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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我被選為生產(chǎn)隊長，且連選連任。兵頭將尾的官兒，一憋氣干了6個春秋。俗話說“大小是個官兒，強其賣水煙兒”，不過，生產(chǎn)隊長充其量是個營生頭兒，苦活累活都得跑頭里。
土地耕種靠牲畜，但它們也有衰老、病殘的時候。自繁自養(yǎng)路子倒對，只是遠水不解近渴，故生產(chǎn)隊必須按時光顧牲口市，或買進，或淘換。
兩年后的初秋，生產(chǎn)隊決定由我和一飼養(yǎng)員外出購進兩頭牛。飼養(yǎng)員40多歲，能趕車，能扶犁，倒弄牲口挺在行。
其時，亟須買牛的還有第4、第9兩個生產(chǎn)隊，這樣，3家結(jié)伴，6個人帶著社員們的囑托與期盼，當日一早，徒步趕往掖縣（今萊州）沙河汽車站，至濰坊換乘后，直達廣饒牛莊（現(xiàn)為東營市牛莊區(qū)）。
“對，對，是來買頭勾的！”
牛莊，位于東營市最南部，原屬廣饒縣，農(nóng)歷每月二、七逢集，是廣北平原上一個歷史悠久的村鎮(zhèn)和物資集散地。那幾年，由于受“文革”的沖擊，各地集市明顯萎縮了，據(jù)傳，唯獨牛莊牲畜交易市場依然很活躍。
同車一位60來歲的老漢，是個熱心人，望望我們，問：“是到牛莊買頭勾的吧？”大家愣了一霎，旋即明白過來。俺隊的飼養(yǎng)員搶先說：“對，對，是來買頭勾的！”
接下來，老漢不厭其煩地介紹：當?shù)仡^勾雜交的多，個小，溫順；魯西頭勾個大，肩峰寬厚，有力氣，毛色有黃、淡黃和暗紅三種。
他問：“你們想買啥樣頭勾？”我接言道：“當然要買既有力氣而又溫順的頭勾?！闭f完，與鄰座的4隊長相視一笑，心里話：這真是“五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魯西北的人咋將牲畜稱作“頭勾”？
關于“頭勾”的稱謂，我一直不明究竟。后來，讀《水滸傳》第二回，方才恍然大悟：禁軍教頭王進借宿史家莊，對莊主說：“小人母親騎的頭口，相煩寄養(yǎng)，草料望乞應付，一發(fā)拜還。”太公道：“這個亦不妨。我家也有頭口騾馬，教莊客牽去后槽，一發(fā)喂養(yǎng)?！?/p>
再有，清代學者趙翼在《甌北詩話》中解釋得更精辟：“京師人謂騾馬曰頭口?！鞭D(zhuǎn)了一大圈兒，這“頭口”原來是官話，是牲畜的總稱；魯西北的人們在口口相傳中，把“頭口”說成“頭勾”了！
車到終點站，按照老漢的指引，我們來到了牛莊牲畜交易市場。
這是一條寬闊的河床，數(shù)百頭牛、驢、騾、馬，在河床兩側(cè)的小樹林內(nèi)待價而沽。有的牲畜已被他人相中，買家卻又不熨心，便讓主人牽著兜圈觀走相?？纯蛡兣d致正濃，不時地品頭論足；也有的買賣業(yè)已談妥，雙方錢貨兩訖后，歡歡喜喜走人。
為了盡早完成各自的使命，大家約好會合時間、地點，3個生產(chǎn)隊分頭行動。我與俺隊的飼養(yǎng)員來到了一頭大黃犍跟前。
在鄉(xiāng)下，雌性叫牸牛，雄性稱公牛。牸牛一生溫順老實，易于駕馭，又可繁育后代；公牛卻不然，“兒性”霸道，桀驁不馴，除公社獸醫(yī)站留有種牛外，生產(chǎn)隊絕不飼養(yǎng)的。
