天山青草,內(nèi)陸八月暑氣剛消,胡地則已寒涼衰殺,草枯霜降。昆侖山月玲瓏似鉤,清涼寧靜,胡人向月吹笳,凄涼清越的笳聲,和著月光流逝悲咽婉轉(zhuǎn),攪起多少離人恨。
胡笳怨兮將送君,秦山遙望隴山云,邊城夜夜多愁夢,向月胡笳誰喜聞——君:指顏真卿。秦山:秦嶺,即陜西省境內(nèi)的終南山。此指對顏真卿送別之地。隴山:《新唐書·地理志》:“隴右道有隴坻山。”在今陜西隴縣西,又稱隴坻、隴坂。此處指顏真卿將出使之地。邊城:塞外疆域城鎮(zhèn)。此四句寫詩人以幽凄悲咽的胡笳樂為顏君送行,惜別和牽掛盡于悲笳中。長安之秦山高可及天,亦堅定地遙望邊塞之隴山,千山萬水相阻,擋不住好友之間的深情厚意。邊城寒荒窮僻,千里之遙,友人于此豈不夜夜思鄉(xiāng),夢中回歸舊里,而不適時宜的胡笳卻執(zhí)意對月悲咽,催人淚下。
此詩為送別詩。詩人抓住胡地風物——胡笳和可寄愁心的月亮兩個典型意象,反復(fù)吟唱,以胡笳訴情,以明月代相思,胡笳之悲凄幽咽,催人淚下,和月亮的陰晴圓缺、萬里共對,與人世的悲歡離合相摩相蕩,濃縮情感于意象中,引人聯(lián)想,意味雋永。沈德潛評此:“只言笳聲之悲,見河隴之不堪使,而惜別在言外矣。”(《唐詩別裁》卷五)全詩聲情并茂,“悲壯凄絕”(《唐賢詩集》評),氣勢波瀾有致,氣象遼壯闊,寫景不拘細處,而主要捕捉其與情感脈絡(luò)相一致的粗獷悲涼的一面,使情感在繪景狀物中凸現(xiàn)并升華。同時歌行體的體裁特點也使全詩情感流注既自然舒張,又開合有度,悲情跌宕,起伏有致。
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
宇文判官:其人具體事跡不詳。岑參有《武威春暮聞宇文判官西使還已到晉昌》、《寄宇文判官》等詩,可知宇文氏曾任安西四鎮(zhèn)節(jié)度使高仙芝屬下判官。判官:《舊唐書·職官志》:“節(jié)度、觀察、團練、防御諸使,各有判官一人?!笔堑胤介L官的僚屬,佐理政事。此詩寫于天寶八載(749),時安西四鎮(zhèn)節(jié)度使高仙芝入朝,并表授岑參為右威衛(wèi)錄事參軍,充節(jié)度使幕掌書記。詩即寫于岑參赴安西途中。前段描寫征途之遙且艱辛,后段寫路遇宇文判官。歌頌宇文氏為國從軍,不計個人得失的高貴品質(zhì)。“光照”,一作“先照”;“山塞”,一作“山色”;“不愁”,一作“不肯”。
一驛過一驛,驛騎如星流,
平明發(fā)咸陽,暮到隴山頭。
隴水不可聽,嗚咽令人愁。
沙塵撲馬汗,霧露凝貂裘。
西來誰家子,自道新封侯。
前月發(fā)安西,路上無停留,
都護猶未到,來時在西州。
十日過沙磧,終朝風不休。
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
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
也知塞垣苦,豈為妻子謀?
山口月欲出,光照關(guān)城樓,
溪流與松風,靜夜相颼。
別家賴歸夢,山寒多離憂,
與子且攜手,不愁前路修。
一驛過一驛,驛騎如星流,平明發(fā)咸陽,暮到隴山頭。隴水不可聽,嗚咽令人愁——驛:驛站。古代供傳遞官文、轉(zhuǎn)運官物及供來往官員休息的機構(gòu)。唐制凡三十里有驛,驛有長,四方所連,共有驛一千六百三十九。地方險阻無水草鎮(zhèn)戍之處,于要隘置官馬。平明:天剛亮時。咸陽:秦朝舊都。在今陜西咸陽市東,此處借指長安。隴水:《元和郡縣志》卷三十九清水縣:“小隴山,一名隴坂,又名分水嶺?!]坂九回,不知高幾里。每山東人西役,升此瞻望,莫不悲思。隴上有水,東西分流,因號驛站為分水驛。行人歌曰:‘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肝腸斷絕?!贝颂幗栌闷湟狻4肆鋵懺娙擞谔靹偭習r從長安出發(fā),快馬如星流,馳過無數(shù)驛站,傍晚時才抵達隴山口?;厥组L安已在天一涯,嗚咽回旋的隴山流水聽之愈發(fā)增添孤獨惆悵之感。
沙塵撲馬汗,霧露凝貂裘。西來誰家子,自道新封侯——西來:指宇文氏從安西都護府來。安西都護府治所在龜茲,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庫車縣。誰家子:指宇文判官。子,為對男子的尊稱。新封侯:侯,爵位,此處指宇文氏剛得到判官爵位。此四句轉(zhuǎn)寫路遇宇文判官。宇文氏風塵仆仆從安西趕來??祚R因疾奔遠行而大汗淋漓,攪起的沙塵凝和了馬汗,裹挾住馬身。夜晚的霧氣和露水經(jīng)宿未散,附著于行人的皮毛外衣上,潮潤潤的一層。與宇文氏荒山僻野偶遇,不免一敘寒溫,互道姓名身份。
前月發(fā)安西,路上無停留,都護猶未到,來時在西州——西州:《舊唐書·地理志》:河西道有西州,在今新疆吐魯番東南。都護:指安西節(jié)度使高仙芝。此四句為宇文判官自敘行止,宇文氏發(fā)自安西已一月余,一路馬不停蹄,晝夜兼程。而高仙芝都護從西州出發(fā),尚在途中。
十日過沙磧,終朝風不休。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沙磧:沙漠。此四句寫宇文氏一路跋涉艱辛之狀。路經(jīng)沙漠,荒無人煙,沙塵飚風,經(jīng)日不休。馬行碎石上,四蹄磨搓久便破損流血。
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塞垣苦,豈為妻子謀——奉王事:指效力邊防。塞垣:邊塞的城墻。此處代指邊塞。此四句寫宇文判官不辭萬里路之遙事邊,風沙苦寒,食水難服,亦毫無怨言,難道是為妻子兒女打算嗎?詩人對其高尚品格給予了高度贊揚。
山口月欲出,光照關(guān)城樓,溪流與松風,靜夜相颼——山口:指隴山山口。關(guān):大震關(guān),又名隴關(guān)。關(guān)在隴山腳下。關(guān)城樓:指戍衛(wèi)隴關(guān)的關(guān)樓。颼(sōuliú):風聲。此四句寫隴山關(guān)口月夜之景。隴山蒼郁朦朧,山頭月亮玲瓏皎潔,月華流瀉,銀河上下空明曠遠,關(guān)城樓靜穆而分明。潺潺溪流丁丁冬冬,松上清風揚揚,窸窣有聲,靜夜里聽來分不清哪是溪水聲,哪是松風聲。
別家賴歸夢,山塞多離憂,與子且攜手,不愁前路修——離憂:離家的鄉(xiāng)愁。修:長。此四句為詩人遠程孤寂,忽遇新朋的欣慰語。詩人一別家鄉(xiāng)經(jīng)日,思鄉(xiāng)之苦無以聊賴,唯托于幽夢。眼前陌生的環(huán)境,冷漠的山塞只增人離憂。幸有宇文判官結(jié)伴前行,聊慰旅途孤寂酸辛之苦。
此詩寫詩人西征途中遇到宇文判官并歌頌其為國效命,不辭艱辛,不計得失的磊落胸襟,同時也暗示出詩人自己的事功追求和人格向往。全詩前寫征程風塵跋涉之苦,并交代了時間、地點,簡單的環(huán)境物態(tài)描寫,已畫出征人途中之艱辛和思鄉(xiāng)的無可奈何。中間娓娓話來,如“口道”(鐘惺《唐詩歸》卷十三),讀之平易自然,親切如對面語?!笆铡彼木?,點染出沙漠苦寒之狀。詩人不直接描寫,而以人的感受和馬行之慘凄反證,力透紙背,反比直描更讓人觸目驚心。沈德潛評此“亦為警絕”(《唐詩別裁》卷一),甚是。后段為詩人對宇文氏的贊頌,并抒發(fā)一種高揚的樂觀無畏精神,表現(xiàn)出盛唐人的精神本色,與高適《別董大》“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同調(diào)。其中兼及塞外月照風光,月之流華為無聲之動,溪流、松風為有聲之響,靜夜荒原蒼山,似乎只有凸顯的這三個有“動”之物,可聊慰人的孤寂,可打破旅途的沉悶。詩人觀察之深,詩筆之細,或許只有感同身受的人才可體會。一“賴”字為譚元春所贊好:“從來做鄉(xiāng)夢語奇妙者多矣,為此賴字占先?!保ā短圃姎w》卷十三)
經(jīng)隴頭分水
隴頭分水:見《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中“隴水”注。此詩當和前詩作于同時。詩人見潺潺東流的隴頭水,黯然生離憂。
隴水何年有,潺潺逼路旁。
東西流不歇,曾斷幾人腸?
隴水何年有,潺潺逼路旁。東西流不歇,曾斷幾人腸——潺潺:水流的聲音。四句寫隴水亙古長流,路旁幽咽低回,婉轉(zhuǎn)向前,其于分水嶺亦作人間分手狀,東西分流,讓游子莫不睹物生悲,黯然神傷。
分水嶺素為山東人送別處,行人至此與親人灑淚而別,揮鞭上馬。隴水潺潺,無情物也在助人悲情。文人須有一副善觀善感的銳眼,才能捕捉平常意象中之不平常意蘊;也須有一顆悲天憫人的情懷,才能融一己之同情于普遍廣大的紛紜眾生和無處不在的自然物象上。此詩全寫隴水意象,隴水東西分流如親人離合,睹此者莫不傷情。詩人用古詩的體裁將離憂與流水意象結(jié)合,古韻天成,含蘊無窮。首句、末句均用問句體,不僅延伸著時空的深沉感,也在幽幽訴說一個人間永恒的情感關(guān)懷。
西過渭州見渭水思秦川
渭州:據(jù)《舊唐書·地理志》,隴右道有渭州,在今甘肅隴西縣西南。渭水源出渭州鳥鼠山,東流至陜西境入黃河。秦川:《讀史方輿紀要》“陜西”:“秦孝公徙都之,謂之秦川,亦曰關(guān)中?!奔唇耜兾髦胁康貐^(qū),此處指長安。此為詩人赴安西節(jié)度使途徑渭州所作。詩人睹渭水長逝,思故園杳杳,情之所至,寫下此詩。
渭水東流去,何時到雍州?
憑添兩行淚,寄向故園流。
渭水東流去,何時到雍州?憑添兩行淚,寄向故園流——雍州:唐初改隋之京兆郡為雍州,治所在長安。唐代開元元年,復(fù)改雍州為京兆府。此處借指長安。故園:指詩人在長安的高冠別業(yè)。四句寫渭水一路奔流,終有到長安之日。詩人卻羈留他鄉(xiāng),望故園漫漫,遠在天一涯。愿于奔流的渭水再添兩行清淚,寄向遙遠的家鄉(xiāng),俯舔鄉(xiāng)土,以慰難耐的離愁。
此詩寫離別鄉(xiāng)愁。渭水東流,與詩人何干?詩人鄉(xiāng)愁滾滾,化作千行淚,又能添幾多渭水?詩人一份天真爛漫的情懷,竟想象渭水馱著他的滿腹鄉(xiāng)愁、千行淚水,東流不息,寄向故園,實在浪漫又多情。詩人深于情,方得有回腸蕩氣的感人詩篇。南唐李煜的《虞美人》詞“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亦寄纏綿婉轉(zhuǎn)的愁思于滔滔春水,意象的相似蓋皆出于一種深切的同情。杜甫《所思》“故憑錦水將雙淚,好過瞿塘滟堆”,《奉寄高常侍衛(wèi)》“別淚遙添錦水波”,可謂同一機杼。
題金城臨河驛樓
金城:唐金城郡治所,在今甘肅蘭州市。臨河驛樓:河,指黃河。黃河穿金城東流。驛樓:指臨黃河的驛站。此詩一說為張謂所寫?!敖鸪恰?,一作“金陵”;“五涼”,一作“五梁”。此詩為詩人赴安西途中過金城借宿于驛樓的所見所感。
古戍依重險,高樓見五涼。
山根盤驛道,河水浸城墻。
庭樹巢鸚鵡,園花隱麝香。
忽如江浦上,憶作捕魚郎。
古戍依重險,高樓見五涼。山根盤驛道,河水浸城墻——古戍:古代兵卒戍守重地。五涼:東晉時十六國中有前涼、后涼、南涼、西涼、北涼,稱為五涼。山根:指隴山山腳。此四句寫金城驛樓所處的地理環(huán)境。金城自古以來即是重要的邊塞關(guān)防重地,有層巒疊嶂的險山依恃,有驚濤拍岸的黃河絕渡。涼州風煙可及,高處可見。隴山山腳層疊盤曲的驛道,峻險可畏,濁沙卷裹的黃河聲勢威嚇地拍打著金城城墻。
庭樹巢鸚鵡,園花隱麝香。忽如江浦上,憶作捕魚郎——鸚鵡:《元和郡縣志》卷三十九:“小隴山一名隴坂……上多鸚鵡。”岑參后有《赴北庭度隴思家》:“隴山鸚鵡能言語?!摈晗悖壶B名。杜甫《山寺》:“麝香眠石竹,鸚鵡啄金桃?!绷_愿《爾雅翼·釋獸》三:“麝,獸之香者,故物之香者比之。今有麝香鳥?!苯郑航?。捕魚郎:陶淵明《桃花源記》:“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yè),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此處化用其典喻比舊日終南高冠別業(yè)的隱居生活。岑參另有《送滕亢擢第歸蘇州拜親》詩:“江村人事少,時作捕魚郎?!笨蓞⒖?。此四句寫詩人睹驛樓園內(nèi)花鳥盛概,不禁生發(fā)歸隱江湖之感。此處鸚鵡、麝香,蓋詩人拈金城風物之特,香園花鳥,而異趣盎然。漫步小園,暫息塵勞,詩人恍若悠哉悠哉于家鄉(xiāng)別業(yè),垂釣江畔,作一煙波釣叟。