原來，公牛犢出生年半左右即進入青春期，整日躁動不安，若不采取相應措施，勢必鬧出傷人事件。為抑制它分泌雄性激素，人們便找騸匠對它施行閹割術，或用木槌將其睪丸捶碎。手段盡管殘忍，卻行之有效。公牛自此只知下力拉套，心無旁騖，“俯首甘為孺子牛”。這種被閹割或被捶了睪丸的公牛就叫犍子。
坊間夏夜，涼風習習，忙碌了一天的人們酣然進入夢鄉(xiāng)。就在這時，由遠及近，由弱到強，“耳邊響起駝鈴聲”，那定是一頭剛被變成犍子的公牛，被人牽著，頭掛紅布，項垂銅鈴，在村頭或鄉(xiāng)間小路上遛彎，意在讓它消火去腫，盡快從創(chuàng)傷中恢復過來。這個療愈過程約需一個月。
買了一頭大黃犍
現(xiàn)在，站在我們面前的這頭大黃犍，儼然是引人注目的對象。
這是一頭典型的魯西牛品種，它的毛色細而光滑，雙角略平；“前山”（脖后的肌肉）發(fā)達，臀部豐滿，四蹄碩大，完全符合“上看一張皮，下看四只蹄”和“前襠放下斗，后襠放下手”的相牛要領。
趁著別個顧客對其欲擒故縱、放棄購買的空當，我對飼養(yǎng)員遞個眼色，他過去便與賣主攀談起來：“老哥貴姓？不是當?shù)厝税?？”“免貴姓董。鄰縣博興，天仙配董永故里?！薄芭叮@么說您是厚道人了?！憋曫B(yǎng)員一邊說，一邊上前扒開牛嘴，仔仔細細看牙口。
大家知道，牛是沒有上門牙的，所以吃草不能用牙切，而用舌頭卷。飼養(yǎng)員一邊看，一邊問：“5歲口了吧？”
賣主夸道：“果然好眼力！”說著，牽著大黃犍轉(zhuǎn)了一個圈，即俗話說的“牽出來蹓蹓”，讓人看腿看腳：“怎么樣？前后趕步吧？”意思是說，后蹄著點是否超過或踩到了前蹄的蹄印。
飼養(yǎng)員點了點頭。接著，他倆蹲下來，同時把手伸到一頂草帽下，互用手語“捏碼子”。
“捏碼子”是舊時牲畜交易的一種特殊方式。交易時，為避免節(jié)外生枝，不給“第三者”插足的機會，故整個過程不宜明著來，于是衍生出為買賣雙方說合、收取傭金的中間人，俗稱“驢經(jīng)紀”或“牛經(jīng)紀”，因此也就有了固定的行話和手勢。
經(jīng)紀們把所有數(shù)字均用手勢指代，久而久之，外行人也能掌握一二。如：拇指代一，小指、無名指代二，小、無、中代三，小、無、中、食為四，手指全伸為五，小與拇為六，拇、食、中攏一起為七，叫捏子七；拇、食同出，叫張子八；食指作鉤，又叫鉤子九，拳出為十，諸如此類。
這些指代全在私下隱秘地進行，夏天在草帽下面摸，冬季在袖口里面摸。時值“文革”，經(jīng)紀一行屬“剝削階級”范疇，在“橫掃”、取締之列，因此都不敢明目張膽大行其道，但他們的“帽下天地”“袖中乾坤”卻依然流行，照用不誤。
飼養(yǎng)員和賣家在草帽底下“捏碼子”，你來我往討價還價。最后，飼養(yǎng)員過來征求意見，我小聲問：“能不能再壓壓?”飼養(yǎng)員說：“260塊是最低價，再啃，沒有戲了?！?/p>
我抬頭“撒眸”了一下，發(fā)現(xiàn)身邊又多了幾個買家，暗忖，煮熟的鴨子，千萬不能讓它飛了。于是，當機立斷：“成交！”
那時節(jié)，上級明文規(guī)定：對國營和集體單位購買牲畜不征收牲畜交易稅，所以，成交手續(xù)很簡單。當我從布兜內(nèi)點出26張10元票，對方核對無誤，隨即開具了收據(jù)；又沿襲“賣畜不賣韁”的舊俗，換過新韁繩，大黃犍正式移交，所有權(quán)歸我們了。
身后的其他買家見狀，悵然若失，悻悻地走了。也有看客夸獎：“你們沒輸眼色。這價錢，賺大發(fā)了。”