全詩分前后兩段。前段描寫金城地理概貌。詩人極寫山城所處環(huán)境的高險,自遠及近。五涼拱衛(wèi),盤曲依次,蒼茫天外。近處寫高山峻嶺,驛道迂回盤伏,黃河君臨城下,森嚴可畏。此段整體風格上是氣局宏大壯闊,波瀾起伏,凸現(xiàn)外物遠景的蒼茫高險,給人以畏壓感。后段轉(zhuǎn)寫小園細景,輕悠閑淡,風韻獨作,讓人恍若處身于世外桃源。園外的峻險與園內(nèi)的寧恬,似漲潮與退潮,在短短八句中凝和、分裂,詩人以描景統(tǒng)之,又貫以對自然壯景的鐘愛和江湖閑人的追慕,使相遠風格的兩段自然交會,融合為一。語言平易自然中見出波瀾,摹景繪物中實景虛景共相生發(fā),有近味有遠韻,兩種風格的意象比配,自然而不生硬
岑參集
老公別太猛:霸上新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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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本章免費)
暮秋山行
此詩所作具體時間、地點不詳。詩寫暮秋之景、羈旅之困,并抒發(fā)一種孤獨寂寞的身世之感。
疲馬臥長坂,夕陽下通津。
山風吹空林,颯颯如有人。
蒼亞霽涼雨,石路無飛塵。
千念集暮節(jié),萬籟悲蕭辰。
昨夜鳴,蕙草色已陳。
況在遠行客,自然多苦辛。
疲馬臥長坂,夕陽下通津——長坂,長長的山坡。通津:四通八達的渡口。津,渡口。此二句交代時間、地點及詩人旅途的勞累。跋涉一天,疲憊不堪的馬終于暫得駐足,休憩于長長的山坡,夕陽徘徊于渡口上,消失在天水交接處,夜幕侵吞了遠山、樹影,包圍著孤寂的詩人和疲馬。
山風吹空林,颯颯如有人。蒼旻霽涼雨,石路無飛塵——颯颯:風聲。蒼旻:蒼天。霽:雨止天晴。此四句寫雨后山林之景。秋風陣陣,松濤起伏,波瀾有聲,煞如行人攪破夜色的寧靜。涼雨初霽,天色如蒼,風行云上,渾渾浩浩。一條延展的石路經(jīng)雨水的沖刷,清新無塵。
千念集暮節(jié),萬籟悲蕭辰。亞昨夜鳴,蕙草色已陳——千念:指詩人心事千頭萬緒。暮節(jié):暮秋。一說為重陽節(jié),謝靈運《九日從宋公戲馬臺集送孔令》:“良辰感圣心,云旗興暮節(jié)。”萬籟:大自然的一切聲響?;[,空穴所發(fā)之聲。蕭辰:蕭索的暮秋夜晚。亞:杜鵑鳥。蕙草:一種香草,于初秋開紅花。色已陳:指蕙草花將凋落。屈原《離騷》:“恐亞之先鳴兮,使百草為之不芳。”此二句用其語,表達詩人感時而生遲暮之悲。此四句寫詩人佇立暮秋山中,感悲颯山風,渾涵天宇,念天地之悠悠和一己之渺小孤獨,不禁心中愴然,百感交集。大自然中萬籟聲發(fā),嘈嘈切切,悲悲咽咽,似也和鳴著詩人心中的感時傷恨。亞先鳴,蕙草已凋,自己老大蹉跎,功名難就,詩人臨風不免生遲暮之感。
況在遠行客,自然多苦辛——況:況且。遠行客:指詩人自己。二句寫詩人遠別家鄉(xiāng),孤寂苦悶,忽發(fā)的遲暮之感,使詩人倍感身世凄涼,江山美景,此時也失去其妖嬈風態(tài),只增多著一份滄桑肅殺,紛集于詩人的百轉(zhuǎn)愁腸中。
讀書遠游是盛唐士人普遍之風習。游覽名山大川,了解風俗民情,既開闊了視野,也抒展著盛唐士人昂揚自信、樂觀向上的積極人生態(tài)度。當然行程之艱苦,前途之渺茫,也會使他們偶爾作一聲孤悶無助的嘆息。唐代士人又多從幕僚入仕,走關(guān)塞,闖邊域,使他們多些其他朝代士人沒有的人生體驗。行役詩如盛唐詩歌百花園中又一朵異草香葩,熠熠生輝,記載著他們的心路歷程。岑參這首行役詩,既有行役詩的一般特色,又見出岑參自己的獨到的藝術(shù)領(lǐng)悟和審美情趣。詩人孤行秋山,感長林風聲,萬籟和鳴,百草凋落,亞先鳴,不免平添一份凄涼晚景的落寞愁緒?!笆颗畱汛?,秋士易感”,宋玉悲秋似乎已成為中國士人的集體無意識心理。岑參這種悲情是一種普遍又自然的情緒,深于情的詩人就因有了這份多愁善感,才會有令人蕩氣回腸的錦繡詩篇。岑參此詩的獨到處在于融情于景,情以景寄,虛景實景共相生發(fā),實景傳情達意,虛景托物言志。實景之實,在于旅途見聞。虛景之虛來自典故,用于詩中卻水乳無間,增添了詩的內(nèi)容及意蘊含量,很好表達了詩人蹉跎歲月、功名難就的內(nèi)心惆悵,也使全詩意象紛呈,興味悠遠。
逢入京使
入京使:去京城長安的使者。此詩為詩人在安西節(jié)度府做幕僚時所作。詩人久在塞外,歸心似箭,忽逢人將要入京,欣羨和激動無以言表,獻詩一首,以寄語家人。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
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故園:指長安。路漫漫:《離騷》:“路漫漫其修遠兮?!饼堢姡簻I水如注,縱橫交錯狀。王褒《與周弘正書》:“援筆攬紙,龍鐘橫集?!睉{:托靠,麻煩。傳語:猶捎口信。四句寫詩人身在塞外,思念故園,望家鄉(xiāng)杳杳,歸途渺渺,不禁悲從中來,涕泗交流。逢使入京,苦無紙筆可寄,希望使者捎口信給家人,但道平安吧。
此詩為岑參詩代表作之一。全詩直寫思鄉(xiāng)情濃。脫口而出,點筆成章,不由藻飾,不加裝裹,而自然天成,意味悠長。情不掩而深,語不飾而真,其打動人處就在于這份真摯執(zhí)著、爛漫天真的深情,以及健朗明快、瀟灑通脫的盛唐氣質(zhì)。沈得潛評云:“人人胸臆中語,卻成絕唱?!保ā短圃妱e裁》卷十九)譚元春亦云:“人人有此事,從來不曾寫出,后人蹈襲不得,所以可久?!保ā短圃姎w》卷十三)
經(jīng)火山
火山:又稱火焰山,在今新疆吐魯番東。山由紅砂巖構(gòu)成,赤如火焰,氣候干熱,故有此稱。此詩為詩人赴安西節(jié)度途中,路經(jīng)火山時所作,詩中描寫火山奇異景觀。
火山今所見,突兀蒲昌東。
赤焰燒虜云,炎氛蒸塞空。
不知陰陽炭,何獨燃此中?
我來嚴冬時,山下多炎風。
人馬盡汗流,孰知造化功?
火山今所見,突兀蒲昌東。赤焰燒虜云,炎氛蒸塞空。不知陰陽炭,何獨燃此中——突兀:挺拔聳立,高出他處。蒲昌:縣名。《新唐書·地理志》:“西州交河郡有蒲昌縣?!奔唇裥陆飞瓶h。虜:此指西北邊地。炎氛:蒸騰的熱浪。塞:邊塞之地,亦指火山所處的西北邊地。陰陽炭:賈誼《鳥賦》:“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标庩柡秃?,化生萬物,此用其意。六句描寫火山?;鹕秸б娂戳钊擞|目驚心,其外形赤紅,高聳入云,遠看如龐然的火焰堆燃燒于西北邊地,蒸騰的云氣繚繞于火山上空,毒熱的氣浪撲面而來,讓人窒息。這種壯偉奇絕的景致,不禁令人猜疑是否是天地借火山之地為宇宙大爐,融陰陽二氣而化生萬物呢?否則何必獨于此燃燒而無聲無息?
我來嚴冬時,山下多炎風。人馬盡汗流,孰知造化功——造化:創(chuàng)造化生萬物,唯天地有此功。此四句寫時值隆冬,天寒地凍,而火焰山地理氣候卻悶熱干燥,熱浪騰騰,人行至此,大汗淋漓,氣窒神昏,身難以當。天下竟有如此奇觀,天地造化萬物實在令人嘆服叫絕。
詩寫異域奇觀。詩人抓住火山“赤”、“熱”的典型特征極力鋪寫,三、四句一“燒”字,一“蒸”字,形象生動,用筆神到。五、六句想象陰陽融注燃燒,火山似天地大爐,奇思妙想,令人叫絕。豐富的想象,合理的夸張,奇妙的用典,使火山壯偉奇絕、鬼斧神工的景象栩栩如生凸現(xiàn),讀之如身臨其境。景之奇麗壯美與詩人秀逸迥出的詩心詩筆結(jié)合,成為岑參邊塞詩的一道獨特而亮麗的風景線,岑參為此也坐穩(wěn)了邊塞詩人的第一把交椅。
磧中作
磧:沙漠。此詩亦為岑參赴安西途中作。沙漠廣袤而絕人煙,詩人見人間團月,思鄉(xiāng)情濃,感一己之孤獨,寫下此詩?!叭f里”,一作“莽莽”。
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
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
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走:跑。西來:指從長安西來安西節(jié)度府。欲到天:形容已盡乎西至邊塞極處。兩回圓:月圓兩期,蓋詩人西來已一月余。平沙:平坦廣袤的沙漠。絕人煙:不見人跡。人煙:指人間居家的炊煙。四句寫詩人快馬西來,已經(jīng)行一月余,四望平沙萬里,渺無人煙,似乎已到了天邊絕人處。抬頭只見團清月深情款款注目凝視,無言陪伴著詩人,想家鄉(xiāng)親人亦在“隔千里兮望明月”,詩人不禁感懷萬千,鄉(xiāng)愁難遏。夜已深沉,奔波了一天的人和馬已疲憊不堪,于沙漠絕人處,又當于何處借宿呢?
月亮意象時常在岑參詩中出現(xiàn),尤其是詩人遠別家鄉(xiāng),仕從邊域幕府時更是如此。西部邊塞廣袤渺遠,而絕無人跡,月亮凸現(xiàn)異常,如放大的思鄉(xiāng)意象時時暗示著詩人的思鄉(xiāng)情濃。抬頭睹明月,千里共團圓,月團圓天上,人別離人間,詩人黯然神傷于此。詩寫愁緒,而這份愁緒又不直接抒寫,潛隱在團圓之月中,留出空白讓讀者去聯(lián)想,拓展了詩意的空間。末句寫沙漠荒涼無人煙,點示著環(huán)境,也暗示著詩人的孤獨寂寞。
過 磧
此詩當與前詩作于同時。寫詩人接近安西卻仍滯留沙漠的一片茫然無著的心緒。
黃沙磧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
為言地盡天還盡,行到安西更向西。
黃沙磧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為言地盡天還盡,行到安西更向西——黃沙磧:沙漠??停褐羔瘏?。四句寫詩人已行至安西都護府所轄之地,但目的地尚還遙遠,四周依然白茫茫的沙漠延伸到天邊,似下懸的穹隆蓋頂,壓迫著地平線,那就是天之涯地之角吧。
四望無極而黃沙漫漫的絕域荒漠,蒼穹似高遠遼闊,又似垂至邊角可伸手觸及,人佇立于天地之間,渺小而無助,詩就寫這種感受。前二句已極言詩人荒漠中的迷茫,一句“四望云天直下低”,將邊塞平川萬里、四望無際的高天闊地表達出,與古謠曲“天似穹廬,籠蓋四野”描寫近似。后二句言行程之遠。天何嘗有盡頭,地何嘗有極限?西邊還有更遼闊的世界,詩人行程的疲憊化于路途的遙遙難達的嘆息中。兩個“西”、“盡”字的反復(fù)疊用,回環(huán)復(fù)沓,一唱三嘆,增加了詩歌的抒情效果和委婉含蓄的藝術(shù)性,語言淺淡似不著力,卻渾然天成,余韻繚繞,讀之不厭。
銀山磧西館
銀山磧:《新唐書·地理志》“西州交河郡”:“自州西南有南平、安昌兩城,百二十里至天山西南入谷,經(jīng)礌石磧,二百二十里至銀山磧,又四里至焉耆界呂光館。”銀山,在今新疆托可遜西,屬新疆吐魯番縣。館:驛館,古代供官員旅途休息的客舍。此處磧西館蓋指呂光館。詩寫塞外風沙苦寒,并抒發(fā)詩人欲建功立業(yè)的志向。“峽”,一作“磧”。
銀山峽口風似箭,鐵門關(guān)西月如練,
雙雙愁淚沾馬毛,颯颯胡沙迸人面。
丈夫三十未富貴,安能終日守筆硯?