咱心里就美滋滋的，像吃甘蔗一樣?？捎忠幌耄蝿詹磐瓿梢话?，另一半，得抓緊物色，要不，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我與飼養(yǎng)員匆匆啃過幾個議價火燒，開始尋找下一目標。
趕牛步行400里
第二頭牛的抓取也算順利，只不過中間發(fā)生了一段小插曲。
我和飼養(yǎng)員在河床楊樹林里轉(zhuǎn)悠，相中了當?shù)匾活^黑牸牛。黑牸牛個頭不大，但給大黃犍拉幫套應是綽綽有余。假若飼養(yǎng)上心，說不準將來還能懷崽呢！正準備向賣主詢價，一位不速之客出現(xiàn)了。
這是個頭戴草帽的漢子，身穿長袖小褂，50多歲，絡腮胡子。他把我拽一邊：“怎么樣？如果想買，我可幫您砍價?！彼斐鲇沂郑位?個手指頭。言下之意，買賣談妥，我們須付5元錢的酬金。
看著他的衣著打扮和舉動，我知道遇上牛經(jīng)紀了。
對于經(jīng)紀這一行，平心而論，我一向是厭惡的，這可能與當時的輿論宣傳有關。但我這時卻突發(fā)奇想，既來之，則安之，陪他玩玩又有何妨？便點點頭，說：“只要價碼合適?！?/p>
他大喜，立馬伸出手，我也以右手相迎。于是，一場“鏖戰(zhàn)”在他袖中展開。
對方伸出中指、無名指和小指，并且翻了翻，意即300元；我當即伸出無名指和小指，也翻了翻。他又出示了無名指和小指，翻后加九；我回復了拇指翻后加四。總之，他出多少，我均以多半數(shù)或半數(shù)相對，甚至連鉤子九、張子八、捏子七全用上了。
一連幾個回合，對方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扯出手，使勁一甩：“簡直是在胡大嘮（即胡說八道）！”說罷，氣哼哼地走了，走出老遠，還不忘回頭白我一眼。
望著牛經(jīng)紀的背影，賣主笑道：“趕不走的屎蒼蠅；一物降一物，還是年輕人有辦法?！苯酉聛恚覀冸S行就市正式攤牌。最后，終以180元的價格，我倆買下了這頭黑牸牛。
會合時間到了。4、9兩個生產(chǎn)隊也圓滿完成任務，每人牽一頭心儀的“頭勾”，先后到達了約定地點。大家不虛此行，自然心情舒暢，到供銷社飯店后院拴下牛，每人吃了兩碗燴火燒，又買了一些路上吃的，灌滿水壺，即刻打道回府。
從牛莊到萊州，少說也有400里。按常規(guī)，這么遠的路程，連人帶牛雇一輛敞篷車，輕輕快快就回家了?？赡菚r，生產(chǎn)隊的資金很有限，更重要的是，有錢也無車可雇。死逼梁山，一行人只能趕牛走路了。
我們沿萊州灣南岸一路東行，途經(jīng)壽光大家洼、濰坊央子、昌邑……餓了，啃口干火燒，喝口涼開水；困了，趁著牛們反芻回嚼的空當，趕緊打個盹兒，起來再走。
4隊長最年輕，我們故意把他夾在隊伍中間，他瞇著眼打盹兒，走著走著竟扔掉了牛韁繩，兩腿卻依舊機械地邁動。
至于牛，路邊的豆子地、棉條棵比比皆是，冷不丁地掠幾口，誰又能說這是損公肥私呢?
400里路我們走了兩宿三天，盡管辛苦，但卻值得：秋種時，這些“頭勾”一概派上了用場，成為生產(chǎn)隊耕種的主力，這就讓人感到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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