銀山峽口風似箭,鐵門關(guān)西月如練,雙雙愁淚沾馬毛,颯颯胡沙迸人面——風似箭:形容風冷冽尖峭。鐵門關(guān):《新唐書·地理志》:“自焉耆(今新疆焉耆西南)西五十里,過鐵門關(guān)?!贝水敒檫h望。月如練:練,白色熟絹。形容月光皎潔,凈白如練。雙雙:一雙雙。颯颯:風聲。胡沙:胡地風沙。迸:擊撲。此四句描寫邊域風沙的凜冽尖峭,剛一入銀山磧,風即迎面撲來,張牙舞爪,肆意抽打人的臉面,雙眼亦如箭射,生疼麻酥,酸淚直流,攪和著生硬的馬毛。天空晴白如洗,高寒清冽,朗月高照,星垂平野,望之令人心曠神怡。
丈夫三十未富貴,安能終日守筆硯——《后漢書·班超傳》:“超與母俱隨至洛陽,家貧,常為官傭書以供養(yǎng),久勞苦,嘗輟業(yè)投筆嘆曰:大丈夫無他志略,猶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硯間乎?”岑參此時已約三十五歲。此二句用東漢班超的典故,抒發(fā)詩人不甘做窮守筆硯、無病呻吟的儒生,而愿馳騁邊塞,建立叱咤風云的功名。
全詩先就邊域之景著筆,后抒發(fā)情志。首二句以兩個地理名詞排列而成,見出空間的深遠廣袤,描繪出塞外獨特的環(huán)境特征,用筆洗練而獨到。兩個比喻,形象貼切。中二句寫風沙作用于人的感受,一“沾”字、一“迸”字直使人有不堪承受的親臨其境之感。末二句借典言志,筆意豪宕,灑脫不羈,拋棄傳統(tǒng)士人扭捏裝束、溫文爾雅的性格氣質(zhì),而直逼利欲功名的追求,真言無諱,率真無忌,顯出唐代士人開放多元的文化心理和高揚自信、明快健朗的性格特征。全詩風格俊爽豪邁,粗筆揮灑,語言樸素自然,脫口而出。
宿鐵關(guān)西館
鐵關(guān):見《銀山磧西館》注。詩寫留宿鐵關(guān)驛館的思鄉(xiāng)情愁和行役感嘆。
馬汗踏成泥,朝馳幾萬蹄。
雪中行地角,火處宿天倪。
塞迥心常怯,鄉(xiāng)遙夢亦迷。
那知故園月,也到鐵關(guān)西。
馬汗踏成泥,朝馳幾萬蹄。雪中行地角,火處宿天倪——地角:地之角,地的盡頭,形容已走至西邊極遠處。天倪:天邊。倪:邊際,端。四句寫艱苦卓絕的行旅生活。邊域冰封雪蓋,茫無際涯,詩人為趕路程,馬不停蹄地晝夜兼程。夜已深沉,奔馳一天的馬已大汗淋漓,和著攪起的灰塵幾能踏汗成泥,人也饑渴難忍,困倦不堪,該找人家歇息一宿明早再趕路吧。鐵關(guān)西館似矗立于天之涯地之角,不知西部還有西天否?
塞迥心常怯,鄉(xiāng)遙夢亦迷。那知故園月,也到鐵關(guān)西——迥:遠。四句寫詩人宿于客舍的所思所感。邊塞之遠早有耳聞,路途之艱險更讓人膽怯,雖如此,還是走上了征程,而且將近安西都護府開始新的仕途生活。獨臥客舍,詩人不禁感慨萬千,思鄉(xiāng)情愁由不得又幽幽升騰起來。抬頭忽然間睹那彎明月,竟自家鄉(xiāng)逐旅人西行至此,它能帶來家鄉(xiāng)的片云點星,又能捎去詩人發(fā)自遙遠安西的殷殷祝福和深切思念否?
詩前段寫行役之苦,后段寫思鄉(xiāng)情愁。前四句用筆豪雋而有奇思,馬汗踏地成泥,夸張而不失真實?!暗亟恰?、“天倪”將詩人苦中作樂、自我聊慰的心情表現(xiàn)出,語含苦澀的幽默。五、六句寫詩人遙居邊塞客舍的感受,荒漠塞野獨居,家鄉(xiāng)萬里遙遙,恍惚間真不知身在何處?“心常怯”寫未至關(guān)塞前,“夢亦迷”為此時之心境,一“怯”一“迷”,真實生動,耐人尋味。方回批:“五、六勝三、四,以有議論而自然?!保ā跺伤琛肪砣┖蠖溆纫娖嫠?,月亮普照世界,不分遠近東西,詩人似爛漫兒童,不識此理,見一彎舊時月亦跟隨于荒漠,竟詫異非常。詩人非刻意造奇,因思鄉(xiāng)情濃,惆悵孤寂,忽睹家鄉(xiāng)一樣明月,直覺中由不得會有此感嘆。詩非說理,非科學分析,其動人處在于情之真實深厚,夸張而不失真。
安西館中思長安
詩寫到達安西都護府后思念長安的寂寞愁緒,經(jīng)年的旅途跋涉也使詩人有身世飄零之感?!巴瓦吙铡?,一作“宅邊空”。
家在日出處,朝來起東風,
風從帝鄉(xiāng)來,不異家信通。
絕域地欲盡,孤城天遂窮,
彌年但走馬,終日隨飄蓬。
寂寞不得意,辛勤方在公,
胡塵凈古塞,兵氣屯邊空。
鄉(xiāng)路眇天外,歸期如夢中,
遙憑長房術(shù),為縮天山東。
家在日出處,朝來起東風,風從帝鄉(xiāng)來,不異家信通——日出處:太陽升起的地方,此處指長安。同時亦有以日喻帝王說?!俄n非子·難四》:“吾聞見人主者,夢見日?!崩畎住缎新冯y》“忽復(fù)乘舟夢日邊”,王琦注引《宋書》:“伊摯將應(yīng)湯命,夢乘船過日月之旁?!逼饢|風:風從東方來。東方喻指長安。帝鄉(xiāng):君王建都之地,指長安。此四句寫詩人見東來之風而惹起鄉(xiāng)愁。東方是太陽升起的地方,那兒寄托著詩人悠悠故園之思,那兒是君王建都之地,何須健馬,何須驛使,長風自帝鄉(xiāng)而來,撲面如溫,清泠如雨,豈不是家人的殷殷告語和思念深情?
絕域地欲盡,孤城天遂窮,彌年但走馬,終日隨飄蓬——孤城:指安西都護府治所龜茲鎮(zhèn)。彌年:終年。彌,滿。此四句寫安西都護府所處之偏遠幾及天涯海角,令人直有“窮途末路”的荒落感,而詩人為赴安西,托身仕途,求取功名,已奔走經(jīng)年,居無定所,餐風宿雨,苦不堪言,回首路程,詩人直有身世如蓬之嘆。
寂寞不得意,辛勤方在公,胡塵凈古塞,兵氣屯邊空——公:指公家事務(wù)。岑參在安西作右威衛(wèi)錄事參軍,充節(jié)度使中掌書記,屬保衛(wèi)隨從、文書管理性質(zhì)。胡塵:指胡馬奔馳所攪起的塵沙。兵氣:指戰(zhàn)爭血腥殺氣。屯:聚集。前二句寫詩人于陌生環(huán)境中不免惆悵落寞,只得辛勤致力公事,以聊慰孤寂和思鄉(xiāng)之愁。后二句描寫戰(zhàn)爭氛圍,兩軍對壘,旗鼓大作,刀光劍影,殺氣喧騰,陰森的死亡之氣如白蠟般封固住了邊塞的空氣,而縱橫馳騁的戰(zhàn)馬攪起漫天飛揚的胡沙,古塞白日亦昏暗不見陽光。
鄉(xiāng)路眇天外,歸期如夢中,遙憑長房術(shù),為縮天山東——鄉(xiāng)路:歸鄉(xiāng)路途。眇:同“渺”。憑:借。長房術(shù):《神仙傳》卷五:“費長房有神術(shù),能縮地脈,千里存在目前宛然,放之復(fù)舒如舊。”天山:見《胡笳歌送顏真卿使赴河隴》注。天山東:指從安西至長安的一段路程。此四句寫歸途杳杳,歸期渺渺,或許只有夢中可數(shù)可寄。萬里路程,天涯之隔,幻想能有東漢費長房的神仙縮地術(shù),千里化咫尺,一步可還家。
詩人仕途寥落,來塞外求取功名,實勢不得已,而第一次出塞,是遠在西極的安西,萬里征程,艱辛跋涉,自不多說,環(huán)境之陌生、仕途之未卜以及難耐的思鄉(xiāng)情愁,加重了詩人此行黯然難釋的心緒。這一次赴安西,詩人灑下無數(shù)的思鄉(xiāng)淚,詩歌中更有諸多的排遣不散的憂郁落寞。此詩亦是這種心緒的抒發(fā)。詩人已至安西,沒有乍來初到的欣喜,亦無心欣賞塞外邊域的奇麗,東風、旭日,讓詩人觸處之間,似親見家鄉(xiāng)消息,而觸動思鄉(xiāng)情懷。詩人不直寫思鄉(xiāng),而以風起、日出等關(guān)乎東方的信物來暗引鄉(xiāng)情,新穎妙巧,意出言外。“胡塵”二句寫戰(zhàn)事,卻屏棄戰(zhàn)事的過程和場面,只寫戰(zhàn)事造成的凝重的空氣和陰森滿布的古塞。詩人目的既非敘戰(zhàn)事,故此中環(huán)境特寫,很好地表達了詩人憂郁寂寞、無以填塞的心緒,作到情景交融。后二句為詩人浪漫想象,匪夷所思。岑參好奇,不僅在于奇句奇語,更因其奇思妙想而迥出其他邊塞詩人,從而形成自己的獨特的風格。
早發(fā)焉耆懷終南別業(yè)
焉耆:指焉耆都護府,為安西四鎮(zhèn)所轄都護府之一,距安西都護府約東800里處,在今新疆焉耆回族自治縣西南。終南別業(yè):指岑參在長安東南終南山所居住的高冠別業(yè)。此詩當為詩人于天寶九載秋天于安西幕府,曾行役于焉耆時作。亦不離征役之苦與鄉(xiāng)關(guān)之思,風格亦類于同期作品。
曉笛引鄉(xiāng)淚,秋冰鳴馬蹄。
一身虜云外,萬里胡天西。
終日見征戰(zhàn),連年聞鼓鼙。
故山在何處,昨日夢清溪。
曉笛引鄉(xiāng)淚,秋冰鳴馬蹄。一身虜云外,萬里胡天西——曉笛:清晨羌笛吹奏之聲。秋冰:胡塞屬高寒地帶,入冬早,故雖秋日業(yè)已結(jié)冰。虜:對西北邊地的蔑稱,與下“胡”字同。此四句寫詩人早發(fā)焉耆,聞幽怨羌笛裊裊,不禁攪起鄉(xiāng)情,詩人黯然神傷,垂淚飲泣。馬蹄得得,輕快如飛,踏著早結(jié)的寒冰,伴著詩人的孤獨行旅。胡天遼萬里,曠蕩蒼茫,詩人孤處塞外,不免凄涼寂寞,思鄉(xiāng)情愁似彌漫充塞了整個胡天,一直延伸到萬里之外的長安故園。
終日見征戰(zhàn),連年聞鼓鼙。故山在何處,昨日夢清溪——鼓鼙(pí):戰(zhàn)鼓。鼙,鼓的一種。故山:指岑參隱居的終南山。清溪:指終南山的小溪流。此四句寫詩人回憶于安西都護府一年多的幕僚生活。邊塞多戰(zhàn)事,征戰(zhàn)殺伐,鼙鼓旌旗,鐵甲刀劍,這些已為詩人司空見慣。從軍邊庭,既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然而人之自然親情,又使詩人于軍旅生涯之外,頻動鄉(xiāng)關(guān)之思。長安,那讓詩人魂牽夢繞的故園,飄蕩在云深不知處,它像一個夢中的仙都,召喚著詩人,引領(lǐng)著詩人似箭的歸心。
詩人在安西都護府心情一直抑郁不展。詩中繚繞的盡是鄉(xiāng)關(guān)之思和寂寞惆悵的身世之感。即使塞外壯闊粗獷、奇峻迥秀的自然風光也寄寓了詩人的孤獨寥落的感傷情懷。這是與詩人仕途暢阻有切實的關(guān)聯(lián)。從作于安西的一系列詩中,可見出詩人并未有欣慰明朗的從軍仕途生活,故而詩未明顯見出岑參詩瑰奇壯麗,豪邁雄渾的代表風格。此時詩多寫哀怨之音、寄愁之語,風動于情而骨氣稍弱,略有阮籍詩風格。但岑參詩婉轉(zhuǎn)卻不冶媚,秀麗而不綺靡,渾涵深厚,瀏亮雋永,自是一種風情。詩人不刻意描寫細物細景,而以情蕩之,情景交融,相摩相激,頗耐人咀嚼。此詩前四句即表現(xiàn)出這種特點,詩人未嘗工筆細描塞外風光,而以笛、冰、云、天,四字盡之,又以鄉(xiāng)愁和鄉(xiāng)愁引起的孤寂感統(tǒng)貫,景之渺遠廣闊,飄蕩東西,不可捉摸,正烘托了詩人彌天又難以細說的復(fù)雜心緒,空白處很多,引人聯(lián)想。后四句有些落入舊套,“夢”的意象于詩中常出現(xiàn),但亦可理解詩人鄉(xiāng)情深沉、魂牽夢繞之狀。
題苜蓿烽寄家人
苜蓿烽:為關(guān)外五烽之一,具體位置不詳,依詩中提及的葫蘆河知當在玉門關(guān)附近(玉門關(guān),在今甘肅敦煌縣西北,為通西域要道)。此詩為詩人在安西都護府任職時作。詩人在安西時,曾行役于外,兩度至陽關(guān)(陽關(guān),在玉門關(guān)南)。此詩為苜蓿烽頭感春而作。
苜蓿烽邊逢立春,葫蘆河上淚沾巾,
閨中只是空思想,不見沙場愁殺人。
苜蓿烽邊逢立春,葫蘆河上淚沾巾,閨中只是空思想,不見沙場愁殺人——立春:節(jié)氣名,在陽歷2月5日前后。葫蘆河:慧立《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一:“或有報云:從此(瓜州)北行五十余里,有瓠蘆河,上廣下狹,洄波甚急,深不可渡。上置玉門關(guān),路必由之,即西境之襟喉也。關(guān)外西北,又有五烽,候望者居之,各相去百里,中無水草。”閨中:指岑參妻子。思想:思念。愁殺人:使人憂愁極甚。殺,同“煞”,極甚之義?!豆旁娛攀住分模骸鞍讞疃啾L,蕭蕭愁殺人?!彼木鋵懺娙寺方?jīng)烽頭,恰逢立春時節(jié),冰河融泮,春寒料峭,詩人離家業(yè)已一年,歸鄉(xiāng)之念無時無刻不在噬咬著詩人,怎奈人在仕途,身不由己,家鄉(xiāng)此時該也春陽融融,和風蕩漾了吧。與妻子萬里相隔,音塵邁絕,相思若長流水,何可遏阻?幸而她不見行役征戰(zhàn)之苦,否則更會惹動她無限牽掛和不安。思及此,詩人不禁黯然垂淚,傷心于葫蘆河畔。
詩寫相思情愁。前二句寫詩人自己。春陽萌動,惹人情愁,詩人于絕域荒塞思念妻子家人,理屬當然。兩個地理名詞相對,塞外寒荒蒼涼使詩人親情之思分外沉重和急迫。“丈夫有淚不輕彈”,詩人逢立春,竟也黯然傷魂,情不可遏,其情之深可見矣。后二句由對面著筆,想像妻子在萬里外思念自己。妻子睹春華盛景,是否也有“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王昌齡《閨怨》)的遺恨?而詩人慶幸妻子未見征役跋涉之艱辛、戰(zhàn)場殺伐之殘酷,只是對月寄一份哀婉的相思,牽掛而用不著擔憂生死的別離。詩人對妻子細膩深沉、滂沛真切的感情屢屢可見矣。唐汝詢評此二句云:“閨中徒能相憶耳,尚不見此沙場愁人之處,藉令見之,當更難為懷矣?!保ā短圃娊狻肪矶撸┤娢磭L刻意精作,而以情動人,樸素自然而興味悠遠,風格哀婉深沉,含蓄蘊藉,雖有愁思,卻不低沉壓抑。
武威春暮聞宇文判官西使還已到晉昌
武威:郡名,又稱涼州,天寶元年(742)改為武威,即今甘肅武威。據(jù)聞一多考證:天寶九載(750),高仙芝僚屬曾因高仙芝欲拜為河西節(jié)度使而趕赴河西治所武威,后因高仙芝改職未行,岑參卻滯留于此。宇文判官:見前《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注。蓋宇文判官西使安西歸來在晉昌途中。晉昌:郡名,即瓜州,在今甘肅安西縣東。詩寫聽聞好友將至的欣慰驚喜之情?!捌辍保蛔鳌鞍队辍??!斑厴洹保蛔鳌斑吜?。
片雨過城頭,黃鸝上戍樓,
塞花飄客淚,邊樹掛鄉(xiāng)愁。
白發(fā)悲明鏡,青春換弊裘,
君從萬里使,聞已到瓜州。
片雨過城頭,黃鸝上戍樓,塞花飄客淚,邊樹掛鄉(xiāng)愁——片雨:陣雨。城頭:防衛(wèi)戍守邊塞的城樓。塞花:邊塞春日飛舞的花絮。此四句寫暮春之季的邊塞風光和詩人的鄉(xiāng)愁。暮春陣雨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飄灑過武威城,送來陣陣清新氣息。塞外楊柳枝繁葉茂,婆娑有致,黃鸝鳥鳴翠于其間,嘰啾婉轉(zhuǎn),煞是好聽。柳花團絮成球,駕著暮春春風蕩漾繾綣,似點點離人淚,舞動著詩人縷縷鄉(xiāng)愁。楊柳千絲萬縷的長長垂條,似詩人延展綿長的愁思。綠色如海,鄉(xiāng)愁也深。
白發(fā)悲明鏡,青春換弊裘,君從萬里使,聞已到瓜州——白發(fā)悲明鏡:李白《將進酒》詩:“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北佐茫浩茡p的暖裘。時已值暮春,才換下冬裝,可見邊塞的苦寒狀。君:指宇文氏。萬里使:形容出使之途極遙遠。瓜州:唐時郡名,今之甘肅敦煌縣。此四句寫詩人感嘆歲月蹉跎,年華已老,邊塞行役未嘗實現(xiàn)詩人建功立業(yè)的遠大抱負,而只是青絲變白發(fā),朱顏成暮齒。詩人亦由不得哀嘆邊塞苦寒,暮春方得換下弊裘,見點暖陽春光。忽聞舊友宇文氏出使安西將來到此,孤寂的愁緒頓時一掃而空,如這明媚的春光也和融一片,恰恰怡心。
此詩是詩人于第一次出塞時難得的幾篇風格明快健朗的詩歌之一。前四句還鄉(xiāng)愁滾滾,后四句因了朋友的將至,語勢霎然間奔放灑脫。詩人欣慰之狀宛然在目,亦可見出詩人按捺已久的孤寂感被暫時滌蕩。三、四句“飄”字、“掛”字用字精妙,自然而有神韻,方回評其“與‘孤燈然客夢,寒杵搗鄉(xiāng)愁’同調(diào)”(《瀛奎律髓》卷三十),可謂識見。前后二段層次分明,圜轉(zhuǎn)自如,邊塞春光與詩人聽聞佳訊的欣喜,糅合著鄉(xiāng)愁彌蕩在兩層詩句間。紀昀評:“起四句灑然而來,語極新脆,結(jié)句只一對照便住,筆墨高絕?!保ā跺伤杩`》卷三十)。
河西春暮憶秦中
河西指河西節(jié)度使,駐地在涼州(即武威,參見《武威春暮聞宇文判官西使還已到晉昌》注)。秦中:見《入蒲關(guān)先寄秦中故人》注。此詩當與《武威春暮聞宇文判官西使還已到晉昌》寫于同時。詩所抒發(fā)的情感、所采擷的意象皆相似,可與前篇參看。
渭北春已老,河西人未歸,
邊城細草出,客館梨花飛。
別后鄉(xiāng)夢數(shù),昨來家信稀,
涼州三月半,猶未脫寒衣。
渭北春已老,河西人未歸,邊城細草出,客館梨花飛——渭北:長安在渭水北,此代指長安。老:指春暮。河西人:指岑參尚羈留武威,故稱。邊城:指武威郡。細草:嫩草。此四句寫邊城暮春景致。詩人想象家鄉(xiāng)長安春意闌珊,花事已謝,而邊城因處高寒西部,春色姍姍來遲,崢嶸于暮春。嫩草剛探頭,毛茸茸爬滿了原野,梨花飛瓣萬點,如詩人似海愁深。
別后鄉(xiāng)夢數(shù),昨來家信稀,涼州三月半,猶未脫寒衣——數(shù):頻,多。此四句寫詩人感懷。家鄉(xiāng)——那被詩人千呼萬喚、魂牽夢繞的地方,成了詩人于邊塞行役生活中的唯一寄托??墒峭ㄓ嵅槐悖倚藕茈y抵達,寥落的幾封家信,也顯得彌足珍貴。暮春的武威仍春寒料峭,冬裘在身。想家鄉(xiāng)長安早已風和日麗,暖陽融融,詩人思鄉(xiāng)情愁又悠悠升騰。
此詩情感用意、景物風致,并不見新意,可喜處在于對偶勻整,語句工新。古詩的古韻天成與律詩的對句嚴整有意無意間交會滲透,讀來別有風致。三、四句點筆成趣,繪景形象,語言清新自然,淺淡而不失工致;后四句似詩人自道,親切樸素,情能動人。
日沒賀延磧作
賀延磧,又稱莫賀延磧,在今哈密東南,廣兩千里?!缎绿茣ね罗瑐鳌罚骸案咦跁r有司無狀,棄四鎮(zhèn)不能有,而吐蕃遂張入焉耆之西,長鼓右驅(qū),逾高昌,歷車師,鈔常樂,絕莫賀延磧,以臨敦煌?!贝嗽娛窃娙颂鞂毎溯d(749)冬赴安西幕府途經(jīng)莫賀延磧時所作。
沙上見日出,沙上見日沒。
悔向萬里來,功名是何物?
沙上見日出,沙上見日沒——這兩句寫沙漠生活的單調(diào)乏味,缺少變化。意思是每天看到太陽從沙漠升起,又從沙漠落下,放眼所見除了黃沙之外一無所有,一切都恍若凝固了一般。
悔向萬里來,功名是何物——萬里:極言其遙遠?!段倪x》卷二十二鮑明遠《行藥至城東橋一首》:“爭先萬里途,各事百年身。”這兩句詩人表達了為功名卻遠赴萬里之外,忍受著大漠生活,實在不值得,故而心生悔意。
一個人的抱負和追求無論如何堅定、執(zhí)著,大概都難免有時候會動搖,甚而懷疑和否定;尤其是當抱負與追求在暫時的失意與挫折面前顯得遙不可及時,就更是如此;岑參此詩也可作如是觀。本來,岑參志向遠大,想立功邊塞,報效國家。在《武威送劉單判官赴安西行營便呈高開府》中曾宣稱:“功業(yè)須及時,立身有行藏,男兒感忠義,萬里忘越鄉(xiāng)?!钡谶@里,岑參卻說“悔向萬里來,功名是何物”,將眷戀家園之情放置于天平的另一端,用以衡量功名的重量,從而否定一直以來所追求的功名。如此率直卻未必真實地表達對功名的否定,這反映了岑參作為詩人內(nèi)心感情細膩而豐富的另一面。比之高適,岑參更為感性,他的心里始終縈繞著對家園的眷戀。我們從其名詩《逢入京使》“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中,便不難體會這種感情。在許多時候,在平常的情況下,這種感情未必會強烈到與功名尖銳沖突的程度,但離家萬里、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著寂寞枯燥的生活時,這種感情就會被夸張、放大地表現(xiàn)。當然,前提是詩人情感的豐富細膩,岑參恰恰就是這樣的詩人。
從藝術(shù)上說,此詩頭兩句寫景,著意于表現(xiàn)沙漠亙古不變、單調(diào)乏味的生活,似乎除了一“出”一“沒”之外,再無變化一樣。有意思的是,詩在語言形式上也相應(yīng)地采取重復(fù)的句式,更突出和強化了寫景的效果。從中不難體會到,雖是寫景,其實感情已經(jīng)隱含其中,為后兩句的抒情,作了鋪墊。后兩句在抒情時不加掩飾地肆口而發(fā),固然有詩人性情率真的因素,其實也暗示我們,這種日復(fù)一日的大漠生活使詩人精神受到的影響也日復(fù)一日地增大,而越發(fā)變得難以承受。因此,此詩雖短小卻頗耐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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